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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此深夜,在沙海的另一个角落,统领也是辗转难眠。
此行差事干系重大,若万一露了真相,一众锦衣卫只怕都要奋起抗拒。而另一个知情人马杰虽沉稳干练,却无决断魄力,很难弹压下场面。如此一想,他更是心急如焚,恨不能连夜起程,与马队会合。他侧过身子,道:”别装睡了,此处距小绿洲还有几日路程?“由于只有一个帐篷,郡主便睡在另一角,静夜中两人呼吸可闻。郡主慵懒地道:”你没睡之前,我哪敢安心?若遭遇什么不轨非礼怎么办?“统领哭笑不得:”我要有什么不轨企图,你醒着就能阻止得了吗?少废话,到小绿洲还有几天路程?“他能暗夜视物,郡主的海棠睡姿自也尽入眼中,但心中只是一片祥和馨宁。
郡主一皱鼻翼答道:”最多两日路程,你可要加快脚程,否则就赶不上交接了。“统领知她洞悉此行一切秘密,自然交接人质在小绿洲进行也瞒不过她,当下笑问道:”郡主功败垂成,不觉惋惜么?“郡主冷冷道:”成王败寇,有什么可说的。“统领沉吟着问道:”郡主似乎之前就认识石亨,否则单凭声名,还不至于倾巢而出前来劫掠吧!“郡主答道:”单凭京师一役还不够么?那一战,若是没有石将军指挥,你们的都城能稳守下来?“统领不以为然道:”他只是遇到好形势而已。若没有于尚书在朝中一力主战,并调度安抚有方,只怕京师早要不战而溃,哪轮得到他排首功?即便没有他,我大明朝勇将如云,岂无他人顶上。“郡主嗤笑道:”你不会是说自己吧?“统领眉头一轩:”未尝不可!“郡主摇头,认真地道:”我十六岁开始领兵,大小战役也经历过十数次,在我蒙古铁蹄冲击之下,从无人可指挥若定。但石将军与我们血战三日,中间不乏正面对决,却始终不处下风。换了另一个人,是决计无法做到的。“统领见她眼中异彩连连,不知如何心中涌过一阵怪味,冷哼道:”世无英雄,方使竖子成名。大丈夫当如霍嫖姚一般,横扫大漠,才不负此生。区区守城之战,何足道哉!“郡主讥笑道:”你连一支十几人的马队都统领不好,还去奢谈横扫大漠?不要再酿成土木堡之变就好了。“统领哑然半晌,道:”大丈夫能横扫江湖,却未必能成就小事。劈栋梁之材为薪火,未必能烧得旺。“郡主摇头叹道:”同为中原人,怎么差距这么大?石将军儒雅潇洒,而你却这么不可理喻。你应该做我们草原人更合适些。“统领嘿然冷笑:”他真有你所说的那么好么?我看未必见得。“他半天没有听到答话,扭头去看。郡主不知何时已坐起身,拉开帐帘,偏头看着夜空中半轮明月。星垂平野阔,这横亘千里的大漠,也分外衬托出天穹的高远宁静。少女声音轻柔:”那是攻城第二日,京城西门外,轮到我的万人队进攻。昼夜血战,但他仍白盔亮甲,仿佛是天神降世一般。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所讲的大抵就是这么回事吧。我率着一支千人队直取中军。而他身边不过百十人,却无丝毫慌乱,单骑匹马直冲过来。即使上阵杀敌,他仍是那般淡定从容……“她忽然止住话语,神情却益发柔和。显然略去不想说的故事,才是那次邂逅的重点。统领声音怪异,问道:”你喜欢他?“郡主脸色一红,矢口否认道:”胡说。我怎么会喜欢上你们中原人。
月光此时也在照耀着马杰,神色却是凄厉的。他用长刀挖出一个深坑,将叶大飞的尸首埋进去,再用浮沙堆起一座高高的坟丘。每一下动作都是一丝不苟,似乎要将时间尽量延长。掌柜默然看着他,并没有上前相助。一个人在伤极悲痛的时候,需要事物来寄托。这就是马杰自己的悼念,不容别人前去分享。空旷的沙地上,只立着他两人。其余锦衣卫迫于王共淫威,都推说夜深疲惫,往帐中睡觉去了。
一切完毕后,马杰仍怔立在坟丘前,神情死沉灰暗。掌柜捧了一捧沙土,撒在坟丘顶上,低声道:“殓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只能以这一捧沙土聊致敬意。呜呼叶兄,魂兮归来!”马杰俟其起身,冷冷地道:“你走吧,离开得越远越好,指不定我哪日就会揭发你。”掌柜深看他一眼,道:“你不会的。至少不会向王公公说什么。”马杰沉声道:“你若以为我会因私废公,就大错特错了。”掌柜截声道:“正因为统领不是以私废公之人,适才方站出来为我作证。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统领是顾全大局之人。”马杰冷笑道:“天下为公——都是他妈的废话。石帅一意要迎回上皇,结果天威震怒之下,被剥夺官爵,变成死囚,直接送到塞外。叶兄弟性情梗直,遇不平之事便愤愤而起,结果却落得埋骨黄沙的下场。这就是为公么?”掌柜微笑道:“统领这是在说气话。不论如何,上皇悬于外人之手,始终是国耻。而石帅是军中柱石,他一去不回,则长城势必形同虚设,难道统领愿见生民流离失所么?
马杰道:”不愿又如何,我不过是棋盘中的小卒,一切都身不由己。“掌柜抚掌叹道:”当朝皇上倒是好计策。这一招一石二鸟,既明正典刑让朝中大臣不敢再有非议,更暗地里将石帅送到塞外,要换得上皇御驾归天的消息。“马杰瞟了他一眼:”你对其中原委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掌柜一摊双手:”这是明眼人一看即知的事情。“马杰暗叹一声。正如掌柜所言,送石帅出塞并不是去换得上皇归来,而是要永绝后患。在今上的心中,鞑子的掳掠已是陈年旧事,上皇的威胁却近在眼前。他一旦归来,必动摇皇位。而番人则以石亨为劲敌,若不是此人在京师之战中的指挥,早可以毕其功于一役。因此两方一拍即合,便有了他们的塞外之行。
掌柜负手背后,踱着方步:”卒子看似微不足道,但在过了楚河汉界后,却可以左右逢源。许多时候它决定了一盘棋的输赢。譬如统领现在的处境。“他眼中精光闪现,沟壑纵横的老脸因此睿智无比。
马杰默然半晌,沉吟道:”但卒子始终是一往无前的,它更多时候是身死的下场。“掌柜沉声道:”只要统领能与我合作,定可以扭转乾坤。到时候,叶兄的大仇也能得报。
马杰与他对视片刻,道:“掌柜不必再来说服我,我也不会干预掌柜之事。”他转过身,径直往营帐中行去。掌柜脸上露出笑容,知道马杰已经被说动。只要有他支持,此行任务庶几成矣。
你以为石亨真就那么大义凛然,表里如一么?“统领见少女隔了许久仍痴痴地笑,忍不住讥刺道。少女皱眉道:”他一意要迎回你们的上皇,最后冤屈下狱,更被送到塞外去与昏君殉葬。这还不是死节之士么?若换了是我,早就反戈一击。你们的孟子不是说,君若视臣为草芥,臣宜视君为仇寇么?“统领嘿声冷笑道:”死节之士?他要迎回上皇是不满目前处境。京师一役,他总以为自己功倾天下,却一直屈居于尚书之下。若能迎回上皇,且侥幸复辟,他倒是可以稳居首功。“ ”小人之心,“少女鄙夷地道,”即便他真有此意,那也是大丈夫的抱负。“统领不理会她,继续道:”若不是上皇昏庸,听信王振唆使,岂会酿成土木堡之变。而今上有于尚书辅佐,境内河清海晏,中兴可期。他石亨若真是忠孝之人,就不该有迎回上皇的念头,轻启党争之祸。“少女身处远僻蛮荒,自然没有统领熟悉中原政局,她勉强反驳:”成王败寇,谁有力量谁就可以获得更大权势。指不定你们上皇重新登位,能洗心革面,又由石将军辅佐,汉唐盛世可期呀。“统领摇头失笑,少女这是用草原的规矩来绳准汉人王朝了。他懒洋洋地道:”若真是汉唐盛世重现,郡主和你的族人又要遭殃了。“郡主杏目圆睁:”你……你这是强词夺理。“统领索性不去与她争辩,转过身睡觉。郡主在争论上首次落于下风,大是不甘,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通,直至不知不觉间沉睡过去。
翌日早餐异常丰盛,每人筛了一大碗酒,外加半块乳酪,至于肉脯则可随意享用。王共神色祥和:”众位深入蛮荒,一路辛苦。明日便可到达小绿洲,就是我们与鞑子交换人质的所在。迎回上皇后,我们可直接绕道向东,再不必受风沙之苦。你们家中妻儿也苦待众位回去团聚。这碗酒就预祝我们马到成功。“众人恹恹地端碗饮了一口,眼前虽有丰盛美食,但在他们却是味同嚼蜡。甚至连地点突然改变,可以早日结束噩梦之旅,也没有带来半丝惊喜。这一路来的重重变故,已让他们麻木。
王共微微一笑:”迎回上皇乃是不世之功,咱家回京后定会禀明圣上,到时候加官晋爵不在话下。大家入了仕途,不就图个出身么?光宗耀祖,荫庇儿孙,才是大丈夫之所为。圣上临行前,特意从府库中拨出十万两银票,令咱家随军犒赏。现在每人先发五千两,入关之后另有奖赏。“他从行囊中掏出厚厚的一叠票券,放在身前地毡上。众人神色间皆是一动,明朝官员俸禄极低,锦衣卫虽另有额外进项,每年也不过数百两。这可是一笔飞来横财,足抵十年劳苦。但众人都迟迟不敢上前。
王共眉头一皱:”不必拘谨嘛。马统领,先领了你的一份去。不开个头,大家还真不敢领了。“马杰深看了他一眼,大步上前,抽取了五千两银票,恭敬地道:”谢公公赏赐。“王共眯眼笑道:”不必客气,大家都是为朝廷分忧,为圣上效劳。“既然统领开头,众人都不再顾虑,神色欢喜地上前。毕竟这世上没有比银子更好的东西。原先沉闷的气氛也一扫而空,众人欢声笑语,大快朵颐。
王共俟最后一人领完银票,突然沉下脸色:”有功当赏,但有过咱家也会严惩不贷。我知道大伙中间定藏匿着不轨之人,奉劝一句,最好悬崖勒马。若落在咱家手中,必将你挫骨扬灰。“他眼光森冷,落在掌柜身上,手中的酒碗突然碎裂成粉,纷纷扬扬洒落。
掌柜微笑以对,仰头饮干碗中的酒。用完早餐后,王共将马杰单独留了下来。”昨夜之事咱家也是迫不得已。叶大飞性子暴烈,若不将他明正典刑,所有人骚乱起来,定会误了大事。这一点还望马统领能够谅解,咱家也是万分哀痛,彻夜难眠。“王共叹息一声,神情间却全不见悲伤。
马杰默然片刻,道:”这是叶兄弟的命,怪不得别人。若非公公的雷霆手段,属下还真不知如何安抚他们。“王共骄矜一笑:”马统领素来以宽御下,这也是有口皆碑的。但一张一弛,才能更好地驱使下面人。马统领便是失之以宽了,“他一顿,摇头不堪状,”至于原先那位统领大人,根本就是个不谙事的小孩,枉费了圣上信任。幸好被番人虏了去,不然还要闹出更大的祸事来。“马杰不置可否,沉默以对。王共一正脸色:”马统领武功智谋都在一流之列,长期屈居在下面太可惜了。东厂的大统领年事已高,回京后咱家愿保荐马统领前往担任。“马杰心中一跳,以他的城府也不禁面露喜色。若能执掌东厂,真是平步青云了。他已经年过不惑,比他资历浅的人许多也升了上去,因此深夜梦回难免有冯唐易老之叹。现在却有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他能不动心吗?
王共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这世间没有不为功名利禄打动的人。
统领原打算一路迂回向西,但晨间少女却建议先抄近路进入草原,而后再折向往蒙人驻军的城堡。如此一来,可以免去一日风沙之苦。
有少女作向导,中午时分地面便逐渐硬实。沙砾上时能见到小草,虽然枯黄蔫卷,却令人神色一振。一路行去,绿意逐渐繁盛。马蹄落在实地上,轻快而平稳,统领也不由迫切起来,开始遐想着在蓝天绿草的环绕中,扑腾到河水中洗浴的情景。少女径往水草丰盛的地方驰去,不过片刻便看见一条小溪,掩映在嫩绿的草色中,蜿蜒向绿洲深处流去。小溪并不大,但水质清澈、波光粼粼,对于一路为风沙所苦的旅人,实在是休整的好所在。
统领欢呼一声,在马上一个纵跃,径落到溪水中手舞足蹈。他与郡主相处数日,倒觉得比同行数月的锦衣卫更熟稔,在她面前并不会拘谨。这在自幼孤傲的他,可是从所未有的事情。郡主也翻下了驼背,矜持地一笑,找了上游一处地方饮水。统领以水泼面,仍觉得不痛快,索性除去衣裳,只剩一条犊鼻裤,仰倒在溪水中。沉浸在这个清凉的世界,他仿佛是回到家,全身懒洋洋的,再不愿起身。
隔了半晌,他才用双臂支起身子,却见郡主饶有兴趣地盯着自己看,没有半丝害羞。”非礼勿视,郡主大人,你正盯着一个男人洗澡了。“他慵懒地笑道。郡主一皱鼻翼,不屑地笑道:”又不是没看过,你还害羞什么。再说……“她截声不语,闪过一丝狡黠的微笑。”再说什么?“统领虽明知话无好话,仍问道。
再说你也不是男人,顶多一个大男孩而已。”郡主嘻嘻一笑,飞快地跑开。这银铃般的笑声在潺潺溪水中回荡,草色似乎也嫩绿起来。夕阳的余晖洒下大片的金黄,为这世界镀上一层童话的色彩。少女美好的身姿婀娜舒展,奔跑着欢笑着,说不出的美丽。
统领只觉心如鹿撞,霍霍跳跃,喉中更似哽着什么东西,非得大声叫喊出来不可。他带着一身湿淋淋的水迹登上了岸,一个掠身将正要跑远的少女搂住,低声笑道:“真只是大男孩么?你可要为你的话负责。”少女娇躯一木,脸红得像大苹果,羞怒地道:“你快放手,不然……”她扭头去看,点漆般的眸子中蕴了一层雾气,更有欲语还羞的蒙眬。统领闻到她身上健康而馨香的气息,更觉情动,低头笨拙地去嗅吻,含糊道:“不然什么……”少女拼命一挣,竟脱出统领双臂,慌乱地向溪水跑去。但没跑几步,又被统领死死捉住,滚落在草地上。
她不住挣扎着,竟不知哪来的力量,掀动着身上热情如火的男人往溪边滚去。而统领此时双眼通红,浑忘了身遭一切。扑通一声,两人双双跌落到溪水中,溅起了白花花的水浪。身躯的冰凉让胸中的火焰迅速冷却,统领神志一清,低头去看少女,见她紧闭着双眼,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一双小手仍在无力而徒劳地推拒着自己。他满脸通红,不知所措地道:“对不住了……你没事吧?”少女睁开星眸,别过脸去,低声道:“你先上岸去……”统领笨拙地爬上岸,背转过身再不敢看。隔了良久,才传来一声轻叹。统领颤声问道:“你——没事吧。”“呆子。”许久才传来一声喃骂。统领愕然回头,却见到少女浑身湿透,窈窕的身姿若隐若现,而此刻她更在宽去湿衣,半肩晶莹的肌肤裸露在夕晖下,闪烁着动人的光泽。
你——“少女的脸再次臊红,而统领则慌不迭地扭过头去。少女的声音镇定下来,似仍有一丝嗔怒:”你真是混蛋,把人家的衣服搅得湿淋淋的。我现在要洗澡了,不许偷看。“少年哦了一声,正要起身回避。却听少女喝道:”不许走开!“少年进退维谷,只能又重新坐下。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继而又是撩人的泼水声。
少年的心再次灼热起来,却非方才般欲火中烧,相反脑中一片澄明,所想起的只是少女的一颦一笑。这些片段不住在脑中交织,竟停不下来。
他出身将门世家,自幼家教极严,及稍年长又入卫禁中。既不能像浮夸子弟一般倚红偎翠,更无机会体会两情眷念的滋味。与少女的这几天相处,是他一生中从未试过的经验。原来少女情怀可以这般动人,以前自己真是白活了。金黄的夕晖里,溪中的少女浣洗着身子,岸上的少年涌动着情怀。蔚蓝的天空,静绿的草原,统领恨不得一生一世便是如此。
但夕阳终于沉落下去,天地间一暗。在最后一抹光线的闪动中,他见到长长的影子在身侧一晃。近乎本能地,他向右一侧,只见一片刀影闪过,血光乍现,一爿皮肉掉落下来。
少女在黑暗中举着长刀,眼神冷峻,面目扭曲狰狞。她不等统领醒过神,又是一刀横扫。统领却怔住了,丝毫没有要躲避的意思。眼看着长刀向颈侧扫来,只是愣愣地望着少女,神情茫然。这苍白中没有乞求,没有惊怕,只深深地悸动着,像砧板上的鱼翻眼白时的神色。
长刀最终没有落下。少女的手一滞,踉跄着向前跌倒,竟似突然间失去了气力。她咻咻地喘息,再也爬不起来,被制住穴道的身体负荷不起这倾力而出的两刀。而统领久久地凝视前方,一语不发。
你等这个机会很久了吧?”统领轻声问道,淡定已极的口吻。
你还不一样,“少女狠狠地道,”日防夜防,偏要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统领哦了一声,少女不等他开口,截声道:”不是么?晚上我没睡前,你决不敢睡。我闹出一些轻微的动静,你便要睁眼细察。而我起身走动时,你却恍若未觉。我最恨你们中原人的虚伪了,要制穴道就全部制住,偏要给我保留一丝气力。你以为这是善待么?“她弧犀一扯,露出一口森白的贝齿,一抹冷笑便挂在上边。
统领置若罔闻,盯着地上寒芒流动的长刀,茫然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少女一摊双手,”我们本就有血海深仇,杀你还需要解释么?“统领盯着她的眼睛,神情固执,这并不是他需要的答案。
少女惊讶地大笑,似乎看到再荒诞不过的事情:”你不会以为我会对你动心吧?真是个傻子。才对你说几句软话,就飘在云中雾中了。“统领像受袭的刺猬,从地上一跃而起,死死地掐住少女娇嫩的脖子,嘶声问道:”我是问你为什么厚此薄彼。你看石亨一眼,就可以为他千里奔走沙漠,亡命也在所不惜。而我就这般让你厌恶,非杀之而后快么?“少女脸上血色涌起,青筋毕露,呼吸越来越紧,眼神仍镇定从容,一字一字地道:”因、为、我、喜、欢、他。“统领陡然间像被抽去浑身骨骼,轰然瘫倒在草地上。千里奔波,拼死狠斗,伤病缠身,同僚排挤,他都能安之若素。而此刻少女的一语,却将他彻底击垮。
马队在这天傍晚也行到了草原边,地上可见稀疏的绿草。扎营之后便开始用饭。王共相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晚膳又安排得异常丰盛。
马杰听着众人没心没肺地欢笑戏谑,一丝悲凉涌上心头。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同袍的死难早已被他们忘却了。他假作起身解手,远远地坐到沙丘后,看着一轮红日沉落向沙海的尽头。
统领愁容不展,还在悲痛叶大飞的死吗?”掌柜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
马杰不回头,冷笑道:“掌柜也是出来解手的,这可真是巧了。”掌柜淡然一笑,在他身边坐下:“我的目的统领再清楚不过,何必顾左右而言他。”马杰忍不住问道:“就算我们能救回上皇和石帅,那又如何?他们一个是钦犯,一个为今上所不容。只怕还没到京师,就被就地正法了。” “那就要靠造势了,”掌柜胸有成竹地道,“我们已事先与朝中许多官员联络,只要上皇一进山海关,便可闹得天下尽知。那时候石帅就不再是钦犯,而是拨乱反正的功臣,大明朝的中流砥柱。上皇被迎入禁中,至不济也能左右天下局势。”马杰冷笑摇头:“石帅未为囚犯之时,手握兵权,朝中也多有大臣提出迎回上皇,但圣上未置一词。最后死荐,更被廷杖一百,发为死囚。如此强势尚不能成,更何况今日人走茶凉?”掌柜仰头望天,不答反问:“统领可知谁真正统治着大明天下?”统领一怔:“自然是当今圣上。”掌柜微笑摇头:“只有开国之君方可确定纲常,振黜百家,儒释道任为之用。以后的皇帝么,”他苦笑一声,“不过是坐在龙椅上的傀儡罢了。足不出紫禁,令不行京畿。
马杰默然良久,问道:”掌柜认为是谁呢?文武百官么?“掌柜摇头,负手踱起步子:”自孔圣人开万世之言,百家为之辟易。汉唐以降,更为万世师表。我们的圣上、我们的文武百官从小学的经世济民之道,皆是圣人之言。统治大明天下的么,自然是圣人之道。“马杰沉声道:”你是说一旦迎回上皇,圣上与于尚书他们都要让步了?“掌柜微笑:”如果他们不屈从,就是失圣人之道了。“他佝偻的背影在夕阳斜晖中衬得高大异常,而混浊的眼中更闪耀着从所未有的光彩。
马杰怔声问道:”掌柜的身份可否见告?“掌柜笑而不语,右手伸在空中,灵活地摇摆,突然向前疾伸,仿若毒蛇吐信的模样。
马杰动容道:”蛇信长吐寒狰狞,血杀频出动九州——你是杀手楼的人?“掌柜嘿然笑道:”我们杀手楼从未接过这么大的单子,此次逆天而行,是冒了天大的干系。但只要能迎回上皇,一切也就在所不惜了。“马杰皱眉道:”但是石帅身中千日醉巨毒,神志尽失,苏醒之后也只是一木偶而已。“掌柜微笑迎上他的目光:”你可知千日醉是谁研制出来的么?“马杰看他得意的模样,失声笑道:”不会是你们杀手楼吧?这传说中可是无药可解的剧毒。“掌柜从怀中掏出一个温润的玉瓶,在他眼前一晃:”统领今天是每猜必中。无药可解么?当然是对外人说的。“马杰目瞪口呆,脑中蓦地划过一道灵光:”难道石帅死荐是故意的么?出使塞外交换人质也是你们预计中的?“掌柜的笑容更欢了:”石帅是仁勇坚忍之人,知道唯有此途才能迎回上皇,便割肉饲鹰、束手就缚。他的事迹必将垂留青史。“他深注统领一眼,”可还记得那个小卒的比喻?统领现在可是关系大局的人,左袒则左胜,右袒则右胜。今后天下大势,凭君一言可定。“马杰不及回答,身后传来脚步声。却是王共施施然地从沙丘顶上走下来。
掌柜飞快地将解药塞到统领手中,传音入密道:”这瓶子里剩的解药请统领给石帅服下。这阉货盯得我很紧,根本无法下手。“王共声音传来:”两位在说什么悄悄话呢?也让咱家听听。“掌柜起身笑道:”公公也是来方便的么?那可巧了。我们两人正在看日落,塞外景色真是别有一番滋味。“王共向马杰看去,见他一脸平静地站起来,道:”正和掌柜聊一些闲话。公公请坐。“王共颔首道:”也算是忙中偷闲,俟回京后,统领负责东厂,事务可就繁忙了。“掌柜一惊,迟疑问道:”公公是说马统领……“王共截声道:”不错,此行统领立下大功,咱家准备保举他为东厂大统领。“掌柜神色一僵,这位子可是太诱人了,马杰能抵挡住诱惑吗?王共嘿然笑道:”掌柜不向马大人道喜么?“掌柜强挤出一丝笑容,见马杰面无表情,无从猜测他的心思,只能旁敲道:”统领飞黄腾达了,可不要忘记我这故人哩。“马杰淡淡地道:”掌柜客气了,您是世外高人,一走天涯,兴许以后都碰不上面了。“掌柜脸色灰死,听出他是用双关之语,劝自己远走天涯。但为山九仞,岂能功亏一篑?
少女不知何时坐起,她声音轻柔,像一弯划破溪水荡来的小舟:”那次京师中,我率一支千人队折冲决荡,直杀到他面前。当时身边护卫不满百人,他却镇定自若,你们汉人诗句中说的羽扇纶巾,该就是这么回事吧。我不过三回合,就被他擒下,当时我宁愿自杀,也不愿落入敌手。他却将我搂到怀中……“她脸上涌起两朵彤云,”揭开我的面纱后,他似乎很惊艳:‘塞外多巾帼,小姑娘竟能长得这般灵秀,可愿做我的侍妾?’我当时羞愤欲死,直接啐了一口。他也不恼,只是笑道:‘小姑娘既然不愿,便回去吧。’没等我回过神,他将我一抛,扔回马上。“她望向瘫死在草地上的统领:”我常在想着,如果当时答应了,又会是怎样的光景。不论如何,之后我是如何也无法忘掉那白盔亮甲的身影了。“她秀眉飞扬起来,”此次我定要把他截下来,让他成为我鞑靼的驸马,而后击败瓦剌,光复成吉思汗的伟业。“统领听她一厢情愿的痴想,忍不住讥笑道:”且不说石亨会否如你所愿,但大草原的兴衰却自有规律。一个部落岂能维持长盛?冒顿单于的匈奴在白登之围中击败三十万汉军,其威势之显赫,令汉朝七十年不敢北逾长城一步。默啜可汗的突厥曾使强盛的唐朝数十年不堪其扰。而这些显赫一时的部落现在又在哪呢?更遑论两晋之时你们番人更替的频仍了。“少女霍地站起:”你是说我们蒙人再无法恢复原来的荣光?“统领冷冷一笑,并不回答。少女愈加恼怒,他这般的不置可否正是摆足了高姿态,仿佛一语就真可决定自己部族的兴衰了。她不假思索,挥起一掌便向统领抡去。然而眼前一黑,不知如何竟是自己撞倒在地上,眼冒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