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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领将她拖起,恶狠狠地给了两记耳光:”你竟还要打我,你这鬼女人,我早该把你杀了。“少女嫩脸红肿起来,凌乱的头发下,血迹从口中溢出。她注视着统领,道:”你杀了我吧!“统领挑起地上的刀,高高扬起:”你以为我不敢?“少女闭上眼睛,一副束手就死的模样。统领攥刀的手紧了几次,终于一松,背过身去:”你走吧,我再也不愿见到你!“落日已尽西坠,沉沉的暮霭笼罩在草原上,一如统领此时死灰的心情。他不愿回头去望,却听得见少女踉跄后退的脚步,而后是战马嘶鸣。她踏着嫩绿的草色驰远。
不知如何,少年的心中恍然忆起酒店的那日中午,那株开放在骄阳大漠中的水仙花,那么清凉美丽。那一刻的邂逅,就是天长地久的开始。此去余生,再也无法忘怀当时的情景。就如她一直无法忘却那个白盔亮甲的身影般。
岁月纷纷萎落之后,又会剩下什么?
月色蒙眬,在平坦的沙海上铺了层霜雪,远处的沙丘更闪烁出莹莹幽光。夜便静谧地伏伺在四周,如此的辽远深邃,让人无法联想起白日间炼狱般的酷热。
马杰倚在一角帐篷上,神思不属地仰望着夜空。自从遭番人偷袭后,王共不敢大意,每夜都派人轮值,两人一班,刻下是他与一个厂卫。这其中怕是监督的意思居多,看来王共始终未对自己放心,马杰在心中冷冷地想着。
离开百里之遥了,叶大飞的坟丘也早被沙土湮没。而愤怒似乎也随着马蹄的奔远,逐渐淡然。没有东西会一成不变,与叶大飞的友情也是如此。他当时没有反抗,时过境迁,就更鼓不足勇气。人生有太多的羁绊,父母妻儿,都是他不能不顾及的。更何况王共为他套上了”东厂统领“的枷锁。
至于掌柜——他探手怀中,摸到被捂得温热的玉瓶。就是这么个小东西,能决定着朝野间一场殊死争斗的胜负。一如此刻的自己。但为了虚无缥缈的家国纲常,而放弃唾手可得的权位,值得么?
月色之中,却有孤骑从远处沙丘后探出。那马走得缓慢,踏在沙上悄然无声。孤寂的夜、独行的马、广袤的沙海,单调冷漠的意象集在一起,落在深夜无眠的人眼中,就是一场凄凉美丽的蜃景,仿佛匆匆的岁月就在眼前逝过。马杰怔怔出神,望着那匹马由远而近,没有出声示警。直到逼近百步处,守在另一方的厂卫油然发觉,低喝道:”什么人!“骑士没有应声,仍是策马缓行。厂卫长刀出鞘,沙漠中旷无人烟,更何况是在静夜里踯躅的孤骑。他一边挺刀上前,一边就要大声示警。
马杰从地上坐起,淡然道:”不必惊慌,是自己人。“厂卫一愣,同伴可都睡在营帐里,哪还会有什么自己人?
孤骑从蒙眬的夜色中钻出,马上的人一脸淡漠,一袭红袍早已破烂褴褛,但背影仍是挺直的。厂卫的刀不觉从手中滑落,失声喊道:”统领——“马杰眯着眼睛,他也没有想到统领能从番人手中逃出,一时间心中翻涌。在王共与掌柜的对峙间,他的立场决定着胜负谁属。虽然屡受抚慰,但众厂卫心中,他仍是一言九鼎。只要将诛杀上皇的最后一层纸捅破,王共虽然手握圣旨,也必将死于群情汹涌之下。这也是掌柜被视为眼中钉,却一直能幸存下来的原因。
这是一局微妙的平衡,谁也不敢轻易触动。王共占尽上风,却没有必胜的把握;掌柜貌似岌岌可危,实则大有翻盘的可能。但现在统领回来了,自己再不似原来般举足轻重。马杰心中波澜滔天,仍是平静地步上前去。
统领已翻身下马,扯着缰绳施施然行来。两人目光相对,若刀锋一般在空中相撞,各不相让。良久,马杰才油然一笑:”统领被虏之后,兄弟日夜忧心,现在好了,终于可以睡回安稳觉。“统领摇头笑道:”只怕马大人更要睡不好觉了。“马杰心中一惊,窥眼去看对方神色,却难以觉察异常。在月色下,只见他从容地立着,与往日并无不同。”统领何出此言?“马杰脱口反问,心中却后悔不迭。以他的圆滑,原只会打个哈哈过去。此刻竟失了冷静,难道是因为统领一反常态的笑容?
此地离小绿洲只有一天路,马大人还能睡好觉么?我会让兄弟们打起精神的。”统领牵着马从他身旁走过,月色拖下了长长的影子,那背影间除了挺拔,仿佛又多了层难以捉摸的意味。
马杰深吸口气,道:“不用统领费神了。圣上特使王公公都已筹划好了,你我两人只需听命行事即可。”统领背影一震,顿住脚步:“王公公?” “正是咱家,”中间的帐篷中,一人挑开帘子走出来,“此行干系重大,圣上放心不下,特命咱家在暗中助统领臂力。现在既然无恙回来,自是由统领指挥妥当。”正是王共,他满脸欢容地迎上前,把住统领手臂。
统领一愣之后,躬身施礼:“公公是圣命特使,自当归您指挥才是。”王共携着他的手往帐篷里走:“大家都是为圣上效力,也不必分得太过清楚。统领一路辛苦,不妨到我帐中用过晚膳再说。”自有厂卫将马牵走,两人言笑甚欢地走入帐中。马杰望着乍掀又阖的帘子,笑容慢慢僵硬住,怅然难言的意味涌上心头。他知道自己再不如原来重要,随着统领的到来,王共不必费心去笼络他,而原来的许诺也会时过境迁。
掌柜不知何时立在他身旁:“马统领似乎心有不豫,何不到我帐中一谈,小人或许可以为您排解一二。”马杰冷哼一声:“统领既然无恙归来,掌柜多留也无益。况且明日就到小绿洲,掌柜也不必随我们去冒这份险了。”掌柜微笑道:“马大人不必焦虑,统领虽然归来,这局棋的胜负仍是未知之数。您仍是左右局势的关键一招。”马杰一挥手,沉声道:“掌柜不必多言,我心中自有分寸。”掌柜摇头叹道:“锦上添花岂如雪中送炭,大丈夫立于斯世,自当建奇崛之业。况且您先前的摇摆,已令王公公不满,回到京城后,只怕要保平安都难。马大人是明时势的人,自当知道如何抉择。”他双手负后,不再回头,径往自己的帐篷中行去。马杰微一踌躇,还是举步跟上。
统领抓着牛肉,慢慢地咬嚼。王共也不着急,微笑在一边看着。
刚才我注意到少了几位兄弟,难道又遭番人袭击了么?“统领不动声色地问道。王共微显惊讶,他既然为番人所虏,自当察悉敌方的行止:”前日晚间,番人乘我不备,仗弓箭之利,射杀了两人。“统领沉吟道:”数不止此,还有呢?“王共眉头一扬:”叶大飞言语间侮辱上皇,为咱家当场格毙,以正典刑。“他不多作解释,以统领之聪明,自能揣摩当时情境。为了立威,这年轻人也曾狠下杀手,逼得陈起自尽。同类人间,并不需要过多的言语。
统领瞟他一眼,只是淡然问道:”还有呢?“王共一愣:”没有了,就这么几人。至于那掌柜,是以送水为名自己跑来的,举止诡异,咱家正要同你商量呢。“统领啃完牛肉,仰头喝了口水,慢条斯理地在篷布上将手揩净:”白同古呢?“王共才想起这无故失踪的家伙,一拍额头道:”他在你被虏的第二天,也无故失踪了,你不提咱家还忘记了。“统领倏地抬头:”他是被阴风爪洞穿头骨而死,我在沙漠中发现了他的尸体。“王共悚然动容:”杀手楼?“两人对视不语,半晌,王共起身踱了几步,嘿声冷笑道:”早知他身份可疑,想不到竟有这么大的来头。现在人证既在,看他还有什么可说的。“他就要往外走,显然立时就要将那掌柜置于死地。
统领却伸手一拦:”公公可是要在大家面前指证?“王共一愕:”统领认为不妥么?这人手底下颇硬实,嘿嘿,杀手楼可不能等闲视之。“统领沉声道:”他既然是杀手楼派出,自然对我们此行知根知底,若让他在大庭广众下胡言乱语,影响了军心可就不妙。“王共颔首,森然冷笑道:”还是统领顾虑周全,如此就将他诱到帐中,乘其不备,一举击杀。
帐篷中点着盏油灯,风不时透过缝隙渗进,光晕如水波一般涌动,将两人的面容照得明暗不定。宽大的马鞍搁在中间,上面摆放着只温润的玉瓶。粗糙的篷布、褐黄的沙土、憔悴的面容,一切都暗淡无光,只有这只玉瓶璨然生辉。
掌柜衣袖微摆,玉瓶滑到马鞍的边缘:“大人还要犹豫什么?阉人素来量狭,王共的手段你也见识了,非要等罪连妻儿、祸及九族时,才肯醒悟么?更何况大丈夫立于斯世,岂可老死户牖,而不思闻达后世。古人说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时、非常之人。天意既然将你推到这风口浪尖上,何不顺应时势,做出一番彪炳千秋的功业?”马杰眼中闪烁着怦然心动的神采:“掌柜确认上皇回京后能复位么?若一招不慎,才真是祸连九族的大罪。”掌柜胸有成竹地道:“各方面均已布置妥当,只等上皇入关,便一起发动。而大人正是这柄开锁的钥匙,只要得你支持,一切都会迎刃而解。”马杰深吸口气,凝视着掌柜的眼睛:“成功的把握到底有几成?”掌柜哑然失笑:“若说十成十,那肯定是骗小孩。但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一切顺利,至少立于不败之地。”他炽热的目光投向玉瓶,“现在马大人要做的就是把解药给石帅服下。”马杰颤抖着伸出手,每靠近玉瓶一分,便多一分迟疑。这是一条不归路,一旦握上了玉瓶,就再没有回头路。不是登临万仞的绝顶,就是滑向黑暗的深渊。这样的重担,他能承受么?他不过是一介武夫,对庙堂朝政一无所知。
他的手凝在了空中,颓然道:“掌柜可否容我再考虑一晚?”掌柜冷笑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大人若再这般优柔寡断,只怕速祸身死之日不远。”他袖摆再拂,玉瓶砰然跳起,往马杰手中落去。
微小轻飘的玉瓶,此刻在马杰眼中,却如能粉石碎金的厉害暗器一般。他慌不迭地往后一退,飘离三尺。掌柜却右掌一按,沛不可当的劲力直袭过去,附在其后一推,玉瓶登时如离弦之箭般。
马杰下意识就要去卸挡,却听掌柜低喝道:“小心,可千万别碎了。”他无奈之下,只能改用柔劲,接过玉瓶,往旁边一闪。掌柜的力道也骤然凝住,欣然笑道:“大人肯克当重任,真是我天朝之福呀。我定会奏明石帅,彰显您力挽狂澜之功。”马杰眼光锐利如刀:“掌柜这般强人所难,就不怕适得其反?”掌柜摇头道:“我不过是帮大人下定决心而已,若大人不愿,此刻就可以拿着瓶子,去王共那里检举。”他怡然自得地笑着,这烫手山芋接下了,可不是能随便扔掉的。马杰逼上一步:“你道我不敢?”掌柜知他难以搁下面子,正要好言抚慰,忽闻得帐外脚步声紧,一个厂卫隔着帘子喊道:“掌柜,王公公请您过去,说是有事商量。”两人脸色一沉,马杰悚然道:“难道他们发觉什么异常?”掌柜沉声道:“此刻他们即便疑虑,但没有证据,也不敢下杀手。马大人乘着这个空当,快将解药给石帅服下。”他不等马杰再言,一掌熄灭油灯,掀开帘子往外行去。
往王共的营帐不过十几丈距离,掌柜却觉得举步维艰。单只王共一人,还好揣测其意图,但统领的突然加入,却令局势陡生变数。他也无法肯定,这狭小的帐篷内是否布下杀局。
掀开帘子,王共与统领各踞地而坐,面色如常地交谈。他鼓足勇气露出笑容,向二人施了一礼:“统领大人得脱桎梏,小人这厢恭贺了。”王共冷哼了声,统领却微笑道:“掌柜请坐。明日就要到小绿洲了,你是生意人,不必随我们去担风险,现在便把酬劳结算了,明日你便回酒楼去吧。”掌柜打消疑虑,上前两步就要坐下,脸色突然一变。王共与统领成犄角之势已将他锁定,三步之外风平浪静,但一越雷池,就随时有爆发的可能。他强自笑道:“公公这是什么意思?”王共冷然一笑:“白同古是如何死的?”掌柜身躯一震,强笑道:“这个小人如何知道?”他心中难免一乱,统领已乘这个空当,横移三尺落到他身后,从容笑道:“阴风爪不愧是杀手楼镇派绝技,白同古的尸体就在外边,掌柜还有何话可说?” “杀手楼”三字便像一柄无形利刃,令掌柜气势再懈。王共乘机踏上一步,与统领前后夹击,叫掌柜无法动弹。这两人的武功才智在中原武林属一流之列,深明气机之要,配合起来宛然无间。
腹背夹击,两人只要蕴蓄气势,待到巅峰状态时,即可行雷霆一击。此时掌柜却突然双手负后,纵声长笑。更为怪异的是,他竟然撤去功力,不设丝毫防备。如此更像常人一般,何堪抵挡两大高手夹击?
统领与王共对视一眼,都不敢放手施为。掌柜倏地止笑:“你们道千日醉就真无药可解么?”一语既出,石破天惊。统领与王共再如何镇定,也不由气机一怠,掌柜乘此空当,身形如若游鱼,就要从夹缝间钻出。
气机牵引,统领两人如何不愿,也只能强行出手。劲风鼓荡之间,帐篷中尘土飞扬,前后两壁霎时间被毁去。掌柜闷哼一声,滑落到三尺之外,脸色惨白,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而统领两人也不好受,掌柜的凭空溜走,令两人各自承受了对方七成掌劲。
众厂卫都循声围拢过来,望着沙土旋绕中对峙的三人,一时间都不知所措。统领喝道:“此人正是杀害白同古真凶,还不快将他擒下!”掌柜身份出现都过于神秘,众厂卫也早有猜疑,此时闻听统领下令,就要上前围攻。
且慢!“远远地,一声喝止传来。马杰一手曳着长刀,一手拖着囚犯,在如霜如雪的沙砾中缓步行来。众人让开一条通道,他目不斜视地来到掌柜身旁。形势顷刻剧变,已不容他观望。走出这一步,身家性命就全押在上面了。
统领摇头一叹:”马大人非要如此么?我们远赴大漠,一路艰辛,眼看就能竟全功。你可要想清楚了。“马杰避开他炯炯的目光,默然不语。掌柜面色惨白,但神情飞扬:”马大人此举是匡正朝纲,不使武穆之哀重现当世。统领可曾想过,你竟全功之时,就是生民哀号之日。鞑子的铁蹄又要越过长城,将我中原的锦绣繁华踏为焦土。“统领冷笑道:”杀手楼何时这般忧国忧民呢?前年黄河决堤,数十万两赈济灾银不知为谁劫掠一空?去年鞑子入关之时,京城中血案连连,不知又是谁在制造慌乱?明天的日头,我看要从西边升起了。“掌柜神色不变:”空口无凭,莫须有之,统领臆造的本事也要直追前人。当年钦徽二帝被虏,宋高宗也只是杀了要营救的岳飞。而今上则要令上皇与石帅同时殒身塞外,从此便可皇位永固,高枕无忧。好如意的算盘!嘿嘿,只是要让天下人齿冷。“众厂卫交头接耳,却没有过激的表现。此次塞外之行,一路艰辛苦险,到石帅身份被揭露时,他们方寸的心灵已不堪容纳这许多龌龊阴谋。所以这么薄薄的一层纸,虽然没有少疑虑过,但都不敢捅穿。
掌柜一阵怔愣,这情形他却没有意料到。马杰神情慢慢僵住,他是有预感的。一路的风沙已将这群汉子的血勇消磨光了,而王共的安抚则使他们失去是非判断。更为可悲的是无人带头。叶大飞与白同古的死,仿佛斩去了两只爪牙,令猛兽再无力攻击。
王共得意冷笑:”掌柜还有何话可说?大伙儿并肩子上,把这两个逆贼就地斩首,回京后圣上自有封赏。“他拔出兵器,就要上前抢攻。
马杰突然仰天而望,淡淡地道:”再过半个时辰,就到午夜了。若掌柜没有说错,石帅到时就会清醒过来吧!“掌柜应声答道:”我杀手楼配置的药物,都是精确计算过的。马大人放心便是。“众厂卫悚然一惊。囚犯一旦清醒,就是神勇无敌的石帅,胜负之势不言而喻。他们的心开始活络,不少人已经悄悄靠拢过去。
千日醉的剧毒,从来没人可以解开。掌柜自欺则可,欺人倒大可不必。”统领声音不高,却如黄钟大吕一般敲响在众人耳边。一时间四下寂然,众厂卫无所适从,只能尴尬地呆在一边。不知谁带头,都静静地退到三丈开外。
王共已合身扑上,不容掌柜躲避,战成一团。统领锵然拔刀出鞘,手抚锋芒:“早想向马兄讨教,今日一战,看来要不死不休了。”马杰稳下惶乱的心思,将囚犯搁置在地:“今日便成全统领之愿!”统领以意御刀,毫无花哨地直劈过去。劲风凛冽,霜白的沙土随风飞扬,便如天地之间下起了蒙蒙的小雪。马杰大喝一声,举刀横架。两人相处日浅,并不知道对方功力高下,这头一招都尽全力而出,要试出深浅来。
当,一串火花撞击而出,在蒙眬的月色下一闪即逝。两人各退出七步,陷落出数尺深的脚印,最后俱是以长刀撑地,方阻住去势。沙尘卷得更大了,洋洋洒洒,几乎要隔出一道不可见物的雪帘。
统领一任沙土哧哧地打在身上,扬声笑道:“马大人功力深湛,让人佩服。”马杰沉声应道:“统领也是一般。”两人不敢分神,俱凝视着对方。高手对阵,一招之失,全盘皆墨。
终于当一蓬沙尘落到半空。统领刀如匹练,击在其上,而后一搅甩出。那蓬沙尘如雪团般凝结,带着呼啸的劲风掠去。马杰不敢击挡,若用劲不慎,沙尘便会爆散开来。他也一卷刀锋,旋出朵精巧的刀花,将来劲皆卸去。而后手腕一抖,沙团反向飞出,速度更胜方才。
统领长笑一声,一刀直劈,凝成锥面的刀气让沙团分成两半,斜飞出去。身形却不停,仍是平飞直去,袭向马杰胸前要穴。两人近战在一处,统领出刀气势凛冽,而马杰则沉稳应对,见招拆招。
反观掌柜与王共之战,则要凶险得多。两人之前曾较量过一次,功力在伯仲之间,但此刻掌柜已受内伤,身形转折间变得凝滞生涩。但他奋不顾身地出招,不惜以内力相抗。王共一时间也奈何不得,只能游走以对。
如此一来,空中的沙尘愈积愈厚,渐裹成了一个圆球。以掌柜为径心,向外逐渐稀薄。目难视物,两人只好以听觉代替。一有疏忽,都是致命的危险。
众厂卫只觉眼花缭乱,这般高手生死对决,可是经年难遇的,一时只恨不能分心两用,注意一方势必落下另一方。在这相持难下的当口,突然听得有人低声惊呼,一个厂卫神情震惊地用手指着囚犯。
众人一起望去,只见僵躺在地上的囚犯,竟然蜷起了右脚。而他木然的神情竟也逐渐化开,仿若坚冰融于春水一般生动。传说中无药可解的千日醉,正被勃然的生机瓦解。对战中的四人也是身形一缓,紧接着又旋得更疾。统领与王共二人不约而同地要摆脱开纠缠,去将囚犯格杀。掌柜与马杰自不会让他们如愿,手下险招尽出,大有不死不休的气概。
众厂卫不再关注两方的对决,而是小心翼翼地看着囚犯,仿佛是等待一个婴儿的降生。这时,囚犯的嘴角扯动一下,不知是月色抑或其他缘故,他木然的眸子中竟掠过一丝光彩。虽然一闪即逝,但众人却齐齐惊喝出声。
统领知道成败已间不容发,全力格开一刀后,飞掠向囚犯,竟是将背心要害都弃置不管。这一刀如长虹贯日一般,沛不可当,即便先被马杰击中要害,也能当场斩杀囚犯。
马杰怒吼一声,明知于事无补,也要飞身上前。但背后掌风倏起,竟是王共已将筋疲力尽的掌柜逼退,返身而来袭击。他只能将长刀往后一撩,最后的一瞥中,看见统领的刀锋寒芒闪动,距离囚犯脖颈不过数尺。
众人目瞪口呆,不知惋惜还是惊叹地叫了一声。这一往无前的长刀,没有人可以阻挡住。
就在这时,空中气旋劲响。乌黑的箭矢如若闪电,隔着蒙眬的月色,飞掠而至。变生肘腋,统领难以置信地看着它穿过自己的肩胛,剧烈疼痛中,身形疾往下坠,堪堪扑在囚犯身前。他回头望去,只见银白如雪的大漠中,一骑骏马风驰电掣般地逼近。马上人弯弓抱月,又有一枚黑亮的箭镞瞄准自己。
他拾起长刀的手一松,扑通落地。并非恐惧,而是铺天盖地的绝望,他已看清马上骑士窈窕的身形。囚犯触手可及,但他却软绵绵地再无一丝力量。
他把头深深地埋入沙土,窒息也许能缓解痛苦。不管什么时候,她始终是向着那个银盔亮甲的身影。而自己,不过是一个箭靶罢了。如此而已。
电光石火之间,场中形势却已风云变幻。王共大声惊吼,但被掌柜与马杰全力缠住,只能喊道:“杀了他,统领!”统领身躯一震,下意识地拾起长刀,抬起手就要砍去。囚犯的眼睛倏地阖上,再睁开时,却已深邃明亮,仿若千年的月华都聚汇其中。他缓缓站起,身上衣衫早已褴褛不堪,风沙袭过,却有萧然独立的风采。他俯视着统领,漫不经意地道:“你要杀我么?”以统领之桀骜不驯,一时间也被震住,片刻才道:“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毁在她手下,我无话可说。”骏马飞奔而至,待到近处,众人却惊呼出声:“鞑子郡主!”正要拔刀出鞘小心戒备,却见她孤身一人,并无手下勇士跟随,微松一口气。
郡主到近处下马,避过统领炯炯的注视,低声道:“我并未回营,一直尾随在你的身后,适才见情况危急,所以……”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难以为继。本来射伤他与否,用不着解释,但处在这种气氛下,似乎又不得不说些什么。
这时掌柜三人已经罢手歇斗,王共知道大势已去,只能在一边怔怔而立。石帅朝上前行礼的马杰、掌柜二人微一摆手:“有劳两位一路照顾,本帅定铭记不忘。”他的语气再淡然不过,感谢之类也是套话,但从这位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口中说出,自有一诺如山的味道。
他扫视众厂卫,微笑道:“你们也是一般。”众人只觉受到莫大的赏识,胸中血气莫名涌动,一起应道:“愿受石帅调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时的囚犯已是威震天下的石帅,头顶着神勇不败的光环,能得他一语嘉许,已大慰平生。
郡主怔怔地望着他,嘴角翕动,却最终没有出声。他此刻虽不是银盔亮甲,但眼神却依旧那么深邃镇定,仿佛能激清天下污浊。“小姑娘,你长大了,更漂亮了。”石帅嘴角含笑,不知何时已与她对视。
漫静丹只觉脸上热得厉害,红晕肯定涌满了脸颊。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都堵住了。然而男人的目光却没在她身上多作片刻逗留,已经扫向王共。“王公公也跟随到塞外了么?圣上真是太看得起微臣了。”他莞尔笑道。
王共冷哼一声,却不敢与他对视。一个声音冷然响起:“成王败寇,石亨,你耍威风也就够了,何必再作羞辱。”却是统领,他强忍住伤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大胆!石帅的名号是你能叫的么?“一个厂卫已怒声斥道。
统领傲然笑道:”为何不能?只有于尚书才是忠心为国,方能令我敬重。“他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石亨不过是一介弄权误国之辈。
众厂卫已长刀出鞘,森然的寒光映照着霜雪般的沙海。王共也在一边扯他衣角,眉宇间带惶恐之意。石帅负手踱了几步,摇头笑道:”已经很有些年头,没人敢在我面前这么直言不讳。小兄弟,你可愿跟随在我麾下,做出一番事业来?“不仅统领,所有人都是一愣。不愧名将风度胸襟,令人心折不已。
统领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应答了。他固然生性桀骜,在这般名震天下的人物面前,不可能没有战战兢兢的心思。但看到少女痴痴的目光,胸中不平之气顿生。他也说不清自己这般愤愤而起,是为了引起少女注意,还是骨子里的不驯。
石帅微笑道:”你不是心仪这个番人小姑娘么?我让她随你便是。“漫静丹脸色苍白,红晕消失得无影无踪,难以置信地望着男子。她不惜千里奔波,辗转沙海,最后却得到这么一个结局?
统领勃然大怒。在别人看来,这是石帅的爱才与胸襟。在他看来,却是情敌的怜悯。他平生自许,岂容别人这般侮辱。当下举刀于胸:”不必废话了,所有的一切,就让这口刀来解决吧。“马杰却举步上前:”统领先过我这一关再说。“石亨一摆手,道:”不必烦劳马大人。“他转向王共,”你们两人一并上吧,今日就成全了你们忠义之名。“王共心中一动,石亨就算再神勇,但剧毒初解,功力未必完全复原。而他与统领的身手也属一流之列,联手之下未必没有机会。当下抽出长刀:”石帅既如此说,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上前两步,与统领犄角而立。
马杰将长刀递过去,石亨摇头拒绝,竟是要空手对敌二人。统领冷笑道:”石帅未免辱人太甚了。“石亨但笑不语,负手向前行去。他步履从容,全然不像对敌的样子。但王共二人却不敢轻敌大意,小心翼翼地戒备。统领右肩箭矢未取出,仍露出半截,只能以左手提刀。他与王共交换眼色,虎吼一声,率先挥刀迎上。
石亨直待长刀迎面,才屈指一弹,恰恰击在刀背上。当啷声中,统领只觉虎口剧震,兵刃险些脱手飞出,只能疾步后退,抵消劲道。
这时石亨身形倏动,似慢实快地踏步上前,仍是双手负后。然而王共却觉得千军万马奔涌而来,霎时间置身在阴风惨烈的战场中。他本自惴惴,只以为石亨会先取受伤的统领,岂料他反其道而行,当下慌了手脚。
石亨每踏前一步,凛冽气势便增添一分,待到王共身前便是巅峰之时。那时的一击将是鬼神难当。王共迫不得已,只能强行一击。
刀光卷涌,沙尘飞扬,石亨面色如常,轻出一掌。
刀光倏敛,沙尘静处,王共如折翼风筝一般跌出,僵硬的神情中带着难以置信。
只是一招,就击杀了王共。众厂卫神为之驰,过了良久,才记起喝彩。
石亨望向统领:”你还要继续么?“统领一脸困兽犹斗的表情,并未应声,只是一颔首。少女不知何时来到他身旁,一扯他衣角,迟疑地道:”你打他不过的,就隐忍一时,暂避其锋吧。“统领眼角都未回扫,一把将她推到沙地中,握刀的左手攥紧,似乎要从中获得辉煌盛大的力量。
石亨惋惜地一叹:”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你吧!“身形掠起,有如星驰电闪。
统领举刀迎去,但觉大力袭来,难以把握,长刀已脱手向后飞出。而石亨身形如同鬼魅,再一闪已到他身后,一掌斜击在露出的箭尾上。锐利的箭镞刺声穿过脏腑,统领只觉眼前一黑,缓缓地后仰倒去,激起了漫天的尘埃。
真好——竟是死在她的箭下。弥留的印象中,月色星辰都暗淡下去。只有那株骄阳曝晒下的水仙花灵动异常。这是永生的印象。
少女茫然地望着,恍惚之间,只觉得大漠中相处的情景纷至沓来。帐篷中,他强作无事的害羞;落日余晖中,两人并辔而驰,越过沙丘;潺潺的溪水边,他绝望而孤独的神情,独对着日落。这些画面,自己原以为忘却,此刻却越来越生动。
不知何时,她已跪坐在统领尸体边,泪水盈眶而出,一滴滴地落下,露珠滚荷般在他脸颊上淌过,濯清了沙尘污垢。他神情已经僵硬,只有眼睛依旧倔强地睁着——这样的人是不会有恐惧的,这般死不暝目,该是余愿未了。
那么,他顾念的是朝廷、壮志、又或是自己?
明月在云层间穿梭,在沙海上投下了影影绰绰的痕迹。少女忘情地跪在尸身旁哭泣,远处,一群人无动于衷地观看。
遽然轰响的马蹄惊扰了夜的寂静。马杰神情一变,广阔的沙地上,巨大的黑影正在逼近。他低喝一声:”那群该死的番人又来了,又要乘夜色偷袭。“掌柜则飞掠过去,将少女一把抓过,挟持在身前。”有郡主在此,他们必然投鼠忌器。“他胸有成竹地道。
番人勇士奔到三百步处,就要弯弓射击。马杰大喝道:”你们看清楚了,是谁在这里!“有厂卫已奉命将破毁的帐篷点燃,熊熊火光腾起,照亮了在场众人。少女脸色苍白,眼神迷茫,被推在了最前。
番人勇士齐齐一惊,郡主竟然出现此地,想来统领已与他们会合。而那一直木然呆坐的囚犯,此刻竟泰然自若地立在前方。
有人用汉语大声喝道:”交出郡主与囚犯察哈尔,否则定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火光映照中,囚犯哑然失笑:”本人并非察哈尔。“番人勇士本自狐疑不定,又见敌方帐篷毁弃,并有人横尸在地,当即喝问道:”那你是何人?“掌柜举步上前,大声道:”大明石清侯、太子太师、镇朔大将军石亨在此,岂容尔等无礼。“番人勇士鸦雀无声,前面的一连串官爵他们不懂,也嗤之以鼻,但是石亨二字却令人一时震慑。此人之神勇,曾令十万蒙古勇士却步京城,如何又会变身囚犯深入大漠?
少女忽然低声道:”放了我,不再与你们为难便是。“众人哪里肯信,掌柜正要呵斥。石亨却走到她面前,望着那苍白的容颜,曾经熠熠生辉的眸子,此刻却如灰烬一般,再无生机。他一挥手,道:”放了她!“掌柜急道:”石帅,此女素负智名,难保她这不是权宜之计。“石亨不语,掌柜只能无奈地放开手。
少女步履踉跄地走去,抱起统领的尸身,嘴角掠过轻柔的笑意:”还记得么?我曾说过,你更像一个草原人。我带你回去吧!“似乎从怀抱的人身上获得了什么力量,她轻盈地向番人阵列走去。沙地上留下了一溜浅浅的脚印。
火光乍明即灭,帐篷已经烧完,只留下一堆灰烬。月色下,沙海寂静,所有人都怔怔地注视着这个女子。
——她步履轻盈地走过两军对阵的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