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惜花低头思量半刻,先抬头向冯允词道:“冯兄,莫小王爷第二日离开,府内宴客之事是否办的大张旗鼓?”

冯允词也是机灵人,已知他的言下之意,道:“这里面倒要跟温兄禀明,二月二龙抬头,乃是春分下种的时节,府内许多下人都纷纷告假回家务农去了。家父心慈,多年来宁可自己不方便些也愿准假,今年也不例外。故此家里人手不够,筹备宴席还是请的‘别情水’的伙计帮忙,那日晚上走水迟迟才灭,也是这个缘由。要说有多少人知道莫小王爷初十离开嘛,这……只怕全定阳城的人都知道。”

没等问,朱远尘已苦笑着接口道:“都是小王爷自己说出去的。他本是好热闹的性子,来定阳也全不避人,没几天便尽人皆知。前一日有本地名流请他在醉花楼喝酒听曲,小王爷就在席间说了过两日离开之事。”

温惜花不置可否的颔首,又向关晟道:“那失踪的夫妇二人,可有绘影?”

关晟点头,杨班头已出去拿来两张绘影,展开道:“有是有。但这夫妇二人女的体弱,男的口拙,深居简出,见过他们人并不多,所以做不得准。”

众人定睛去看那绘影,都是大失所望,别说特征面目,两张绘影甚至连男女也难以分辨,只看得出都是圆圆胖胖的形容。温惜花倒不在意,道:“也许他们都易了容,就算画得再像也只是让我们找错方向罢了。小关,回头你带我去那里看看,或许能问出点什么。”

这时雷廷之已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人,叶飞儿迎上去道:“大哥,怎么这么慢。”

雷廷之安抚地朝妻子笑笑,却跟几人道:“我在冯大人家门口看见这两位,谈了几句,便把他们也带来了,这位是江陵凌家的公子凌非寒,这位是杜素心杜姑娘。”

那凌公子满面稚气,也才十七八岁年纪,全身玄衣,长得很是俊美,站得笔直,冷着张脸,眉目间有化不开的悒郁。他腰间佩着把青鞘长剑,沈白聿是剑术中的大行家,立刻看出此剑鞘身古雅,比普通剑稍长寸许,正是凌家家传剑法“飞尘诀”相配的沉碧剑。杜素心则三十来岁,缟素披身,面容秀丽,眉宇间和凌非寒倒有几分相似。她脸带深愁,眼波妩然,稍有鱼纹,向众人含笑失礼,显得性情十分温婉细致。

凌非寒向各人抱拳,道:“今日冒昧前来,纯是为左风盗一案。”大约是少不更事,这么直冲冲说完后便闷声不吭气了,倒让杜素心有些尴尬地柔声道:“这孩子很少出门,失礼处请诸位勿要见怪。七年前寒门不幸遭左风盗劫掠,凌非寒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姐姐、姐夫都被贼人所杀,家中壮丁竟死伤大半。听说左风盗又在定阳重现江湖,虽知比起温公子、沈公子、叶神捕、关捕头几位大侠名捕,我们想追击左风盗只是螳臂当车,血海深仇却不可不报。还望诸位肯开方便之门,让我们略尽绵薄之力,亲眼见天网恢恢,凶手得擒。”

这位杜姑娘词锋不锐利,语态不逼人,却说得在情在理。众人无言,都向温惜花看来。自昨晚一面后,各人自有各人的考量,都想查这件事,又都不敢挺身担保查出这件事。如今竟隐然有惟温惜花马首是瞻的架势,只等他定夺开腔。

温惜花正在掂量,却见沈白聿下颚微动,朝自己几不可见地合了下眼帘。他本就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现在更是打定了主意,朝两人微笑道:“既是如此,就先谢过两位。我只有一个要求。”

凌非寒从入厅开始,就在直直地打量温惜花,听了此话还不等杜素心开口便冷冰冰地道:“请说。”

他语气生硬,温惜花也不以为忤,依然笑嘻嘻地说了六个字:“凡事量力而行。”

说完,凌非寒反而脸色肃穆,半晌才深深吸气,鞠了一躬,道:“多谢温公子指点,凌非寒定当铭记在心。”

原本以为是个傲气太盛的少年公子,看来却知道轻重好歹,也能明辨是非,诸人对凌非寒立刻印象大为改观。杜素心在旁见他应对如此得体,也大感安慰,目光中流露出喜悦欢欣之色,朝温惜花福了福身。

刚刚众人已将详细情形说清,叶飞儿上前拉了雷廷之低声重复。温惜花已觉暂时足够,剩下的捉个再问过,此时朱远尘忽然道:“温公子,你江湖经验丰富,敢问一句,左风盗此事究竟与魔教有没有关系?”

他的话一出,所有人全刷的望过来。温惜花心中叫苦,咳嗽了声道:“虽然江湖上向来以当年霍神捕的遗言为据,指证魔教与左风盗有染,但是根据我的推测,此言可能性不大。”

朱远尘来了精神,奇道:“怎么说?”

温惜花道:“首先是出现地点,魔教总坛近海,前后四次袭击却都靠近内陆,如此只会加大行动中途失败受阻的可能,说之不通;其次是方式,魔教野心勃勃,培养这样一群高手却只是为了打家劫舍,且劫掠的都不是最富豪之家,诸位认为合理吗?”几句话条理分明,众人听得连连点头,温惜花又道:“最后则是时间,这一点就连我也想不太明白,左风盗四次出手,分别是十年前、七年前、四年前和现在,以他们的身手武功,为何如此隐忍?若是魔教所为,何必如此低调。”

在座的人都陷入了沉思,凌非寒忽然开口道:“我也认为此事并非魔教所为。”

叶飞儿道:“哦?有何证据?”

凌非寒道:“若是魔教,七年前我凌家必定再无活口。”

懂得江湖掌故的几人心中已然明白,百年前魔教进犯中原,当时武林也算英雄辈出。其中以凌家声势最隆,子弟个个都出类拔萃,家主凌落人乃是武林盟主。魔教正如日中天,与凌家几役折损高手无数,却也让凌家嫡系最优秀的子弟全部授首,双方仇深似海。后来温家奉皇命据洛阳以抗,魔教又出内乱,终至分崩离析,不得不退回,从此一蹶不振。凌家也因此家道中落,渐渐式微,进而成为武林中普普通通的名门,若是后辈些的江湖侠少,怕还不知道它曾经有过的辉煌。说魔教百年之后还怀恨如此之深,的确牵强,但魔教向来睚眦必报,既袭击了凌家,却重在劫财毫无报复之意,也的确说之不通。

朱远尘道:“温公子的分析和凌公子的看法都很有道理,可这并不能证明此事和魔教没有关系。”

叶飞儿也道:“不错,也许左风盗的刀法就是魔教的,也未可知。否则武林中怎会有如此厉害的用刀高手,我们却毫不知情。”

凌非寒的脸色逐渐发白,缓缓地道:“……我见过左风盗的刀。好快的刀,简直不像是这世间会有的刀法。那年我才十一岁,乳娘硬是把我塞到草丛里,叫我不要吱声。我听见有人在惨叫,就偷偷伸头看,只见到她在血泊中倒了下去。根本看不清左风盗的出手,只有刀光在月色里冷冷反复,每闪亮一次,就有一蓬又一蓬的血溅了出来——都是还热腾腾的血,都是我凌家人的血。”

他语调平淡无波,声音却有了一丝凄厉,众人都听得身上发寒。不免想到那月夜中闪亮的刀光,是否也这样在冯府的后院起起落落,飞溅出热腾腾的血。若是朝向自己劈来,究竟是躲,是战,还是从此无法生还?

温惜花沉思片刻,道:“我们还是先去看看尸体吧。”

关晟起身向后堂指路,道:“尸身早已请了最好的大夫,用了最好的香料,好在山上还有些积雪,勉强保住了不坏,诸位这边走。”

朱远尘思及又要见到同僚惨死的情状,不免心中不忍,便和冯允词两人留在了前厅。雷廷之看了看众人,道:“不要来太多人,呼吸间的热气会让尸体加速腐烂,温公子、沈公子……凌公子,你们来吧。”他是验尸仵作的泰山北斗,说出来的话众人自是无有不服,叶飞儿和杜素心就都坐下了。

案子非同寻常,是以停尸之处乃是县衙大牢的牢房。上方天窗高悬,只露出些许亮光,一进去就感到丝丝冷气。十九具尸体都规整排开,下面垫着石块,中间是几层稻草夹一层冰,尸体周围和身上也都用雪盖住。房内味道却不刺鼻,不知用了多少香料才勉强压住尸臭。

雷廷之四顾道:“这个地方是谁挑的?”

关晟道:“是我。地面以下比地上冷些,所以放在这里比较稳妥。”

雷廷之赞赏地点点头,便开始从右手起逐一检视尸体。温惜花拉了拉沈白聿,两人随便拨开具尸首脖颈间覆盖的冰雪,却见一条可怖的刀伤自尸身左而至右,从颧骨拉到胸间,消失在雪层下。伤口皮肉翻开,深及胸骨,已呈失血腐坏的黑色,但刀口均齐,用力规整,显见得出刀的时机和力度都十分巧妙。

温惜花挑起唇角道:“一刀毙命。”

沈白聿的脸色也变得严峻,道:“好厉害的刀。”

这时两人听到身边发出咔嚓声,却见凌非寒在旁把拳头握得咯咯作响,面颊涌上血色,喃喃地道:“就是这种刀口。对付高手,左风盗是不能一刀了解的。那晚我见过了,他们杀我大伯——我大伯是凌家上辈中武功最高的人——就用了十刀,两个人围攻,不多不少正好十刀。我一刀刀数着,绝不会忘记。”

满布死尸的房间里听这样的话,直激得人头皮发麻,连关晟都有些面色发青。

雷廷之头也不抬地道:“若是受不了,就都出去,不要打扰我。”

凌非寒的脸立刻涨的通红,话也不说地转身出去了。雷廷之话极不近人情,温惜花却知他是体恤凌非寒年少丧亲,不愿他再睹物伤人。心头涌起股暖意,他朝这面恶心善的神捕微笑道:“既然我们站在这里也是无用,就不妨碍雷捕头了。小关,一起出去吧,我还有事问你。”

三人到了门口,看见凌非寒握着拳站在那里,身体还有些微微发抖,似是在极力忍耐。温惜花和关晟面面相觑,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沈白聿忽然道:“你用的是沉碧剑。”

凌非寒愣了愣才大声道:“是。”

沈白聿淡淡地道:“最好不要再用了。”

如同冰水猛地从头浇下,凌非寒正是怨憎、恨火、怒气一触即发的时候,立刻喝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沈白聿像是没有瞧见温惜花有些担心的目光,只是摇头道:“沉碧剑是专为飞尘诀铸的剑,没有飞尘诀,就不该用这把剑。”

就像被闷棍打到,凌非寒站在原地冷汗直下。

他刚刚还未到时,就知在场有沈白聿在,到了之后虽然一直在看着温惜花,其实却在打量沈白聿。

如果说,温惜花是天下间所有江湖侠少们的梦想;那么,沈白聿就是天下间所有少年剑客的梦想。或者说,是他们的追求,他们一心想要超越的对象。

失去武功前,身为剑客的沈白聿,从没有败过。凌非寒听说过许多关于沈白聿的事情,他对这个人很好奇。

人人都说,沈白聿是个又骄傲又冷淡的男人。他想像不出这样一个人失去了足以独步武林的武功,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既怕见到沈白聿,又想见到沈白聿。他害怕看见一个让自己失望的沈白聿,又觉得沈白聿不会让自己失望。这种心情难以说清,连凌非寒自己也不太懂,他就像是一个日日夜夜地想超越父辈的孩子,却又害怕地看见记忆中强大的背影哄然倒下。

所以刚刚从头到尾,凌非寒都没有正眼看过沈白聿。现在,他凝望这个自己曾经崇拜过的高手,尊敬过的剑客,觉得他就是自己想像中的模样,依然那么骄傲,那么冷淡。漆黑的眼睛就像最深夜里无波的水,沉静自信,却又多了种他说不出来的东西。

沈白聿刚刚说到的,正是凌非寒最大的困扰和最深的恐惧:他所学飞尘诀残缺不全,只是沧海一粟。凌家剑法讲究悟性,习惯口传身教,记录下来的只有总纲和基本招式。所以从百年前凌家凋零以来,飞尘诀中的招数就随着修炼之人的死去散失了不少。到了凌非寒这一辈,七年前左风盗的强袭导致高手尽失,所以他学到的武功,都是靠小时候拼凑出的基础,和杜素心的传授。开始还未觉得,到使用沉碧剑的时候,就发现许多招式都不能圆转如意,破绽百出,对敌时用到真是凶险之极,自找死路。

见凌非寒似有所悟,沈白聿也不多说,他本就是不喜废话的性子,马上抬脚就走。温惜花只好望着背影苦笑,向凌非寒解释道:“沈白聿涉猎天下各家各派的剑术,若是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回头可以当面问他。”

凌非寒猛然抬头道:“若我问他,他肯告诉我?”

温惜花有些错愕,道:“为何不肯?”

凌非寒这才反应过来,叹道:“别人都说沈白聿这个人很冷漠,不喜欢和人交往。”

温惜花呆了下,终于想起因为沈白聿成日和自己混在一处,倒是居然忘记了此人是出了名的嫌麻烦不爱说话。只得笑了声,摇头道:“其实他很好说话,若诚心去问,定会好好应你。”

说完也不管兀自喜悦的凌非寒,他又跟关晟道:“小关,你有没有查过烧了的那件柴房?”

关晟像是早知他要问,点头道:“查过,不是意外。柴房里浇了火油,点火用的火石引线全丢在里面,都是最普通的东西,看不出什么问题。”

温惜花沉思片刻,自语道:“……这却奇怪了。那东厢房现在是不是还有住人?”

关晟摇头道:“都搬到西厢房去了,谁还要住死过这么多人的地方。”

温惜花颔首道:“回头我们再去冯府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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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大厅说了下情况,叶飞儿道验尸需要不少时间,雷廷之恐怕一时半刻出不来,朱冯二人便都要告辞。临行前,朱远尘拿出张素笺,道:“温公子,这是今次所失之物的清单,请过目。”

温惜花点头接过来,那单子用正楷写就,笔力极工。开列了失去的物品以及物品详细的外观,包括有什么特征,如何辨识,甚至市价大约多少也写得清清楚楚,可谓事无巨细面面俱到。才看了两行,温惜花就抬头道:“这单子是谁写的?”

朱远尘微诧道:“是小王爷亲手写的。”

温惜花也猜到是莫小王爷,心下微凛,此人竟然如此心细如发、思虑周详,嘴上赞道:“写得十分清楚妥帖,多谢。”

大理出产美玉,是以单子上面大多是玉镯、玉佩等,也有玛瑙水晶件,也有织锦珐琅器。其中有三件乃是珍品中的珍品,一是通体翠色的碧玉枕、二是晶莹剔透的翡翠手链、三是一套玉雕九龙杯盘。

黄金有价玉无价,这三样东西都是玉中极品,更各有特异之处,莫小王爷浓墨重彩地细细写了个清楚明白。温惜花也知道若要追查贼赃就着落在这些希罕之物上,是以多看了两遍,在心里暗暗记牢。

看到最后,却发现竟有银簪、砚台、折扇、甚至荷包这些东西,温惜花向朱远尘失笑道:“朱将军,这些砚台扇子什么的……”

朱远尘看了眼,也笑,道:“当今段贵妃乃是大理公主,深受皇上宠爱。念及她十几年未曾回过故土,是以皇上特别吩咐过我们,收拾些段贵妃做姑娘时候心爱的东西一并送回来。东西是段贵妃的乳母收的,被包裹好放在箱子里加封了,想是当晚那贼人忙乱中也分不清楚,竟连这些也带走了。都是皇家女眷私物,未曾逾礼细看,所以也写得不大清楚。”

温惜花点头道:“寻常东西,若非是故主,怕就算看仔细了也很难辨出不同来。”他转手把单子递给了沈白聿,沈白聿看完一遍就又转给了叶飞儿和关晟。

当下几人辞别,叶飞儿见几人离去,才道:“现在我们可都听温公子调派啦,不知温公子有何差遣?”

她语带嘲讽,却不似对温惜花而来。叶飞儿性子直率,温惜花立刻知她烦心不能亲自查案,也不介怀,道:“我的确有件麻烦事想要请叶神捕帮忙。”见叶飞儿提起些兴致,他又续道:“我想请叶神捕调集左风盗过去翻案的所有卷宗,”

叶飞儿向来佩服有能之人,她是江湖儿女,不把官职身份放在心上,既打定主意相帮,就会全力配合,立刻干脆地道:“没问题,我这就去办。左风盗之前的卷宗应该都在各府衙门,先通知江陵府尹,着他六百里加急从各州调来给我们,大概只需两天。”

坐言起行,她马上就起身出去。温惜花看看天快晌午,想起差不多也是吃饭的时候,就要告辞出来,关晟送两人到外面。正好遇上杨班头带着两个捕快要出去,胡县令和师爷从走廊过来,见到三人先见了个礼,胡县令奇道:“怎么今天又是老杨值班,苟班头哪里去了?”

关晟无奈道:“启禀老爷,苟班头十几天前就告假回家去了,您不记得了?”

旁边师爷也接口,连连点头道:“对对,是有这么回事,我记得十几天前关捕头来代老苟告的假。”

胡县令这才拍了拍脑袋道:“噢,又忘了,瞧我这记性!哈哈,真对不住,让二位见笑了。”

关晟向两人苦笑,温惜花和沈白聿也只能面面相觑:谁想到关晟这三湘总捕头,竟摊上这么个糊涂老爷,也真够他辛苦的。

和沈白聿两人才出前院,温惜花就转向他道:“你怎么看?”

他们两人相交已久,沈白聿立刻知道他所指何事,摇头道:“左风盗为财,不是魔教,没有理由。武功,我说不准。”

刚刚温惜花胸有成竹,推理的那么斩钉截铁,其实大半也是先前洛阳之事,更倚赖有沈白聿这半个魔教中人在旁。左风盗此案从各个方面看来,都纯是为财起意,魔教既有青衣楼,又有楼家,并无必要做这样杀人放火、招人侧目的强盗行径。

霍不归的这个所谓遗言江湖上说了十数年,从没被证实过,若是如此,便只剩下一个合理的解释。

温惜花吸了口气,慢慢地下了结论:“霍不归的遗言,是假的。”

沈白聿忽然笑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个遗言出现得特别妙。”

温惜花道:“妙?”

沈白聿点头,悠然道:“简直妙不可言。你想想,过去为什么从没人怀疑过它是假的?”

温惜花唇边渐渐展开笑容,似是欣赏,又似喜欢地看着沈白聿发亮的眼睛,头脑却转的半点也不慢,道:“第一,因为霍不归死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所有人都会觉得他死之前说出来的话,一定是他最想说最有把握的话;第二,也是因为霍不归死了,莫要忘了有句老话,叫做死无对证。”

沈白聿微笑道:“最最妙的是,当时、当地、适当的人,居然一样不缺,这句遗言却是模糊不清的。”

温惜花也拍手道:“若是清清楚楚,那就只有一种解释。若是模糊不清,就很难证明它的真假——果然妙极!”

沈白聿又道:“不论这遗言是左风盗诱使霍不归犯错,抑或就是左风盗故意借霍不归之死放出来的假消息,更或者根本是左风盗杀了霍不归,这都只证明了一件事——”

温惜花接口道:“他们怕。”

沈白聿悠悠地道:“什么人会这么怕?怕到每隔三四年才犯一次案子;怕到非要故布疑障拿魔教来打掩护;怕到纵使拥有这样强横的身手,却只用在杀人越货。”

温惜花答道:“只有一种人——有家有业,有根有底人。”

沈白聿微叹道:“这种人不能输,一次也输不起。只要给人知道他们的身份,便是全盘皆落索。”

温惜花笑嘻嘻地道:“所以这种人为了保全自己,绝对不吝于铤而走险。只是有家有业,有根有底之人,毕竟比无根飘萍要来得容易查多了。”

两人既心意相同,便都是一笑,再不多说。

打从知道左风盗的案子起,温惜花就不打算理会这个流言。在他觉得,若是一个流言传了近十年也没有让人找出真相,那不是这十年来江湖里有脑子的人都死得精光,就表明这个流言实则并无可取之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流言能杀人亦能救人。到了此事,他已对这强横无匹,心机深沉的左风盗生出了莫大的兴趣。

眼珠转了转,温惜花忽然吃吃笑道:“小白,你有没有觉得凌非寒有些像一个人?”

沈白聿看他笑得不怀好意,警惕道:“像谁?”

温惜花指了指他,道:“像你。”

沈白聿诧道:“我?”他仔细回想,半天才摇头道:“他容貌比我俊俏许多,我倒觉得半点也不像。”

温惜花听得直翻白眼,无奈道:“谁说长得像你了,我是说感觉,感觉!”

沈白聿还是听不懂的模样,皱眉道:“你究竟要说什么就痛痛快快说,别绕弯子。”

温惜花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却听清脆的声音欢叫了声:“总算出来了!”

抬眼看去,面前身着男装,却笑靥如花、欢天喜地的俏丽少女,不是纪小棠纪大小姐,还是谁?

纪小棠昨晚回家之后痛定思痛,痛下决心之后对老爹百般拷问。纪和钧平日爱女成痴,如今尝到苦头,是劝也无用,求也无用,大清早还是让她高高兴兴地出门了。可惜纪大小姐的清早已是旁人太阳高照,知道温惜花他们到了县衙,又不好闯进去,只得守在门口,一守就是大半个时辰。

见她小脸被晒得微红,两人心中都是一软,不知道怎么的,对这无拘无束、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就是狠不下心说重话。纪小棠见他们脸色和缓,就笑盈盈地跑上前道:“我等了你们好久啦。”

这时间正好凌非寒也兴冲冲地从后面赶上来,温惜花听到风声,忽然狡黠地一笑,微侧开身子,脚下轻带。纪小棠已到面前了才觉脚跟后滞,整个人重心不稳,朝着凌非寒就撞了过去。凌非寒也是糊里糊涂的,只见温惜花让开后,一个蓝衫的小个子就冲着他胸口直直地倒了下来。

——“呀!”

——“哎!”

两人霎时倒做一堆,沈白聿早见了温惜花的动作,朝他不赞同地皱起眉,温惜花却笑眯眯地做噤声状。

纪小棠怎么说也是未出阁的姑娘,虽对男女之事半懂不懂,也知大不妥。立刻从凌非寒身上跳了起来,脸红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再一想,对方似是占了自己便宜,又觉得吃了个大亏,马上反口喝道:“不对!都是你不好,走路也不看人!”

凌非寒初时以为她是男子,撞到怀里才闻到从黑发间飘出一股淡淡香气。不是寻常脂粉味,似是体香,跌倒时又觉胸口触感绵软非常,不由得就把心跳漏了几拍。凌非寒愣了半天才省到要站起来,脸已如晚霞满天,慢慢染红了。

纪小棠理直气壮地说完,心里头本还有些虚,忽然见凌非寒也不回话,低着头只从白白净净的脸庞透出丝红晕。她本来就胆子奇大,这下畏惧渐消,对看着自己的凌非寒瞪大漂亮的凤眼道:“看什么看,再看小心本姑娘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