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放心抿口茶,似味苦难咽:“朝廷不乏聪明人,○四年日俄战争,未开战,普遍预测是日本赢,真料事如神。革命党只是皮毛之痒,成不了气候,怕只怕抽心一烂,朝廷自己先坏。从曾国藩到李鸿章,汉臣崛起的方法都是养敌自重,曾国藩借太平天国造反建立湘军,李鸿章借捻军造反建立徽军,掌握了大清的实际军权。”

犹豫了一下,缓声言:“袁世凯是第三代,不像曾李军队是家乡子弟兵,平等招募人才,不搞乡土私情。为国建军,有大气象。现今被摄政王无理罢免,势必走上养敌自重的老路……天下将乱。”

将盛栗子糕的小碟递向李尊吾,表示此话题不谈了,做手势让东西陪桌退下。

夏东来带陶二圣撤出,东陪桌裙声脂香飘然而去,李尊吾咽下栗子糕,暗叹她俩体重增加,已是丰盈妇人。

觉得杨放心眼亮如刀盯着自己,李尊吾:“唉,许多事不懂了,我进山的时候,世上还没有革命党。”

杨放心语调散漫:“早就有了,只是动静小,你没听到。”

李尊吾:“哦?这样。我还有一事不明,你不是康、梁一派么,怎么成了袁府幕僚?”

杨放心叹息:“康、梁成了混混。”

康难赫、梁辛躬炒作戊戌变法而国际成名,赢得种种捐款,并在美国成立公司,要求国内华商去美国经商都要通过此公司,先收大额手续费、后利益分成,等于变相勒索。

遇有华商抵抗,便雇杀手暗杀。一户全家来美的华商惨遭灭门,引起公愤,有华商上书清廷,请求以刑事犯通缉康、梁。

李尊吾:“真如此?”

杨放心:“唉,革命党我也不敢接触。”

革命党是在日留学生里许多政治小组的总称,名为“革命”,因为中国改朝换代自古是禅让、革命两种形式。禅让是上一代王者让位给新生实权人物,以法定方式,让他称王。新王旧王相互承认对方“合法有道”,新王成皇家,旧王成贵族。

革命是实权人物发动兵变,杀掉上一代王者,非法称王。新王宣布旧王“非法无道”,为确立自己的合法性,一方面篡改旧王历史,伪造劣迹,另一方面让旧王亲族保持贵族待遇,显示仁慈有道。

在日的政治小组,多主张去除清室,所以统称为革命党。日本明治维新,暗杀重臣是新派夺权的重要方法,得到革命党效仿。

革命党在国内民间口碑不佳,因为中日国情不同,在传统观念里,暗杀是小人行径,民众对兴兵造反反而更有好感。

杨放心:“民间认可的兴兵造反,得是一乡一族的兴兵造反。革命党总以少数外来者,到陌生城镇起事。无缘无故的造反,难讨人喜欢。”

李尊吾:“生硬了,毕竟是书生。”

杨放心:“可能还不是书生。我在日本,发现留学生日语水平很低,大多数没有日文通信能力,学的是医学、化学、地理,却以政论杂文或诗歌小说成名。”

李尊吾:“用的是中文?”

杨放心叹息:“我是个满人,满人做皇帝是抢了汉人血统;皇家集权,错乱官制,变了汉人法统;但我们没坏汉人道统,遵循周王礼教、孔孟之道。革命党则要以所学不深的欧美哲学,灭掉道统,种种诋毁之词,近乎日本财团青龙会的口径。青龙会资助的学术机构造伪历史和学术,瓦解华人的文化自信,为分裂大清作铺垫。国土分裂不可怕,精神上迷失,才是抽心一烂,亡国亡种。”

李尊吾白浊眼光如鬼火:“你是说,那些在日本的孩子拿了青龙会的钱?”

杨放心将片玻璃粉儿吞入口中,语音含糊:“……他们还是孩子,孩子总容易受蛊惑。”

栗子糕化开,稀粥般流入喉管,李尊吾:“你是他路不通,才入的袁府?”

杨放心:“不单是我,真皇上也成了袁府派。”

在满人高层口中,“真皇上”是溥伦,为道光皇帝的嫡系重孙。慈禧太后所生的同治帝病逝后,按照亲族排序,该他即位。慈禧选择了醇王的次子,即光绪帝。光绪病危,溥伦再次成为即位人选,慈禧选择二代醇王的长子,即宣统帝。

两度与帝位失之交臂,皇族中为溥伦鸣不平的人不少,大胆者称其为“真皇上”。溥伦精明强干,慈禧怕他即位后搞君臣龙虎斗,皇室将有血光之灾。

看到有“老好人”之称的二代醇王当上摄政王后,立刻变脸将袁世凯免职,溥伦备感命运捉弄,传闻一次酒醉后,他说:“选择爱一个国家还是恨一伙人的时候,不幸的,我们都选择了后者。”

杨放心:“两年来,他在筹备成立咨政院——相当于英国议会,这是袁公下野前做的事。真皇上走袁公的路,何况我呢?”

李尊吾双手在桌面展平:“闭门不战期间,要你办件事,派夏东来去一趟江西。”

庚子年之乱,慈禧太后西逃,路上开除了一伙异族侍卫,他们祖辈来自江西,原是道士闭关的守洞人,已繁衍数代,在热河行宫护卫百年。

他们回了江西老家。程华安的师父——海公公是其族中长老,他们的八卦掌为上传,承袭古法,次第森严;程华安的八卦掌为下传,不告知门内历史,因人施教,练法不定。

李尊吾是海公公挂名弟子,程华安代师所传。

凭此渊源,守洞人当来助拳。

30 三玄三要

午饭后,太平鼓响。

李尊吾和陶二圣躺在各自床上,闲聊天。乡野之人,爱聊男女事。陶二圣一聊到女人上,李尊吾便把话引开。

李尊吾:“刀法里有老嫩,敌枪扎来,以刀背磕开,磕的位置靠近刀把叫老,靠近刀尖叫嫩。老嫩都不好。”

陶二圣:“你告诉我的刀法六字诀——缠滑拨擦抽截,正是跟女人的相处之道。缠,时时关心;滑不留手,不能落下把柄;拨,转移注意力;顺敌兵器削到敌手为擦,不致命却很痛,这是跟女人吵架的分寸,不能重伤,但要夺其斗志;不然就抽身而退,事先给她银子;制敌机先为截,最为高明。”

李尊吾暗想:好在拿你当个玩伴,要拿你当徒弟,早打落了满口牙。

陶二圣头埋被中,有唧唧哭音。问怎么了,他钻出头:“想我的女人了。”随即号啕不休。

唉,他长在乡野,遇事太少,没有人前落泪的自制力,三十九岁仍只会小孩哭法。不知如何相劝,李尊吾只好不理,径自睡了,许久,若有若无地露一声:“我也想我的女人。”

混混骂阵到下午一点半,息鼓而去。一点半,是师范学堂下午开课时间,混混常年作恶,自有分寸,不会同时得罪所有人。

晚饭,武人聚餐,在楼前空地烤狗肉,李尊吾被请下楼。在南河屯肉市买的大黄狗,共六只,由摊贩屠宰干净。

酒醺肉尽时,来了位青衣和尚,高挑身材,狭长脸,持一根过头一臂的竹竿做拐杖。

武人敏感,见竹竿表皮泛红,经沸油烫过,都停了话。烫过的竹子与铁器相碰不易崩裂,竹竿上有几道新刀痕,涂一层糨糊遮掩。

和尚不客气,从烤架上捡出一根残骨,几口啃净,向隔桌的李尊吾喊道:“李大哥,你眼睛怎么了?兄弟我投奔你来了!”

纯正京腔,几辈人灵山放牧,也未能改变。

是粘竿处后裔统领,阿克占老玉。

最大的,待遇高。李尊吾和陶二圣两人分得半只狗,还有剩余。李尊吾起身:“诸位,我挪回房吃了。这位是我朋友。”

陶二圣看阿克占老玉总觉得有股说不出的奇怪,突然醒悟,没有和尚标志性的香疤——以香在头顶烫的疤,为三横三纵九点形状。

阿克占老玉说凭崔希贵给的线索,果真在江南寺院寻到粘竿处后人,多做监院,把持财政。

他们祖辈受雍正皇帝派遣,剃发为僧,接管南方大寺,大多五年内扶持起一位真和尚做住持,自己改任监院,暗中娶妻,儿子长大后剃度出家,一代代接管寺权。

这种人与真和尚的区别,便是头上无香疤。

阿克占老玉:“你看蒙藏喇嘛有无香疤?古画里的和尚,哪一个有香疤?”

汉地自古僧人不受国法,见了皇上不磕头。明朝灭亡后,反清义士剃头扮和尚,是常用伪装法。清朝初年,利用唐朝零星的烫香疤事例,下令汉人和尚烫香疤,杜绝假扮。

以伤残身体表达信仰虔诚,本为唐朝法令禁止,唐宋高僧批判为假佛教之名的野蛮巫术,千年之后,却被指定为汉地正统。

民族尊严在于衣冠,勒令俗家男子梳辫子、和尚烫香疤,为了坏中原衣冠。但几辈人过去,便遗忘侮辱,视为理所应当。

粘竿处是职业特务,知道来历,不受烫伤。

攀上祖辈关系后,灵山放牧的这股人被江南各大寺院分摊,阿克占老玉在苏州宝谛寺剃度,任监院的同理(助手),每月份钱十两。

还有暗账:处理田产客栈业务的酬劳,寺外有一个独门私宅,两个用人。

他得到厚待,但没有暗娶一个苏州姑娘,而是消沉了。这是他从没有过的好日子,反而极其伤感,感伤的人要追究来龙去脉。

阿克占老玉:“灵山苦寒如鬼,苏州享受如仙——我想不通这世事变幻,就有了学佛之心。”

诚诚恳恳读经参禅,五年后发现没有可以指点自己的人。

高僧大德是棒喝作风,一进入深层问题,不再言语,或大喝一声或举手便打,参访了三十多座寺院,处处挨打,莫名其妙。

久思不得其解,忽然特务思维启动,想到雍正密令。从此遍查寺志,询问乡老,勾勒出一段湮灭历史。

阿克占老玉:“道家有个张三峰,禅门有个苏三峰。道家人物最有名的就是唐时吕洞宾明时张三峰了。跟张三峰一样,苏三峰也曾名满天下。”李尊吾心中凛然,《憨山老人梦游集》的真正批注者是苏三峰,即便普门也不知其人。

没有接话,静等阿克占老玉讲述。此人文字曾陪自己数年,忽得其消息,惜惜之心如孩童,怕一惊扰,便如鱼脱钩,再无从寻找。

阿克占老玉:“到雍正爷的时候,社会监察严苛,只有佛门可逃,反清人士宁可烫香疤当和尚。所以雍正爷才让粘竿处接管南方寺院。”

自古佛门独立,干涉寺庙,是皇帝失德的表现,雍正也不敢露痕迹,让特务削发为僧便是此因由。僧人犯罪由寺规惩办——亦是政治传统,惩办谋反僧人,要找个佛门理由。

江南出家的反清人士,大多归附在禅师汉月一系,到雍正年间为汉月系第五代。汉月是晚明人士,俗名苏三峰,号称“江南第一名僧”。

李尊吾喃喃道:“汉月。”想明一事,“将汉月禅法判为歪理邪说,就可以惩办那些人?”

阿克占老玉:“正是。汉月着作被焚烧毁版,严禁流传,门徒被勒令还俗。还俗了,就可由衙门抓捕。屈服,可以不还俗,但要放弃汉月系法号,改投他系禅门。”

李尊吾:“绝文字,断传承。难怪江南第一名僧,后世无痕。哪位高僧大德做了雍正的内应,来宣判歪理邪说?”

阿克占老玉:“雍正帝自己判的。不以帝王身,以禅师身。穿僧衣,取法号圆明,自称开悟,证境堪当人天之师。”

李尊吾:“真是掩耳盗铃,天下能服?”

阿克占老玉:“……天下服了。”

天下很容易屈服。从此禅风大乱,师父不明徒弟深浅,徒弟不知师父境界,凡来提问,便是一顿棒喝敷衍过去。观之绝妙,不起实效。

这种形同做戏的禅法,阿克占老玉深受其苦。想到汉月禅法,以特务搜寻手段,竟在一所偏僻寺院藏经楼角落,发现遗落未毁的一本汉月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