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道:“帝国大厦。”
凯瑟琳微微有些错愕:“帝国大厦?”
“是的,他们不去巴黎、伦敦或者任何地方,就在纽约。相约再见之处,亦应是这次旅程的终点。”
凯瑟琳仍然有些疑惑:“但为什么要是帝国大厦?”她对工业文明并不很感冒,觉得浪漫的海滩、鲜花遍地的原野才是更合适的约会所在。
“凯瑟琳,”他看着她,温柔微笑,“因为,这是整个纽约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高达443米的帝国大厦,是当时世界上第一高楼,人类现代文明的见证。
亦是整个纽约最接近天空的地方。
凯瑟琳看着他,心中默默地想,是的,它是全世界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不是因为它有多高,而是因为有你。
不知不觉中,她眼中又有了泪水,却展颜而笑:“这是最好的结尾,是吗?”
亚当斯没有回答,脸色却沉了下来。
凯瑟琳低下头,迅速地在稿纸上写着。她是那么认真,仿佛手中的不是一沓稿纸,而是命运之神的卷轴。一旦把这个完美的结局写在上面,它就会成为真实,永不改变。
亚当斯转身望着帝国大厦,久久无语,却突然郁怒起来:“荒谬。作为一个公主,她怎么可能在六个月后来帝国大厦和他相会?一个两手空空的演员凭什么让公主为他抛弃一切?这注定是一部荒唐之极的烂片,浪漫的开头,精致的台词,和一个想入非非、引人发笑的结尾!”
凯瑟琳第一次看他发怒,不由有些惊惶,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真正的结果只可能是他在帝国大厦顶层等,傻瓜一样站在露台上,从清晨等到日落,直到所有游客都回家,电梯也停止运营,再从漆黑的楼道上,一步步走过那该死的1860级阶梯(4)。这才是这个故事的结尾!”
“不,Cary,不是这样……”
他冷笑着打断她:“然后他会一个人去街头酒馆,从电视上看到公主与王子订婚的消息。大醉一场之后,连夜飞回加利福尼亚,继续在那些乏味的爱情电影中充当浪漫领袖。之后很多年,他会把那些在等待时想到的,却永没有机会说出来的话,讲给不同的女主角,换取金钱、名望和无数影迷廉价的眼泪!”
“不,不是的。”她无力地反驳着。透过泪水,她看到他那看似满不在乎的冷笑中,有一种伤人伤己的痛。
她摇着头,祈求他不要说下去。
而他却不依不饶:“或许,还有奥斯卡奖。几十年后,一直视他为花瓶的影评协会终于良心发现,同情地颁发给他终身成就奖。他白发苍苍走上领奖台时,也许会说: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我想把奖杯献给我曾经深爱,依旧深爱,却也无法执手、永难相见的公主……多么完美的一生!”
“够了,Cary!”凯瑟琳突然握住他的手,“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猝然回头看着她,眸子中是冰冷的嘲讽。
这一次,凯瑟琳却勇敢地逆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字道:“她会来。”
亚当斯还要说什么,却终于没有。他能感到,那倔强的笑容后,却藏着一双冰凉而颤抖的手。
凯瑟琳依旧微笑着,任泪水在海风中干涸:“六个月后,公主会来。会摘下王冠,脱下华服,抛下王子,到帝国大厦顶层,来和你相会。”
她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六个月后,你会在那里等她,是吗?”
亚当斯久久沉默。
他当然明白,剧中的那位公主不会来。这个故事本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哪怕在号称梦工厂的好莱坞,也不会让这样荒谬的结局出现,除非是在迪士尼的动画里。
但,还有另一个结局,浪漫,温暖,可以实现。那便是六个月后,这个名叫凯瑟琳的女孩,会在帝国大厦上等他。
从她的目光里,他能看出来,她一定会来。
这是他有意无意造成的结局。
但这是他想要的结局吗?
第一次,他的心中也有些茫然。
“你会来,是吗?”凯瑟琳紧紧咬着嘴唇,仿佛用全身力气,才能将这句话说完整。她满脸倔强,但声音在风中颤抖。
亚当斯依旧沉默着,他也能感受到这个回答的分量。
她怔怔注视着他,目光却有些迷茫,仿佛什么也看不清。如果说她是一个赌徒,那么已是孤注一掷,静静等待命运开出结局,判断她此生的输赢。
亚当斯心底轻轻叹息。他从她手中接过那沓稿纸,将她刚刚写下的最后一页撕下,递给她。
仿佛是一个信物。
“是的,我会在这里。”
凯瑟琳惊喜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终于投入他的怀抱。
在布满灰尘的露台上,两人深深拥吻。
海风中,离别的汽笛一次次响起,却无法催促两人分开。
下船时,她将那枚邮票递回给他,笑颜如花:“记得,这是我们的交易,你已经收了报酬,就一定要来。”
他微微一笑,与她吻别。
不远处,他的经纪人卡尔挤过人群,正在向他招手。
夜晚,霓虹灯闪烁,纽约的大街上雾气弥漫。
一个铁皮邮筒孤零零地伫立在街道尽头,昨天的信件刚被邮差取走了,它腹中空空,饥饿地等待着下一个寄信人的到来。它在纽约街头已经等待了二十年,绿色的铁皮上已锈迹斑驳,还有口香糖的印记、张贴的广告、孩子的涂鸦。但它依旧快乐地等待着。因为每一个走到它身边的人,心中都怀着一种希望。
每个在信筒旁驻足的人都有不同的举动。有的人果断地将信件扔入信筒,转身离去;有的人犹豫不决,徘徊再三;有的人投下信件后还会透过那个数寸见方的口子往里看,依依不舍。
寄出的,不是一封封手写或者打印的纸张,而是一份梦想,一份期待。
当亚当斯把信投入邮筒时,信件太厚,几乎无法塞入那个小口。他用力推了推,那封信件才坠入了遥不可知的黑暗中。
一声空洞的回响。
与其说是寄出,不如说是埋葬。
这一刻,突然想到,他寄出的是一部没有结局的剧本。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也不指望她会来。
寄出这封信,是他这一生最愚蠢的举动。他早已料到,这封信的命运就是被王室管家锁入箱子。她根本不会看一眼。
他还是这样做了,与其说是邀约,不如说是埋葬自己的一份痴心妄想。
他又想起了很多年前,初见她的样子。
年幼的公主,在众人簇拥中,向他回过头,露出天使般的微笑。
那一年他十三岁。
他没有告诉经纪人,他早知道她会来那场酒会,否则他也不会去了。他虽装作不情愿的样子,却连夜熟读了那本贵族礼仪,练习好了那句法语。
不合时宜,众人嘲笑,虽然难堪,但并不算什么。
只是在她亲手将那张粉色纸条投入票箱的瞬间,有什么东西,仿佛坠入了遥不可知的黑暗。
一如刚才他把剧本投入信筒。
就此终结,不再想起。
但当他从信筒旁走开时,水雾从街道的水井中逸出,让这座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仿佛化为杳无人迹的丛林。
寂寞,阴郁,潮湿,宛如梦幻。
他隐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如果这是一场无根之梦,也是注定没有结局。
原本完美的结局已被他亲手撕下,交给了一位叫凯瑟琳的女子。
TO be continued.
下篇
Chapter 1 寂寞芳心 None But the Lonely Heart
傍晚时分,加长的林肯轿车无声无息地驶过精心修整过的花园,停在有着雕花廊柱的大堂门口。这是班尼迪家族位于纽约近郊的一处庄园。它建于上个世纪末期,由白色大理石与白橡木作为主材,保持着维多利亚式的雍容华贵,却又加入了部分美式乡村的元素。宏伟中不失清新明快。宅邸后,一条小河蜿蜒而过,将洁白的围墙染上粼粼波光。这里风光优美,远遁尘嚣,离纽约市区却不过四十分钟车程,可谓闹中取静。近年来逐渐成为第一家族夏季的避暑胜地。
车刚刚停稳,一位身着燕尾服的管家走上前来,躬身替凯瑟琳打开了车门。
凯瑟琳向车窗外看了一眼,一条红毯沿着台阶一直垂到车门,台阶两旁布满了鲜花,红毯尽头处灯火通明。仆人们分成两列,正整整齐齐地站在大堂门口,恭谨地迎接着大小姐归来。
在不易察觉的瞬间,凯瑟琳轻轻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