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鉴不敢指出“满江红”是词不是诗,说道:“哦,这我倒真料想不到,皇上怎的会念岳飞所写的诗?”

  哈必图道:“皇上说岳飞的口气很大,我倒要和他比一比。他夸口要直捣黄龙,但终他一生都做不到。我却要在有生之年灭了宋国。皇上还因此写了一首汉诗,说是要和岳飞比一比高下呢!”完颜鉴好奇之心大起,说道:“皇上这首诗不知哈大人可记得否?”

  哈必图说道:“皇上的诗,我怎敢不念得滚瓜烂熟。”当下敞开喉咙,把这首诗朗诵出来:

  混一车书四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这首诗他念过不知多少百遍,果然是熟极如流,背得一字不差。

  完颜鉴作洗耳恭听状,听罢,击节大赞:“皇上此一御诗,气盖今古,岳飞怎能和皇上相比,要比也只有——”哈必图道:“哦,只有谁?”

  完颜鉴说道:“只,只有历史上功业最大的皇帝,才能和皇上相比,岳飞何足道哉?”

  原来金主完颜亮虽说是要和岳飞一比高下,但这首诗却是自比秦始皇的。只因秦始皇功业虽盛,但在历史上也以残暴著名,故此完颜鉴不敢直言。

  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书同文,车同轨”,即是把文字统一了,把度量衡(包括车轨的长短,田亩的大小、钱币的轻重和形式等等)的制度也统一了。“混一车书”亦即是代表统一天下的意思。

  完颜亮此诗,意思是说,他要像秦始皇一样统一天下,不容许江南有宋国另划疆界。西湖与吴山都在南宋的首都临安(即今杭州)境内,“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即是要灭亡宋国的意思。

  修剪花草那个女花匠听得哈必图朗诵此诗,心头大愤,不知不觉,“咔嚓”一声,剪断了一枝不该剪的枝头上开有牡丹花的花枝,幸而她的主人商州节度使完颜鉴正在把全副精神用于和钦差对话,大拍他们皇上的马屁,没注意及她。哈必图哈哈大笑,说道:“对,对,岳飞怎能和咱们的皇上相比,岳飞的‘直捣黄龙’只是梦想,咱们皇上的‘立马吴山’则是必定可以实现的!”

  他喝了一杯酒,继续说道:“岳飞不能和咱们的皇上相比,辛弃疾也不能和岳飞相比,对不对?”

  完颜鉴道:“对,对极了!岳飞最高的官衔是少保,辛弃疾如今还不过是耿京手下的一个参军,当然不能相比,不能相比!”

  哈必图笑道:“是呀,皇上连岳飞的什么、什么满堂红都念得滚瓜烂熟,你们唱一唱辛弃疾的什么、什么……(歌姬轻轻提醒他道:鹧鸪天)对、对,什么鹧鸪天,那又有什么关系!”

  完颜鉴放下心上石头,说道:“多谢大人通情达理,不加责怪。但她们选词不当,可还得罚她们多唱一曲。”

  领队的歌姬已有戒心,连忙请示:“不知大人喜欢听什么曲子?”

  哈必图哈哈笑道:“你问我怎样杀人,我倒敢自夸是个行家,问我曲子的好坏,那可是向瞎子问路了,还是请完颜将军说吧。”

  完颜鉴笑道:“哈大人过谦了。但哈大人既然有命,我也不敢推辞,就替哈大人点一曲吧。咏牡丹的诗词,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但似乎以唐代大诗人李白的清平调三章最为脍炙人口,就叫她们唱李白的清平调如何?”要知李白的清平调是为唐明皇与杨贵妃赏牡丹而写的,这是“奉旨题诗”,必须讨好皇帝和杨贵妃的,在李白的诗篇中其实是庸俗之作,但却不会犯忌。(这里的犯忌是指犯哈必图之忌,至于词中的赵飞燕犯杨贵妃之忌,那是另一回事了。)

  哈必图笑道:“将军说是好的,那就一定是好的,唱吧,唱吧!”

  歌姬重展歌喉,唱道: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疑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卸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

  哈必图拍掌赞道:“妙极,妙极,你若被选入宫中,一定会得到当今皇上带笑看的。”歌妃犹有余悸,不敢多说,甚至连打情骂俏的话都没心思说了,只道:“大人,取笑了。”

  完颜鉴道:“不知大人是否还想再听新歌?”

  哈必图道:“我倒想再听一遍辛弃疾那首什么、什么鹧鸪天,不过不必起舞了,只清唱就行。还有,完颜将军,你知道我肚子里墨水不多,要请你为我讲解讲解词意才好。”

  完颜鉴自思:“我已经送了他黄金宝石,料想他不会故意找我的岔子。这首词也没什么犯忌之处,不怕为他解释。”于是稍作客气一番,便答应了。

  这首词是辛弃疾在一个姓祝的朋友家里赏牡丹作的,上半阙写花,后半阙兼写主人和陪酒的女子(大概也是主人家中的歌姬之类),正是可说得上是应他们的眼前之景的。后半阙歌词是:“香潋艳,锦模糊,主人长得醉功夫。莫携弄玉栏边去,羞得花枝一朵无。”

  哈必图听罢,笑道:“这位主人也算得是贤主人了,他喝醉了也有工夫陪客。但喝醉了赏花恐怕看不真切,咱们还是别喝醉的好。”完颜鉴忙拍他的马屁:“对,对极了。哈大人这样说才是真正懂得风雅之道呀!醉眼模糊,赏花还有什么意思,咱们这就赏牡丹吧。”哈必图道:“且慢,且慢。”

  完颜鉴道:“大人有何吩咐?”

  哈必图忽地问道:“弄玉是个很美貌的女子吧?”

  完颜鉴知道他读书无多,对有关秦弄玉的典故恐怕他听得不耐烦,因此只就诗句解释,说道:“一点不错,正因为弄玉是一个非常美貌的女子,所以客人劝主人不要带她到栏边赏花,恐防牡丹花见了这样美貌的姑娘,也要自愧不如。诗中的弄玉,是客人借用古代的美女来比喻主人家中那位陪酒的女子的美貌的。”

  哈必图哈哈大笑:“完颜将军,你的这班歌姬都长得天仙一般,依我看,随便你哪一个都比得上弄玉吧?”

  完颜鉴一听便知其意,道:“大人的意思,是叫她们不要——”哈必图笑道:“是呀,请你别叫她们陪我们赏花了。试想她们一个个这样美貌,她们都去赏花,牡丹花恐怕都羞得不敢开了。”

  完颜鉴屏退歌姬,其他仆人也都退下,天香亭里就只剩下主客二人了。这天香亭是完颜鉴专为赏牡丹而建的,比王侯巨室的客厅还大。只剩下两个人颇有空阔之感,但目力所及,对园中的景物,却也看得清楚多了。那个女仆似乎恐怕惊动他们,在园子一角躲在花丛里轻轻修剪花枝,不敢走出来。哈必图道:“完颜将军,你过的真是神仙日子,但再过些时,恐怕你就要忙得没功夫也没心情赏花了。”

  完颜鉴吃了一惊,试探他的口风道:“大人是说将有大事发生?”哈必图道:“是呀,所以咱们还是先谈正经大事吧,赏花可以稍稍押后。”完颜鉴道:“大人奉皇上密令出京,不知有何大事见告?”

  哈必图笑道:“完颜将军,皇上叫你在商州整军经武,皇上想要做的这件大事是什么,你也应该想得到吧?”

  完颜鉴道:“皇上是否将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哈必图道:“不一定是‘即将’,但伐宋之举,势在必行,至迟恐怕也不会迟过明年。”

  完颜鉴道:“请哈大人禀告皇上,卑职奉命镇守商州,不敢稍有松懈,军马粮草是都已有了准备的。伐宋之令一下,卑职愿为前驱。”

  哈必图道:“将军忠心为国,皇上是知道的。我这次回去,自必也会把将军如何悉心整军经武的功劳奏明皇上。”

  接着微微一笑,说道:“你放心,咱们如何饮酒作乐,听歌赏舞这些小事,我不会对皇上说的。其实皇上也喜欢女色,只是不能明言罢了。”

  两个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哈必图继续说道:“除了军国大事,皇上还有两件事情交托你,这两件事情虽然说不是军国大事,但也足以影响军国大事的。”

  伐宋这件大事,其实用不着哈必图传达皇上的意旨,完颜鉴亦已知道了。金国要吞并宋国,这早已是路人皆知的公开秘密。他要知道的是皇上有何密令,心里想道:“这可说到正题来了。”

  “但不知是哪两件事情?”完颜鉴问道。哈必图道:“你知道皇上最顾忌的是哪两个人吗?”

  完颜鉴其实是略有所闻的,但当然他不敢直说是业已知道。

  “卑职不知,请大人赐示。”

  哈必图道:“第一个是檀公直,他是贝勒身分,将军想必不会不知。”

  完颜鉴道:“这位檀贝勒不是听说在二十年前就已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吗?”

  哈必图道:“咱们是自己人,大家都不必顾忌。从现在起,咱们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好吗?”

  完颜鉴道:“多谢皇上和哈大人这样信任我,我若有所知,自是不敢隐瞒。”

  哈必图道:“三年前我也曾奉老皇上之命,秘密出京,你知道这件事吗?”

 

  完颜鉴道:“哈大人那年出京之事我是知道的,但老皇上密令,我当然不得与闻了。”

  哈必图说道:“实不相瞒,那年我秘密出京,就是奉了老皇上之命,召檀公直回京面圣的。”

  完颜鉴佯作吃了一惊,说道:“那位檀贝勒还活在人间?”

  哈必图道:“可惜现在他是否尚活在人间我却不知道了。”完颜鉴问道:“当年他没奉诏?”

  哈必图道:“是呀,我也想不到他那么大胆,竟敢撕破诏书。”

  完颜鉴道:“哈大人,那你怎能容他如此放肆?”

  哈必图道:“我当然不能容他如此放肆,当时就要将他逮捕回京。不料他非但敢撕破诏书,还敢公然拒捕。”

  完颜鉴道:“真是无法无天!听说这位檀贝勒武功很好,是真的吗?”他已猜想得到,哈必图定是在檀公直手下吃了大亏,为了替哈必图遮羞,唯有抬高他的对手的武功。哈必图道:“他的武功是很不错,依我看,本国除了令叔之外,武功能够胜过他的恐怕也是寥寥无几。不过,他的武功虽好,我本来还是可以将他擒获的。只可惜我那两个随从本事不济,他们却打不过檀公直的亲家和儿子。那时檀公直已经给我用大力金刚手打得重伤,我,我也受了一点轻伤。但因我那两个随从丧命,我,我只好放、放过他了。”

  完颜鉴道:“他中了哈大人的大力金刚掌,料想也是不能活命的了!”

  哈必图道:“我也是这样想,不过当今皇上却是放心不下。”他带着苦笑,喝了满满一杯酒,继续说道:“你知道那年我奉老皇上之命秘密出京之时,老皇上已是龙体欠安,准备传位给当今皇上的。老皇上此举是恐他万一驾崩之后,新皇上制伏不了檀公直,故而想趁在生之日,把檀公直除掉免除后患。当然所谓‘除掉’,不一定就是将他杀掉。老皇上的主意是要将檀公直押回京师之后,再行处置的。他和老皇上是中表之亲,他在朝之时,虽然有某些政见和老皇上不同,对老皇上也还是有几分忠心,不敢太过放肆的。故此老皇上以为他当会奉诏,那知他竟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呢!唉,他拒不奉诏,可苦了我了!”

  他追思往事,心中犹有余悸,抹了抹额上淌出来的冷汗,继续道:“我拿不到人,自己还受了伤,带伤赶路,两个月之后才回到京师,正不知如何向老皇上交差,幸好,不,不,不料,不幸……”他一时间未有详加考虑,说出“幸好”二字,方始省觉失言。

  完颜鉴连忙替他掩饰,说道:“是呀,那一年我们正在计划大举伐宋,我领一路兵马已经攻入大散关,谁也想不到,不料,不料老皇上竟然不幸驾崩,新君即位,安内重于攘外,我们只好班师。”

  哈必图接下去道:“当今皇上即位,要办的事情很多,一时间也就无暇去理会那檀公直的死活了。但现在可不同了,完颜将军,我想你应该懂得我的意思。”

  完颜鉴点了点头,说道:“当今皇上,文才武略,比起老皇上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当今皇上励精图治之下,国家已是安如磐石。”其实这一大串说话,只须四个字就可以说得明白,无非是指新君的地位已经巩固,不过,“地位巩固”这四个字却是不能由臣子来“妄加议论”的。

  哈必图继续说道:“是呀,国家安如磐石,当今皇上继续承老皇上的遗志,重新兴师伐宋了。既然准备伐宋,檀公直的死活就必须弄清楚了。完颜将军,你当然知道,檀公直在二十多年前是做过兵马大元帅的,目前也还有许多带兵的将领是他的部下,他对军心的影响,不能忽视!”

  这样说其实是和“安如磐石”四个字有矛盾的,但哈必图已是想不出更好的说法了。

  完颜鉴道:“我明白。目前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查明檀公直的死活。”

  哈必图道:“你可知道他当年躲在什么地方么?”

  完颜鉴道:“请大人示知。”

  哈必图道:“就在你管辖的商州境内,接近大散关的盘龙山上。”

  完颜鉴道:“大人要不要我派兵前往盘龙山搜查?”

  哈必图道:“我想檀公直没有这样笨,即使他没有死,料想也不敢藏在盘龙山上了。”

  完颜鉴道:“是,是。多谢大人教导。”

  哈必图忙把语气兜回来道:“将军,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这是笨主意——”

  “为了忠君之爱,即使明知他不会躲在盘龙山上,为了预防万一,咱们也应该去查一查的。不过我已经派人去查过了。要是再派兵去,那就恐怕要打草惊蛇啦!”哈必图道。

  完颜鉴道:“商州的户口是编有名册的,待我再下一道严令,要他们注意可疑的户口。倘若檀公直还没死掉,他敢藏在商州的话,我一定把他揪出来。”

  哈必图道:“将军肯这样尽心尽力,自是最好不过,但也要避免张扬。”

  完颜鉴道:“卑职懂得。”

  哈必图若有所思,沉吟半响,方始接下去说道:“注意可疑的户口是一个办法,但恐怕要费很大的人力,却未必能够得到结果。”

  完颜鉴顺着他的口气说道:“大人所虑甚是,注意可疑的户口,不过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罢了。依我想,那檀公直已经中了大人的金刚掌,他活下去的希望实是微乎其微,不过他的死若不查明属实,又不能解皇上之忧,咱们做臣子只能尽力而为。不知大人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可以迅速查明真相?”

  哈必图忽道:“我们是还有一个办法,不过你听了可别吃惊。”当下小声说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