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不敢希望完颜夫人亲自出来,他的失望是因为不见他的妹妹。一般来说,小孩子多是喜欢新奇的事物的,门外有人卖花,而且叫卖的是极品黑牡丹,他的妹妹为何不跟女仆出来看呢?

  那女仆也似乎有点诧异的神气,说道:“你当真有青龙卧墨池吗?”

  檀羽冲道:“不信你看!”在篮中捡出黑牡丹,给那女仆。

  女仆说道:“我是不懂的,要给夫人看才知真假。你跟我来。”

  檀羽冲跟那女仆进去,不过,只是登堂,未能入室。女仆叫他在客厅坐下,接过他手中的花篮,说道:“我拿去给夫人,你在这里待一会儿。”让一个卖花的小厮在华丽的客厅坐候,对他也可算得优礼有加了。但檀羽冲的失望更加深了,因为还是未见他的妹妹。

  过了一会,那女仆出来说道:“夫人说,这黑牡丹虽然不错,但却不是青龙卧墨池。不过你知道这个花名已经算是不易,夫人说不能叫你白来一趟,这十两银子是赏给你的。”

  十两银子买一朵真的“青龙卧墨池”也足够了。不过,檀羽冲当然不会要她的。

  他故意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说道:“我的功夫学不到家,真是不好意思。”

  檀羽冲道:“实不相瞒,家母是给人家种花的,而且种的都是牡丹。我自小在牡丹园中长大,什么名种牡丹都曾见过。我以为这是青龙卧墨池,谁知还是看差了。”

  那女仆吃了一惊,说道:“你多等一会儿。”

  这次她出来的时候,对檀羽冲更加客气了,说道:“夫人想问你几句话,你跟我来。”

  檀羽冲暗暗欢喜,只道这次一定可以见得着完颜夫人了。哪知道还是见不着。

  不错,这次他不仅只是登堂,而是入室了。他被请进完颜夫人的卧室。

  但完颜夫人的卧室是一间套房,他在外间,还是有一板之隔。

  “你说你的母亲给人家种花,那家人家是什么人家?”完颜夫人隔着板壁问他。说话的声音似乎有点气喘。

  檀羽冲不觉一怔,心里想道:“完颜夫人是会武功的,怎的说几句话也会气喘,难道她是生病了么?”他的听觉甚为灵敏,听得出房间里没有第二个人,他的妹妹如果在家的话,按说是应该留在房间中陪伴完颜夫人的,此时他只能盼望他的妹妹能够及时回来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家,只记得那家人家有许多武士,主人好像是个将军。”檀羽冲答道。

  完颜夫人心头一跳,接着再问:“令堂本来就会种花的吗?”

  “不是,家母是到了那家为佣,才跟那家人家的花王学会种花的。”

  “你说你自小在牡丹的园中长大,难道那家人家的花园里就只种牡丹?”

  “那家人家有两个花园,大花园里什么花都有,小花园里只种牡丹。”

  “为什么只种牡丹?”完颜夫人喘着气说话,连她的女仆都听得见了。

  “夫人,你省点气力说,让奴婢替你传话好吗?”那女仆赶忙进入内室,服侍主人。

  “因为那家人家的主母只爱牡丹。”

  “你还记得那家人家的主母是个怎么样的人吗?”完颜夫人低声向女仆说,再让女仆替她传话,其实檀羽冲是听得清楚她说什么的,不过他却并不说破。

  “那位夫人又美丽,又高贵,而且心地又很慈祥。”檀羽冲道。

  这次完颜夫人和那女仆说话的声音更小了,檀羽冲也听不完全。

  女仆传话:“夫人不想听空泛的颂词,夫人想要知道的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檀羽冲道:“让我想想。”装模作样,想了片刻,忽地问那女仆道:“大姊,你会吹箫吗?”

  问题来得太过突兀,那女仆呆了一呆,说道:“为什么你问我会不会吹箫?”

  檀羽冲道:“那家人家的主母有个丫环,和你一般年纪,很会吹箫,不过吹来吹去,老是一个曲调。”

  那女仆道:“夫人想要知道那家人家的主母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你说这些不相干的话干吗?”

  檀羽冲道:“丫环吹的那个曲子,就是她的主母教会她的。她已经吹得很好听,但据她说,她的主母吹得比她更加好听。但只教一支曲子,不是有点特别吗?不过,那支曲子也真是百听不厌,我听得多了,也会吹了。”

  完颜夫人越发吃惊,不要女仆传话,便即提高声音说道:“哦,你也会吹?唉,可惜我那支玉箫失了——”

  檀羽冲道:“恰巧我也有一支玉箫,夫人,你若是不嫌污耳的话,我吹给你听。”

  玉箫一亮。女仆禁不住失声惊呼:“夫人,他这支玉箫好像比你以前的那支玉箫还好得多!”一个卖花郎居然能有一支堪称稀世之珍的玉箫,实是不可思议的事;但完颜夫人已是无暇思疑了,因为檀羽冲已经开始吹箫,箫声把她带进入了一个如幻如梦的境界!

  她好像看见了她少年时代的情人,正在手持玉箫,含笑向她走来。

  这是耶律玄元和她第一次相会之时,吹给她听的一支曲子。也是和她分手之时,吹给她听的那支曲子。

  她茫然若梦,不知不觉,跟着节拍,哼出歌词。

  “万万花中第一流,残霞轻染嫩银瓯。能狂紫陌千金子,也感朱门万户候。朝日照开携酒看,暮风吹落绕栏收。诗书满架尘挨扑,尽日无人略举头。”

  箫声止了,完颜夫人却好似还在梦中,怆然道:“玄元,你为什么要来?二十多年了,你还不肯放过我么?”

  女仆失惊声:“夫人,你说什么?他不过是个花店小厮!”

  完颜夫人忽地坐了起来,叫道:“不对,他不是花店小厮,快叫他进来。”不待那女仆传呼,檀羽冲已经踏进她的卧房了。

  “你究竟是谁?”完颜夫人颤声问他。

  “我是兰姑的儿子,拜见夫人!”檀羽冲跪下去给她行礼。

  完颜夫人呆了一呆,蓦地起身,说道:“我早就该想到你是兰姑的儿子了,我怎能受你的大礼,快快起来!”

 

  她无力拉起檀羽冲,竟然也跪下给他还礼。女仆这一惊非同小可,说道:“夫人,你、你!”只道主人疯了。

  “你知道他是谁?”完颜夫人道。

  这个女仆是她回到金京之后才跟她的,说道:“我知道兰姑是你从前心爱的侍婢,但她的儿子——”

  完颜夫人道:“你知道什么,他是小贝勒的身份;他的母亲也不是寻常人,她是南宋名将岳飞的外孙女儿!他的身份比我高贵得多!”

 

  那个女仆登时呆若木鸡。

  檀羽冲将完颜夫人扶起,说道:“夫人,请你不要这样说。什么贝勒的身份与我无关,我只是用兰姑的儿子的身份来见你的。”

  “从前我不知道你们母子的身份,实在委屈了你们,请你原谅。”完颜夫人道。

  檀羽冲道:“我们母子在患难中得你庇护,大恩大德,永难言报。我是为了死去的母亲向你磕头的。”

  完颜夫人道:“啊,令堂她,她仙逝了。”

  檀羽冲道:“就是在夫人出去那天,家母不幸在你的牡丹园里,中箭身亡的。”

  用不着他多说,完颜夫人已经知道他的母亲是给自己的丈夫叫手下射杀的了。

  完颜夫人忍着眼泪,问道:“飘香呢?”飘香就是她出走那天,特地留下,叫她去阻止耶律玄元向她丈夫寻仇的侍女。

  檀羽冲道:“飘香也是给府中的武士射杀的。”

  完颜夫人道:“那支玉箫呢?”

  檀羽冲道:“她身亡之后,想必是落在你丈夫手中。”

  完颜夫人欲哭无泪,说道:“都是我不好,害死了你的母亲,又害死了飘香。”

  檀羽冲道:“夫人,这不关你的事。我的母亲虽然死了,也还在感激你的。夫人,你的面色好像有点不对,不是生病吧!”

  完颜夫人道:“这是我的老毛病,不要紧的。对啦,你的玉箫可以让我看看吗?”

  檀羽冲道:“当然可以。”

  完颜夫人接过玉箫,又是欢喜,又是感伤,道:“这支玉箫,你、你是怎样得来的?”

  檀羽冲道:“是恩师给我的。”

  完颜夫人道:“啊,他已经收你做弟子了。他、他好吗?”

  檀羽冲道:“他,他老人家很好。只是,只是——”完颜夫人道:“只是怎样?”

  檀羽冲道:“只是挂念夫人。夫人,有几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

  完颜夫人道:“你说!”

  檀羽冲道:“钓鱼台恐非隐居之地,夫人,你若决心放弃富贵荣华,不如,不如……”

  完颜夫人陡地喝止他:“你,你不要说下去了!已经太迟了,我,我不能这样做了!”

  女仆呆立一旁,不知他们说些什么。只见完颜夫人已是颓然倒卧,面色更加难看。

  “夫人,你、你怎么啦?”女仆给吓慌了。

  檀羽冲道:“别慌,让我看看。”耶律玄元杂学甚广,医卜星相无所不能,檀羽冲在他门下八年,粗通医术。他给完颜夫人把了把脉,说道:“夫人,你这好像是心气痛的毛病,只要心境宽舒,自然会好的。”

  檀羽冲不敢让完颜夫人再受刺激,转过话题问道:“我那妹子为何不在你跟前服侍?”

  完颜夫人道:“我早就应该对你说了,你的妹子,她、她——”

  檀羽冲吃了一惊,一面替她推血过宫,一面问道:“她怎么样?”

  完颜夫人气息调匀,说道:“你别惊疑,她只是不在这里。”

  檀羽冲道:“她去哪里去了?”

  完颜夫人正想回答,忽地听得有人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