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难道他一边经商一边悄悄苦练?”雪怀青很纳闷,“八年的时间,要打败普通的武士或许可以,但那是云灭啊。”

安星眠看着雪怀青认真的神情,心里微微一动,觉得她越来越和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没什么两样了,似乎尸舞者的阴霾正在一点一点离她远去。他原本就不喜欢捉弄人,所以也不卖关子:“没有。他走到云灭面前,环顾了一下周围的看客们,大声宣布说:‘各位,我的复仇到此结束。’”

“这是为什么?”雪怀青很是意外。

“当时的围观群众大概比你还意外吧,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安星眠说,“就连云灭也相当吃惊。那位复仇者笑了一笑,解释道:‘这八年来,我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经商赚钱上,目的就是为了请来九州最好的杀手,替我杀死云灭先生,为先父报仇。为了这个目标,我殚精竭虑食不甘味,没有一天能安稳入睡,结果无意中,我成为了一个大富翁,再也不是当年裤子上打满补丁的渔家少年了。’”

雪怀青微微皱眉,似乎是有点领会到了那位复仇者此番话的含义,安星眠接着说:“‘其实今年,我真的看中了以为很强的高手,比过去七年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强,我觉得如果请了他,也许会有机会击败云灭先生。但就在我派出信使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请的杀手真的杀死了云灭先生,我大仇得报,无比快慰,打算好好享受一下我挣来的财富身家。但就在这时候,我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他自称是云灭先生的儿子,是来找我报仇的。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他一刀砍掉了脑袋。我大叫一声,从梦里惊醒过来,回味着那把刀砍在我脖子上的感觉,忽然发现:我很看重我现在的生活,并且希望日后能活得更好,但假如因为杀死云灭先生而被他的子嗣寻仇的话,这一切就都成了泡影。相比起没玩没了冤冤相报的仇恨,我的生活也许应该有更好的意义。因此,我做出了我的决定,从此以后不再提向云灭先生复仇的话题,相反,我要感谢云灭先生给了我足够的动力,让我有了今天的成就。’”

“所以,这场为期八年的复仇,最后以这样一种皆大欢喜的方式收场。云灭离开前说了一句话:‘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人物的。’固然有旁观者觉得这样结束不够刺激,但更多的人却发现,这样的场合真是有意思,能够见到许多平时见不到的新老朋友,而那样的氛围原本也不适合比武。后来慢慢形成了惯例,每隔几年武士们就会到这个渔村聚会一次,而这个渔村里的人们也就发达了,每隔几年就有一次发财的机会。”

雪怀青默默地听完,半晌没有言语,过了好久才说:“这个人的胸襟,还真是值得佩服,那他后来一定把生意做得更大了?”

“这位复仇者的名字,叫做黎玄冲。”安星眠说。

“南淮黎氏的始祖?”雪怀青惊叹不已,“原来如今的南淮黎氏富可敌国,起源竟然是因为云灭的杀人一箭?”

“可见人生的际遇总是这样奇妙而不可捉摸,一见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可能会影响深远,甚至历史上都刻下深深的痕迹。”安星眠说到这里,忽然神色有点僵硬,被雪怀青看在眼里。

“你怎么了?”雪怀青问。

“没什么,想到了一点无关紧要的事情而已,”安星眠摆摆手,“准备下船把,我们已经到了。”

船靠岸之后,两人才发现,这个渔村其实已经不大像是渔村了,更像是一个官道上常见的提供过客吃喝住宿的小镇,到处都是酒馆和客栈。而村民们做生意也完全熟门熟路,见到两人上岸,立马一群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宣称他们家的客栈是最好的,他们家的鱼汤你走遍九州都喝不到。

雪怀青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见到那么多人立马有些头昏脑胀,安星眠却很擅长应付这些。不过还没有等到施展自己的才华,带路的家仆已经毫不客气地推开所有人,然后为二人引路。村民们也不以为忤,几百年来,他们祖祖辈辈都见惯了各种各样坏脾气的武人,也懂得无论如何都别去招惹这些人。

雪怀青忍不住想:这个宇文公子既是大将军的孙儿,又是市井中的红人,大概应该住得挺好吧?不过等她到了目的地,还是感到有些意外。宇文公子住在一间普通的农家小院里,院门口站着一个看门人,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多余的保镖。倒是有不少的武人可以在这间院子里外随意进去,看门人居然也不加阻拦,让人很是纳闷此人的职责到底是什么。

家仆把两人领进院子,直接把他们带到了一见毫不起眼的小书房,在门外通报了一声。雪怀青以为宇文公子会说一声“请进”之类的话,没想到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宇文公子亲自迎了出来。这个人身材颇为高大,但相貌却很斯文,脸上的笑容也看起来很真诚。

“我如果说‘久闻大名’,二位一定会在心里骂我一声虚伪,”宇文公子说,“但是我说我一直热枕盼望着结识两位,非常高兴见到你们,确实出于真心实意,绝无虚言。”

这段有趣的开场白立刻让雪怀青对宇文公子产生了好感,虽然明知这样求贤若渴的人物为了能吸纳人才必然会能言善道,并且对人礼敬有价,但宇文公子这番话说出来还是很容易让人亲近。她一下子就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宇文公子在市井武人心目中的地位那么高。

宇文公子把两人请进书房,坐下寒暄了几句。这间书房的陈设朴实典雅,和宇文公子的人相仿,丝毫不带奢华,却隐隐透出贵气。他对雪怀青的尸舞者身份丝毫不觉不妥,反而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询问了不少问题,却又非常懂分寸地没有闻到事关修炼机密的内容,雪怀青认真回答,安星眠不时恰到好处地插一两句嘴,双方气氛十分融洽。

甚至有一些安星眠都还没弄明白或者并没有往深处想的问题,宇文公子也涉及了。比如他问:“我很好奇,尸舞者平日里一般不和外人来往,生活来源会是怎样的呢?”

“我们尸舞者对毒物和药物都有很深的理解,而且用不怕中毒的尸仆去捕捉、采集、种植和焙炼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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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星眠哼了一声,招呼雪怀青准备离开。他天性不喜欢和人做口头上的争执口角,更加不喜欢骂人,能说出这一番话已经足够耗费心力了。但雪怀青走出两步后,却忽然停了下来,冷冰冰地望着宇文公子,那目光之凌厉冷酷,令围观者都不寒而栗。

“宇文公子,你的躯体材质很好,”她淡淡地说,“希望有朝一日,我能让你成为我的尸仆。”

人群默然。凡是对尸舞者稍微有点认识的,都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两人离开时,人们自觉地让开一条道,似乎稍微靠近雪怀青都可能带来危险。

“你真行,”安星眠悄悄说,“比我还会演戏呢。”

“尸舞者也是人。”雪怀青轻松地回应。

两人另外找了一家渔民开的小客栈,各自安歇。第二天一早,他们按照之前纸条上所说,来到江边,装作游览江上风光,踏上了一条船头挂着一张破渔网的乌篷船。船很快开行,来到江中,两人这才进入船舱,船舱里一股浓重的鱼腥气,一个用黑布蒙面的女子正坐在黑暗中。这就是宇文公子最重要的一个斥候,除了宇文公子本人之外,再没有任何人曾经见过她的真面目。

“两位,我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没有名字,没有性别;更加不认识别的什么人,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么?”女斥候的声音低沉暗哑,几乎没有任何波澜起伏。

“我明白,你什么人都不认识,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安星眠回答说。

“很好,我们直入正题把,”女斥候说,“当天送入天启城的高僧法身离奇自焚,烧完后掉出一个金属牌,这一点你们已经听说过了吧?”

“是的,而且我们还知道,那位被请去翻译金属牌上古洛河文字的学者在宫里暴病身死,于是只剩下皇帝一个人知道牌子上究竟写了画了些什么。”安星眠说。

“那个金属牌上,并没有讲明什么具体的事件,而是刻了一副地图和一些指引路标。”女斥候说。

“地图?和什么有关的地图?”安星眠并没有惊讶。在此之前,他已经隐隐想到了,一块小小的金属牌很难承载过多的信息,或许那上面有的只是一种指引,引向某个不详的未知。

“没有人知道金属牌上的地图和什么有关,但就是在那位学者暴毙的第二天,皇帝也病了,在连续十多天的时间里都没有上朝,留给人们各种猜测的空间。”女斥候说。

“皇帝微服出宫了,”雪怀青插口说,“他去了金属牌上所指示的地点。”

女斥候赞许地点点头:“这位姑娘猜得不错。皇帝生病了,文武百官大抵只是关切挂念,但却有某些人,猜到皇帝突然生病绝非偶然,于是冒险派人追查皇帝的行踪,果然发现他已经出宫了。”

安星眠和雪怀青对视一眼,都知道这个“某些人”必然就是心中颇不安分的宇文公子,而被派去追查的人,多半就是眼前这个女斥候了。

女斥候接着说:“那个人一路追踪,终于赶上了皇帝,他发现皇帝带了几十名金吾卫,化装成一支商队,押着一些临时采买的货物,离开天启城一路向西,最终进入了宛州和中州交界的黯岚山。”

安星眠舒了口气:“还好不是雷州云州殇州之类的地方,不算太远。”黯岚山西北连通古戈壁,东南接壤雷眼山脉,如同一柄匕首一样横插在楚唐平原和帝都盆地之间,因为终年云雾笼罩而得名,从云中城赶过去不算太远。

雪怀青皱起眉头:“看来他一定在黯岚山找到了点什么可怕的东西。”

“恐怕已经不是‘可怕’两个字可以形容,”女斥候说,“跟踪者小心翼翼地跟随着这支小队,进入了黯岚山深处,那里的道路已经十分艰难,但皇帝自幼习武,虽然算不上高手,至少体魄强健,实在上不去的地方才由旁人背扶一下。他们最终登上了黯岚山西麓的一座人迹罕至的高峰,由于那座山峰太高,如果跟着攀上去,对方只需要一回头就能一览无遗,所以跟踪者不敢跟上去,只能躲在半山腰的一颗大树后,远远地用千里镜观望。他看见这一行人几乎爬到了山峰的最高处,在那里搬开了一块巨大的岩石,露出岩石后面的一个山洞。根据那块岩石的大小,假如是货真价实的巨石,估计除非是夸父来才可能搬得动,所以那很可能只是一个活动的人造机关。”

安星眠神色凝重,知道这个伪装起来的山洞就是一切的源头。女斥候的声音也变得说不出的诡异:“岩石挪开之后,几名金吾卫想要先进去探路,却被皇帝制止了,从千里镜里双方争辩的情形来猜测,他竟然是要自己一个人进去,半个金吾卫都不带。金吾卫们当然是极力反对,但皇帝显然是动了真怒,似乎还用杀头之类的事情来威胁,最终强令其他人都留在外面,他自己一个人举着火把进去了。”

安星眠和雪怀青面面相觑。在日常印象中,皇帝大多都是惜命如金的,不带上几百个保驾护航的,哪儿都不敢去。如今宏靖帝微服深入荒山已经足够冒险了,竟然还要一个人去探访未知的神秘山洞,要么是他胆大包天到不像话,要么——他所要探寻的东西的确足够骇人。

女斥候继续说:“跟踪者等了很久,金吾卫们想必比他等得更加心急,不过好像皇帝不断从洞里喊话,示意他还活着并无危险,所以即便是半个对时过去了,金吾卫们也并没有人按捺不住冲进去。最后皇帝终于出来了,他们才松了口气。但从千里镜里可以看出来,皇帝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虽然距离太远,没办法看清楚脸色,但也可以想象,皇帝的脸色一定难看到了极点,因为还没等他说话,金吾卫们就主动跪在了地上。所谓的天子之怒,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吧。”

“他有没有带出来点什么东西?”安星眠问出了这个关键的问题。

女斥候叹了口气:“这正是我想说的。当时皇帝的手里,确实拿了一些什么东西,而他的外袍却不见了,所以那应该是他用外袍做了包袱,包裹了一些东西在里面。走出山洞后,他好像还有些失魂落魄,但等到回过神来之后,他立即举起手上的火把,要把那衣服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烧掉。”

“你说什么?”安星眠失声惊呼起来。他知道,皇帝用他的衣物所包裹着的,一定是极其重要的证据,假如一把火烧掉的话,那就一切都完了。

“别太紧张,皇帝没能如愿,”女斥候说,“他大概是心情太慌乱了,手竟然抖得拿不稳东西。当时恰好一阵猛烈的山风吹过,他猝不及防,那包东西被吹到了山崖下面。”

“我明白了,”安星眠叹了一口气,“也就是说,要解开这一系列的谜团,我就非得到那个山崖下面去探探究竟了。”

“不错,你必须得去,”女斥候说,“皇帝当时心烦意乱,见到东西坠入深渊,也就作罢了,并没有想到远处还有人窥视,这正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否则恐怕就只能逼问皇帝本人了。”

“我明白了,”安星眠微微苦笑,“也就是说,皇帝在这次黯岚山之行之后,马上开始了对长门的行动?”

“倒也不是,还隔了一些时日,大概是还需要查证某些事情,”女斥候说,“查证完毕之后,就可以动手了。”

“我懂了,我这就做准备去,”安星眠说着,向女斥候拱手施礼,“谢谢你。”

“不必谢我,我也不是为了长门才这样做的,”女斥候淡淡地说,“并且,这一次你无法得到某个人的帮助,需要什么东西,都只能自己想办法,以免把他拉下水。”

“放心吧,千云堂的管家会为我备齐一切的,”安星眠说,“而且我也并不是一个一名不文的长门僧。”

黯岚山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此地终年不散的浓重云气。走入黯岚山中,人们总会感觉到一阵难以言说的压抑,仿佛那些灰色的雾气带有某些令人心情沉滞的力量。

安星眠和雪怀青走在山中,虽然只是下午,但天色已经相当阴暗,太阳远远地躲在厚重的云层之后,阳光似乎都被过滤成了惨白色。在这样的光线之下,原本寻常的山石也看起来颇有些险恶嶙峋,就如一头头张牙舞爪的黑色怪兽,带给人不安的预感。

女斥候跟踪皇帝所到的那座山峰叫做赤炎峰,山色远看呈古怪的红色,山势陡峭险峻,并无值钱的物产。曾经有河洛跑到这里考察过矿藏,最终也失望而归,所以这座山峰一向人迹罕至,距离它最近的有人居住的村庄都有一天的路程。

天色将晚,两人只好在这座村庄借宿。仍旧是有钱好办事,他们得到了舒服的床铺、暖和的火盆,还有一顿充满山间野味的丰盛晚餐。投宿的这家主人正好是猎户,刚刚打下了一头肥嫩的麂子,烤得焦黄冒油的麂子腿让安星眠大快朵颐。

“二位来得倒也真巧,要是平时来,我们山里人家还真没什么可招待的,”性情豪爽的男主人说,“但这过年时节,平时日子再穷,也得好好置办一下不是?”

“过年?”安星眠一愣。

“是啊,今天就是除夕啊,”男主人也微微有点诧异,“两位是赶路太辛苦么?过年都忘了?”

“原来今天已经是除夕夜了啊,”安星眠微微感叹,“日子真是过得不知不觉呢。”

他不由得想起了往年过年的情形。小时候他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过年的时候自然是竹花声声肉香满门,认识不认识的亲戚朋友都会给他塞钱压岁,不过家教颇严的父亲会收走大部分,只给他留一点。生在有钱人家,他不会像一般孩子那样热切期盼着过年能有好吃的东西吃、有新衣服穿,但还是很喜欢那种热闹快乐的氛围,好像每个人的心情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