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件件穿好衣服,像一只野兽重新蒙上已经蜕掉的皮,然后下了床,走出房间,把门带上。
凝一直在沉睡中。
他走出宾馆,双手插兜,顺着空无一人的马路慢慢向前走着,踢开前面路上的每一块石子、每一个烟头。有一只空易拉罐,他和它缠斗了很久,踢来踢去不知怎么它总是在他的脚下,最后他恶狠狠地跳起把它“喀喇”一声踩扁,然后再飞起一脚,那扁圆的易拉罐滚了几滚,竟滚进了一个下水箅子,沉入阴沟之中。
真好。
他看着那消失了的易拉罐,想象着它忽然被命运踩扁,又忽然被踢进阴沟,忽然沉入肮脏的泥沼的过程,不由得惨笑起来。
然后他坐在一把长椅上,双手抱头,任凭黑夜在自己肩膀上覆盖露水。
很久,很久……
他抬起头,擦了一把满脸的泪水,拿出手机,昨晚他把手机关掉了,现在,他重新打开了它。
他想——他现在只想给刘思缈打个电话,把自己对她的爱恋和背叛都告诉她,尽管他知道这毫无意义,尽管他知道刘思缈心里从来不会也永远不会有他,更不会在乎他和别的女人发生什么,但他就是想和她说说,在这个望不到黎明的时分。
当手机刚刚进入界面的一刻,立刻涌进来十几条未读短信,楚天瑛吓了一跳,打开一看,更是目瞪口呆,因为发件人都是同一个人——林凤冲。而他发来的短信也差不多都是同一句话:“十万火急,开机后速回电话!”
他赶紧拨打林凤冲的电话,谁知刚刚按了几个号码,来电显示:林凤冲已经打过来了!
一接听,话筒里是急促到粗暴的声音:“这是什么时候,你怎么能关机?”
一向,林凤冲对楚天瑛都很尊重,但是此时此刻,他的情绪完全失控,势必是发生了极其严重的事情,这种情况下,楚天瑛只能道歉。但是还没等他开口,林凤冲说出的一句话让他一悚:“赵大昨晚被杀了,你知道不知道?”
“怎么回事啊?”楚天瑛傻眼了,自己从渔阳县回京到现在,不过六七个小时,那边居然就出了人命!
“具体情况见面再说。我现在就在渔阳县,你赶紧想办法过来,坐长途汽车或者打个出租车,总之越快赶到越好!”
“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渔阳县啊?”楚天瑛有些惊讶。
“昨晚你给我发短信说你到北京的时候,我正忙得晕头转向,监控显示,芊芊的手机昨晚突然开通了,还给赵大打了一个电话,这证明他们之间是有联系的。我立刻带了几个同志往渔阳县赶,再打你的手机就打不通了,等到了渔阳,才知道赵大被杀了——”林凤冲喘了口气,说出了一句让楚天瑛永生难忘的话,“最最不可思议的是,赵大是在门窗反锁的密室里,被一个乌盆杀死的!”
三个小时以后,楚天瑛打了一辆出租车一路开到了渔阳县公安局。县局的办公大楼灯火通明,却很安静。一问才知道,局长、副局长、晋武等人连同林凤冲他们,都赶到赵大被谋杀的现场——大池塘的那个度假村去了。值班室的人说,整个县的警力都为之一空,刚才有个小子打着找人的旗号来寻衅滋事,万不得已,居然是把旁边信用社的保安叫来帮忙扔进临时拘留室的。
楚天瑛借了辆警车,往大池塘开去,那车的窗户坏了,怎么都关不上,于是他灌了一路的夜风,尤其是开上大堤以后,渔阳水库散发的巨大潮气,像膨胀开的安全气囊一般,挤得他的脸和胸口都要裂开。下车的时候,楚天瑛一个趔趄险些跌倒,抬起头的时候,他便觉得头重脚轻,视线也一片模糊。
踉踉跄跄,脚下的土路和路边的野草不遗余力地磕绊着他的双脚,让他的每一步都在跌倒的边缘,于是肩膀也就不时地被树、柱子或过往的人们狠狠一撞,好像锤子在内脏里砸了一下,却感觉不到丝亳疼痛。他觉得脑袋沉重得随时会掉到地上,于是竭力撑起脖颈,昂起的双眼看到:警用卤素灯在大池塘的上空交叉起蜘蛛网样的光线,无数个影子像黏在网上的虫子一般挣扎着、蠕动着,夜色被泼了油污似的弥漫出一片绚丽,诡异得让人恶心。
“天瑛,你赶过来啦?”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他循着声音的方向睁开了眼皮,却看不清是谁。
“天瑛,天瑛,你怎么了?”林凤冲看他神情恍惚的模样,觉得不大对劲,便摸了摸他的额头,“哟,怎么这么烫啊?”
“我……我没事。”楚天瑛含混地说,“到底……到底出了什么事?”
林凤冲把事情的经过大致讲述了一遍:
从渔阳县回京后,林凤冲请市局相关部门远程监控芊芊的手机,一连两天那部手机都处于关机状态,直到昨天晚上9点突然开通,并打出了一个电话,接听号码显示机主正是赵大。监控系统进行了录音,对话内容出奇的简单,芊芊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晚上10点整见”,就挂掉了,再也没有开机。林凤冲马上带着几个警员开车风驰电掣地往渔阳县赶过来,路上致电渔阳县公安局,命令他们立刻监控赵大!县局已经下班,值班的几个人也都不在岗,等晋武把人马纠集齐整,却发现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问题——谁也不知道赵大在哪儿!
这时已经过10点了,晋武正在发愁等林凤冲来了怎么跟他交代,110接到了报警电话,是一个叫马海伟的人打来的,口气十分急促,说赵大已经死在大池瑭的简易房里面了。晋武连忙带着人赶了过去,赶到时,除了死者赵大外,现场有四个人:马海伟、翟朗、李树三和田颖。
“这四个人怎么都在?”楚天瑛很奇怪,“他们各是一路,凑不成同花,也拼不成顺子啊?”
“具体情况还在了解中。”林凤冲说,“我们到了渔阳县公安局,听说这边已经乱成一锅粥,就赶紧开车过来。本来办的缉毒案,办来办去却办成了凶杀案,这叫什么事儿啊——更何况这凶杀案简直恐怖诡异到极点,我从警十几年了都没有见过!”
楚天瑛愣了一下,拉着林凤冲的胳膊说:“走,去凶杀现场看看去。”
夜幕中,那一排灰色的简易房像特制的加长棺材一样横卧在水塘边,一共被墙壁隔成四间,每一间都像小学教室那么宽那么长,出事的是从西往东数第三间。林凤冲带着楚天瑛来到门口说:“晋武那个人一脑子糨糊,出了事情就知道推卸责任,听说我们要来了,封锁了现场,死乞白赖地求我和他一起办这个案子,我也没有组织全面的勘察,所以迄今里面基本上保存了原貌。”
楚天瑛心里有数,林凤冲的职位远在他之上,之所以请他到后再着手勘察现场,主要是事情来得突然,希望借助他丰富的刑侦经验一起破案,于是点点头,迈步往里面走去。但楚天瑛灌了铅一样沉重的小腿没有抬高,脚尖磕在了门槛上,他的身体整个向前倾倒,多亏林凤冲及时扶住才没摔个狗啃泥。
“天瑛,实在不行,你先到我车里眯瞪一觉吧!”林凤冲关心地说。
太晚了。
楚天瑛想。
屋里浓重的血腥气味扑鼻而来,对于一只猎犬而言,这意味着关上了中途退场的大门。
他咬紧牙,打起精神,走了进去。
警用卤素灯的灯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子里面,也许是灯光并非直射进来,也许是窗户玻璃过于肮脏,屋内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林凤冲打开手电筒一边照射,一边讲述才让楚天瑛很快搞清了室内的情况:这个房间的北墙在高过头顶的地方开了一条封闭式长窗,南墙开了三扇封闭式玻璃窗,底部齐腰,顶部过头——这些窗户都没有任何打开的可能,东墙和西墙都没有开窗。房门位于南墙的最西头,是一扇木门(参见下图)。
“你说这是密室?”楚天瑛指着门问,“窗户都是封闭式的,打不开——这门当时也是反锁的吗?”
林凤冲点了点头道:“门是马海伟和翟朗共同破开的,据他俩说,他们透过玻璃窗看见屋子里面躺着个人,要冲进门,马海伟怎么也推不开,最后是翟朗一脚踢开的,踢开的时候听到铁门闩撞到墙上的‘哐啷’声。后来我看了一下,这个木门只能从里面简单地闩上,门闩掉在门后,闩扣已经开裂变形了。”
以前侦办“五行阴阳镜”一案的时候,楚天瑛对密室杀人犯罪的历史有过一些了解,对这房间是否是真的密室保留意见。
借着林凤冲手电筒的灯光,他看到了更多的东西,虽然宽大的屋子里空空如也,但依然有几样“家具”:门的右侧贴墙摆着一个看上去非常破旧的落地电风扇,在与正对着门口约两米远的地方,有一个臭烘烘的墩布,与墩布呈45度角斜对稍远的地方,铺着一张很大的海绵垫子,海绵垫子往东两三米处有一张破破烂烂的纸盒板,顺着纸盒板右下方看去,手电筒灯光的光环像一只苍白的手摩挲过地面,终于覆盖在了那具可怖的尸体上——
其实,我什么都没有看清楚。
楚天瑛想。
所谓可怖,纯粹是一种感觉,虽然无数警员就在外面忙忙碌碌,但这开着门的屋子里却死寂得不可思议,仿佛是一段食道癌晚期的喉管……三扇南窗透射的铅灰色灯光,不仅让墙壁和天花板散发出冰冷的气息,还在地板上铺下三块惨白如裹尸布一般的光斑,而那具尸体就躺在最中间的一块上。他头朝东,脚朝西,心口插着一把刀,两只手就握在刀柄上,不知是想拔出还是想插得更深,整个躯体扭曲得痛苦不堪,尸僵作用将这痛苦不堪的扭曲凝固——凝固得像一具刚刚出土的白垩纪化石。站在门口,看不见他的容貌和表情,却能清晰地看见他龇出很高的牙齿,白森森的牙齿上挂着一些红色的液体,像血,否则,就是正在融化的舌尖……
“跟着我走。”林凤冲递给他一个鞋套,低声说,然后他在前面带路,呈一条直线向尸体走去。楚天瑛有点奇怪,不知道这么大的屋子,干吗非要走成一条直线,后来想,可能是林凤冲怕走得太乱,破坏遗留在地面的一些足迹证据吧。“在对凶杀犯罪现场的勘察中,尸体是最后才要考虑的物证。”
《犯罪现场勘察程序》——刘思缈著。
不要把犯罪现场看成一个静态的平面,而应该视为经过一系列动态过程形成的立体空间。只关注前者的刑侦人员,往往只注意到散布在‘平面’上的物证,而前后二者兼顾的勘查人员,除了物证之外,还会注意到导致每个物证形成、所在位置及其作用的轨迹,这些轨迹揭示了物证与物证之间的逻辑关系——很多时候,轨迹往往比物证更有价值。每个刑侦人员都必须牢记,在犯罪现场,“有什么”固然重要,“为什么有”和“从何而来”更加重要!因此,刑侦人员要避免在进入犯罪现场之后,直接走向凶器或者尸体,这样可能忽略甚至破坏掉一些重要的犯罪轨迹,正确的做法是由外而内地、由周边而核心地、按照科学的程序进行勘察。
刘思缈亲自授课时的话语,又一次回响在耳际。
“等一下。”楚天瑛拉住林凤冲,“我想由外而内展开勘察,比如那个电风扇、墩布、海绵垫子、纸盒板什么的,先仔细看一下。”
“不。”林凤冲摇摇头,“天瑛,这一回,你一定要听我的,先跟在我身后走到尸体那里去。”
为什么?
楚天瑛有点糊涂,抑或,自己本来就烧开锅一样的大脑正在混沌之中……
算了,还是听林凤冲的吧。
于是,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林凤冲向室内走去。
然而另外一件古怪的事情发生了:林凤冲一边走,一边扭转着身子,给他照着脚下的路。
地面,再平常不过的地面,只是积了厚厚一层土,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勘验的啊,为什么要专门照给我看呢?难道是怕我摔跤?这地上一无石头二无绳索的,又不是黄山的鲫鱼背,稍一失足就会坠入万丈深渊,何必要这般小心地照明呢?
尽管心里画了一万个问号,但林凤冲严肃的神情,还是让楚天瑛闭紧了嘴巴,一直跟着他来到尸体前。
“看出名堂来了吗?”林凤冲问。
楚天瑛蹲下身子,在手电筒的照射下,仔细看了看赵大的尸体:此时此刻的赵大,和昨天白天见到时相比,嚣张跋扈的气焰一扫而空,脸上的死肉疙瘩松懈了,又圆又凸的眼珠子再无半点凶光,反倒是因为过度膨胀的缘故,令人感到他在临死前目睹了什么眼珠都要惊爆的事情!大大张开的、龇着白牙的嘴巴,更加增强了这样一种印象——与其说他是被杀死的,还不如说他是被活活吓死的!
也许是插进心口的刀子没有拔出的缘故,流血并不多。
“看出来了——”他喘了口粗气,回应林凤冲的提问,“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还无法确认赵大是自杀还是他杀。”
“我说的名堂,不是这个。”林凤冲说。
“啊?”楚天瑛有些惊讶。
“当然,门窗反锁,又是双手握住刀柄插进心口,确实存在自杀的可能——但我说的名堂,在你的脚下。”林凤冲再一次把手电筒对准了地面,与先前不同的是,他照亮的范围更大了一些,不再局限于走过的道路。
楚天瑛低头一看,大吃一惊,差点晕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