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章浩歌修炼以后,过年就变得寡淡无味了,长门僧并不追求这种世俗的热闹,喝酒吃肉炸竹花什么的纯属奢望。不过每到过年的时候,总会有曾经受过章浩歌帮助的人找上门来,无论如何也要给章浩歌送礼。老师实在推脱不掉的时候,也只能收下,但自己不会保留一丁点,最后都分给了穷人。过年对安星眠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唐荷总会抽空回来与兄长团聚,虽然未必能赶上除夕那天,但或迟或早都会出现。即便唐荷对他冷眼相待,能够看到唐荷的面容,他也会觉得欣慰。

而今年呢?父亲已经去世,自己离开家门,老师成为一个正邪莫辨的神秘存在,唐荷还在和死亡无异的沉睡中。长门成了一个烂摊子,自己苦苦奔波着寻求拯救长门的答案,以至于连今夕何夕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么算起来,这真是一个再糟糕不过的年。

他正在心里暗自忧伤着,却忽然听到雪怀青开口说:“原来已经过年了啊,真是好呢。”

“好?我们忙得连年都忘了,这也算好么?”安星眠说。

雪怀青嫣然一笑:“自从离开了义父之后,这还是第一次有师父之外的人陪我过年。而且义父一到过年的时候就会喝得烂醉,思念他的亡妻和早夭的孩子;师父脾气不好,一到过年的时候想起须弥子就更加糟糕,所以我已经很久没有一个舒心的新年了。”

安星眠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这样的一个新年,对自己而言大概是糟糕之极的,但对于雪怀青而言,却已经是相当难得了。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女,多年以来一直陪着自己喜怒无常的师父离群索居,连一个快乐的新年似乎都只是奢望而已。他忽然心里一阵怜惜,又感到有些内疚,觉得比起雪怀青来,自己已经算足够幸福了。

而且他还发现了另外一件事,刚认识雪怀青的那些似乎,她每次发自内心的笑一次,都会让自己感到惊讶,而现在,他对雪怀青的笑已经习以为常。她已经渐渐变得开朗,尸舞者阴霾的气息正在一点点离她远去。安星眠为了这一点由衷地感到欣慰。

“你说得对!”他也笑了起来,“真是好!为了这个难得的新年,我们干杯。”

这一夜小山村里喧闹非凡,纵然过了一年的苦日子,新的一年总算能带来新的盼头。人们难得地穿上新衣,点燃竹花,让那噼里啪啦的吵闹声响传递内心的希望。安星眠一时间没了睡意,索性和雪怀青一起在村里随意游荡,看着那些难得穿上新衣而连走路都小心翼翼地孩子们,他真有些后悔没有带一些糖果来。

朴实的村民们见到来了客人,都热情地向两人招呼,一路上拜年声不断。雪怀青叹了口气:“小时候在村子里过年,从来没有人搭理我,还有别的小孩向我扔石头。我很奇怪,为什么现在我长大了,按道理来说对人们威胁更大了,却反而没人来欺负我了?回想起来,义父去世的时候我回村,也没有人来招惹我了,见了我反而躲得远远的。”

“因为一旦你对他们有了威胁,他们就再也不敢碰你了,”安星眠思考了一会儿后说,“欺侮弱者总是人类的天性。那些人对羽人有恨,又不敢拿刀拿枪去和他们拼,只能把气撒在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但是也不能怪他们。”

“我倒是并没有想要去怪他们,不过还是要问问,为什么不能怪他们?”雪怀青问。

“他们也不能左右这个世道,”安星眠说,“大家都只是普通人,只想要有饭吃,有衣穿,平静地过自己的日子。但是当皇帝的、当君主的就是喜欢杀来杀去,他们有什么办法?一场战争死一万人、十万人、一百万人,对于帝王而言,只是一些冰冷得数字,但对于死者而言,那就是生命的彻底终结,家庭的破裂,幸福的粉碎。可平民也拿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没什么办法,就只好冲着同样的异族平民出气了。九州只要有种族,就会有冲突;没有种族之分,只要有国家,还是依然如此。人生于世,谁都摆脱不了。”

雪怀青默然不语,过了好久才说:“所以你们长门就是厌倦了这样那样的争端,才会选择这样自我修炼吗?”

“我也说不清楚,但这未必没有可能,”安星眠说,“过去我一直觉得我对长门的经义了解得很透彻,但经过这最近半年,我才发现,其实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人生的痛苦,绝不是在纸面上写写划划几个字就能明白的,我越来越觉得我其实并不适合做一个长门僧,因为长门僧要超脱痛苦,而我做不到。”

“做不到就不做,有什么关系呢?”雪怀青说,“强迫自己去做自己根本不喜欢的事情,真的很有意义吗?”

“那你呢?”安星眠反问,“你真心喜欢做一个尸舞者吗?”

“无所谓真心不真心,”雪怀青说,“既然走了这条路,就顺其自然好了。至少到现在为止,我也没觉得尸舞者有什么不好。”

“顺其自然……”安星眠咀嚼着这四个字,“其实你才是真正有修士风骨的人。”

雪怀青淡淡地一笑。忽然之间谈论了不少沉重的话题,不知不觉把除夕夜的喜庆冲淡了不少,再想到第二天的艰难行程,两人都有些意兴萧索。

“回去早点休息吧。”最后安星眠说。

第二天是新年的第一天,但山民们已经早早起来开始劳作。对他们而言,前一天夜里的短暂欢愉终将过去,睁开眼睛后,仍然需要面对沉重的生计。这就是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艰辛人生,和主动寻求痛苦得长门僧相比,这何尝不是另一种苦修。

安星眠本来打算悄悄给村长留下一张银票,讲明分发给全村人,但细想之后还是作罢了。如同俗语所说,人只能救急,却不能救穷。他能帮助一个村庄的人改善生活状况,却不能帮助所有人。别说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富商之后,就算他是南淮黎氏的家长,也做不到这一点。

两个人有些心情沉郁地离开这座小山村,开始想赤炎峰行进,即便是在重重雾霾中,这座孤兀挺拔的山峰也能用肉眼看见。只是眼所见是一回事,要靠近却着实艰难。好在两人不但身怀武艺,而且经常在各种各样的大山里行走,走起山路反而远比在幻象森林里穿行要舒服得多,尽管如此,仍然从清晨走到下午,才来到赤炎峰下。等到攀上那处山洞,天色已经墨黑了。

安星眠首先尝试着去推开那块巨石。果然,巨石并不如看上去那样岿然不可动摇,他用力之下,能够感觉到一点松动。但他毕竟力道不足,无论怎么使劲也推之不开。雪怀青见状,召唤尸仆上前,两人进入山村之前,先把尸仆掘地埋入了地下,以免这个不吃不喝的大家伙引人注目,此时尸仆自然是跟在身边了。这个铁塔一般的巨汉双手齐出,只听见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大石真的被推开了,露出那个山洞。

“看来活人还没有死人好用啊。”安星眠擦了把汗,举着火把走了进去,雪怀青跟在身后,将尸仆留在洞口以防不测。山洞并不深,走进去没多远就到了尽头,只见地上乱七八糟散放着一堆白森森的尸骨。对尸体了如指掌的雪怀青蹲下身来看了一会儿:“两个人类,一个羽人,一个河洛,但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本来可以有机会知道的,”安星眠伸手指向一旁的山洞壁,“那上面显然曾经刻了很多文字,但都被刮掉了,刮痕并不久远。我猜测,那是我们的皇帝干的。”

除了这堆尸骨和墙上被刮掉的文字之外,山洞里再也没有其他东西,想来有价值的线索全都被皇帝扔到悬崖下面。两人重新出洞,来到女斥候所描述的皇帝扔下那包东西的地方,是一处断崖,恰好在赤炎峰和隔邻一座山峰的交界处,站在悬崖边往下看,一片灰蒙蒙的浓重雾气,难以判断其深度。冬夜的寒风在俄日按呼啸着刮过,有如刀割。

“我可以举着火把下去,”安星眠很想一鼓作气解决此事,“李福川给我准备的绳子和钩锁都相当结实,可以一试。”

“已经等了那么久了,不在乎多等这一夜,”雪怀青说,“你就不怕你一失手火把掉下去,皇帝没能烧成的东西,你替他如愿了?”

安星眠搔搔头皮:“说的也是……那就先休息吧。正好这个山洞可以用。”

在雪怀青的指令下,尸仆手脚麻利地清理好山洞,点燃了一堆柴火,为二人把干粮烤热,烧好热水。两人聊了一会天,决定早点休息,以便养足精神准备第二天攀下悬崖的艰难任务。安星眠钻进睡袋,正准备说声晚安,却忽然发现一粒小石子扔到了他跟前。他微微一愣,扭头看时,山洞另一角的雪怀青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外面有人?安星眠会意,轻手轻脚地穿上外衣坐了起来,慢慢走到山洞口,却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探头出去看时,也没有见到人影。

雪怀青来到他的身后,很是疑惑:“我的耳朵绝对不会错的,那是脚步声,而且绝对是穿了靴子的人的脚步声,绝不是野兽。可是,为什么一下子就没人了?”

“真是奇怪了,难道是山间的鬼魂……”安星眠本来想开个玩笑,却突然面色一沉,想到了点什么。这一想不得了,一下子激起了他郁积多日的郁闷与火气。他嘴里咒骂了一句什么,猛然间做出了令雪怀青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奔出山洞,向着悬崖的方向猛冲过去,竟然直冲冲地朝身前的万丈深渊跳了下去。

那一瞬间雪怀青几乎连心脏都要停跳了。她虽然见惯死亡,却万万没有想到安星眠这样的人毫无先兆地选择自尽。她甚至连阻拦都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安星眠的身体消失在视线之外。

她的心里不知为何涌起一阵剧烈的酸楚,一阵她从未体会过的酸楚和空洞,就仿佛安星眠跳下出的动作也把她的魂魄一起带走了。这是一种她从未曾体验过的古怪情感,即便是师父的去世和义父的病逝,也只不过是能在她心上激起淡淡的涟漪而已。可现在,为什么她会忽然六神无主、茫然失措,就好像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

雪怀青为自己不可思议的情感波动而感到迷茫,然而这样的酸楚也就仅仅存在了那么短短的一瞬刹,因为当安星眠的身躯刚刚消失在悬崖之下,高空中突然飞来一道白色的影子,迅疾有若流星,以比安星眠的坠落更快的速度也跟着冲下了悬崖。

几瞬刹之后,白影重新飞了回来,只不过影子的体积似乎比刚才更大了。雪怀青这才看清楚,那是一个展翅高飞的羽人,洁白的羽翼散放着明亮柔和的光泽,正是刚才跳下去的安星眠。显然,他还在坠落的过程中就已经被羽人抓住了带了回来。

雪怀青尝尝地除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双腿已经发软了,竟然要靠手扶着山壁才能站稳。她认出了那个羽人,正是在幻象森林里见过的风秋客,那个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一直以拙劣的借口死命保护安星眠的风秋客。

她也明白了刚才看似惊险的一幕是怎么回事。安星眠来到洞口,没有看到任何人,已经猜到了,这一定又是阴魂不散的风秋客一直在跟踪着他们。所以安星眠大概是实在有点忍无可忍了,竟然用那样冒险的举动去折腾风秋客——反正这个能凝出羽翼的羽人是一定会飞出去救人的。

就是把我吓了一大跳啊,雪怀青想着,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脸却不知不觉有点发烫。不过她还是很快调整好,又带着一脸若无其事,看着满脸怒气的风秋客和同样面色不善的安星眠一同走了回来。

“你以为羽人是天神吗?”风秋客怒气冲冲地说,“你跳那么快,万一我没反应过来接不到怎么办?万一悬崖边上有什么凸出的岩石或者树干怎么办?”

“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万一?”安星眠耸耸肩,“有你这样万能的保护神在,我干什么都不必担心,干什么都无所顾忌了。刚才跳崖的感觉实在是太刺激了,砸门再来一回?”

安星眠其实生性从来不喜欢挖苦挤兑他人,但风秋客比金吾卫保护皇帝还尽职尽责的“忠心”实在让他有些难以按捺住火气了,索性就把这些日子以来积蓄的郁闷都发泄了出来。雪怀青叹了口气,知道两人这样闹僵了并不是办法,于是走上前去,打算劝解一下。和安星眠在一起待久了,她也渐渐变得不那么厌恶寻常的人情世故了,何况事涉安星眠,似乎并不能算是“寻常”,当然她并不敢细想下去。

“先烤烤火,休息一下,再吵嘴也不迟吧,”她说,“虽然我并不能非,但我也知道,飞行是非常消耗体力的。”

风秋客虽然对安星眠很不客气,但毕竟既是长辈,又自恃高手身份,自然不能对雪怀青粗鲁对待。他扭过头,冲雪怀青点点头:“很抱歉,打扰你休息了,上次在万蛇潭来去匆匆,还没有和你……”

刚刚说到这里,在火光的照映下,他看清楚了雪怀青的脸。上一次在万蛇潭,风秋客的注意力始终都在安星眠和须弥子身上,并没有细细地端详雪怀青的面容。而这一次,两人站得很近,他终于第一次看清了对方的长相。然后他就僵住了。他脸上的肌肉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是你!”他失声惊呼起来,“你……你早已经死了啊!怎么可能……”

雪怀青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风秋客的神情十分奇特,显得既惊讶又恐惧,还有一些黯然神伤,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

“抱歉,我看花眼了,”风秋客定了定神,“你姓雪,是不是?”

“是的,我姓雪。”雪怀青点点头。她本来就十分聪慧,加上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某些事情,一下子就猜到了什么。冲动之下,她做出了一个很不淑女的动作,一把揪住了风秋客的衣襟。

“我是不是长得很像一个你认识的女人?”她大声问,“那个女人是一个人类,她嫁给了一个姓雪的羽人,对吗?她是一个人类,嫁给了一个羽人,生下了我,是不是?她有可能是我的母亲,从小就抛弃掉我了无音信的母亲,你知道不知道!”

面对着这一迭声的追问,风秋客只能报以长叹,他再度仔细看了看雪怀青的容貌,像是确认似的轻轻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看着站在一旁似乎是不愿上来打扰的安星眠:“你们两个人……还真是奇妙的缘分呢。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天意吗?”

安星眠浑身一震:“你在说什么?什么天意?她……她的身世,和我也有什么关系吗?”

风秋客不再多说,神色黯然地离开山洞。月色之下,他的羽翼闪耀着晶莹的光辉,背影却显得那么孤寂而消沉。很快的,他的身影消失在另一座山峰的后面。当然,安星眠知道,他并不会离开,为了那个他始终不愿明言的理由,他会一直尾随着自己,保护着自己。但不知为何,看了刚才他的表情,安星眠对他的厌恶感消失了不少。

这大概也是个有着说不出苦衷的男人吧,安星眠想。

一夜无语。

天亮之后,两人都捡些不相干的话题来说,努力装作昨晚风秋客带来的疑团其实压根就不存在。吃了些东西填饱肚子,他们走出山洞,又来到了断崖边。雪怀青探头往下一看,仍旧是一片迷迷茫茫的灰色云气,甚至比昨天还要灰暗浓重,根本无法看清下面究竟有些什么东西,更加不可能判断深度。

安星眠从尸仆的背后取下一个鼓胀的大背囊,开始从背囊里向外掏登山的器具,那都是李福川为他准备好的,包括坚韧的长绳、固定长绳用的铁钩铁爪、鞋底粗糙的靴子等。安星眠在一块牢固的岩石上固定好绳子,叮嘱雪怀青说:“用你的尸仆帮我看着点,万一这块岩石松动了,以尸仆的力气,拉住我还是不成问题的。”

他想了想,又说:“万一我不小心真的掉下去摔死了,你……算了,也没有什么一定要拜托你做的。你已经帮得我太多了。”

“你我二人不必说这种话,你如果有什么遗愿,只管说出来,我一定尽力替你办到。”雪怀青不愧是尸舞者,“遗愿”两个字说得轻松随意,半点也没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避讳。

“好吧,如果我死了,我想请你……帮我照看着我的大哥和妹子,直到他们醒来为止,”安星眠笑了笑,“之后的事情,不管是和我老师有关,还是和我家产有关的,他们都会照料得很好,倒是的确不需要麻烦你了。另外……”

他把怀里的银票和散碎金铢都掏了出来:“我知道提钱这种东西很俗气,但是你还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拿着这些钱,会让你行动方便一些,至少省掉一些采药炼药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