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午抬头,脸上露笑,像草原上的寂寞牧人望见地平线出现人影:“到底是李大哥,从散碎话里,拨弄出关窍。”
李尊吾:“谭是张之洞的人,为何会照康难赫的意思办?”
王午:“因为他的年龄,年轻即是罪恶。年轻人总相信出奇制胜。”叹一声,“皇上也年轻。”
崔希贵:“不得不佩服张之洞眼光,读康难赫文章,竟能看出奸佞,要求谭状非避康如避祸。谭状非父亲贵为湖南巡抚,他本是纨绔子弟,却崇尚江湖豪气,康难赫的夺权计划,在老政客看来几同儿戏,但在他眼中是英雄豪赌。”
王午:“唉,世上的事,不怕正义,只怕魅力。一旦构成魅力,死活也得干了。”
崔希贵:“康、梁二人逃了,谭也逃,便没了首犯,难道要皇上当首犯?事败不走,对皇上讲义气,谭公子是条汉子。”
王午:“谭公子在湖南读书时,机缘巧合,得了文天祥遗物凤矩剑和蕉雨琴。来京变法携此琴剑,以激励自己,讲气节做高士。”
南宋将灭时,文天祥卖尽家产,招募义军,对抗元军。南宋灭后,文天祥回绝高官诱惑,誓死不降元,坐牢三年后就义。
王午哀叹:“文天祥还有领军与蒙古铁骑拼杀的豪举,不枉男儿身,谭公子只是做了个顶罪的,委屈了一腔热血……大总管,我存在这的蕉雨琴、凤矩剑拿出来吧,想瞧瞧了。”
剑一尺二寸,仅比匕首略长,木鞘无漆,鞘口镶玉。琴长三尺六寸五分,象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横于桌面,仿佛午睡的少女,底面刻有琴铭:
“海沉沉,天寂寂。芭蕉雨,声何急。孤臣泪,不敢泣。”
15 误国
崔希贵只喝酒不喝汤,给李尊吾添了个酒杯。杯口镶金线,虽落魄民间,仍不改奢华。李尊吾闻着酒香,久久不敢喝下。
许多年来,仍未练出酒量。心境不佳时,畏酒如畏敌,因为一喝即醉,无力自保……现今已是废人一个,不醉,也保护不了自己。
李尊吾咽下口酒,辛辣如毒,这个身体对许多事都不适应了……一口饮尽:“为何豪杰总受小人利用?”
崔希贵是百年老人的笑容,慈祥、酸楚:“因为豪杰有豪情。”
王午大笑,眼角如溃烂的菜叶:“塔吉克人一眼就能看出混在羊群里的狼,坏人瞒不过塔吉克人——可惜我被康难赫瞒过,跟谭公子第一次见他,眼光如电,逼得我这双习武的眼睛也要闪避。”
崔希贵苦笑:“史书上记载的祸世奸雄,总是天赋异禀。”
王午:“唉,我向谭公子进言,此人气概,值得追随——愧对了身上塔吉克之血。”
塔吉克人居住在与俄国接壤的塔什库尔干高原,男女容貌俊美,有轻财重义的名誉。清朝初年,塔吉克首领受朝廷册封,但册封只是一纸空文,来京受封的人没有回程费用。六十余位塔吉克人未回家乡,在距京城百里的潮白河沿岸,寻到一片元代蒙古人的废牧场,垦荒育草,就此生存下来。
塔吉克人内心纯净,观他人邪念,清晰如照镜。只是中原历史太久,事多奇变,善恶难判。王午是潮白河塔吉克后裔,六年前做了谭状非贴身保镖,谭在被捕前,以琴剑相赠。
崔希贵:“康难赫在我们眼中是伟人奇才,王公重臣却一眼将他看死,张之洞大人看他是——兔力不逮。这是佛经典故,兔子游不过海,因为力量不够。说他见识不够,外围鼓噪还可,成不了大事。”
清朝第一位皇帝皇太极入主中原,冷落了多年重臣范文程,依靠明朝降臣洪承畴治国,便是“兔力不逮”的道理。范文程做皇太极军师前,仅在边镇衙门供过职,战争时期可算足智多谋,管理国家,不是才华不够,而是见识不足。
康难赫兵变不成,也是见识不足所致。他概念里的谋反,像小说里一般简单。
小说害人。褚人获是清初一代名士,文史着述甚丰,晚年做了件贻笑士林的事——写了小说《隋唐演义》,中段写造反的平民豪杰,前后写隋朝唐朝的宫廷事变。他写的宫廷,细节根据史料,人情等同平民,皇帝如私塾学子、妃子如酒肆歌伎,令人大跌眼镜。
褚人获科举不利,一生未入朝廷,下笔荒唐,不是学识不够,是见识不够。后来文人看不下去,删去前后,保留平民造反的中部,即是《说唐》。
朝廷与市井是两样人情。春秋时代诸子百家有一家是“小说家”,被评为“不入流”,因为以市井人情去解释朝廷事件,大众觉得“好理解”,实则更加远离真相。
司马迁着《史记》,除了选用正规史料,还用了小说家言,所以遭后世质疑。超出常情之外的,才是历史。“合情合理”的写法往往是强解,孔子着史书《春秋》,是“述而不作”,记述事件而不强作解释。因为一解释,便会失真。
崔希贵:“多位大臣对康的第一印象都是,虽然满口欧美,骨子里是个看多了改朝换代小说的三流乡绅。谭公子因此人丧命,颇为不值。”
王午不愿接话,低头喝汤。崔希贵给李尊吾倒酒:“你是义和团大仙爷,可知义和团之乱起于康难赫?”
李尊吾敏感到什么,但顷刻失去思路,一脸迟钝。崔希贵含笑,显然看到他的瞬间变化:“许多无能之辈,为祸人间,却犹如神助。”
康难赫不懂政治,只懂小说,所以兵变不成,但也因小说,成了国际名人。逃到日本后,康、梁二人写了大量文章,将光绪描写成一代明君,遭到母后迫害,在命悬一线的情况下,传消息让两位臣子逃亡。
这种明君忠臣的故事,在报纸上刊登,感动欧美。康难赫被视为戊戌变法的核心人物,受各国政要重视,在加拿大时甚至以招待国家首脑的马队迎送。
康难赫自称皇帝的老师,游历新加坡、印尼时,当地华商求见,要跪拜磕头。他俩还伪造了一条光绪手书的衣带,说光绪密令两人起兵救他。
曹操专权,汉献帝写书于衣带,向刘备发出反曹的命令——这是《三国演义》中“衣带诏”典故,对海外华人刺激极大,纷纷捐款,以作军费。
皇上居在的瀛台,他俩说是一座四面环水的大殿,原有三道石桥,太后封了两道,仅留一道,派兵把守,构成天然监狱——这是没进过皇宫的人的想象。瀛台不是一间房,是翔鸾阁、涵元殿、蓬莱阁、迎薰亭、丰泽园、怀仁堂等大片建筑。因为环水,夏日里,历代清帝均住瀛台避暑。
崔希贵:“康、梁说太后囚禁了皇上,实则皇上不理朝政只有三天,是焦虑病倒。三天后,皇上和太后一起在瀛台批奏折,共度乱局。”
大众欢迎的小说,受迫害的忠臣是一类,受迫害的爱情也是一类。康、梁写珍妃是光绪的得力助手,鼓励光绪坚定变法之志。六臣被杀的当晚,太后将珍妃打入冷宫。
一位老太监同情皇上,送珍妃与皇上相见,为避桥上士兵,准备了一艘小船,深夜将珍妃送上瀛台,天亮前再送出。有人告密,太后震怒,打死了七十多位太监。从此皇上与珍妃隔水难见。
崔希贵:“珍妃在变法前已入冷宫——我不说女人坏话。康、梁只为海外盈利,如果对皇上有一点感情,便不会编这些故事。好在太后圣明,对这些离间母子感情的话,一笑付之,说也好,满朝文武皆知了康、梁忠奸。”
对社会舆论的失控,是晚清政治特色,面对各类传言,中央权力总处于弱势。太后对康、梁报文是“兔力不逮”,始终拿不出以正视听的办法。皇上发表了一份“自己仅跟康难赫见过一面”的声明,于事无补,欧美皆认为是受太后胁迫所为。
宫中事不能向民间公布,康、梁言论成为了唯一的信息源,《泰晤士报》、《纽约时报》的报道,认定皇上遭殴打虐待,甚至已死去。
对报纸缺乏理解,说明清朝政治毕竟老化。太后无奈,邀请在京的英国德国医生给皇上检查身体,以证明康、梁谎言。结果查出皇上有严重肾病,不可能有夫妻生活,不可能有后代,引发朝野震动。
张之洞不敢来京了,历史上,皇位继承问题多引发政变。
崔希贵:“各国首脑的健康,都是一国的头等机密。以君子之法,对付小人,只会自取其辱。能把曾国藩、李鸿章这些势大谋深的权臣治得服服帖帖,却对付不了康、梁,以后是每遇谣言,太后必下昏招。”
光绪体质公布天下后,皇位继承人问题顿成最大危机,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慈禧定下光绪的堂兄弟——端郡王之子做太子,父凭子贵,端郡王进入权力中枢,执掌外交财政大权,操控京郊禁卫军。
端郡王心知,在太后的谋划中,自己只是个暂时稳定局势的秤砣,儿子从小被惯坏,仆人的捉弄都对付不了,是有名的“傻大哥”,实在有欠帝才。慈禧内心还是喜欢光绪,一旦光绪成熟,能自理国事,他儿子随时可废掉。
稀里糊涂地过去两年,一九○○年北方大旱。天灾瘟疫过后,总是生物猛增;物种繁衍量最大的时候,是物种将亡时。以建教堂方式,欧美势力侵入到乡村底层,农民久有亡国亡种的焦灼,在大旱之年,救亡意识集体爆发,毁铁路杀教民的行为越来越多。
他们以师兄弟相称,对外称“义和团”。慈禧遭欧美报纸丑化多年,想出口恶气,便放任了义和团。王午:“太后高看了报纸,高看了义和团,看低了端郡王。”
端郡王暗中与义和团人气最旺的几位“大师兄”结拜,操纵了义和团。英国舰队借口平息义和团闹事,要占大沽口炮台,驻京的外国大使也上街杀义和团,并抢劫了肃王府。
事态闹大,慈禧放义和团入京冲击使馆,此刻端郡王起了杀心。光绪一死,他的儿子即是皇帝。义和团反洋,端郡王将光绪说成“最大的二毛子”,以西洋之法变祖宗之法,在京城内煽动起“杀帝”的口号,率义和团冲进皇宫。
冲入皇宫的不是山东河北农民,是职业军人,董福祥的骑兵。董福祥是武卫后军统领,负责京南防卫,投靠端郡王多年。
王午托起欧洲人一般的下巴,接过崔希贵话头:“义和团入京后,我这相貌,只好躲在家里,怕上街被义和团当洋人杀了。谭公子被捕前,不忘皇上知遇之恩,嘱托我保卫皇上。”
崔希贵苦笑:“谭公子仰慕豪侠,平时装得江湖气十足,遇事就是书呆子。”李尊吾倾听多时,脑筋渐开,跟上了思路,搭话:“你一介平民,入不得皇宫,何谈保卫皇上?”
王午摸着桌面上的凤矩剑,沉声道:“总是公子心愿!我想,古人为朋友守墓三年,我就在京城待三年好了。三年未到,真有人要杀皇上,恰巧世道乱得我能进皇宫,真保了皇上——你说,谭公子是不是通了灵,算到了身后事?”
做过保镖的人,都有消息网。王午不出家门,也知城中事,“武卫后军骑兵在秘密选人,要以义和团装扮进皇宫”的消息,令他警觉。
塔吉克人属于白种人,看上去像德国北部人——这样的容貌,混不进山东河北农民为主的义和团,但可以混进武卫后军,因为董福祥在新疆甘肃做官多年,嫡系部队多为当地招募的民族,也是容貌欧化。
一队貌似八国联军的义和团从东华门冲进皇宫,未遭拦阻,一路冲到瀛台。王午向左右人搭话,得知“四大刀”中的沙、马走在前面。
马是董福祥贴身侍卫,沙是虎机营教官,虎机营是端郡王嫡系部队。“该在,该在。”王午嘟囔着,慢慢挪向队伍前列。
这队人六十余位,小腿黄裹红扎。武卫后军和虎机营皆是西式装备,他们未带洋枪,拎着义和团惯用的大刀片——这样便要杀皇上,王午心寒,料定大批宫廷护卫已投靠端郡王。
李尊吾坐直身体:“三大刀对决,恨不能目睹。”
王午惭愧一笑:“李大哥,没你想的精彩。我冲出队伍,抢先一步拦在桥头,向沙、马叫阵,又害怕又兴奋,像个此生头一次比武的少年。一交手,很无聊,他俩竟然不懂刀。”
李尊吾“啊”了声,险些酒洒衣衫。崔希贵眼弯如钩:“稳住。考个问题,你说,皇上的命有多长?”李尊吾呆住,崔希贵自问自答:“一百步。”
得知消息,太后率人赶来,距离一百步远,眼瞅着那伙人要冲上瀛台。一百步的时间差,足够杀了光绪。
太后绝望,不料远见他们起了内讧,一人拦在桥头,劈倒两人,其余人不敢动了。这片刻耽搁,令太后赶到。
因事发突然,不及调兵,太后仅带护卫六人,加上十余位跑得气喘吁吁的太监宫女。
崔希贵:“太后眼尖,从这伙人里一眼认出义和团装束的端郡王,破口大骂。端郡王羞愧,一句话没说,带人走了。”
饮一口酒,声音微颤,“幸好端郡王在,如果他老练点,不亲自带队,太后没了发威的对象,那伙兵犯起浑来,连太后一并杀了也说不定。”
王午:“唉,幸好沙、马在。好汉难敌四手,多高的武功也经不起围堵。他们不敢动,是沙、马多年盛名造成的误会。我把沙、马杀得轻松,划火柴一样,但六十多人冲上来,立刻便会把我劈死。”
李尊吾:“沙、马成名早,受过多年挑战检验,说他俩浪得虚名,我不信——”
崔希贵摆手打断他的话,指指墙角座钟,向王午言:“时候不多了。”王午逗小孩一样向李尊吾挤挤眼,低头深吸了口汤。
两个往日敬畏自己的人,现今待自己如此随便,李尊吾感到阵阵屈辱,似乎身体里在落泪,每寸肉都酸酸的。
16 刀与星辰
王午碗中汤白如莲子羹,沉着淡青色肉块。他极快地吃尽,将碗递给崔希贵再盛,转向李尊吾,是心满意足的表情:“李大哥,你的刀是高人所授,我是养牛养羊出身,没有师父,少年时玩关刀,只是闲得无聊,跟人比力气。”
李尊吾稳住气息,想着十年前的自己:“牛羊吃草,纯啊,吃牛羊肉得来的力气大。”王午嘿嘿笑了,显然没想到李尊吾能搭上话来,接过崔希贵递来的碗,挥勺如挥刀:“形意门以剑法做刀法,你也不懂刀。”
他深灰色的瞳仁中闪出一道湖蓝之光,如荆棘丛中的月色,有催眠效能。李尊吾惭愧低头:“是这样。”
王午豪迈大笑:“想不到,四大刀里懂刀的,只我有一人,还是没有传承,自悟的。”没想到,他自说了刀法。
关刀不是刀,是刀形重物,相当于西方举重的杠铃。王午少年即玩关刀,从四十斤开始,二十六岁用到一百二十斤。关刀耍力气,总是全身紧张。那年感了风寒,大病初愈,忍不住想摸摸关刀,体虚耍不了花活儿,只能垂手横握刀杆,在腿前晃晃,不想在这晃晃悠悠中,悟出了刀法。
王午:“世人用刀,是人使刀,我是刀使人——顺着刀的重量来运刀。所以世人用刀是手快刀轻,刀越轻越好使。我是以手追刀,刀越重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