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已有“预告”,完颜鉴听了,仍是不禁大吃一惊,说道:“什么,这根线索,竟然是在宋国的边关总兵的官衙之内?”

  哈必图笑道:“不必大惊小怪,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在我上盘龙山找檀公直的那天,宋国也派了四个大卫士前去,不过,我在先,他们在后,我是在下山之时,才碰上他们的。”完颜鉴道:“他们也去找檀公直做什么?”哈必图道:“他们要找的是另一个人,这个人恰好是檀公直的媳妇。你别吃惊,也先别多问,待会儿我再告诉你他的媳妇是什么人。这个人是秦桧提拔的,你知道的,秦桧生前是和咱们有联络,所以我认识他们当中的一个。他们起初不知道檀公直的身份,也是我告诉他们。那时檀公直已经受了伤,依我猜想,檀公直可能已经给他们打死,也可能是两败俱亡!”

  完颜鉴道:“你没有和他们联络上么?”

  哈必图道:“这四人杳无音讯,我们的人到盘龙山查过,也没发现他们的尸体。”

 

  “据宋国来的消息,那四个人是一去无踪,恐怕是已经死了。另外一个宋国来的消息,檀公直那个汉人亲家,大概十九亦已死了。不过消息来源语焉不详,这亦即是说,我们还没有和在宋国那边替咱们做事的比较重要的人物直接见过面。

  “但现在却是接上线头的机会了。”

  说至此处,他的声音更低,差不多已是接近于“耳语”的程度了。

  “秦桧在生时的一个心腹卫士和咱们以前也是有联络的,他现在的身份是宋国一等大内卫士,最近派来边关做监军,不过他的监军身份也不是公开的,你可以派人暗地里去见他,说不定他会知道檀公直的死生之谜,如果檀公直逃到宋国,请他侦查也容易些。”

  完颜鉴大喜道:“有这样的人在宋国边关,真是天助咱们大金了。莫说可以打探檀公直的消息,即使他毫无所知,我也是必须和他接上线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他们在天香亭内细语喁喁,那个在花丛中修剪花草的女仆侧耳细听,听不清楚,索性伏地听声,但可惜得很,话语倒是断断续续听到几句,那个金国奸细的名字却听不见。他怕给发现,不敢伏地过久,待到哈必图和完颜鉴说话较为大声之时,她就站了起来重新修剪花草了。

  只听得哈必图说道:“檀公直是死是活我们暂且不管,但他的媳妇那天丝毫没有受伤,料想是还在人间的。这个娘儿身份的重要,纵然不能说是超过檀公直,恐怕也不在檀公直之下!”

  完颜鉴说道:“她是什么身份?”

  哈必图道:“她的父亲是张宪!”

  完颜鉴吃了一惊道:“张宪不是岳飞的女婿么?”

  哈必图道:“不错,正是和岳飞一同在风波亭被秦桧所杀的张宪。因此檀公直这个媳妇本人虽然无足轻重,但因她的外公是岳飞,她的身份就重要了!”

  完颜鉴怔了一怔,说道:“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岳飞的外孙女儿,竟然会嫁给咱们大金国的一个贝子!”哈必图道:“是呀,她做别个人家的媳妇也还罢了,做檀公直的儿媳妇,那就更加可虑啦!”

  完颜鉴瞿然一省,说道:“对,岳飞旧部也还有许多在生的,有的已经变成草野之雄,有的则还在宋国军中任事,檀公直为儿子讨这门媳妇,其志恐不在小,说不定就是想利用岳飞的外孙女儿,联合岳飞的旧部,和咱们作对。”哈必图道:“如果她的公公和丈夫死了,她就会更加仇恨咱们大金,用不着她的公公指使,她一样也要和咱们作对。”

  完颜鉴道:“我懂,她本人虽然不是什么奢栏(了不起)人物,但因她是岳飞的外孙女儿,她的身份就重要了。咱们不能让她受人利用,做出对咱们大金不利的事,所以就必须将她除去,以免后患。”

  说至此处,他顿了一顿,跟着问哈必图道:“檀公直是咱们金国的老贝勒,有许多人认识他,但他这个媳妇,我的手下却是没有人见过她的,如何才能将她缉拿归案?”

  哈必图道:“我见过她,我凭自己的记忆已经请一位画师画出了她的容貌,现在我就把这张画图给你。”

  完颜鉴展开画图一看,笑道:“听说岳飞的女婿张宪是一员勇猛绝伦的虎将,想不到他的外孙女儿竟然还长得相当漂亮呢!”

  哈必图道:“她的名字我也查出来了,是盘龙山的猎户说出来的。”

  完颜鉴道:“叫什么名字?”

  哈必图道:“叫张雪波。”

  完颜鉴道:“叫张雪波?哦,我懂了,这个名字是含有深意的!”

  哈必图道:“含有什么意义?”

  完颜鉴道:“岳飞和张宪不是同时同地在风波亭被秦桧害死的吗?雪波的意思就是要雪风波亭之恨!”

  那个修剪花枝的女仆听见“张雪波”这个名字,不觉陡然一震,“咔嚓”一声,又把一枝不该剪的枝头上开有牡丹的花枝剪断了。

  天香亭里已经没有闲杂人声,这次可是引起了哈必图的注意了。

  哈必图抬起头来,把眼望去,说道:“这个躲在花丛里的女人是什么人?”

  完颜鉴道:“是一个专司料理牡丹的女仆。”

  哈必图道:“哦,她会种花?她是汉人的女子吧?”

  完颜鉴道:“不是,她是金人。”

  哈必图道:“她是‘家生’的还是买来的?”当时一般富贵人家的奴婢分为两种,一种是用钱买来的,一种是原有的奴婢生下的儿女,一生下来,身份也注定是奴婢的了,这种奴婢,称为“家生”的奴婢。

  完颜鉴不知他何以对一个女仆问得这样仔细,说道:“两者都不是。她本来是个难民,内子见她可怜,收容她的。”

  哈必图道:“她很得夫人宠爱吗?”

  完颜鉴道:“是的,内子见她有几分气力,又会栽花剪草,所以收了她做贴身女仆。”其实这个女仆之所以会“栽花剪草”,还是到了她的家中之后才学会的,不过完颜鉴恐怕惹起哈必图的多疑,累及他的妻子,故而没有详细说明。

  哈必图点了点头,说道:“请你叫她来!”

  完颜鉴叫道:“兰姑,你过来!”

  这个名字叫“兰姑”的女花匠似乎吃了一惊,应道:“大人,你叫我吗?”

  哈必图不觉皱起眉头,原来这个“兰姑”的名字虽美,声音却像破罐一般。

  完颜鉴道:“花园里又没别的人,当然是叫你。你不必惊慌,这位哈大人有话问你。”

  这个兰姑是否惊慌不得而知,但当她走到哈必图面前的时候,哈必图倒是被她吓了一惊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貌丑的女人,脸上横七竖八的有许多疮疤。

 

  哈必图道:“听说你对牡丹花懂得很多,是吗?”

  兰姑说道:“这个园子里的牡丹花都是由我料理的,稍微懂得一些。”

  哈必图道:“好,我和将军正要去赏牡丹,请你作陪,给我们解释。”

  兰姑道:“奴婢遵命,请字可不敢当。”

  哈必图听她口音,虽然极为难听,却的确是商州一般土生土长的金人口音。

  这个兰姑陪他们去赏牡丹,果然是有问必答。

  她指出了许多著名的牡丹品种:泰红、姚黄、金粉、白玉、二乔、瑶池春、露珠粉、蓝田玉、银盏金龙……

  最后指着一种黑牡丹说道:“这是最名贵的一种,叫做青龙卧墨池。”

  哈必图道:“这种黑牡丹我在御苑也见过,可惜只开了一年就枯萎了。那年开的花也没你这枝黑牡丹好看。”

  这个“青龙卧墨池”的花名因为比较特别,他还记得。心里想道:“看来这个女花匠倒不是冒充的。”

  完颜鉴道:“这种黑牡丹的原产地是在山东荷泽,花谱上也有名的。有这样两句话说:‘荷泽牡丹甲天下,天下牡丹出荷泽。’但可惜或者是因接种不得其法,荷泽的名种牡丹移植外地,大都不能生长。这枝黑牡丹能够成长、盛开,说起来还是靠了兰姑的功劳。”

  哈必图道:“哦,如此说来,你真是专家了,如何培植,你说说看,我也想知道呢。”

  兰姑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困难,牡丹花是喜欢生长于阳光充足,排水良好,土壤深厚肥沃的土壤中的。这里的土壤都是经过加工施肥的,在没有阳光的阴天,我们就利用炭培的方法让它得到暖气。选种时选取在原地已定植生长了三四年的牡丹,用种子育苗和分株的方法繁殖,分枝繁殖的时间也要注意,必须是在每年秋分至寒露之间,挖出根部,剪下粗根,存下细根,视每蔸芽头多少,按其生长情况用竹刀将根蔸分开若干块,每块保留二三个新芽移栽。若是用种子育苗法则必须于七月份收取种子,于当年九月播下,播种以后幼苗经过足二年生长,才能于九月份或十月份起苗移栽定植。”

  哈必图因为常常陪皇帝在御苑赏花,对花事也说得是一知半解,听兰姑说得头头是道,心里想道:“可惜她长得太过丑陋,否则倒是可以将她荐入宫中当个花匠。”

  他本来是有点疑心,至此方始消除,心中暗自失笑:“我也真是太多疑了,她和那个人不过是背影稍为相似而已,怎能真的就是那个人?那人是在盘龙山长大的,恐怕压根儿就没见过牡丹。面貌纵然可以改变,也改变不了这样大,而且以那人的身世以及遭遇之惨,她又怎能有闲心学种牡丹?甚至懂得比御苑的花匠还多!”

  哈必图道:“看了这许多名种牡丹,真是令我大饱眼福,不过今天恐怕是看不完的了,还是留待明天再仔细赏玩吧。”

 

  完颜鉴会意,说道:“兰姑,你回去伺候夫人吧,这些花草,明天修剪不迟。”

  兰姑遵命退下,但她走到一座假山背后,却停下脚步。

  节度衙的花园很大,经过这座假山,还要走一段花径,才能走出园门。但她躲在假山后面,完颜鉴已是看不见她了。

  她只不过是一个仆人身份,完颜鉴当然绝对料想不到她敢这样大胆。

  而且那座假山和天香亭的距离少说也有半里之遥,即使有人躲在假山后面,也听不见天香亭这边的谈话。是以他根本就没起过怀疑,这个兰姑竟然敢在假山后面偷听。

  完颜鉴和哈必图回到了天香亭来,笑道:“这个兰姑倒是有点本事,只可惜面貌太丑。哈大人,我以为你只喜欢美女,想不到你对她倒也似乎颇有兴趣。”

  哈必图竟然一本正经的说道:“不错,我对她是颇有兴趣。对啦,你说她是难民,她是怎样遇难的?你和她又是怎样碰上的?”完颜鉴道:“就是那年我从大散关班师回来,在路上碰上的。据她说他的全家都已被宋兵所杀,内子见她可怜,就收留她了。”

  哈必图道:“她没有孩子的吗?”完颜鉴道:“我说漏了一点,她全家遇害,是指她的父母和公婆丈夫等人通通被宋兵所杀,她的孩子倒还没有遇难。”

  哈必图道:“她的孩子有几岁了。”

  完颜鉴暗暗奇怪:“为什么哈必图问得这样仔细?难道他是怀疑兰姑来历不明?”

  他小心翼翼地答道:“她有两个孩子,一个十二岁,一个三岁。”

  哈必图听说兰姑有孩子之时,本来又已起了几分疑,但一听得她有两个孩子,这几分疑心又消除了。他暗自思量:“三年前那娘儿只有一个孩子,即使她是夫死再嫁,也不可能就生出一个三岁大的孩子来。”他本来不是粗心的人,但在这件事情上,却未够细心推敲了。他一时间可没想到,这个三岁大的孩子可能是遗腹子。

  不过他的粗心也并非没有原因的,因为他所怀疑的那个“娘儿”,三年前还曾经是打过虎的女英雄,哈必图就是在她打过老虎的那天晚上,到过她的家里的。

  虽然哈必图没见过她打虎的身手,但试想一个在当天还能够打老虎的女人,如何会给别人看出她是孕妇?因此在哈必图的印象中,他见过的那个“娘儿”是怎样也不可能和一个孕妇联想起来的。

  他去了疑心,随口笑问:“她的孩子长得没她这样丑吧?”

  完颜鉴笑道:“说也奇怪,乌鸦也会养出凤凰来呢。她的孩子非但不丑,而且比一般孩子还要俊美得多,尤其是她那个三岁大的女孩,内人喜欢得不得了,简直就想要收她做干女儿。”

  哪知哈必图对女孩子不感兴趣,对男孩子却感兴趣,他很留神地听完颜鉴说话,听罢,若有所思,忽地说道:“兰姑那个十二岁大的男孩子我倒想见他一见。”

  完颜鉴有点为难神色,说道:“这孩子很野,我也不常见到他,但听说他是很喜欢到山上跑的。我叫人去找他就是,但恐怕一时间未必找得着他。”

  哈必图只是略起疑心而已,并非一定要见那孩子不可,于是说道:“也不用这样着忙,反正我还要过两天才走。明天你再叫那孩子来见我吧。今天咱们先谈正事。”

  兰姑躲在那座假山后面,偷听他们说话,一面听一面捏着冷汗,越听越是吃惊。

  本来天香亭和她藏身之处距离甚远,换了别一个人,甚至即使是学过武功的人,也不能听见天香亭这边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