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没有外人,冯允词说话也就大方得多,不再一口一个内子的称呼,直呼妻子爱称。温惜花听得出温盈极受丈夫和夫家疼爱,心下也不免为她欢喜。

两人在外间走走说说,门内已响起温盈欢喜的声音,道:“允词?二哥跟你一起来了?”

冯允词大笑着右手去推门,做了个请的动作,道:“这就来了,若是没能把你二哥拖来,只怕我还进不来吧!”

温惜花踏进屋去,却见温盈衣着宽便,坐在椅上呆呆凝望着自己,唇边笑意深绽,眼中还闪动着泪花。道:“二哥,你似乎瘦了。”

她一句话,多少往昔涌上心头。温盈虽不似他与温大姐乃是嫡亲一母同胞,只是偏房所出,却因性情温婉和顺,容姿端丽,十分得温父宠爱。温家子弟多,温惜花自幼最得温老爷子青眼,时时带在身边。他小时偶尔回家,也是众望所归的天之骄子,向来是众兄弟姐妹中的孩子王。温盈模样长得和温茹凤十分肖似,是以爱屋及乌,和这妹子的感情也更亲近些。

温惜花从不是徒自伤悲的性子,大大咧咧走过去坐下,这才应道:“小盈,你却胖了。”

温盈皱起脸苦笑,道:“二哥,怎么你这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张嘴就气人的毛病就是改不掉。”

温惜花笑嘻嘻地道:“这就是所谓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兄妹两相对哈哈大笑,就有刚刚传话的丫头端了茶进来,温盈笑着摇头道:“药儿,说了多上一壶酒,你怎么还是忘记了。给我这二哥喝茶,那就是生生糟蹋东西,还不如随便一杯凉水呢。”

温惜花苦笑着反驳道:“小盈,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刻薄,说起话跟大姐似的。”

温盈杏眼流波,嫣然道:“若告诉大姐你说她刻薄,你知自己会怎样?”

温惜花哈哈大笑道:“不怎样。最多三年不要回家,到时自有的是人着急,反正不是我。”

为止气结,温盈只得朝坐在右首看兄妹拌嘴的夫君道:“允词,你看我二哥这个样子,一入江湖如鱼得水,每年家里多少人在念,他硬是铁了心不理,上次见到他怕都是三年……不,四年前了。”

冯允词右手拍她的背,似是安慰,又收手转而倒了杯茶递过去道:“莫激动,小心惊了胎儿。”

得了夫君体恤,温盈这才满心欢喜地向温惜花道:“二哥,我的宝宝都四个月了,等过个半年,你定要记得来喝满月酒。”

见她眉目间光华自蕴,眼中绽放盈盈喜色,温惜花不免想到大姐,却道:“若是记得,定会过来;若是不记得,不记得……咳,那什么时候赶上了,再喝也是一样的。”

果然是滴水不漏、绝不落人话柄的性子,温盈苦笑道:“不管记不记得,多少求你还挂着定阳有我这么个妹子。今次若不是那左风盗,怕你就算路过了,也决计不肯来看我一眼。”

这倒真是实话。温惜花咳嗽声想岔开话题,就抬头打量四周。这房间想是还维持冯于甫书房模样,不少书籍卷册,大不似闺阁厢房。他见靠墙架上摆放着些样子少见的雕刻、漆器、铜器,茶壶、大理石架,甚至腰鼓,斜边还挂着把奇怪的琴,笑道:“这些东西,都是冯大人的收藏吧?”

冯允词也笑了,道:“算不上什么收藏。家父游历天下,边关塞北、烟雨江南、两广福建、蜀地番邦都去过,就喜欢自各地民间搜罗这些小玩艺儿。虽是民间凡品,却别有韵味。”

这时那叫药儿的丫鬟又端了酒过来,温盈朝冯允词没好气地笑道:“上当了不是,他想打岔,你莫要也跟着帮腔。”

自动接过酒壶,温惜花如获大赦地笑道:“现在谁也不用打岔了,我喝酒,你们说。”

见他笑容中别有意味,温盈见那丫鬟自行退下,使了个眼色让冯允词起身闭门。这才转向温惜花道:“二哥,我今天特特叫你来,是有件事想说……其实这事儿也没什么,或许只是我疑神疑鬼罢了。”

戏肉终于演到,温惜花也就懒得插科打诨,拿着酒杯微笑道:“可是关于那晚的事?先来说说你怀疑的是谁?”

见温盈张大了眼,他也不多说,只是喝酒。冯允词道:“内子是昨晚才同我说起这件事的,她觉得抓不到什么实据,本不想乱讲。但毕竟事关重大,是以我便想借此机会让她自己跟你说了。”

温盈眼神悠远,回忆道:“那日晚上我本睡得不踏实,后来便被仆人脚步声惊醒,都说是西厢柴房走水。心神不安地过了阵,允词推门进来,说火势不大,让我安心休息。我这阵子老是心惊肉跳,他便坐在床边拉着我的手待我入眠。我正在半梦半醒间,忽然和允词都听见前院隐隐有刀兵厉喝之声传来。允词赶紧要出去,我心里怕,就让他顺便把睡在后面的药儿叫来陪我。”

温惜花听得很仔细,只听温盈又道:“药儿这丫头从小是家养的侍婢,在冯府有一样是尽人皆知:无论刮风下雨,打雷扯闪,她从来睡得最是安稳,此事无人可及。过年那会儿子我常被鞭炮吵得睡不着,只有她照样酣睡。可那晚允词去喊,她不但一叫就醒,连穿衣裳的功夫也没耽搁,马上就到我跟前来了。”

冯允词道:“我那晚心情紧急,本来还怨阿盈事多,也没有注意这些。后来被她一说才感觉不对——药儿不止没花时间穿衣,她甚至根本没点灯,就像穿戴好了躺在床上等谁似的。”

温惜花轻轻眨眼道:“哦……”

温盈看了丈夫下,有些扭捏地续道:“我也知道平日里常有些下人乘着深夜无人,干那私通苟且之事,开始心里并没往这处想。但那晚出了这么大的事,前后思量,还是不由起了疑心。二哥,这件事除了允词,我未向别人露出口风。自嫁进冯家,药儿一直对我贴心照顾,虽不知她是否真的与那左风盗有干系,却请你莫要太过声张。若是,我自然保不了她;若不是,也多少能保全她的名节。”

温惜花见她情急,笑了笑,点头道:“放心,你既如此说了,我自有分寸。此后你们也莫要打草惊蛇,说话试她,让我用自己的法子来查。”

冯允词和温盈都点头答应,温盈又加了句:“二哥,若那丫头真的……也该是受了人利用,她不会武功,不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强盗。”

温惜花抚慰地朝她笑道:“难道你二哥是不问青红皂白就喊打喊杀之人,你该知道我是最懂怜香惜玉的一个。”

被他说得笑逐颜开,温盈这才安心道:“有惜花公子这句话,我放心多啦。”

天色不早,温惜花起身道:“时候不早,我先走了。”

冯允词也起身相送,温盈也要起身,却因为动作太快,孕期行动多少迟缓,被带得整个人往右后方倒去。冯允词一声惊呼,赶紧左手上前扶住她,又加上右手,这才勉强稳住身形。温惜花也已吓出身汗,也伸出手去扶住妹子的肩,叹气道:“怎么你平时机敏,身手向来也灵便,要做娘了反而这么糊涂。我看你还是莫要逞强相送,免得又磕磕碰碰,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温盈脸色发烧,喃喃道:“平时我也不是这样的……对吧?允词。”

冯允词无奈地看着她,苦笑道:“在你二哥面前,你要我说实话,还是说谎?”

温盈立刻皱起眉头暗地里去掐他,只把温惜花看得不住摇头:他这妹子未出阁时候还好好的可爱柔顺,嫁了人后反而越来越有大姐风范。

告辞出来,冯允词送温惜花到前院,转过走廊,忽然听到风中传来纪小棠隐隐约约的大喊:“温惜花~~”

见沈白聿身旁满心欢喜、笑脸盈盈朝自己招手的纪大小姐,温惜花禁不住苦笑道:“你在别人府邸这么敲锣打鼓地喊我,知道的说是等人等的不耐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欠债不还,被追上门了呢。”

纪小棠心情正好,一点不在乎地道:“谁让你去那么久,我都回家打了个转,还不出来。喊得嗓子都痛了,嘻嘻,我就说大叫几声真的有用吧。”

她话的到后半句,却是洋洋得意向沈白聿讲的。沈白聿只装作没听见,向冯允词告了声罪,几句交待了她的来历。往外间走时,温惜花把沈白聿拉到旁边去咬耳朵,低笑道:“亏我还特地提醒,你真是半点没放在心上。现在多了个小尾巴,要怎么办?”

看见他笑,沈白聿就发毛,只好叹息道:“我说不出拒绝的话。”

见温惜花皱眉不许他避重就轻,知道这招没用,沈白聿只得说了实话,叹道:“温惜花,这不止是你我的江湖,更将是他们的江湖。”

两人都把目光投向纪小棠欢天喜地的侧影,见到他们看过来,纪大小姐立刻奉送个大大的笑脸。

她笑起来又好看,又纯净,就像春天最美最好的阳光。可以让人对一切都充满了希望和勇气,正是最绚烂无畏的模样。见了这样的笑脸,心头只觉暖洋洋地,提不起半分责难。

温惜花忽地忆起自己初入江湖时,满怀憧憬地眺望过桃李春风的江南,似乎就是这样明媚无双的春天,似乎也是这样绚烂无畏的时节。自今日之前,至今日之后,多少子弟像他们般踏进江湖,身上披泽这样的阳光,脸上带着这样的笑脸,心中豪情万千,脚下义无反顾。

刹那间,他已能明白沈白聿面对纪小棠、甚至凌非寒时感受到的情怀——这正是江湖之所以为江湖,而温惜花始终为止恋恋不舍的原因。

笑眯眯地挑起眉,温惜花在沈白聿耳畔吹气道:“我懂了。”没等沈白聿松口气,他又笑道:“可惜想要借此过关是不成的。各算各,这笔帐我今晚会慢慢讨回来,连本带利。”

……果然是家国沦丧。

沈白聿头皮发麻,满心无奈地长叹了声,开始抚着额角直揉太阳穴。

旁边纪小棠已跳起来,道:“在说什么悄悄话,是不是跟我有关?”

温惜花放开沈白聿的肩,哈哈大笑起来,道:“和你没关系,我们在说去找人讨债。”

纪小棠奇道:“找谁?”

温惜花嘿嘿一笑,悠悠道:“找天下间最识时务的一个老板。”





第八章

“别情水”这家酒楼在城西边,店面不大,修得古色古香。挑了个高高的酒幌子,非白非蓝非红,却是一色湛青的丝缎,几个隶书大字,在风中如水波流动不息,夕色里分外飘逸。酒肆的老板姓仇,叫仇天敌,名字取得呲牙咧嘴恨海难平,却生就了张霜打过的苦瓜脸。配上他瘦瘦弱弱的身子,莫说与人有仇,倒像是踩个蟑螂脚也怕得罪了人似的。

见了这位老板,再听说过他名字的人,莫不不开颜而笑,倒也算“别情水”多少熟客常来常往的一样风貌。

纪小棠领着二人走过来,一路上不少人和她招呼,上至掌柜老板中至相士小贩下至小二走卒,竟仿佛全定阳城没有纪大小姐不认识的三教九流。众人都似习惯了她的男装,对这少女也颇为回护,说话都极有分寸,只随口问好,那落在温沈两人身上的眼神却都别有深意。

温惜花此刻心情大好,找了个临窗的桌子坐在,朝纪小棠笑道:“没想到你这丫头竟是个十足十的地头蛇。”

沈白聿在他对面坐下,纪小棠坐在两人中间的椅子上,扬起下颚得意道:“那是自然,我在这定阳城泡了近十年。即便不是无所不知,若温公子想要知道什么,要我纪小棠打听不到也不容易。”

这么说完,仇老板就正好端着他日出斗金的苦瓜脸过来了,纪小棠也不含糊,直接点了几个招牌菜。仇天敌给三人上茶,向纪小棠笑道:“小棠,好久不见你来了,爹娘还好么?”

这人连笑起来也带着三分勉强五分委屈,纪小棠道:“你要问我娘就直接说,何必拐弯抹角,她回娘家去了。”

仇天敌咳嗽声,不好意思地下去了。温惜花已经一边笑得要命,道:“这位老板倒长了好张千般哀怨,万种不幸的苦情脸。”

他说得损,纪小棠当时就一口茶喷出来,沈白聿也不理他们两个,却道:“你去见了妹妹一趟,什么旁的也没敲出来?”

温惜花笑嘻嘻地道:“那是自然……不能。知我者,小白也。”

他们既然答应了让纪小棠搀和,当下也不避讳,几个菜上齐,温惜花已把进去见了温盈的等等情况说完了。

纪小棠手拿筷子,黑眼睛滴溜溜直在两人身上打转:昨晚听花欺欺几句话,她是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怒得冲回家逼问老爹去了,可怜纪和钧自己也在云里雾里,不知究竟,这下眼见女儿来问,尴尬地不知该怎么好,半天没扯清,胡子头发急掉了大把。纪大小姐最讲究眼见为实,好容易摆脱了凌非寒,她就偷偷趴在冯府上两人情形。见他们始终举止坦然,虽然两个大男人爱咬耳朵不大寻常,却怎么也看不出异样来。

她七想八想,有句没句的,不知两人又说了什么。只听沈白聿用筷子敲了下碟边,发出声轻响,悠悠道:“无错,定是要有这么个人才对。”

这才发现自己走神已走到天边,纪小棠吃了一块鱼,囫囵道:“这是什么意思……啊,你们早就知道冯府有内应!”

温惜花赶紧一杯茶递到她面前,苦笑道:“纪大小姐,小声些,凡事你知道便好,不必知会全定阳人。”

纪小棠知道闯祸,向四下偷看几眼,发现还好天色不晚,客人不多。拼命点点头,做出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只两只黑多白少的眼睛充满疑窦地乖乖望向二人。她这样听话,倒是让人没辙,温惜花也只好摇头,笑着拿筷子点了点自己和沈白聿的茶盏,道:“这却不难猜。假若这茶盅分别是冯府的东西厢房,那日晚上,先有人在西厢房放火,再有人从东厢房墙上突入。这其中,你可觉得什么地方不对?”

看他的筷子两边摇摆,最后停留在中央的菜盘上,纪小棠灵光一闪,道:“我知道了!那放火的和抢劫的,是两边,不是一同进去的!”

温惜花也叮地敲下碟边,微笑道:“你倒不笨。”

纪小棠又道:“可是,这有什么吗?”

沈白聿露出丝笑容,道:“这是关键所在。当晚若一人先至西厢房放火,左风盗眼看火起生乱,再从东厢房突入行凶。那么这个放火的,该是什么人?”

纪小棠思量了半天,道:“我觉得……至少是个知道冯家府邸内情的人,因为若不是这样的人,很难知道哪里是柴房,一点就着,也很难知道那边才能声东击西。对了……他们怎知贡品放在东厢房?”

见她小脸放光地抬起头来,温惜花也是笑嘻嘻的,道:“以左风盗如此严密的布置,行事前怎会没个知根知底,通风报信的人。”

纪小棠兴奋地一拍手,道:“这么说,这案子可以破了!”

沈白聿和温惜花都转向她,又同时发笑摇头。纪小棠皱起柳眉,嗔道:“难道不是么?只要拿了你刚刚说的那个丫头来好好审问,叫她召出同党。或者着人偷偷跟着她,看她和什么人私通,就能顺藤摸瓜,把左风盗一网打尽了!”

温惜花大笑道:“不错不错,这想法也算在情在理。”

沈白聿淡淡地道:“你认为,十年内作案四次,次次得手,却从未死一个,被人抓住一回的左风盗,是什么样的贼?”

纪小棠认真想了好会儿,才慢慢答道:“很厉害,也很聪明的贼。因为他们若不厉害,便不会次次得手;他们若不聪明,便不能悬案良久未曾得破。”

沈白聿又道:“你觉得,这么样厉害和聪明的贼,怎么会留下个不会武功的丫鬟做线索?”

纪小棠这才有些明白,道:“你们是说……那丫鬟可能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左风盗才这么放心?!”

温惜花先点点头,又摇摇头,笑道:“她未必什么也不知道,可是她也未必知道什么。莫要忘记天下间有个东西叫做易容术,更莫要忘记天下间还有个词叫杀人灭口。若真给她知道些什么要紧的,以左风盗的狠辣,她定已活不到现在。”

听他说杀人只似舌尖打个转般轻巧,纪小棠忍不住心头发冷,却还是道:“难道放着大好线索,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查?”

沈白聿轻皱起眉,道:“查是要查的,却不是现在。”

纪小棠疑道:“为什么?”

温惜花笑了起来,指着自己道:“因为我要走了。”

沈白聿抬头看了他一眼,微有诧色,温惜花朝他安抚地笑笑。旁边纪小棠已捧住脸哀号道:“求求你们莫要玩这样好像大家心知肚明,说话便曲里拐弯的花头,有话能否一五一十说清楚,我根本听不明白啊!”

两人这才醒起纪小棠不是他们般相知多年,许多话不可意会,非得言传。温惜花咳了一声,正要开口,只听仇天敌招呼着客人上来,笑道:“两位客官,这边请,那临窗的位子可好?”

温惜花坐的方向朝着楼梯,眼风一扫忽然笑了起来,道:“这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另外两人循声望去,见凌非寒和杜素心姑侄两人也正向他们露出些许讶异,温惜花笑嘻嘻地招手道:“相请不如巧遇,两位不如到我们这里来拼个桌罢。”

凌非寒和杜素心交换个眼色,就走到近前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乱肉黄蓉合集500篇 黄蓉的销魂夜1一6

当下几人招呼伙计重新排桌坐定,杜素心年齿虽长,却是小姑独处,便让纪小棠挪过去,两人坐在一处,她身边的凌非寒坐在正中对着街面。沈白聿未动,温惜花坐在他身边,又让仇天敌再上几个菜。一桌子人只两个喜欢说话的,温惜花就常常逗纪小棠开口,杜素心生性不喜多言,也识趣地跟他们插几句,倒显出她查知体微,颇著人情世故。几人不算熟识,这么吃下饭来却总算舒心。温沈两人见凌非寒只管低头吃饭,看也不敢看旁的一眼,都在心里暗笑纳闷,不知早晨纪小棠怎么搅和的,把个冷面热心的侠情少年弄的这样拘谨。

外间晚霞散去后,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日落西山,星月未明,街道逐渐在视线中模模糊糊,望远了只有个大约的轮廓。

吃到残席,温惜花才把筷子放下,进入正题道:“在这里撞见也算是缘分,我本打算晚上去客栈拜会。既然遇见了,说不得就不顾及时机场合,问你们二位几个心悬已久的问题。”

杜素心像是知道他早有这么一问,沉稳地点点头,道:“温公子即管开口,我们定坦然相告。”

其他几人也都停下了动作,纪小棠看看自己才拈到碗中的菜,虽然心中有万千不情愿,还是一起把筷子放下做席正襟危状。抬头正好对上沈白聿深深的黑眼睛,那里面却带了丝笑意,像是在说:莫着急,自有让你慢慢吃的时候。纪小棠被他似笑非笑的神色看得脸一红,难得有些羞惭地自觉忘形太过。

旁边温惜花已开腔,肃然道:“我第一想问,七年前凌家受袭那晚,杜姑娘可在?”

杜素心微怔,似是没想到首当其冲的是自己,迟疑片刻,才答道:“在。我杜家不幸,双亲早夭,我和姐姐二人相依为命多年。十五岁时姐姐嫁入凌府,便也把我带了过去……后来……姐姐生了寒儿后身体日渐虚弱,便一直帮忙照管孩子。再后来……再后来发生了那晚的惨事,我不忍抛下未满十岁的寒儿独去,就厚着脸皮住到了现在。”

她像是神思悠远,絮絮地解释了许多,凌非寒听她提及先母,也有些眼眶微红。温惜花心中有些不忍,却知今日必要问清来龙去脉,须得硬起心肠追究到底。

沈白聿忽地抢先发问,道:“杜姑娘,那一晚你见到的情形是怎样?”

温惜花斜眼向沈白聿,见他容色淡然,无波而敛,不觉意动,悄悄伸过手去握了握他的手道谢。沈白聿面上不动声色,眼中余光流转,轻轻朝他颔首。

他二人这瞬息心绪交换的极快,旁人都是一无所知,这边杜素心已答道:“那一晚我歇息得早,听见兵戈喝骂之声出去时,左风盗已然攻至后院。凌家所有家传之宝与贵重之物,都在寒儿大伯和爹娘院落中间的小楼,我怕寒儿出了什么事,就赶紧去他房间。没想到那晚寒儿白日多睡了些,晚上闹腾到好晚,奶娘带他出去起夜,听见声音就将他藏在草丛里。我找不到寒儿,只见尸横遍地,心中几欲发狂,赶到小楼时正遇上左风盗自内里出来。他们其中一人立刻抬手就劈,我武功低微,过了两招后,终于挨了一刀……”

她说到这里,玉手伸至脖颈间,侧身向右,将衣襟些微拉下,众人都见右锁骨之上一条刀疤蜿蜒而下,暗红狰狞。纪小棠坐得最近,看的最清楚,见了那可怖的刀口,拼命捂住嘴才能让自己不要尖叫起来。杜素心脸色微变,朝她歉然一笑,整理好衣裳,才续道:“那时想是他们已杀得手软,又或者财物得手,不欲与我多纠缠,这刀却劈得不深,虽然出血甚多,却捡回条小命。”

温惜花道:“那晚你和左风盗交手时,可有什么不寻常之事?”

杜素心想了半晌,才缓缓摇头,她动作间风姿颇具韵味,自有种哀婉悲切的悒色。凌非寒总算克制住激动,接口道:“这问题许多人问过,素姨武功不算顶好,又深居多年,是以对许多武林中的事都不大清楚。”

到现在才算听见凌非寒开口,纪小棠偷偷把目光越过杜素心打量他。心下倒是有些讶异,没想到这被她三两句就说得脸红,最后落荒而逃的少年,讲起话来还有模有样的。杜素心和凌非寒亲情深厚,见侄子体察自己不欲回想的心意,不觉唇角微扬,目有悦色,朝温惜花点头表示应和。

这回答也算在温惜花意料之中,他本就不抱太大期望,至此也不觉沮丧。又道:“那么,第二问就是,凌家或其他武林人士,谁曾查过此案?结果如何?”

杜素心回想道:“那时凌家已是无人主事,只得老太太维持大局,哪里来的人查。还好凌家也算武林名门,可惜前前后后不少过去的朋友知交前来助拳,却毫无线索。真正有心抓贼的,除了江陵府的官差,就是从前的武林盟主纪和钧纪大侠。”

纪小棠到此时才终于忍不住大叫出声,失声道:“我爹?!”

刚刚温惜花不知是故意还是忘了,并未给几人介绍,是以凌非寒和杜素心只在言谈中听说这男装的少女叫小棠。现在她一叫,两人都转头,杜素心呆呆望着纪小棠,目光忽然呆住,竟露出极大的惊怖之色来。

她这表情实在太过骇人,气氛立时凝止。凌非寒望不见她的神色,只看到温沈二人面有疑窦,便伸手去拍杜素心的肩。纪小棠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也被看得浑身发毛,脸色霎时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