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人又喜又惊,说道:“足道一百两银子有多了。”檀羽冲道:“这匹马给它的旧主人用来拉车,身上擦伤了几处,请你为它敷上伤药。多余的银子都给你。”马具店的主人多是兼任兽医的,接过金豆,眉开眼笑,连声应诺。

  哪知他尚未来得及察看伤势,手指刚刚触及马身,那匹马扬蹄就踢,好在檀羽冲眼明手快,抓住马的前蹄,力度用得恰到好处,那匹马也似乎知道遇上真主,这才服服贴贴的让店主人给他敷上伤药。跟着又把上好的饲料给它饱餐一顿。这匹马颇有灵性,知道这个新主人确实是对它好,挨着檀羽冲厮磨,昂首长嘶,状甚喜悦。

  檀羽冲给它套上辔头,笑道:“你的臭脾气也得改一改了。”在众人惊异的目光注视之下,跨上坐骑,离开市场。第四天到了西境内的长治县属,在这四天当中,他小心料理这匹乌龙驹,晚上在客店投宿,都是给他上好的饲料。乌龙驹的皮肉之伤也早已好了。一天跑得快过一天。

  这天他任由那匹乌龙驹发力奔驰,不加鞭勒,只见路旁的树木,闪电般的后退,心中大乐,想道:“人不可貌相,马也不可貌相。可惜这道理却是少人知道。”

  正自得意,忽见前面有一匹坐骑,跑得也是有如风驰电掣。檀羽冲定睛看去,可不正是四日之前在安阳马市碰上的那个少年骑的那匹“玉顶赤”。

  那少年发现有人追来,回头一望,稍缓一缓,檀羽冲已是追上他了。

  檀羽冲笑道:“想不到又与兄台相会,也可说得是有缘了!”心想:“他这匹玉顶赤的脚力是不在乌龙驹之下,想必他是在途中因事耽搁,否则我绝计追不上他。”

  那少年听得“有缘”二字,不知怎的,忽地双眉一挑,脸上变色,隐隐有几分怒气。

  檀羽冲越看他越似赫连清波,却没察觉他的怒色,追上去与他并辔而行,道:“那日尚未得请教兄台的高姓大名,不知可肯赐告?”

  那少年突然哼了一声,说道:“恭喜你获得一匹千里驹,但我也有一事要向你请教!”檀羽冲道:“好说,好说。不知兄台要知道的是什么?”

  少年冷冷笑道:“你背后那个人是谁?”

  檀羽冲愕然道:“我背后哪有什么人?”

  少年冷冷笑道:“别装蒜了,你瞒不过我的!”

  檀羽冲道:“我真的不懂你的意思。”

  少年“哼”了一声,说道:“好,那我就和你打开天窗来说亮话吧,是谁指使你来追我的?”

  檀羽冲失笑道:“你误会了,不过——”

  少年摆出一副不愿听他说废话的神气,厉声说道:“不过什么,若非有人指使,你干嘛冤魂不息似的,老是跟着我?”

  檀羽冲强忍怒气,道:“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只不过我们是恰巧同一条路罢了!”

  少年冷笑道:“那我倒要请问你了,请问你是不是有这个习惯,碰上了不相识的人,就要定着眼睛,盯着人家看的!”

  檀羽冲想不到他有如此直率的一问,他怎能向他解释,他是因为他的面貌酷似赫连清波才盯着他看的呢?

  “对不住,在安阳那日,我因见兄台的坐骑非同凡品而像兄台这样俊雅的人,在闹市中也有如鹤立鸡群,我不觉,我觉……失仪之罪,请兄台莫怪。”

  少年悄声道:“我俊雅也好,丑怪也好,这都不关你的事?好,你说你不是跟踪我的,我姑且相信你的话,那就各走各路,请你别再缠着我!”马鞭扬空一抖,唰唰连声,虚打两鞭,胯下的坐骑被主人一催跑得飞快。

  檀羽冲骑的这匹乌龙驹,若是发力奔驰,本来可以追上少年所骑的那匹玉顶赤的,但他被那少年一顿排挡,却还怎能厚着脸皮,再追上去?

  天色本来是好好的,忽然下起来雨来,越下越大了。

  “这少年不肯和我结交,那就算了。还是赶到前头打个宿头吧。别想他了。”

  要知他是非常爱护他新得这匹乌龙驹的,人碰上大雨还不打紧,这匹马他刚刚调理得它恢复了本来的神骏,却是舍不得它在大雨之中跑泥泞的山路了。何况又已是天黑时分。

  天从人愿,正当他跑上山,想在树林里找个地方避雨的时候,忽然发现山腰处有一户人家,走近一看,红墙绿瓦,似乎还不是寻常的百姓人家。而且只有这家孤伶伶的人家。

  人不要歇,马也要歇息的。顾不得这么多了,檀羽冲便上去拍门。

  屋内的人竟然没有发问,就开了门。出来迎接他的是一个老汉和一个打着灯笼的小孩。

  这小孩约有十二、三岁年纪,把灯笼提起,朝着檀羽冲照了一照,“咦”了一声,道:“原来不是!”话未说完,那老汉看了他一眼,他就没说下去了。

  “我是过路的客人,碰上大雨,特地来求宿,请你们行个方便。”檀羽冲道。

  那老汉心地慈悲,稍一迟疑,便即答允,说道:“好说,好说。请进来吧。金哥,你去禀告婆婆。”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是谁呀?”那老汉道:“是个过路的客人遇雨借宿,老奴擅自作主,请他进来了。”

 

  那老婆婆还没回答,檀羽冲先听见一个好似女子的声音问:“那人是什么样貌?”声音说得很轻,好像是和别人咬着耳朵说话一般。若不是檀羽冲自幼练武,听觉比常人敏锐,恐怕一个字都听不见,檀羽冲心想:“她说得这样轻,外面的客人是听不见的。敢情是问刚才进去的那个小孩。”

  果然便听见那个名叫金哥的小孩“噗哧”一笑,说道:“不是你盼望的那个人。你的那个人我是见过的,他如何打扮,我都认得。不过,你也用不着心焦,我知道他是从来不会骗人的,你约好了他,他就一定会来!”

  那老婆婆咳了一声,说道:“不管是谁,大雨滂沱,咱们都应该留客!”跟着提高声音说道:“好,你替我招呼客人吧。告诉客人,恕我不出来了。”显然前一句话是对那少女说的,后一句话才是吩咐这个老仆。

  那个老仆人招呼檀羽冲进入屋内,一面走一面说:“我家主母孀居多年,丈夫和儿子、媳妇已死了,只有一个孙儿。除了至亲之外,她是很少出来见客的。”

  檀羽冲道:“多蒙你家主母借宿,我已感激不尽,怎么还敢惊动她老人家?”心里却在想道:“她既然只有一个孙儿,那女子不知是谁?”觉得这家人也似乎有点古怪,但自是不便向那老仆打听。

  “你家有马厩么,我想先料理这匹坐骑。”檀羽冲问道。

  “有,你随我来。我帮你照料它就是。”前头引路,带领檀羽冲把坐骑牵入马厩。

  檀羽冲眼睛陡地一亮,原来厩中有两匹马,其中一匹就正是路上相逢的那个少年的坐骑 ——玉顶赤。檀羽冲不觉“咦”的一声叫了出来。那老仆愕然的望着他。

  檀羽冲自知失态,忙加掩饰,说道:“这匹马神骏异常,但我好像见过它的。不过人有相似,物有同样,或许是看错了也说不定。”

  那老仆人道:“你这样说就恐怕是对了。这匹马不是我家的,它是——嗯,它的主人已经来了。”

  檀羽冲回头一望,向他走来的不是那个少年是谁?

  那少年冷冷说道:“你没看错,我也没有看错!”前一句“没有看错”,意思明显,是指那匹坐骑,后一句“没有看错”,却是令得檀羽冲有点莫测高深了。

  那老仆人看着他们,神情似乎更加诧异。

  檀羽冲拱一拱手,说道:“对不住,我不知道你住在这儿。附近没有人家,我只好跑到这里托庇。”语气说得甚为诚恳,也不敢盯着对方看了。

  那少年淡淡说道:“既来之,则安之。我又不是这里的主人,你也无须向我说明。”说罢,便即离去。

  檀羽冲隐隐听得那个名叫金哥的孩子在内院问他:“云表——哥,原来你和那位客人是相识的吗?”“表”字拖得很长,那少年咳了一声,金哥方起继续说出那个“哥”字。

  那少年说道:“路上偶然碰见过的陌生人,谈不上什么相识。”两人的脚步声向着反方向,大概他正在回转自己的房间,而金哥则出来帮那老仆招呼客人,两人的谈话就没有继续下去。那老仆人道:“这位连相公是我家主母的远亲,他恰好也是今天来到。”

  檀羽冲“嗯”了一声,没有说话。心里则想道:“原来这人姓连,名字大概有个‘云’字的。清波复姓‘赫连’,赫连是辽姓。他是单姓一个‘连’字,姓连的辽人汉人都有。真妙,他和清波不仅相貌相似,姓也只差了一个字!”从姓氏引起的连想,令得檀羽冲不禁更加思疑,思疑这个少年是和赫连清波有着亲属的关系。

  吃过晚饭,雨势稍为小一点,还未停止。大约初更时分,忽然又听见有拍门的声音。

  这次来的是一个和尚,一个道士,还有一个中年妇人。这个妇人涂脂抹粉,打扮得颇为妖艳。这三个人结伴而来,那老仆人一见就知,他们道路不正。但已经招呼了檀羽冲这个客人,不便厚此薄彼,得到主母允准,就开门让他们进来了。

  “对不住,我们只有一间客房,有位客人已经先来了。”那老仆人说道。

  那和尚道:“这位客人多大年纪,是男的还是女的?”

  老仆人怫然不悦,说道:“大师因何要打听得这样仔细?”

  和尚笑道:“一间客房最少也可容得两个人睡吧?若是男的,我和这位道兄都可以与他同房,若是女的,我们这位鲍三娘子也可与她共榻。”

  那道士笑道:“白云大师,你说错了。若是男的,鲍三娘子恐怕更加喜欢。”

  那中年妇人啐了一口道:“放你妈的屁,老娘守寡多年,这玩笑也是开得的吗?”

  老仆人板起脸孔,说道:“我们家的规矩,是不能失礼客人的。那位客人已经先来,他是不是愿意和你们同房,我可得先问一问他。”他隐忍不发,态度还是好像刚才那样,对任何客人都恭恭敬敬的。

  那道士道:“用不着麻烦你了,我们自己会进去问他!”

  鲍三娘子道:“赤松道兄,你怎么这样鲁莽?你不怕失礼,我也怕失礼!”

  那道长道:“嘻,鲍三娘子也怕失礼,奇闻!”但他好像有点害怕这个中年妇人,口中尽管说笑,却是不敢违抗她的命令。

  檀羽冲自己出来了。

  “小的但求一宿,在客房上打地铺也行。这位大婶,请进去吧。”

  鲍三娘仔细打量了他一眼,说道:“你要把客房让给我?”

  檀羽冲道:“礼该如此。”

  鲍三娘道:“你是读书人吗?”

  檀羽冲故意装出拘谨的样子,回避她的目光,说道:“在蒙馆里胡乱读过几年,不敢以读书人自居。”

  鲍三娘眯着眼睛笑道:“看你还未到二十岁吧,就读过几年书了。嘿嘿,了不起,了不起!怪不得你这样斯文有礼。”

  那道号赤松的道士笑道:“这小子不仅斯文有礼,还长得挺俊呢!”鲍三娘子生怕他说出不中听的话,喝道:“对读书的相公不得放肆。”

  鲍三娘子道:“听说,你们读书人是讲究什么男女什么什么不亲的,那句话怎说的?”檀羽冲道:“男女授受不亲。”

  鲍三娘子道:“对了!对了。男女授受不亲。这意思是说,除了丈夫之外,女人在别的男子手上接过一件东西都不可以,是吧?”

  檀羽冲道:“原来大婶也是知书明理的,佩服,佩服。”鲍三娘子大笑道:“我懂得个屁读书人的道理,我告诉你,我是在男子堆中混大的,去他妈的授受不亲,我自问只要行得正,和男人在一起过夜也不在乎。你回房间去吧!我不要你让。”

  原来她见檀羽冲是个书生的样子,相貌和他们所要找的那人也不相同,心想办正经事要紧,便适可而止,不再和檀羽冲纠缠下去了。

  青松道人拍拍肚皮:“肚皮要造反了!得先祭祭五脏庙。”

  老仆道:“请恕我们没有上素,若不嫌弃,我用咸菜给你们炒碟冷饭。”

  那法号“白云”的和尚道:“谁吃你的咸菜冷饭,洒家是酒肉和尚,非肉不饱,非酒不饮,洒家早已自备了,你只须给我生一盆火来。”

  那老仆人忍住笑道:“原来大和尚早已自备酒肉,那是最好不过了。火盆是现成的,马上给你端来。”

  白云禅师道:“好在午间宰的那条狗又肥又大,我留下的这条狗腿大概也够咱们三人饱餐一顿了。”

  鲍三娘子笑道:“你不忌讳?”

  白云禅师道:“狗肉我吃了几十年还有什么忌讳?”

  鲍三娘子笑道:“狗肉我没有忌讳,但‘狗腿子’有条忌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