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展颜微笑,一如镁光灯下光彩照人。
“二十年过去了,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人再像他。”
5.人间的天堂 Heaven on Earth
这句话中本蕴含着无限感伤的岁月之叹,但他的语气颇有几许自嘲与调侃,冲淡了苍凉的意味。听上去,仿佛只是在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人们立即会心地笑了起来。自然少不了马屁精围上前来,赞叹第二大公的大度、宽容和高明的语言艺术。
一片谀词潮涌中,Candy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仿佛有些失神。
刚才那一刻的自己让她感到有些陌生。
她平时并不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刁蛮女孩,知道那句话伤人且愚蠢;也知道对方的地位远远高于自己,触怒他可能给自己带来不可测的祸患。多年被侮辱、被践踏的生涯,让她从心底深处对强者有一种畏惧。一直以来,她已习惯了在各种强者的压榨下,卑微而乖巧地生活着。无论是逃避、抗拒还是顺从他们,都只不过是出于恐惧,害怕受到更多的伤害。
但这一次不同。在这个人面前,她仿佛有一种奇怪的预感,无论自己怎么放纵,他都不会责怪。
偏偏别的人还这么怕他。经理、小头目,平日趾高气扬,在他面前都现了原形。
可他是纵容她的。
无论她说出多么放肆的话,无论她做出多么粗俗的举动,无论其他人怎么笑她,他总是微笑着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是她从未感到过的宠溺。
因为有他,她仿佛第一次被人重视。她感到自己像一只流浪街头的小猫,刚刚得到一些注目,就卖力地表演起来,向着所有人挥舞着柔弱的爪子,演出笨拙而惹人发笑的舞步,直到得意忘形。
为什么会这样?
Candy的心有一些空落。
亚当斯适时中断了大家的恭维,向身后招了招手:“送这位小姑娘去看医生。给她留下一些钱。”旁边的人赶紧躬身答应。
他不再说话,随行的人明白是到此为止的意思,示意所有人回程。人群顿时掉转方向,无声无息地向出口而去。
“等等!”Candy脱口而出。
他没有回头,只是示意大家停下。
她叫住他,却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犹豫了好久才找到一个理由:“你的人弄伤了我,总得给我一些其他的补偿吧?”
她伸出被握得青淤了的手臂,强调了一遍:“我才不要什么医生和钱呢!”
他回过头来,并不生气:“那你要什么?”
似乎是仗势撒娇,又似乎只是想多和他说几句话,她仰着脸,装着满不在乎:“既然你是个‘过气影星’,一定认识很多大导演,能不能介绍个角色给我?”
所有人又忍不住笑成一片。
这个小姑娘,竟然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只当他是个息影的明星。她倒真是无知到可爱。
他也笑了笑:“你想听我的意见吗?”
“当然!”
他认真看了她片刻,缓缓地展颜微笑:“意见就是,你根本不适合演戏。”
Candy怔了怔,随即满是怒容。她正要骂他是个小气鬼,斤斤计较,睚眦必报,一张名片递到了她面前:
“不过,以你骂人时的中气十足来看,或许可以试试唱歌。”
还不待她发火,他已笑着转过了身。大队随从立即簇拥上来,护送他缓缓离去。
Candy在他身后怒喊道:“小气鬼,我才不要你的名片呢!”用全身力气把它团成一团,作势要甩在地上。
但不知为什么,她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有这样做,只是紧紧握住了掌心。
事后,她才知道,那不是他的名片,而是一位圈内顶级的声乐大师、纽约州歌剧团团长的名片。
奇怪的是,当她知道名片的来历时,惊喜之外,竟不知为何有些失落。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Candy拨通了名片上的电话。出乎她意料的是,对方似乎已知道她会打电话来,并且好像得到了特别关照,语气颇有几分热情。出生证也好,资历也罢,连问都没有问一句,就提供给她一张飞往纽约的机票。
于是,Candy顺利成为一名纽约州歌剧团的练习生。
虽然团长认为Candy的声线过于甜美,更适合走流行路线。但无论将来做什么,打下歌剧基础总是好的。于是Candy跟着其他学徒一起,从基础发声练起。虽然练习很辛苦,但至少每天都有饭吃,还能分到一间五人同住的宿舍,生活总算比以前容易多了。
一个月后就是歌剧团成立110周年庆典。剧团已为此上下忙碌了大半年,排练一台新歌剧。歌剧由大师级剧作家创作,以史诗笔法,全景展现了建团的恢弘。有上百名演员参演,规模空前。据说首演当天,合众国的第二大公亦会亲临现场。
这样的盛事原本和Candy没有什么关系,她连跑龙套的资格都没有。只是剧团杂工不够,她毛遂自荐,重操起搬运道具的老本行。和其他学徒一样,她常常在工作间隙,趴在后台去看演员们的排练。一群稚气未干的小姑娘望着台上的霓裳灯影、无限繁华,不禁露出异常羡慕的目光。
她们都期待着多年后,自己也有登台的一天。
谁也没想到,Candy的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一位配角在排练时不慎摔伤了腿。剧务请示团长,是否从兄弟剧团借某歌手来顶岗。某歌手虽然名气不大,却是资深实力派,有上百场的演出经验。团长想了想,突然说了一句:“那女人都三十五了,还不如用Candy呢。”
消息一出,剧团上下都惊呆了。但团长威望极高,谁也不敢异议。于是,Candy莫名其妙地成了幸运儿。
这个角色只有四句唱词。Candy却付出了一个月的苦练。
这是她第一次登台。为了不辜负这个意外的机会,她不眠不休地练习。调整音准,纠正发音。直到这四句唱词已经融入了她的血脉,连梦中都会准确地唱出来。
登台前一天,团长亲自为所有演员打气,当他说到“好好准备,不要让公爵大人失望”时,便意无意地看了Candy一眼。
Candy知道,公爵大人会莅临现场。她以为这只是泛泛的鼓励之言,并没有体会到他话中的深意。
终于到了演出的那一天。
Candy早早换上了服装,在后台候场。这个角色虽然戏份不多,却是一个王国的公主,造型极为华丽。由于是大制作剧目,剧团不惜工本,配角的服装也精美异常,宝蓝色的宫廷长裙,点缀着刺绣与珠串。Candy每次试穿都倍加小心,害怕刮伤了一丝一毫。上妆时,她的一头金发被高高盘起,戴上了一顶珍珠帽冠。她站在镜前,镜中影像是如此美丽,连她自己也震惊了。她久久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剧中呈现的风云历史,和幻想中的璀璨的未来一次次重叠起来,发出让她心醉神迷的光芒。
她竟没有顾得上周围来来往往的其他人。
直到剧务提示该她上场。
唱词早就烂熟,不用再记。她只是对着镜中人,轻轻默念了一句:你一定会成功。因为,你是Candy。
当她穿过候场区时,音乐越来越清晰,她的心轻轻跳了起来。虽然已经走过多次台,但那天的灯光似乎格外明亮,让Candy有些晕眩。炙热的灯光下,台上的一切仿佛融化了,柔软而模糊,分不清方向。她只凭着记忆,准确地站在了位置上。上一个演员的唱词还没有结束,她抽空扫了一眼台下,鲜花,缎带,丝绒地毯,黑压压的观众。
真是奢华,连椅套都换了全新的。
她突然想起来,今天会有合众国第二大公到场。说起来,她竟一直不知道这个特区的最高领导人的面貌。小时候,家里连水电都被切断,更不要说电视了。到了这里,满街都是大屏幕,她却一直忙得打转,连抬头的时间都没有。好在,她对政治一向不感兴趣,想必此人不外乎是一脸古板、年过半百的政客,又有什么好看?
不过,想到公爵大人就在现场,她还是忍不住起了好奇之心。
还有一点小小的虚荣。只有台上的演员,才能对面看到他呢。至少要记下模样,回去可以给上不了场的同伴吹嘘。
她向第一排中心的首席贵宾席看了一眼。
却不由得瞬间僵住。
第一排已被改造成类似于包厢的专席,宽敞,整洁,有专用通道,和普通观众拉开相当的距离。第二排观众西装革履,却满脸严肃,身材健硕,一看就是专业安保人员。专席正中,摆满鲜花与缎带,剧场原本的座椅都已撤去,放着一张宽大舒适的胡桃木扶椅。左右是一排略小的扶椅,旁边的随从官员小心翼翼侍奉着,不时满脸堆笑地低声问询。
一位男子身着黑色礼服,坐在当中的扶椅上。他的姿态从容,并不十分刻板,却也保持着优雅的礼仪,看上去不至于过分随意。他时而对随从轻轻点头,低声吩咐什么;时而注目台上,认真聆听,不时微笑鼓掌。
灯光照亮他的轮廓,真如美术教科书上勾画的一般清晰分明、完美无缺。
Candy脑海中一片空白。
是他?
掌握世界三分之一重权的公爵大人,竟然就是那天她在片场遇到的“过气影星”。
当音乐响起的时候,她仍旧一动不动,怔怔地凝望着他。
她竟忘了自己的演唱。
一瞬间,剧团上下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在乐手们已是久经战阵,对这种事故早有了准备。他们暗中变了几个调,不知不觉地将前奏重复了一遍,等待Candy回过神来。台下,三个负责提词的人员,从不同角落探出身,焦急地打着既定手势,希望她能看到。
但,她甚至没有向两旁看一眼,只是失魂落魄地看着前方,一个字都唱不出来。
音乐不得不再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渐渐地,大部分观众却已发现了异样,惊讶地看着台上。
偌大的剧场里鸦雀无声,只有音乐空荡地回响。
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Candy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