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他,有着母亲镇住一个调皮孩子的沉着,也有一个女儿向父亲撒娇的微妙:“老爷还得一会儿醒,要我叫他?”

李尊吾:“叫吧,大事。”

距金针张施术,过去月余,可以看人多一会儿,不必一眨即合。

不想杨放心成了此番模样。原本润泽如玉的脸上生出斑点,不是痣,也不是老人斑,尤其两眉尖位置,京剧丑角般各有指印大的一块,药汤般黑里透红。

李尊吾心知,是食大寒大燥的补药后果,体内积有毒素。一九○○年,廊坊战场上,惊讶洋兵脸上痦子和痣之多,分析是肉为主食,体内腥秽,泛滥于面。

杨放心嘟囔:“闯门破室,你是养成了习惯。”

大事是,想到了遏制军人劣化之法,也是武士会转化之路。

“军队除了长官,还要有师父,除了命令,还要有道德。武昌起义是革命党渗入湖北新军;武士会也可以,以改造街面的方法改造军队。士兵有了独立道德,便可克制长官恣意妄为。”

杨放心:“谈何容易?现今的督军视军队为私产,认为枪杆子里出工厂、出银行、出一切,防外人如防狼,像革命那样般老乡找老乡的私交渗透法,再无可能。”

李尊吾:“那就师出有名,以公职身份。部队总要训练,设置拳术项目,武士会便可进入。”

杨放心:“不着边际,中外军队训练皆无拳术,因为古今战场上赤手肉搏的几率几乎为零。”

李尊吾:“听说日俄战争最惨烈的是刺刀战,日军拼刺刀前规定把子弹退掉,集体卸弹如雷,俄军一听便没了斗志?”

杨放心:“新闻报道总有夸张,日军不是视死如归,而是算计精明。近身搏杀,以当世步枪性能,边拼杀边放枪是不可能的,由拼刺刀转为开枪最快须四秒半,早被敌人一刀捅死。放弃开枪,更能保全性命。现今俄军也学日军此法。”

李尊吾:“既然军中无拳,做刺刀教官总可以吧?”

杨放心:“异想天开,各地新军不是日军军制便是英军军制,刺刀术不是日式便是英式,教官都是国外受训归来。”

李尊吾:“拼刺刀,是步兵对步兵。宋时岳飞、明时戚继光的军队则以步兵对抗外族骑兵,兵种劣势下能战而胜之,凭的是枪术。枪的造型等于木杆上绑一只匕首,与刺刀大同小异。如果我能证明中式刺杀优于日式英式,武士会便可进入军队编制了吧?”

杨放心沉吟半晌,道:“袁公创立北洋新军,宗旨是学洋要彻底,多年下来,看军队上一切是洋人的,也小有不甘,如果刺刀一项是华夏本土,合他近日脾气。”

日式英式教学,会发给士兵《刺杀手册》。杨放心派人取来英式日式各一册,书上有身姿图形,一瞄之间,已知日英弊端,思维上受步枪长度局限,未能找出身体发力的最佳力点。

杨放心照顾李尊吾眼盲,让护宅士兵照图摆姿势供他摸索。

不好不做,在院中摸士兵时,见仇家姐妹凭窗观望,兴趣盈盈,如一对风中相依相偎的芦花。

杨放心吩咐:“你留在府中,配三名文书,尽快绘图撰文,做成新版《刺杀手册》,我要凭它再入袁府。”

昼夜赶工,完稿、刻版、印刷在五日内完成,一册在手,即去袁府。归来时喜悦与沉痛参半,请李尊吾书房饮酒。

“昨夜,良弼被革命党炸死,他是满清新贵里最强势的保皇派,他一死,皇上很快会逊位,大清两百年江山真的完了。”毕竟是个满人,看穿历史的理智,也不能抑制血统之哀。

不便相劝,李尊吾径自饮酒。酒冷如冰,忆起邮政所小屋中的邝恩貉。他还活着,杨放心在门外安排人,一死即通报。他胃气已衰,戒酒亦难活,不如尊重他的死志。

天津武士会成立日,并无让他做间士的构思。他对厅内人的诅咒,在杨宅羞辱自己,是真的。但间士之说,否定了师徒有过仇怨。他是个懂事孩子,没有反驳,顺从了这些说辞。

李尊吾抬头,杨放心换了副面容,愁容淡去,志向初生:“《刺杀手册》得袁公首肯,中式刺刀术先入禁卫军。良弼是前任禁卫军第一协统,袁公出山组阁后,解了他兵权,但解不了军中党羽,他一死,必生变故,以刺刀训练为名进驻,如在老虎身上绑绳子。”

北洋军冯国璋部调出三百人,作为刺刀示范员,随李尊吾入禁卫军,分插于各纵队。

李尊吾苦笑,邝恩貉没当的间士,想不到自己当成了。每次想立新阶层新道德,结果总是成为一场政治布局中的帮佣。

杨放心:“请先将个人理想放在一边,为国出力。禁卫军兵变,南北和谈又将拖延,日俄虎视眈眈,不知又有哪块疆土独立。”

李尊吾叹口气:“不考虑个人理想,可否考虑个人安危?禁卫军不起事,三百人如筋上钉钉子,可将数万人钉得动弹不得;起事,三百人一眨眼便给杀光了。”

杨放心浮现老牌政客的诡笑:“李大哥没勇气了?”

李尊吾:“走江湖,谨慎就是勇气。冯国璋的兵我不了解,身入虎穴,需要老哥们。”

杨放心知趣地笑:“你还是要武士会入军队?”

李尊吾摆手:“不算我和老玉,武士会有十一人,底层反清复明,两百年秘密研武,才结出这么一点人才,我不会让他们涉险。好在世上还有欠我人情的人。”

城外西南,一片名为莲花池的水乡,峡佑村民盖起七八栋土坯房。李尊吾赶到时,过百人的混混正向他们叫阵。

以军队效率盖房的行为,引起附近混混紧张,此时水面结冰,开春后渔产丰富,是混混的生财地。

村长眼光外泄的毛病,通过看绿皮灯笼治好,见到李尊吾仍止不住落泪:“你来了,我们就敢开战了。”

村长的顾虑是:一打架,就是混混争地盘,他们也成了混混,声誉一坏,日后没法开场传拳。而有李尊吾在,等于武士会与混混开战。

李尊吾:“我不是给钱了么,为何不住旅馆?”

村长羞愧笑笑。

此地混混是京城混混底层,李尊吾说交出土坯房,便怏怏散去。村长心疼房子,原本计划是在城外教拳,有了影响后再进城。

李尊吾:“那倒不必,我可说通崔希贵。”村长闷闷不乐,不管李尊吾看不看得见,带入土坯房走了一圈,夯土细密、梁柱结实,地面用石灰浇过,处处用心。

村长:“我不是放不下这几间房,心疼孩子们干的活。混混一住,糟蹋东西。”

李尊吾叹道:“乱世里,好东西就是给糟蹋的,你我顾不了那么多。”

三十二大狠和《九要论》糅成的拳法,村长还没想好名字,羡慕崔希贵教的八卦掌名字高古。李尊吾是在帝君庙传的《九要论》,也有村民提议叫帝君拳。

帝君庙供奉太极帝君和皇阙帝君,李尊吾思索片刻,道:“与其叫帝君拳,不如叫太极拳。”村长双眼一亮,赞叹可与“八卦掌”等量齐观。

李尊吾:“我有助你村创拳之功,可否还我个人情?”

禁卫军在良弼离任后,军需库以检修、换新的名义将大部分西式枪械入库封存,只剩下传统骑兵的战斗力,一旦兵乱发生,峡佑村民凭太极拳技组队,闯营而出,应无问题。

其实凭一己之力,也可冲出,但胜算稍弱。为何有了惜命之情?李尊吾扪心自问,有不良预感,与世俗的缘分将尽,如若不死,将回到山上,山上有塔吉克最丑姑娘……

村民去冯国璋部兵营领军装,换好后,英姿威赫,杀气冲天。李尊吾开眼一瞄,暗赞:不愧祖辈是名将戚继光选的兵,将北洋军服穿出了最高境界。

李尊吾吩咐村长:“有件事,我对不起你们村,邝恩貉这孩子毁在我手里了,他来日无多,抬来一块进禁卫军吧。”

按脉象计算,入禁卫军,我们或许生还,他则必死在那里。原本不忍在他死前相见,此刻又想让他死在自己身旁……

担架抬来,还扛来一柄四尺二寸长铁器,重九斤四两。李尊吾感慨,虎尾鞭原是这样,之前眼盲,仅听过一声杵地之音。

邝恩貉瘦得失形,手不停抖,酒瘾症状。抬担架村民解释:“他说已戒酒三日。”酒毒已深,骤然戒掉,反会猝死。

李尊吾手入担架,急摸脉象。

邝恩貉惨然一笑:“没明白您让我当间士立功的用意,反而恨您——做了八九年徒弟,还没有默契,羞死我啦!我的机心,自障自毁,辜负了师父。兵营如遇变故,请让我赴死,做一次直心忠义人。”

架着水晶眼镜的鼻翼,蝴蝶翅膀般扇动,止住欲流之泪。

39 嘉庆刀

禁卫军中,改了日英力点的刺杀法,可以服众。

平安无事到二月,李尊吾担心两件事:邝恩貉寿命还有几日?春雨是否提前?提前,又是一条人命。

依赵家姑娘与崔希贵的约定,降雨即殉情,他将带她偷入皇宫,看一眼光绪帝最爱的景致。

十二日,天阴无雨。刺刀训练在晨练占时三十分钟,养眼期限已过,第一次可以亲自领操。

已不习惯赤面,依旧戴水晶眼镜。领操台下,支着一副担架,邝恩貉躺在里面。自入了军营,邝恩貉便让人抬着担架不离李尊吾左右,准备危机突发,以将死之身搏命。

此刻醉着,虚弱得如一把稻草。

俯视下方,队伍稍显凌乱,正要吹哨整队,惊觉另有玄妙。不整齐处是峡佑村民,正与周围一圈人对峙。

什么人,竟可将他们制约?

这一圈人高过普通士兵,长腿狭面,身材比例像欧美白人。黄褐色长发盘髻在头顶,道士发型。

幸好今日用眼。是江西守洞人。

李尊吾深吸口气,眼光搜寻,见一个戴军帽的人拎鳄鱼皮手提箱,不紧不慢向领操台而来。除去对峙的一团人,操场其余士兵开始有条不紊地撤离,相隔不到一里的二营营地尘烟四起,隐隐有海水退潮之音,应是大规模出发的马蹄声。

拎箱者上台,扔掉军帽,是束发髻的夏东来。

皮箱里是嘉庆帝狩猎佩刀,刀亮如雪,刀尖占刃长四分之一,弧度舒缓,如大雁之尾。

李尊吾:“三百示范员给杀了?”

夏东来:“成大事,总要祭人头。”

李尊吾:“你的主子是杨放心,杨的主子是袁世凯。反袁保皇,不该你干。”

夏东来:“他俩与我无关了,现今我是个江西人。守洞人没兴趣跟你办武士会,但看上了我的习武资质,教我八卦掌的道士比海公公还高一辈。师父,对不住,你该叫我声师叔。”

李尊吾大笑:“你的资质,我清楚,即便经高人点化,不过能成个二流货色。”

夏东来没有怒容,神色更为谨慎……他看出我杀心已定,所以故意激怒我,愤怒会让人反应变慢、误判战机……这么说,他也下了杀心……

李尊吾:“操场上那伙守洞人,在热河行宫供过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