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倒吸凉气,不约而同大骂一声。袁远禁不住喊道:“攻城吊车!这般狗日的,何时这么聪明,前晚才缴获,今天就知道弄到战场上。”

老黄沉声喝道:“左、右二部前门拒敌,中部居中策应,谨防敌军从后坡奔袭。”情况危急,众人应了一声,分赴各部指挥去。

敌阵中终于响起苍茫号角。依循惯例,这便是骑兵冲锋之时。然而,响起的却是“呼啦”声——肱臂高高扬起,又复落下,石弹跃过千步之距,砸落栅栏内外,随间隙而下,无孔不入,登时哀号四起。迂难营众如何也想不到,天道好还,往日自己的利器,竟成了敌军的凶器。

飞鹰军前,红石畅快大笑,拔出长刀:“全军出击!”

石弹划过天空,轰然之声不断。黑甲骑兵奋鞭催马,怒浪一般卷扬而去。城主的军令是一鼓决之,不留余力。迂难营不过残兵坚守,在石弹摧袭之下,已大乱阵脚,怎能当得住草原铁蹄!

黑甲巨浪挟滚滚烟尘,终于撞上了栅栏。一声巨响,连大地也在震颤。金铁在阳光下闪烁,仿佛碎浪千朵,饶为壮观。

简易栅栏一阵巨颤,几要散架,薄弱处已经碎为齑粉。排在最前的长枪阵发挥作用,死死挡住了铁蹄。但伤亡却是敌军数倍,几乎是用人命去填挡。老黄焦急不已,令中部五百骑从辕门杀出,缓解己方压力。但论骑兵之精,草原部族冠甲天下,五百骑倏忽湮没在黑甲浪潮中,被来回一绞,便伤亡过百。形势岌岌可危,敌骑源源冲入营寨,来往隳突,所过之处如滚汤沃雪。更有十数骑绕开阻隔,直奔山顶木屋而去,显然察觉此处枢要,若能攻破,将大沮迂难营士气。

老黄暗叫不好,亲率数十精锐,奔驰阻截。奈何骏骑风飙,片刻逼近。老黄大声叱喝,一组弓箭手应命控弦,铁镞簇簇,尽数奔去。

敌骑更确定木屋紧要,连皮盾也不张,亡命奔袭。坡下两军也有觉察,战势为之一缓,飞鹰人喝彩呼啸,爆出山崩呐喊。那十数骑更鼓足精神,如离弦之箭,捣向木屋。当危急之时,一道白影冲出屋门,却是雪姨,她形如鬼魅,手中星光连闪,在众骑间挪跃,兵士一一落马,数息之间,全部丧生。飞鹰人呐喊至半,生生憋回肚中,目瞪口呆。却轮到迂难营大声喝彩,士气为之一振,竟将敌骑驱退几步。

遥远传来鸣金声,却是红石下令撤军。飞鹰人令行禁止,潮水般退却。老黄拄刀喘息,却已无力追击。一轮下来清点伤亡,方才交战不过半个时辰,己方死伤五六百人,是敌军四倍还多。

坚守五日,实在难以完成呀!老黄低低叹息。

一日之内,迂难营遭受五轮攻击,死伤近千人,可战者只有千五之数。暮霭四起之时,飞鹰人终于退兵,噩梦般的一天终于结束,疲惫的兵士满脸麻木,瘫坐在草地上,也不顾满地残尸断骸。

众头领聚在辕门口,怔然望着敌骑退却,丝毫没有幸存的喜悦。袁远叹道:“若明日还是这般,我军抵不住几轮。”

众人默然不语,去了器械,迂难营难敌草原人骁勇。郑青满脸怀恋:“老叶在该多好,以他那双巧手,再简陋的材质,也能做成威力巨大的武器。”袁远摆手道:“说这些有何用!我军难道真要死守,坐等飞鹰人杀个干净?”老黄扫他一眼:“退回去也是死路!要逃亡的话,除非深入不毛,中原决没有安身之地。”邓麻子慨然道:“大丈夫岂能久蒙死囚之名,逃亡更要遗祸宗族父母!”为防死囚逃亡,五军都督府曾下严令,家人宗族连坐于此。是故,迂难营建立以来,兵士逃亡殊少发生。

袁远大为窘迫:“我可没说逃!只是大家想个对策,总不成坐以待毙。”众人目光汇聚,一起注视老黄,要他拿定主意。

老黄踱了几步,慢吞吞道:“明日若没援军到来,我们再后撤五十里!”这是折中之法,眼前无计可施,也只能如此。郑青苦笑道:“我去看看那小子醒转没有。娘的,咱们撞邪了,祸事接二连三。”

“还没醒来,”雪姨从斜坡上下来,忧色忡忡,“一直昏迷着,不能触动分毫,否则立有性命之忧。”

众人不好搭腔,老黄沉默片刻,毅然道:“不能耽误弟兄们!明日若真要退,我单独留下护他。”郑青冷笑道:“你一人能抵甚事!”

老黄仰天叹息:“我和小浩一起走,下面见到老叶,也算是个交代!”

次日的进攻更为疯狂。一轮冲击之下,栅栏基本摧毁,飞鹰铁骑前方,将是一马平川。红石眯起眼,道:“是时候了,夜鹰,你率一队人马迂回过去,直接捣毁坡顶木屋。破其一点,全盘皆溃。”夜鹰颔首:“若是末将早就迂回攻击了。城主隐忍不发,原是要毕其功于一役。”

石弹疯狂倾泻,压得迂难营众无法抬头。缺了木墙,血肉之躯直面铁蹄马刀,无所凭恃。所幸将士一心,并未一冲而溃。随着地势上升,敌骑速度见缓,迂难营依此节节抵抗。

老黄挥舞巨剑,暗自叫苦:“今日是无法守住了。”犹豫着下令撤退,陡见星光璀璨,一道白影掠来,长袖挥舞间,当面十数骑陨地。赫然正是雪姨。老黄一惊道:“你怎么不守在山顶?”雪姨却不答话,运足十成真融,几枚掌心雷掷出,炸在敌骑密集处,立时血肉横飞,哀号四起。

敌阵为之一乱,迂难营奋勇向前,一时扳回劣势。老黄大喜:“再给他几下,阿雪!”环顾却见雪姨面色苍白,嗔道:“你当不值钱的?我耗真融过巨,要调息片刻。”她限于血胤,未臻周天境界,终难比拟力敌千军的方仙者。

飞鹰人久战无功,士气稍怠,蓦地一支骑队驰援,为首者面容峻刻,气势非凡,一袭大红战袍当风猎猎,策马所过处,飞鹰战士欢呼如雷。

老黄一震:“是城主红石和他的亲卫队羽威!”雪姨惊道:“他竟亲冒矢石,定是抱了必胜决心。老黄,这可如何是好?”话音未落,果见敌骑一振颓势,奋勇冲来,尤其那队羽威横冲直撞,竟无人可当!

“给这狗娘养的几掌!”老黄一挫钢牙。雪姨依言施为,最前数十骑碎为血雨肉泥,却未将飞鹰人慑住,铁流滚滚罔顾生死,依旧前冲。

正此时,夜鹰所率骑队从背面冲上,朝阳光辉中,直如神兵天降。

迂难营全力向前,岂料后路被抄。数百骑兵高处俯冲,绝对是当者披靡,更何况前后夹击!军心至此雪融冰消,彻底溃败,任凭首领如何羁縻,只是漫山奔窜!

夜鹰沉静一笑,命十骑并排踏去,竟是要将木屋碾平。

雪姨大惊失色:“小浩!”边施展身法,全力掠来!但远近悬殊,不可能阻挡住。兵士四下乱蹿,却也知屋中是匠师遗孤,不由齐声惊呼。

合营如此反应,夜鹰很是满意,果断挥手,十骑隆隆前进。眼见还有数丈,骑士同时挥刀,要将木屋一举劈碎。

雪姨身在空中,心子却沉入深渊。漫说叶浩走火入魔,片木惊魂,单是血肉之躯,踩中要害,也要丧命。她忆起叶护嘱托,心急如焚,恨不能插上光翅,倏忽飞至。但铁蹄无情,她无奈闭眼,不忍看这惨象。

轰然巨响如期而至。雪姨眼中珠泪挤出,冰凉划过鼻翼。浩儿就这么去了,她心丧如死,浑浑噩噩,跌落在地也没察觉。

却觉耳边山呼,并非突古人的呐喊,尽是迂难营的欢呼。她惊疑睁眼,却见到山顶光芒暴闪,耀如烈日,木屋瞬息化为灰烬,一并还有那十骑,光芒涌过之处,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圣迹般辉煌的景象,惊得所有人仰视坡顶。只见光芒敛处,精赤上身的少年盘膝而坐,取五岳朝天之势,宝相分外庄严。朝阳千缕万道射下,汇聚成光柱,从他百会穴涌入,磅礴若江河。他全身仿若錾金塑像,毫光绽放,竟至氤氲周遭,耀眼无比。

任谁都知他行功险处,天人合一,空空寂寂,只不知为何能反戈一击。但如此神功,必是惊人秘术,一旦功毕,只怕有力敌千军之能。

夜鹰心中电转,喝道:“上箭!”坡顶五百兵士惊醒,忙自弯弓,一起射向那少年。劲矢如雨瀑,场中气旋爆鸣。那少年浑若不觉,身遭金光一敛一放,数百羽箭寸寸碎裂。众人正自心惊,少年纳气于海,缓缓睁开眼睛,扫视斜坡上下。众人与之相对,眼睛刺痛,只觉他目光如受烈日淬砺,锐利如电。一动之间,如山岳潜形,静止之时,又若渊渟岳峙。仿佛天人交感,已与大草原融为一体。

夜鹰心中剧震,发疯也似喝道:“射死他!”数百骑兵本失了主意,闻言立即弯弓,又是一瀑箭雨。少年收功不久,心神恍惚,突见如此暴击,忙一蹿而起,向空中躲避,不意施展“天下有雪”,如轮光翅竟从肋下生出。他还未察觉,又是一轮箭雨袭来,惊得呀呀乱叫,光翅却自行一扇,卷裹身体冲向九霄。“咦!”少年好奇打量,突然福至心灵,明白自己功力飙升,只怕突破周天境界。想及晕迷时种种情状,愈发确定。

他豪气陡扬,长啸一声,俯冲直下,运起全身真融,朝当面铁骑拍去。但异象陡生,星辰力从神庭涌下,贯至左手,另一股沛然巨力却从膻中涌起,冲到右手。两脉真融阴阳迥异,在体内各行其是,不相冲撞。

坡顶骑兵还欲搭箭,陡觉罡风猛烈,泰山压顶般冲下。抬头一望,当场震骇,只见那少年左手星光旋转,幽邃生辉,右手烈光万道,若衔旭日。两团光云轰然击出,不等众人反应,已自炸开。

光芒一闪,百余骑兵烟消云散,余波所及,人仰马翻。夜鹰反应最快,不顾灰头土脸,喝道:“撤!”一勒马首,往山下冲去,余骑尾随骥附,颇有千骑卷平冈之势。少年悬滞空中,愣望双手,难以相信方才一击竟是自己所发。忽听有人呼喊:“小浩,真是你么?”竟是雪姨掠至,仰望着他,目光惊喜难言。叶浩跳到地上,一把抱住她,哈哈笑道:“当然是我,雪姨!”雪姨喜极而泣,拉住他仔细打量:“告诉雪姨,到底怎么回事?我还以为…叫我如何向你老爹交代!”

叶浩一听“老爹”,神情当即沉郁,仔细回忆当日,犹觉椎心疼痛。只知昏迷之后,全身冷热难当,忽而如坠冰窟,忽而如赴火山。真融全身乱窜,筋脉如裂,晕厥之中,偏对身内痛楚有觉,只恨不立刻撞死,少受这般折磨。

他修玄功日浅,不知此为走火入魔征兆,一味要敛聚真融,更坠着意下乘。心魔肆虐而起,扰乱灵台神志,一时间生畏魔怖纷沓而来:许多箭下亡命的冤魂,举着惨白的幡旗,来向他索命;迂难营袍泽如鸟兽散,身后是举着马刀的突古人;父亲正与自己喝酒,突然七窍流血,魂归渺渺;孩提时代的自己,惊慌看着差役拥进府宅,家中一片狼藉。

宗宗不幸,尽是平生亲历,再真实不过,一时心志为夺。景象再改,最后定格在襁褓时。父亲跪在一个美丽妇人身边痛哭,哀伤欲绝。而自己举着纤细小手,去抚那妇人脸容…那妇人从未见过,却亲切无比,合该是宿命中最重要的亲人。他心神剧震,疾声喊道:娘亲…

就在此时,膻中穴轰然中开,紊乱真融百川入海一般,尽数纳入其中。经脉中空虚广阔,没有真融肆虐,痛楚依旧不减。但神志渐趋安定,全神内视之下,竟臻空兮寂寥之境。修炼玄功真法,最重守心归一,但有求着相,空兮寂寥之境,许多人终其一生而不可得。

星辰力归束之后,奔出膻中穴,雄浑数倍有奇,叶浩福至心灵,运转星宿海功法。周天完毕之后,真融如受指引,仍是搬运不歇。如此循环往复,星力越发浩大,直如百川奔腾,如何也停不下来。经脉已经灼热似火,叶浩渐渐心惊,就在这时,真融倏地停转,聚在神庭穴中,汩汩有声,竟化成液状。然后睁眼,就看到万军厮杀,百箭攒射。

神思回转,见雪姨惑然目光,他怔忪道:“我也不明白,大概是膻中穴缘故。”雪姨心中一动,还要再问,却见老黄等人奔来。

“闲话少时再说,飞鹰人还聚在下面,先击退他们!”老黄急急说道。叶浩定神一看,只见漫山遍野尸体,迂难营只剩千余兄弟,衣甲破烂,神色委靡。而坡下铁骑成浪,足有两千,正勒马前进,护着十数具投石机。“他们想用投石机轰,这般狗娘养的。”他震惊道。

“轰了两天了,弟兄们死伤无算。”邓麻子忿忿道。叶浩一时傻眼,机械之力巨伟,非血肉之躯能抵挡。他脱口就要问怎么办,忽见营众纷纷奔来,在自己身边聚拢,都用敬畏目光相望。

老黄神色沉静:“现在能救迂难营的,只有你!”叶浩向来厌恶他,本欲不作理会,忽觉他从所未有的诚恳,不禁问道:“怎么救?”

“你是以一当千、力挽狂澜的方仙者!”老黄依旧定定望他。

“以一当千、力挽狂澜!”叶浩脑中一轰,只觉热血沸腾。老黄向与父亲有隙,他一直视为对头。此刻竟对自己如此推许,不由骄傲得意,一时喃喃重复,如痴如醉。周遭兵士也眼现狂热,陷入绝境之时,突然重见生机,他们把沉甸甸的希望,压在匠师儿子稚弱的肩膀上。

叶浩吐纳几回,压下热切:“当务之急是把投石机毁掉,我尽力一试。”一腔燥热下,少年眉宇间竟有几分淡定。这几日的风暴,未将小树摧折,反而催长一般,令他有了茁壮的枝干,不再要荫蔽于父亲。

老黄再不多说,伸过手掌。叶浩一愣之后,双掌击在一处。这是迂难营最高的致礼,只有担当大任的兵士,才能接受圆桌会议的击掌。叶浩直欲仰天长啸,告诉另一个世界的父亲,自己已经长大。

郑青、邓麻子等人一一上前,轮到雪姨,忍不住道:“小浩,你千万要小心!”叶浩强自一笑:“雪姨,你就做好红烧肉等我吧!”

第五章 奇援

风云突变,红石也是始料未及。他本就担心拖宕日久,会生变数。现在方仙者横空出世,更坚定他决心,即便伤亡半数,也要将斜坡碾平。而对付方仙者,远程攻击无疑是最佳途径。

投石机运至五百步处,重装上阵。如此距离,碎石弹能将斜坡笼罩,只要三轮攻击,就可将迂难营屠戮。奇怪的是,这群清蒙人竟不后撤,难道坐以待毙,又或想依靠一个方仙者,力挽败局?

他令全军弓弩上弦,严防方仙者突入。两千支箭攒射,就是秦伯也要暂避其锋,遑论那少年新近功成!想起这少年狙杀胞兄,更是切齿痛恨,只可惜不能手刃血仇。投石机压下肱臂,一弹之后,石雨漫天,冰雹也似向斜坡砸落。就在此时,一声长啸直干青云,少年冲天而起,身在空中,两手凝结星炁烈光,倏忽散成网状,将碎若蝗雨的石弹挡飞。

红石大骇,喝道:“放箭!”两千张强弓早已弯开,松弦之声有若潮啸。劲矢密集,威力更甚于投石机轰炸。饶是叶浩神功初成,也不敢轻当其锋,光翼刷地张开,往高空翔翥而去。他未习过“雪”式身法,本领却如与生俱来,空中翩跹一折,又躲过一轮箭雨。迂难营众屏息凝神,这时才轰然喝好。叶浩少年心性,顿起卖弄心思,在空中夭矫翻飞,纵横裕如。飞鹰人前后十轮射击,竟是片羽难沾,士气为之大沮。红石心惊不已,喝道:“投石机继续轰!”工程兵如梦初醒,重新装填石弹。

迂难营众仰望天空,如痴如醉,不意祸从天降。陨石无孔不入,又无遮体掩蔽,登时死伤一片,哀号四起。叶浩懊悔已极,收了光翅,俯冲而下,直扑阵前投石机。身法之疾,如凝流星,飞鹰人不及放箭,忙乱一团。投石机又已上弹,肱臂恰恰半扬。红石大公眯眼冷笑:“此轮投毕,迂难营死伤过半,再也无力回天了。”此念才起,却闻梆梆之声疾响,如燃爆竹。抬眼去望,只见肱臂突然委靡,举至半途,无劲坠落。石弹草草飞出,远不及斜坡。

红石目瞪口呆,骇然发觉,基座与肱臂间榫柱断裂,断口处平整若削。两千铁骑也自哗然,他们不明机械之学,只以为那少年巨力无比,能将十根肱臂同时压断,更是畏若神魔。一时心下惴惴,进退维谷。

叶浩得意一笑,家学渊源的他,深悉器械每处关节,漫说投石机,就算撞车火器,也是了如指掌。他挥手之间,气随意转,十口光刃飞出,将榫柱一齐切断。

饶是红石心坚如铁,也倒抽凉气。

一个人对峙两千骑,就这么默然伫立。红石心中踌躇,不知该暴起一击,还是全军后撤。若失此良机,形势又千变万化,迂难营万一恢复元气,又轮到飞鹰城有难了。他本杀伐决断之人,从未如此犹豫过。

正当此时,隆隆巨响从天边传来。似有千万铁蹄齐奔,敲击着广袤大地。飞鹰人眺目远望,越过斜坡,见到天地交接处,一线黑浪潮涌。其势奔腾湍急,不会下于五千骑兵。“清蒙人援兵!”红石耷然若丧,再顾不了许多,一挥手间,后队变前锋,朝飞鹰城疯狂退却。斜坡上传来涕泣欢呼,援兵终于来了,苦难已成过去!士气沸腾到极至!

骄阳要至中天,投石机若驯服巨兽,匍匐在地,闪烁着铁石光泽。少年也是欣喜之极,正要奔上斜坡,突然身形一滞,眼睛瞪得溜圆,难以思议地望着远方——

兵士不管伤得再重,都挣扎爬起,并肩眺望远方。有了援军,他们就可再度攻城,为死难袍泽复仇,为迂难营重振威名。这一仗败得莫名其妙,兵士都觉非战之罪,甚不甘心,援军又燃起了他们熊熊战意。

蓦然,最前的圆桌会议惊呼出声。紧接着,劫后余生的兵士也张大嘴巴。仿佛溺水之人,以为攀住浮舟,结果却是一根稻草。世上最大的惨事,莫过于给绝境中人希望,又将这希望彻底碾碎。

迂难营就不幸罹此——远处奔腾而来的战马,背上空无一人,都拖着巨大的辎重。且远没五千之巨,只是一字排开,造成恢宏之势。没有一兵一卒补充,纵使粮草充栋,武器精良,又有何用?

袁远失声叫道:“这难道就是老叶说的强援?”众人都未搭腔,没从破裂美梦中惊醒。马队由远及近,这才看清,两端各有一人,维持浩大队形。迂难营众呆若木鸡,没有一人上前迎接。倒是左边骑士策马冲来,登上斜坡。却是一年轻公子,轻袍缓带,五官俊秀之极,从容策马而行,不似穿过烽火烟尘,而像在朱雀大街上行吟。

“谁是迂难营长?”那公子在千百道目光凝视下,从容问道。老黄越众而出:“你是西北都护府哪部?押粮官中从未见过。”

那公子高踞马上,哑然失笑:“西北都护府?我从帝都来,顺路运送辎重。”老黄皱眉问:“都护府可知我军战况?何时派援军来救?”

“我就是援军,”那公子一蹬马鞍,跃了下来,“这些马匹真是累赘,否则昨天可到,你们也不至于伤亡惨重。”

一语既出,四遭皆惊。这年轻公子难道犯了失心疯,单人只骑押解辎重、越过千里草原不说,竟大言炎炎,宣称援军。“我迂难营虽惨败,也容不得人轻侮。”老黄不动声色,仍以为这年轻人是押粮官。都护府各路人马并不以战绩尊重迂难营,反因死囚之故,每有压制戏弄言语。

那公子不答话,从袖中取出一卷锦轴:“五军都督府制令,迂难营拜接!”徐徐展开卷轴,背面硕大印文,正是五军都督府字样。觑那錾金文彩作派,庄重典雅,不似有假。

“迂难营刑劫之徒,罪在不赦,国朝念圣人治世之旨,在乎仁恕之道,故擢于屠刀之下,徙乎边军之列。皇恩优蒙厚恤,奸如张姚,亦应伏首涕泣,慷慨蹈死。奈其阵前两端,犹豫逡巡,至坐失良机,一败飞鹰城下,再败溃军之中。国法军纪,昭昭难遁。念彼等衔命袭远,孤军出塞,功虽不烈,忠心可嘉,着待罪立功于军前,受持命之人节制。”那公子缓缓念完,将卷轴递给老黄。众头领凑上前来,仔细分辨。老黄获罪前曾是一府都统,见过世面,认真端详后,点头确认无误。

郑青打量一回,道:“受持命之人节制?你要统领我迂难营?”那公子淡然笑道:“营长之称不合帝国官制,可改为都统。至于圆桌会议云云,更是妨碍军机,即日起废除。军令无论大小,皆由本人颁发为准。”

袁远嘿然笑道:“我迂难营是刑劫之徒,粗莽鄙陋,只怕受不起贵人指挥。”那公子摆手道:“巧得很,本人也是近日获罪,充军来此,不存在贵贱之分。”袁远瞪大眼睛:“你也是刺配来的?这身行头不像吧。”那公子尴尬一笑:“离京匆忙,不及更换囚衣,倒叫众位见笑。”

郑青嘻嘻笑道:“公子莫不是流连青楼,叫都御史衙门奏了一本,避难来此?迂难营有个不成文规矩,选举头领时,除了韬略威望,还讲究获罪轻重。”拇指一翘,端指自己,“老郑不才,曾是西南节度使帐前参军,克扣军饷三十万之巨,目前忝为左部头领。”袁远神采飞扬接口:“老子犯的事也不大,青楼争风吃醋时,打死当朝礼部尚书之子。”中部头领也气宇昂扬:“某家劫了漕银,凿沉官船十三艘,溺死河兵三千。”

其余头领也一一说了,轮到邓麻子,羞愧难当道:“俺最没用,只是抗不纳粮,错手打死知县。”迂难营众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喝彩一番。马队右边一骑也驰来,却是个憨实壮汉,旁边听得冷汗泠泠,双股乱颤。

那公子却饶有兴味:“不错,有杀人的,有贪污的,有江洋大盗,有村野暴民。不知营长犯了何等大罪,能号令三军?”

老黄摸着虎髭,怅惘道:“都是陈年旧事啦。八年前,代王殿下举兵起事,我任右路招讨使,一直攻到京畿。败军之将羞于言勇呀!”那公子赞许道:“篡逆大罪,只怕真要冠甲全军。”

老黄连连摆手,正色道:“我军阵亡匠师,犯的是里通外国之罪,黄某甘拜下风。”那憨实壮汉目瞪口呆,里通外国之罪,更在篡逆之上,清蒙律法之中,再无匹敌之例。这迂难营真把罪犯绝了。

郑青问道:“看公子斯文恭良,莫不是受人迫害?”那公子叹息道:“我获罪之时,在御宴之中,百官都作见证,百般努力也难打通关节。”

众人心中一紧,老黄忙问道:“你莫不是轻薄皇妃?”那公子摇头道:“那倒不曾。本人供职于弘武馆,那日蓬莱仙宗来使,我多贪了几杯,竟对那仙使出言轻薄。以致于龙颜大怒,立贬下殿,充军来此。”

轮到迂难营傻眼了。仙宗凌驾尘世之上,中原各国新君登基,必要致胙蓬莱,得到丹书册封,才可接受群臣朝贺。若说通敌罪诛九族,尘世之极,轻侮仙宗则是死难超脱,人神共弃。高下之分,一目了然。

老黄吞了口唾沫,道:“人嘴两张皮,吹牛谁都会!”终究底气不足,显露怯意。一边雪姨却开口道:“这位公子神通高明,难测深浅,至少已臻周天之境。”那公子轻咦一声,道:“迂难营果然藏龙卧虎,竟有黎族后裔。”雪姨震惊之下,道:“公子眼力高明。”

迂难营众人大不甘心,即使溃败之下,桀骜性子仍在,不愿屈服于陌生人指挥。尤其这年轻公子清华高贵,与迂难营格格不入。

老黄道:“公子要当都统也可以,只是军中最重武力,须使我等心服口服。”那公子望雪姨一眼,道:“她不行,未臻周天境界。”

老黄嘿然一笑,高声喊道:“小浩!”叶浩已到坡顶,抱臂而观,闻声走将出来。老黄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你刚才也听到了,这家伙一来,就要骑在我们头上拉屎。迂难营从来就是自己说了算,哪轮到外人作威作福。”叶浩经历剧变,心性沉稳许多,已非当初莽撞。见他神色着紧,故作不解:“他可持着帝都的文书,占了名分,再说谁来指挥不都一样。”老黄大摇其头:“这人如何看也不像囚徒,未必能体恤将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