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低不可闻,倒似喃喃自语。克勤暗自咀嚼,醒过神时,校场中已无城主踪影。

叶护长袍猎猎,行到营帐中央。秦伯目光凝视,竟露出一丝赞许:“匠师只是粗通武技,但有此气度,已当得高手二字。”

叶护淡然一笑,道:“云大师先辈圣贤,在下瞠乎其后。为了犬子不得一战,倒叫老先生笑话。”秦伯干脆利落的一脚,将叶浩踢向外头,用的却是柔劲,雪姨从旁接住,发现捆缚幽光消失,叶浩已能活动手脚。

叶护一揖谢道:“谢过老先生。”秦伯眼射厉光,道:“老朽受人委托,不得不取你性命,你好生小心了。”

叶护目光凝定,道:“在下有僭了!”他一挥衣袖,数十道乌光射出,竟是一蓬针雨,不知何等巧器发射,竟分袭要害,霎时间空中哧哧大响。秦伯一声冷笑:“不过如此!”广袖连拂,针雨不见踪影。

迂难营众外头观看,又是担忧,又是兴奋。方仙者少现尘世,迹乎神仙,而叶匠师竟凭一身巧器与其争雄,委实难以思议。叶浩一边攥紧拳头,恨不得代老爹上场,只是被一脸忧色的雪姨拉住。

叶护身形一展,向后疾退三丈。器弩争斗,距离最是重要,若非遥峙,没有反击余地。秦伯再明白不过,却没阻拦,由得对手趋后,一脸淡然处之。叶护一身巧器,狂风骤雨般袭去,无有间隔,层层叠叠。

秦伯冷声一笑:“匠师若技仅止此,当辱没云氏英名。”一身幽光环绕,箭器湮没其中,无论金木,尽数碾碎,空中粉末飞扬。他毫不在意,缓步逼上,直似闲庭信步。

孰料此时,叶护身形展动,竟是朝前迈出,霎时间,两人迎面撞上。营地四遭一片惊呼,这叶护难道傻了,竟直撄其锋。

只见叶护右手一扬,舍弃暴雨般的暗器,只是一根黑色的圆锥箭矢,闪电也似袭出。秦伯却未慌乱,屈指一弹,雷鸣般巨响,劲矢化为飞灰。

叶护一旋身,又一根劲矢射出,如此近的距离,又几乎死角,仍准确无比直袭对手面门。秦伯终于变色,喝道:“哲别!”偏头避开不及,右颊被刮出道血槽。叶护闪转同时,不断射出劲矢,角度每每刁钻至不可思议,似乎没有空间限制。按常理,弓箭手只能遥相攻击,一旦距离过近,只能任人宰割。但黎族传有秘术,弓箭练到炉火纯青,就能无视距离,即便近在咫尺,也能刁钻发矢,玄妙至极。世人称此为哲别,译成中原话,就是神箭。叶护虽假之器械,但此刻出手,无疑谙通三昧。

秦伯终于退后,如此距离,饶他炼神化境,也难当其锋。叶护如附骨之蛆,紧缠身后,此时已不限劲矢,针雨钉瀑,迭迭直泻。迂难营众看得目眩神迷,只觉每一拨暗器,都似叶护拳掌,随心所欲,恰到好处。仿佛他已器身合一,圆融无缺。

箭器就是他的拳风,就是他的掌劲,就是他的剑气。银霜月华下,长衫叶护大袖挥舞,翩然若仙,竟将秦伯逼落下风。

老黄越看越窘,如此身手,岂是他能匹敌。往日争斗,叶护一直逊让,倒是护他脸面。叶浩则挥舞拳头,不停大叫:“老爹,射死这老妖怪!”只雪姨眉间忧色不减,叶护此时似占上风,秦伯仍能从容应对。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一旦叶护体力稍减,便要被秦伯一击致命。

两人出手越发快疾,合着滚滚箭器,卷成一团乌影。内圈却是团幽光,紧裹秦伯身躯,防护天衣无缝。远远望去,一动一静,异常明显。

秦伯一直处于守势,出手似缓实快,看得异常清晰。蓦地,他单掌击出,裹挟幽光,击中叶护胸口。与此同时,左肩也为一根劲矢贯穿。却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光暗倏分,两人退开。秦伯拔去箭矢,止住肩头伤势:“叶兄堪称一代匠器宗师,秦某佩服。”言语由衷,脸上一片诚挚。

叶护身若巍然玉山:“老先生谬赞!今夜之事如何了结?”秦伯答道:“老朽这就携小姐离去,不再打搅。”周围一片欢呼,兵士都以为叶护赢下此局。叶浩更是跑上前去,喊道:“老爹,你赢了!”

然而叶护直直后仰倒去,如玉山倾颓。叶浩扶之不及,趴在老爹身边,大叫道:“老爹,你怎么了?雪姨、雪姨,你快过来呀!”

叶护咳出口鲜血,抚向他头:“傻孩子,老爹没事,男子汉不能哭。”叶浩眼中猩红,泪水蓄满:“我不哭,不哭…老爹,你是吓我的,对不对?”叶护微微一笑:“老爹什么事也没有…”声音越发微弱,鲜血不断溢出。叶浩只觉天昏地暗,泪水再也止不住,泄洪也似滚落。这时,雪姨奔到近前,一手搭他脉门。叶浩全神贯注,见她眼神暗淡,不祥预感油然而生,滔天恐惧涌上心头。

“雪姨,老爹没事吧?”叶浩揣着最后一丝侥幸。“心脉重创,生机已绝,也就两三日时间。”雪姨木然答道,浑无一丝生气。

叶浩咆哮一声,小狮般朝秦伯扑去:“老子跟你拼了!”秦伯眼皮不眨,衣袖一挥,将他扔出三丈外。叶浩双眼通红,还要搏命,却听秦伯冷笑:“可惜呀,虎父犬子,叶兄不能瞑目了。”

叶浩被骂得一愣,脱口道:“老妖怪,你什么意思?老子怎么是犬子?”秦伯摇头道:“不明时势,不知隐忍,一身蛮勇,就能报仇么?”叶浩不管不顾,骂道:“老子要你管?留下命来!”

“站住!”秦伯一声大喝,震得叶浩眼冒金星,“能避其势,能全其锋,才算英雄。你刻下非我一合之敌。汝父身亡,有汝报仇。汝若再死,谁来报你父子二人之仇!”

叶浩被他气势慑住,呆立当地,仔细咀嚼话语,竟若醍醐灌顶。

正此时,雷霆震响从远处传来。无数铁蹄敲击草原,大地震颤,一片火潮席卷而来。“飞鹰骑兵!”此时迂难营众头领聚到叶护身旁,听得声响,众人愕然对视,继而恐惧浮上,都冒出这个念头。飞鹰城竟是要趁机劫营,内外交困之下,迂难营众能否抵挡得住?

“全军向前,依据地势防守!”老黄大声喝道。瞬息间,兵员调动,营地里乱成一团,各部统领散个干净。没人理会秦伯,毕竟迎面铁骑,才是覆顶之灾。空荡荡的营地,只有秦伯、思小姐、雪姨、叶浩四人。秦伯也是神色剧变,陡然长笑:“好个红石,竟敢拿老夫当枪使!”

第四章 横绝

两千五百铁骑全线拉开,风驰电掣,形如山崩海啸。离迂难营三百步处,俱弯弓控弦,熊熊火箭陨流也似,炸在营地前沿,各处帐篷一着即燃,顷刻成了片火海。夜鹰掣出腰间弯刀,喝了声“冲”,前排兵士一齐挺出长枪,排山倒海冲去。

营地最前是圈栅栏,高可一丈,用草原上的柏杨木扎成。突古马神骏非常,铁蹄一踏,木栏排排而倒,骑军蜂拥而进。虽有火海阻隔,也是一越而过,毫不迟滞。铁蹄震响,战歌豪迈,气势之强犹如冰山潜行。

迂难营仓促调动,三部之间难以协调,乱成一团。兼以迂难营只擅攻坚,轮到防守,顿不知所措。士兵用长矛结阵,勉强组成防线,又无偏厢车前阻,怎当得突古铁骑隳突。当下一触即溃,许多兵士逃散不及,被劈倒在地,殷红鲜血到处漫开。长矛阵无法结成,后方弓箭手也无用武之地,迂难营气势大沮。三部人马各自为战,困阻一时。夜鹰更因势利导,派出小股精锐穿插往来,搅乱后方。

老黄双眼血红,今夜败局已成,再也难以挽回。他欲下令撤退,却大不甘心,迂难营攻无不克的名头难道就此坏了?

袁远持枪一边,喊道:“老黄,兄弟们要顶不住了!此时不撤,阵形一破,我们恐要全军覆没。”神色惶急,一身盔甲淋血,更显狼狈。

老黄举目四看,左中右三部苦苦支撑,少说伤亡过千。而飞鹰骑兵气势如虹,步步进逼,兵锋所及,营地一片火海。

他艰难地一挥手,号令兵敲响铁锣,三部人马如闻大赦,有些兵士转身就跑。所幸军纪严谨,一番约束之后,且战且退,渐汇集一股。

老黄更亲率左部断后,死死挡住铁骑。

中军帐内,流矢不断掠过,烽烟熏人耳目。伴随着震天杀声,兵士潮水般向后涌退。刀剑明亮,映射上熊熊火光,好似滩滩鲜血。

四人岿然不动,无声对峙。秦伯仰首望天,无动于衷。雪姨委身草地,哀痛欲绝。而叶浩怔然立着,目光呆滞,思小姐悄然上前,眼含歉疚,低声唤道:“叶浩…”却见少年转首望来,依旧那张熟悉的脸,却狰狞扭曲,陌生得怕人。目光尤其阴沉,像受伤的野狼,欲择人而噬。

思小姐吓得后退几步:“你…你别吓我!”叶浩拿眼凝定,缄口不语,形同路人。思小姐只觉心中翻腾,说不出的难受,两人之间已被巨大的沟壑隔开,再也不能嬉笑无忌。她小小的心眼,都为哀伤填满,没有半分为匠师逝去,只因少年的疏离。她强自镇定:“小耗子,你别太伤心了。我也不想这样…”

叶浩还是沉默。迂难营残军已逶迤撤远,只剩右部压阵,老黄苦苦挥动巨剑,正往中军帐退来。雪姨饱经风浪,抱起叶护身躯,道:“小浩,我们走!”叶浩也不吭声,蹲下身子:“放上来!”雪姨温声道:“你真融不纯,还是我来!”叶浩大声喊叫:“放上来!”

雪姨一个哆嗦,见少年神色可怕,只好依言将叶护放他背上,解下腰带捆了几匝。叶浩双手护牢老爹,就地一掠,星力涌起,奔出五丈外。落地时却脚下踉跄,所幸用手撑地,勉强站稳。

思小姐惊叫出声,闪身来到跟前,美目涌泪:“小耗子,你别这样,会弄垮自己的!”就要伸手去扶,叶浩猛地站起,肩膀一沉,向她胸口袭去:“滚!”思小姐毫无防备,跌倒在地,闷哼一声。秦伯大怒:“臭小子,真不想活了!”叶浩原本身形停滞,闻言冷笑:“把老子也宰了吧!”

秦伯怒气上涌,就要动手,思小姐一跃而起,张手拦在中间:“不许伤他!”叶浩闷哼道:“假惺惺!”思小姐回首催促:“你快走!骑兵杀过来了。”雪姨也拍他肩膀:“想报仇,需留得命在,我们快走!”叶浩回扫一眼,目光冰冷怨毒,看得秦伯打个冷战,才冲天掠起。雪姨护持身后,两道身影丸掷弹跃,须臾之间,消失在视野尽头。

“小姐,你喜欢这小子?”秦伯淡声问道。千百名骑兵从旁掠过,铁蹄嘶啸滚若雷霆,老者声音依然清晰,响在耳畔。

思小姐急急辩解:“没,我只是见他可怜…”小脸涨得通红,纤指绕着衣带,绞了许多圈,直至指节发白。秦伯仰起头,望着满地狼藉,低不可闻地叹息:“圣女是不能喜欢上人的…”

迂难营溃逃三十里,才在一处斜坡下休整。散兵渐渐归来,老黄合计伤亡,只剩两千残卒。这一战夜袭,竟覆灭三千人马,粮草辎重尽数丢失,真是从所未有的惨败。暗月西沉,天际浮起鱼白,兵士累极卧倒,漫山遍野,或哀鸣或鼾声,惨状不忍猝睹。刻下别说攻城,只祈祷飞鹰骑兵不再来袭。老黄望着遍野哀鸿,欲哭无泪。迂难营攻城拔寨,无所不克,今日却折戟于此。依清蒙律令,死囚攻城不克,全军斩首弃市。如此而言,向前要全军覆没,回撤是军法森严,端的无路可走。

圆桌会议在坡顶召开,一边是重伤昏迷的叶护。众人都拿不出计较,这才想起匠师的可贵。寻常开会决议,匠师并不多言,到得关窍处,却能一语点醒。刻下生死存亡,众人少了这个智者,如缺了主心骨般。

许久,老黄振作精神:“当务之急是要寻到吃的,总不能叫两千人马饿死。”袁远道:“现在是秋季,草原上多野味,出动兵士打猎,两三天内能对付过去。但如果不撤,飞鹰人又要进逼,我们不堪一击。”

事关撤留,大家终拿不定计较。老黄望向雪姨,迟疑道:“阿雪,你能否让老叶清醒片刻?”雪姨神色痴呆,又被唤了一遍,才道:“金针过穴可以,但消耗精气,他只怕走得更快…”叶浩从旁照顾老爹,闻言暴跳:“谁敢打这主意,老子废了他。”掣出弓弩,首先瞄准老黄,一有异动,就按动勾柄。

老黄坦然面对,道:“你老爹肯定有话吩咐,不仅是迂难营袍泽,也要嘱咐你。”叶浩冷笑道:“我爹这副模样了,你们还要折磨他。”

老黄转首问雪姨:“如果不刺穴,老叶还能醒转么?”雪姨黯然摇头:“也许会回光返照,也许就永远醒不过来…”红肿的眼睛又现湿意,泪水嗒嗒滴落。

老黄迈步上前:“你老爹一世英雄,你愿意他这么悄无声息地睡过去?”叶浩手一颤,弓弩慢慢垂落,哀求道:“雪姨,真的没法子了么?”

雪姨低头不语,默默垂泪。叶浩牙齿一咬,道:“好…那就金针过穴吧!”一众人紧张围观,雪姨扶起叶护身躯,金针在纤指中颤抖,强自镇定心神,扎入数处大穴。半晌没有动静,众人大气不敢出,全神凝视。终于,叶护缓缓睁眼,眸子依旧清亮,不见丝毫暗淡。叶浩心中苦涩,知是回光返照,老爹再次闭眼,就要永远睡去。憋屈整夜的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奔腾直下,竟哇地一声痛哭出来:“老爹…”

叶护强笑道:“兔崽子,你老爹还没死呢!不许哭!”叶浩跪在身边,抹泪道:“老爹,我不哭,雪姨说你没事的。是不是,雪姨?”耸着肩膀抽搭,泪水仍止不住。

叶护见他满面烟尘,眼含血丝,胸中柔情翻涌,伸手抚他头顶:“傻儿,人总是要死的。你娘在地下等得太久,我终于可以去陪她。”叶浩温驯低头,只觉老爹大手温暖,似有说不出的力量,抚平他内心波澜。

“你已经长大了,叶浩,不能再冲撞盲动。你答应老爹,一日未到炼神至境,不许去报仇。”叶护盯着他,缓声吐气。叶浩茫然颔首,只知道说:“老爹,你会没事的,你会没事的…”

叶护洒然收手,笑道:“你答应老爹,就要作数。我有些饿了,你去打只野味回来。”叶护哪敢离开,只是一味摇头,着紧守护。

叶护大笑:“你老子不作饿死鬼,不吃顿饱饭,不会死的。”叶浩只能起身:“老爹,那你等着,我马上回来。”恋恋不舍地去了。

待儿子身影消失,叶护目光一沉,道:“老黄,你记住三点。”

众人身子一震,围得更近。老黄抓他肩膀,道:“老叶,我会记下的。”叶护目闪精光:“第一,现在进退维谷,只能原地留守。飞鹰城必会出动骑兵,想完全击溃我军,你务必振作士气,至少坚守五日。第二,飞鹰之战非一城一池,事关天下大势,牵涉到至大至秘之争夺,迂难营只管攻城,其他事情,一律罔视。”袁远焦急问道:“而今一败涂地,如何守得五日?即便能坚守,又能如何?”叶护不理会他,道:“第三,五日之后,必有强援到来,到时定能一挽颓势,易守为攻。”

一语既出,全场皆惊。老黄追问道:“我们是孤军深入,出征之前,西北都护府已点明不会有援军,你怎么这么笃定?”

叶护一挥手,道:“言尽于此,你们事后自会明白。我时间不多,想单独跟阿雪处一会儿。”众人甚不情愿,但匠师已下逐客令,必有身后事要交代,只能起身走开。

叶护说了许多,有些疲倦,缓缓躺下,枕在雪姨腿上。幽香阵阵浮来,直迫鼻端,匠师闭上眼睛:“阿雪,这些年来,我对不住你。”

雪姨柔肠百转,痴痴望着他:“傻子,这当儿了,还说这些作甚。跟了你后,我很快乐,从未有过的快乐。”叶护摇头道:“我总不能忘记叶浩他娘亲,但对你,终归是欢喜的。”

雪姨被这一语击中,哽咽抽泣,作欢笑状:“无端拿这些话哄我,平常怎么不说。”叶护叹息道:“许多年前,叶浩娘亲也是这么躺着,叮嘱我好好活下去,照顾好浩儿。现在我也是这样。”

“你放心,浩儿我会照顾好的,不会让他受任何损伤。”雪姨决然道。“做后娘不容易,但小浩会听你话的。”叶护长嘘口气。雪姨眼中噙泪,惊喜莫名,一缕朝阳射下,泪珠晶莹五彩,似闪烁着快乐的光芒:“你是说让我作小浩后娘?”

“委屈你了,生前没给你名分,死后还要霸着你。”叶护悠悠叹气。雪姨紧握他手,道:“我很知足了。”叶护从怀中掏出个牛皮袋,径寸大小,用羊肠线密密缝口。雪姨接过一摸,沙沙作响,似乎装着物事。

“这是浩儿娘亲的身世。你待他星辰力到炼神境界时拆阅,之前万不可告诉他。”叶护慎而重之地道。雪姨一怔,道:“他娘亲的身世?”

叶护颔首道:“他娘亲不是一般人,你也猜出端倪,但身世之秘之奇,更远超你想象。你万不可过早拆阅,稍有泄露,立有覆顶之灾。”雪姨决然颔首:“你放心,我拼了性命,也会护住这皮囊。”

叶护长嘘口气,道:“这兔崽子怎么还没回来?我是等不到他的野味呢。”满脸安详,嘴角更含微笑。身后诸事俱已交割,强自提起的精气倏忽散去,眼神立转暗淡。晨曦从东方透出,万道金芒,刺得他眼睛生疼,周遭景物渐而模糊,草原天空不住旋转,雪姨身影也隔如云端。他缓缓闭上眼睛,耳畔如奏黄钟,雪姨呼唤再也听不清。

叶浩疾疾奔走,心如火燎,偏生朝阳初升,万物隐匿,如何也碰不到猎物。他尚存万一念想,老爹进食之后,滋养精气,指不准能挨过这关。因此隳突东西,即使凶狠的夜狼群出现,他也敢一身当之。

老爹音容笑貌,一一浮上心头,占据了满心满脑。即便发狠打骂,此刻想来,也是那般亲切。孺慕之情翻涌,恨不得老爹能立刻站起,狠狠地踹自己两脚。那该是多快活的事情,可惜却是奢望。只要打到猎物,就能救活老爹。无数念头汇聚,最终只剩下这一条,仿佛他找的并非食物,而是生死人、肉白骨的仙丹妙药。

也许孝心感动上苍,一只肥硕的野兔当面撞来,他一掠上前,不等猎物逃窜,就把它双耳拽住,当空拎起。野兔不住扑腾,沉甸甸的,至少五六斤。他顾不上高兴,展开鹤雪身法,亡命奔驰。

“雪姨,雪姨,你看我打到什么?”他大叫着冲上山坡。却见众人肃然立着,雪姨跪坐在地,中间却架起柴堆,一方染血的白布遮住了老爹,只剩头露在外边。朝阳撒下万道光芒,他面容如昔,嘴角更噙着微笑,仿佛只是暂时睡去。“叭”,野兔从手中挣脱,掉落在地,一蹿老远,就此没入草丛。叶浩半晌怔立,似泥雕木塑一般,无有一丝生气。

邓麻子过去拍他肩膀,叹道:“你老爹是有福的人,走得很安静,没什么苦痛。”叶浩倏地醒来,如何也不相信眼前景象,喃喃地道:“老爹真的走了么?”看到邓麻子沉痛点头,最后一丝侥幸无情破灭。他的心仿佛沉入深渊,冰凉麻木,纵使阳光万缕,也让他感不到一丝温暖。

自己还是晚了一步!真该死,如果早一步抓到野兔,老爹或许就不会死了。自责和痛苦犹如毒蛇,不断攀紧咬噬着他,天旋地转中,喉咙突然一甜,一口鲜血喷出:“老爹!”就此委落草地,晕迷过去。

雪姨心力憔悴,还是一掠上前,仔细为他搭脉。一众人也围上前,忧虑不已。匠师既殁,他的遗孤千万别出事。

雪姨抬起头来,脸色苍白:“他焦虑伤怀,心火上涌,肾水下沉,阴阳不调,竟走火入魔了。”眼神惴惴,不安之极,不复往日临之不惊的风采。接二连三的打击,早把她的心揉碎了。

老黄毅然道:“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把他救好。老叶尸骨未寒,这三尺之孤托付给咱们,可千万不能出事。”雪姨木然摇头:“没有用的。他经络异于常人,不能输入真融,能否挺得过这关,全要看他自己。”转身朝柴架跪下,默然祈祷:“叶护,你千万要保佑浩儿。”

一群大鸟翩然从草丛惊起,展开如轮大翼,冲向西天。雪姨眼中一亮:“你听到了么?你会保护浩儿没事的。”早已干涸的秀目,再度涌出泪水,半是惊喜半是茫然。

迂难营众首领依照叶护死前所言,就地驻扎下来。帐篷辎重一应丢失,便发动兵士伐木,绕坡一周建立巨大坚固的栅栏。更搭设简易木屋,以为军营。郑青另率五百兵士搜集食物,十里方圆野兽被猎劫一空,能吃的野菜也尽皆挖掘。老黄用头盔盛了吃食,敲响坡顶的一座木屋。漫山军营都只有草棚遮顶,唯独这座四环建壁,鹤立鸡群般打眼。

木门嘎吱打开,雪姨一脸憔悴:“老黄,你来做什么?”老黄略显不安:“我送点吃食给你。”雪姨望他一眼,接过头盔,就要关上屋门。

老黄忙道:“你别多心,我来看看小浩。”搓着双手,显得局促不安。雪姨忧色忡忡:“还是昏迷不醒,全身真融乱撞,归不到气海中。这一关能否挺过,全看他自己造化…”仰首望天,“还有他在天庇佑了。”

老黄叹口气,忽然道:“我以前总想和老叶争高下,现在才知道,根本比不过。他是天上的明月,我不过萤虫之光。”雪姨愕然望他,不知这犟如蛮牛的营长,为何心悦诚服,又为何这时说起。

老黄咧嘴强笑:“我不会再扰你了。对老叶我现在只有敬重之心。”如释重负地叹口气,心中微有惆怅。雪姨目光一凝:“你找过来就为说这些?”老黄摇头道:“现在攻守易形,据我估计,飞鹰人知道我们未退兵的消息,又会来攻打。还要熬四天,也许很难挺过去。我的意思是,你和小浩先撤到别处。”

雪姨讶然望他,道:“漫说小浩重伤不能动,即便可以行走,也不会离开迂难营。”老黄见她神色坚决,只好说:“那就留下来看天意吧!”

雪姨不知军事,问道:“飞鹰人纵然大胜,数量也与我军相若,四天会坚守不下来么?”老黄苦笑道:“我军辎重全失,士气又复低落,步兵对阵骑兵,必得依托器具。现在可用者,只有一圈栅栏,还有若干弓箭手,能抵挡住两日,已是侥天之幸。”雪姨骇然道:“那可如何是好?”老黄道:“走一步看一步吧!老天终不会绝我迂难营生路!”

翌日清晨,迂难营兵士被震天蹄声惊起,待束挂整齐出屋,便看到飞鹰骑兵压在营前三里处,一律黑色重甲,绵延数千步。斩马刀在朝阳的光辉中,璀璨夺目,与玄甲相衬,黑白分明,仿佛一波汹涌无前的巨浪,席卷之处,一切碾为齑粉。

然而他们却不动,勒马原地,屏绝任何声息。迂难营兵士看得头皮发麻,如此重甲骑阵,直接冲杀过来,已抵挡不住,却还在蓄势作甚。百劫余生的死囚们不由握紧兵刃,从军以来,首次感到敌人的可怕。

老黄和一众首领聚在辕门,皱眉观敌。郑青急躁地道:“已经一刻钟了,突古狗竟不进攻。娘的,这可不像他们风格。”老黄一摆手:“少安毋躁!背后肯定有文章。”袁远恶狠狠道:“任他千变万化,我有一定之规。老子要叫突古狗知道,迂难营不仅攻无不克,守也是固若金汤。”他左右顾盼,原以为众人会应和,孰料大伙都沉默,眉宇间满是忧色。

“瞧,敌军动了!”邓麻子喊道。众人也都看见,飞鹰骑阵中开甬道,一列车队鱼贯而前,继而左右分散,一字排开。兵士来往忙碌,将车上器械卸下,不一会儿,那巨大高扬的肱臂就呈入迂难营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