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鉴道:“夫人,什么事?”
完颜夫人说道:“没,没什么,我只是心里有点害怕。你,你有正事在身,你走吧!”
完颜鉴安慰她道:“你放心,我现在就是去和哈必图布置怎样加强防卫,耶律玄元除非不来,来了定必自投罗网。”
完颜夫人呆呆望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完颜鉴心里可是十分欢喜,暗自想道:“她平时对我冷冷淡淡,却原来还是对我如此关心的。唉,她对我冷淡,其实也怪不得她。我平日忙于公务,很少和她共享闺房之乐,她哪能不怨我呢。待这件事情过去,我可要多抽一点时间陪伴她了。”他轻轻吻了妻子一下,重复说道:“夫人,你放心。他绝计伤害不了我,更伤害不了你。你的精神似乎不大好,你抛开忧虑,放心先睡一个午觉吧。”
完颜夫人苦笑道:“我怎么睡得着?”
完颜鉴道:“你睡不着,那就在这里等我。你若觉得无聊,可以叫兰姑来伴你,顺便你也可以套问她的口供。”完颜夫人说道:“兰姑的事我没心情管了。将军,你要很晚才回来吧?”
完颜鉴道:“晚饭我不回来吃了,不过晚上我会回来陪你的。”
完颜夫人道:“你不是说他、他今天就会来么?”
完颜鉴道:“只是有此可能而已,但依我看,他最早恐怕还得到明天晚上才来。”
完颜夫人道:“为什么?”
完颜鉴道:“因为据我接到的消息,他昨天才出大散关,即使走得快,今天也才能踏入商州境内。他总得有点准备,才敢跑来我这节度使的衙门。夜行人当然是必定选择晚上的,所以我估计他最早也得等到明天晚上才来。”说罢又轻轻吻了妻子一下,笑道:“但我知道你心里害怕,所以今晚我必定回来陪你。”
完颜鉴走了,完颜夫人还在独自呆呆地出神。
她的眼角沁出一颗泪珠,这是她忍了好久的泪水,在丈夫走了之后,才不知不觉流了出来。
她没拭眼泪,动也不动,好像一尊石像。
外表是一尊石像,心中却是翻滚的波涛。
不错,她是在想心事。
她并不是害怕耶律玄元会来伤害她,甚至也不是为丈夫担心,虽然耶律玄元并非没有可能伤害她的丈夫,但她认为这个可能性并不很大。
她最担心的是,耶律玄元来了,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正因为结果难以预料,她才担心。
不错,她也担心耶律玄元来“自投罗网”,说不定有性命之忧,但这个担心还在其次。因为他知道耶律玄元的武功之高,还在她丈夫的估计之上。但也正因为斗成两败俱伤的局面也有可能出现,她必须防止这个局面的出现。
“但我又不能出面去劝阻他,怎样办呢?”她想。
为什么她会这样想?因为只有她知道,耶律玄元假如真的跑来府衙,那就恐怕不仅是为了找哈必图替好友报仇,更大的原因是为了找她!但她现在是节度使夫人,又怎能和他见面呢?因此她最担心的就正是这一点,怕他来了,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他小时候的性格是很容易冲动的,隔了三十年,不知他还是不是像以前那样?唉,古语有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怕他还是像以前那样!”
时光倒流,回到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她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家住燕京,燕京即今日的北京。(按:北京在公元二千年前是号称“战国七雄”之一的燕国国都,当时的正式名称叫做“蓟”。唐末,残唐五代中的后晋石敬塘割燕云十六州与契丹,蓟城包括在内。契丹以蓟城为陪都,号称“南京”,也称燕京。并改国号为“辽”。金灭辽后,正式建都燕京,号称“中都”。)
燕京虽然是辽国的陪都,但居民却以女真族最多,其次是汉族,契丹人反而较少,只能排到第三。她这一家是女真族中颇有名望的世家。
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但她并不是如她对丈夫所说那样,是一个足迹不出闺门的少女。
她的父亲很希望有个儿子,可惜没有。因此她自小就是给父亲当作男孩子抚养的,穿男孩子的衣服,也像男孩子一样,喜欢在外面乱跑。
和她同在一条胡同居住的有一家人家,这家人家有个大花园,花园里种的都是牡丹。
这家人家只有母子两人,有人说女主人是寡妇,也有人说她的丈夫其实还在,只是她已经被丈夫抛弃了。到底是寡妇还是弃妇,真相不得而知,没人见过她的丈夫,也不知道她的丈夫是什么身份。知道的只是女主人是从江南来的汉人,给她料理牡丹的两个花王也是从江南用重金请来的名匠。这家人家以牡丹出名,不过她却并不是被这家人家的牡丹所吸引,而是被那个男孩子的箫声所吸引的。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她在花园外听到有如黄莺出谷的箫声,不知不觉就走进园子去了。园门是虚掩的。
那个男孩子好像没有看见她,仍然自顾自地吹箫。
牡丹盛开,蝴蝶在花丛飞舞。
那个男孩子吹了一支曲子,忽然收起玉箫,随手在地上抓起一把泥沙。
她正在奇怪,心想,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看来是应该比我还要大两三岁吧,怎么还像几岁大的小孩子一样喜欢玩泥沙?
心念未已,那大孩子已是把随手抓起的泥沙向树上洒去,蝴蝶纷纷坠地,她禁不住尖声叫了起来!
“什么人在这里大呼小叫,给我出来!”那大孩子用玉箫指着她躲藏的方向。
她知道已经给对方发现,难以躲藏,索性跑出来骂那孩子。
这些粉蝶儿采花,又碍了你什么事么?你干嘛把它们打死?哼,我真是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残忍的野蛮人!”
那大孩子道:“你怎知道这些蝴蝶已经死了?”
她怔了一怔,说道:“它们从空中跌下来,如今都是动也不会一动了,难道还不是死了吗?”
那大孩子似笑非笑地说道:“你瞧清楚,我变个戏法给你瞧瞧!”
他把手一扬,一眨眼间只见那些她以为是已经“死了”的蝴蝶,又再重新展翅,纷纷飞起。
她看得呆了,不禁失声叫道:“你这戏法果然变得神奇!”
“可笑我当时什么也不懂,还以为他真的是变什么戏法。”
现在她当然懂了,这是一门上乘的武功,那些蝴蝶只是给他的泥沙打晕的。但他洒出的这一把泥沙,竟然能够同时打中几十只蝴蝶,用的力度又能够这样恰到好处,直到现在,她还是觉得简直真是匪夷所思!弄不懂这样神奇的武功他是怎么练成功的。
“他只比我大三岁,当时也只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罢了,当时他已经有了这样神奇的武功,如今又过了三十年,他的武功更不知已经练到什么境界了。哈必图这些人怎能是他的对手?”
她叹了口气,不敢再想眼前之事。在她眼前“出现”的又是当年那个大孩子了。
那大孩子哈哈大笑过后,忽然一把抓住了她。
她吃了一惊,大声叫道:“你干什么?”
“我要打你的屁股!”那大孩子板着脸孔说道。
“岂有此理,你怎能这样欺负我!”她在挣扎,但却怎能挣脱对方的掌握。
那大孩子冷冷说道:“你偷偷跑进我的花园,还敢骂我。哼,你不是刚刚说过我是野蛮人吗,野蛮人用的就是野蛮手段,如今只打你的屁股,已经是对你手下留情了!”他把右手高高举起,作势真的要打她屁股。她吓得尖声大叫道:“就算我骂错了你,你也不能打我屁股!”
“为什么不能打你屁股?”
“因为我、我、我……”她说不下去,粉脸儿都红得像熟透的柿子了。
那大孩子忽地噗嗤一笑,说道:“你是女孩子是不是?不错,女孩子是不能被人打屁股的!”把她放开了。
她又羞又恼,红着脸骂道:“你坏透了!”转身就走。
那大孩子却不让她走,拦住她笑道:“我不打你也不骂你,还说我坏?喂,喂,咱们交个朋友好不好。我叫耶律玄元,我知道你是齐家那个野丫头。告诉你实话吧,我早已注意你了。你喜欢扮男孩子,我觉得你很有趣。嘿、嘿,我是野蛮人,你是野丫头,咱们不正好是一对吗?”
她给那大孩子揭穿,已是甚感尴尬,“无趣”极了。说道:“我不是野丫头,我也不想和你交朋友。”
“哦,你不想和我交朋友,那你为何不请自来?”
她没有回答,也不知怎样回答。
耶律玄元作状想了一想:“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想偷摘我家的牡丹,是不是?”
她摇了摇头。
耶律玄元道:“好,那么让我再猜。你是在我吹箫的时候进来的,——她这才知道,原来他早已发现了她了,她的脸也更加红了。——敢情你喜欢听我吹箫?”
她虽然有时候也说谎,但这一次却不想说谎了,她点了点头。
“你和我做朋友,我教你吹箫。”
惊慌已过,她也觉得这大孩子“有趣”了,说道:“我还想你教我变那套戏法。”
耶律玄元笑道:“那套戏法可不是容易学的,不过,我也可以教你另外一些有趣的玩意儿。慢慢再教你学那套戏法。”
就这样,他们交上了朋友。
耶律玄元果然没有食言,不但教她吹箫,还教她读汉人的诗书,教她一些比较容易学的武功,教她欣赏牡丹的“学问”。不知不觉她也养成了喜欢牡丹的僻好了。
她也曾问过他,为什么园子里只种牡丹。
“因为我的爹爹最喜欢牡丹,他说只有牡丹才配得上他的身份。”
“哦?你的爹爹是什么身份?”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他,他喜欢牡丹,我只是从妈妈口中知道的。妈妈也似乎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我想你的爹爹一定是个富贵双全的人。”
“为什么你这样想?”
“牡丹,花之富贵者也。前两天我念过的一篇文章就有这么一句话,你爹爹喜欢牡丹,因此,我猜他一定是富贵中人。”
耶律玄元默然不语,半晌忽然问道:“你不嫌弃牡丹俗气?”
“不嫌。因为你也是爱牡丹的人,你一点也不俗气。”
“多谢你因为我这个人而喜欢牡丹。”耶律玄元笑了,她从未见过他这样开心。
“其实牡丹也是花中品种最多的一种花,说牡丹俗气的人,那是因为他们没见过名种牡丹的缘故。正如从没见过美人的人,就信口雌黄,说天下女人都是庸脂俗粉一样。这些人又怎知有西子王嫱之美?”耶律玄元说道。她也笑了,“我没有你这样聪明,懂得拿花来比女人。我只觉得牡丹花开得好看,我就喜欢。”
耶律玄元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