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确没有上过高中,甚至没有上过一天学。
母亲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妓女。
从幼年时代开始,Candy的记忆中就没有家的概念,总是随着母亲从一个小镇搬到另一个小镇。母亲操着粗鲁的南方口音,与房东讨价还价,最后租下一间或半间地下室。这些房间都有一个共同之处,阴暗、狭窄,散发着湿冷发霉的气息。
Candy母亲住进来之后不到一周,地板上便尽是乱扔的纸巾、衣物和外卖食物的纸盒。母亲习惯了昼伏夜出,一天只吃一顿饭,Candy也随她这样,以致直到多年后,她回顾自己的童年时,总会有饥饿的记忆。
心情烦闷的时候,母亲会对Candy大发脾气。她一面摔打着碗碟,一面骂她是个倒霉鬼,她出生唯一的意义,就是严重影响了她的生意,否则她可以去大城市试试运气,而不必待在闭塞的小镇上,服侍这些又穷又丑的矿工。而Candy长大了,必然和父亲一样是个Asshole。其实,连她自己也搞不清Candy的父亲到底是谁。不过这不重要,不管是谁,这个男人必然是一个Asshole。
Candy不敢还嘴,只是躲在屋子的一角,睁着一双湖绿色的大眼睛看着母亲。心底深处却放松下来,甚至有一丝期待。因为她知道,当母亲骂够了,便会安宁下来,叹息一声后,带她出去找一家快餐连锁店。
那里有松软的汉堡和香甜的可乐。这是Candy童年少有的快乐时光。
她很小的时候就已明白了母亲的职业。阴暗的房间里,每天都会有形形色色的男人到来。男女之事对于她而言,早已不再神秘或神圣。野兽一般的动作与呻吟只能让她感到惶惑、污秽和恐惧。
天气好的时候,她通常躲出去,在屋后的一条小河旁游荡到天亮。黎明时分,她会坐下来,看着河岸两旁繁茂的芦苇和两相依偎的水鸟。但如果下着暴雨、大雪,她便无处可去,只能蜷缩在门外,数着分秒,熬过毫无意义的时光。
Candy的母亲似乎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毕竟,她的自尊心多年以前就被生活彻底磨平了。何况Candy的到来不过是一次无奈的意外,劣质Condom的产物,又有什么可珍惜的?
直到有一次一个浑身酒气的男人出门时,发现Candy躲在门后。他顺手将她举了起来,掐着她的脖子,一脸得意地说,既然出钱干了她妈妈,她怎么也该叫一声爸爸来听听。
Candy吓得尖声哭泣,母亲来不及披上衣服就冲了过来,好说歹说才把那个男人打发走。
这件事让母亲开始考虑Candy的未来,她曾几度想将她送到福利院,但最终还是未能忍心。最终,她做了一生中唯一一次算得上为Candy着想的决定:结束皮肉生涯,找一个长期买主。
她们又搬了一次家,然后Candy便真的有了父亲。
继父是一个地痞,他的到来并没有为这个家增添多少生趣,反而令它变得让人更不堪忍受。他偷盗,赌博,滥用药物。需要钱的时候,在家里翻箱倒柜,连一块破布都不放过。如果母亲阻止他,换来的必然是一顿狠揍。Candy不止一次看到继父将母亲压在身下,一下下地揍着。母亲也毫不示弱,挥舞着指甲,在他脸上留下道道沟壑,并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直到她的鼻子里呛出了血。
每当这时,Candy便只能低声哭泣,无能为力。
好在家庭暴力不久后便终止了,因为母亲也一样染上了毒瘾。可卡因成为一根神奇的纽带,让两人不再争吵,反而相亲相爱起来。两人一起吸毒后,便躺在床上,要么整日昏睡,要么不分昼夜地做爱。
继父偶尔会出门去,回来的时候会带来一些钱,还有可卡因。这些东西从哪里来,Candy从不问,也不敢问。母亲却在药物中沉迷得更深,几乎数年都没有出门,成天蜷缩在那张肮脏的床上,时睡时醒。
水电由于长期欠账,早就被断了供应,房间里没有灯光,一支蜡烛孤独地燃烧着,照出昏暗阴沉的床帷,四周充斥着难以言明的陈腐之气。
这时Candy已经十五岁了,虽然还不能外出工作,却已操持起所有的家务。她每天中午准时将饭菜端到卧室里,再悄悄走开,提着一只木桶去河边汲水,装满屋后的储水池。
母亲神志清醒的时候,曾去社区戒毒帮助中心找了一份洗衣服的工作。但实际上,这些工作都由Candy完成。Candy每天要洗堆积如山的衣物,再送到戒毒中心,才能拿到补偿救济,喂饱自己,养活母亲。
那年的一个雨夜,Candy从睡梦中醒来,迷糊中听到继父回家的脚步声,以及他和母亲短暂的交谈声。他们的声音很低,内容却如他们的关系一般古怪:充满着相互诅咒、谩骂和赤裸裸的欲望。在他们的世界里,爱与恨都是同样刻骨,难舍难分。之后便是欢爱之声。和以往一样,堕落,疯狂,不知羞耻。
Candy起初并没有在意,不久后便睡去了。事后想起来,那一夜母亲的声音似乎在放纵和迷离中,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绝望,仿佛一只重伤垂死的兽,在雨夜低低呻吟。
那是母亲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夜。
继父离开后不久,母亲平静地起身,拿起他刮食毒品的刀片,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她可能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手腕几乎被割断,不留给自己任何机会。
至今为止,Candy都不知道她这样做的原因。
因为没有争吵,没有打闹。甚至那一夜,他们的欢爱格外沉沦,几乎持续到破晓。
但这一切又是那么自然,一点也不让人觉得意外。
Candy推开房门时,终年不见天日的房间被一缕朝阳照亮,赤裸的女尸横陈在分不出底色的床单上,定格出无限悲怆的画面。
但Candy似乎不记得这幅画面了,她的记忆里只余下满眼猩红。
仿佛是噩梦中的海洋,深沉,平静,荒唐无际。
正是暗与死的渊薮,其中荡漾着一股血液、体液、霉斑混合的气味。
Candy在短暂的失神后,便明白发生了什么。奇怪的是,那一刻她没有哭泣,而是跪了下去,拼命呕吐,几乎连心都呕了出来。
警方做过几轮调查,结论是服毒过量,产生幻觉自杀。
继父带着她从南方搬到了洛杉矶附近的一座小镇。或许是对Candy的母亲多少有一点内疚,他没有将她送给福利院,也不再让她洗衣服赚钱,而是租了一间小屋,供她容身。他却很少回来,几乎每天都在外面游荡,只是偶尔回来给她一点钱。
这些钱让她可以吃个半饱。
两年后,Candy满十七岁了。她就像一株在岩缝里生长的花,只稍有滋润便盛开起来。渐渐地,邻居们都几乎认不出她了。两年中,她长高了许多,干瘦的身体变得苗条丰满,一头枯燥的黄发焕发出迷人的光泽,尖尖的脸也圆润起来。
更重要的是,她脸上多了笑容。
因她知道只要再熬过一年,就可以出头了。
只要满了十八岁,她就可以出去工作。她对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这些年她学会了做很多事。除了女孩子常做的家务外,她还会修篱笆、除草、给宠物洗澡、照顾老人,甚至搬运东西。有时候继父不在,她会为邻居们做这些事。作为回报,邻居们会给她一些食物或者旧衣物。
她得到的最贵重的礼物,是一件碎花洋裙。
隔壁有一个和她一样年纪的女孩,并不漂亮,却饱受宠爱。这件洋裙是她十七岁的生日礼物,却因母亲弄错了浅粉红和奶油色的差别,大发脾气,刚拆开就一把扔出了窗户。母亲赌气般地捡了回来,送给了常来帮忙整理花园的Candy。
Candy正在试穿这件碎花裙子时,继父回来了。她害羞地躲在窗帘后,慌乱地遮掩着半裸的身体。他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第二天,继父破天荒地要带她去镇上的快餐连锁店吃晚饭。Candy喜出望外,换上了那件碎花裙。
Candy一口气吃掉了五个汉堡,仿佛将多年对胃的亏欠都一起补偿。要不是继父拦着她,她也许会一直吃到住进医院。
晚餐后,继父送她回家。当那辆蹩脚的二手汽车在空无一人的高速公路上颠簸时,继父突然问她这些年对她怎样。
Candy犹豫了一下,回答说他对她很好。
本来,毫无血缘的两个人,他能将她养大已属不易,她也根本不曾奢求什么。
他又问她今天晚餐如何。Candy点了点头,虽然撑得难受,但她的心里依旧很满足,这是她多年未曾尝到的美食。可乐在玻璃杯中腾起泡沫的瞬间,她甚至想到了母亲在残酷生活的间隙中,偶然露出的温柔微笑。
那一刻她有点感动,她望着继父,说等她工作后会照顾他,将他当父亲看待。
继父却笑了,他说他不需要女儿,他需要一个女人。他突然将车停在路旁,缓缓地说:你做我的女人吧。我现在有了正式工作,会定期给你钱,让你每天都能吃上想吃的东西。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Candy惊讶到不能作声。
他突然将手放到了她的大腿上。细腻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惊讶于这个女孩肌肤的甜美,想来任何男人触到都会情不自禁。瞬间他失去了理智,回身抱住了Candy,疯狂地寻找她的嘴唇。
Candy尖叫,挣扎。她纤细的身体里有着不相称的力量,像一只倔强的小兽。相持中,她突然一口咬住他的脖子。腥咸弥散在唇齿间,让她不住反胃。
但她绝不松口。
他痛极放手,Candy像一条小鱼一样推开车门逃了出去。她钻入了高速公路旁的树林,拼命地向前跑着。
她恍惚听到继父在身后叫她的名字,但没有停下。她歇斯底里地奔跑着。由于胃里的汉堡作祟,她跑一会儿就停下来呕吐一会儿,然后再接着跑。
从那天之后,她再没有吃过这种食物,哪怕看一眼都想作呕。
直到天亮的时候,她才停了下来。却已经迷路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身上没有一分钱,没有出生证,除了一袭被撕破的碎花长裙,什么都没有。
她抱着肩在公路旁坐了很久,直到一辆路过的货车停下。蓬头垢面的司机探出头问她:“要搭便车吗?”她木然地点了点头。
“去哪里?”
“I don't care.”(我不在乎。)
于是,这辆拉着一车道具的大货车,将她带到了好莱坞。
她躺在货舱里,看到身子周围的那些宫廷家具。它们看上去华丽精致,实际不过是由泡沫制成的,再粉刷上金粉以作装饰。家具中央的箱子里,静静地躺着一个道具人偶。公主礼服,碧绿的眼睛和金色的长发,美丽,苍白,毫无生气。
在那一瞬间,空气中仿佛张开了一面虚无之镜,让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或是自己的未来:一个道具人偶,廉价,低贱,没有灵魂,注定任人使用,而后被人抛弃。
夜色轻寒中,她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肩,迟来的眼泪这一刻才流了下来。周围的一切都是虚无,薄薄金粉覆盖下,便是破败与苍凉。
但她和这具美丽而冰冷的人偶还是有所不同。她没有她华丽的礼服、金色的床单和粗糙却光芒耀眼的道具首饰,但,她有一具柔软、青春、充满活力的身体。
是唯一的真实,也是她唯一拥有的。
她咬着嘴唇,缓缓发誓:从此之后将不惜一切,让它免于饥饿与贫寒。
为此,她不惜欺骗、谎言、背叛……
甚至,出卖它本身。
3.影子 Shadow
下午的拍摄已经开始一阵子了。
Candy悄悄溜进摄影棚,正碰到女明星大发脾气,将纸杯装着的红茶泼到地上,赌气说找不到她专用的杯子就不喝。一旁急着开镜的导演早已等得不耐烦,只好冲周围人指桑骂槐,现场一片混乱。Candy赶紧打开保管箱,翻出女明星的杯子递上去,却被监工劈头盖脸一阵痛骂,勒令她收拾东西滚蛋。她苦苦哀求,才保住了这份工作。代价是今天的工钱全部扣清,收工后,还要负责收拾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