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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德六年。

他复又闭眼,脑中忽而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

当年他不过六岁,母皇夜幸郑国公孟昊府第,将他亦带了去。

一个粉布包里的小小女婴,被人传来传去却不哭闹,母皇笑道此女乖巧,正像他小时候一样,问他想不想要个不哭不闹的太子妃。

那一夜的郑国公府中是何等热闹,可他自那之后便再也没有听人提起过那个被赐封为清图县君的小女婴。

久而,更没人记得那太子妃一说。

但谁曾想,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她仍是回到了他身旁,成了他的女人。

二十一年前他的父王诛杀了她孟氏全宗。

她本也该死,但她却侥幸成了漏网之鱼,苟活了下来。

她虽活了下来,可在八年后却又因他母皇的一道诏令而落入行将冻死的境地。

偏他恰在那时遇着了她,又出手救了她。

偏她就因此而深深深深地爱上了他。世间因缘,有时就是这么的讽刺。

许是他久立床头让她隐隐感觉到了什么,没过一会儿她便动睫睁眼,眼神迷蒙地探了过来。

“陛下。”

她一撑身,长发便落至胸前,盖住两朵娇蕊,更显妩媚。

他微微弯唇,撩开帐子上床,将她抱进怀中。

她触上他冰凉的肩头,不由一颤,蹙眉道:“陛下方才怎的连袍子也未披?”然后便愈发紧地回抱他,试图用自己的身子让他暖和起来。

“无碍。”他低头亲她。

她在喘息间开口:“方才可是有何急事儿?”

他摇头,仍是道:“无碍。”

她窝在他怀中,被他亲得意乱情迷,许久才找回神魄,抬起下巴去瞧他。

他却伸手捻熄了灯烛,抱着她翻过身,道:“近日来在枢府没怎么歇够罢?今夜便好好睡一觉。”

她好似又想起了什么,不由在暗中抿唇,道:“陛下今日在北使面前装得还真像。枉方将军等人一把年纪,还得在大殿之上与陛下一唱一和。”

他低笑出声,却是道:“睡。”

她便埋头而下,可过了一会儿,又抬头道:“臣好像益发地爱陛下了。”

他眼底忽涩,将她箍得更紧。

她心知他向来说不出什么露骨直白的话来,可这动作却明明白白地道出了他的心意,由是心底浅笑,安然阖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而贴着她的耳边沙哑道:“我从不知,自己能如此爱、如此被爱。”

她缩在他颈窝里淡淡地笑:“那臣倒该早点举进士为官,与陛下早点相识相知,由是陛下也能早点知道…”

他慢慢地抬手抚上她的脸。

倘是我说,你我其实相见得很早很早,你可会相信?

第一百二十三章如是旧识(下)

北戬使臣离京之日,孟府门前的高树枯枝上竟绽放了朵细嫩的翠芽儿。

都道今春来得早,许是国中有大好之事。

北境三路裁军的事情虽已议定,但施行起来总是要复杂得多。狄念只管选员重编,调兵筑砦,至于安置编籍那些被裁禁军士兵们的事情则是交由各州知州府衙来做。三路沿境一并要翻修八个大砦,也要在岷山和澧江以南大筑新砦,所需费用最少也得数十万贯;朝中三司使裴华几番上表,道北境交市之利甚巨,请皇上敕谕北境三路转运司与朝廷各负一半,以减轻些朝中司库的负担。

至三月初时,北境兵事已入正轨,裁军修砦同事进行,三路所奏未有谬状。同时兵部北面又有奏,道北戬亦于边境裁军减员,所减之数并依前约。

春风初露,国中女子进士科州试又将开始。因去年进士科改试一事甚收成效,礼部主客员外郎沈知礼遂有奏言,请罢往后女子进士科,使天下女子会同男子并试进士科、享同例为官;皇上允礼部所请,以今岁为最后一科女子进士科。

除此之外,自去年秋就被一直延误的骑射大典亦将迎春而行,依例仍在北苑。只是与过往不同,今次大典的‘‘引马’’之人竟是甫入枢府不到半年的孟廷辉。

以女官为骑射大典‘‘引马’’之人已足以令人感到惊讶,而这竟是由枢府几位老将所主张的,则更是让人感到瞠目。

这儿啻于堂皇告诉众人,他们对于这个以文臣之身入枢府视事的女子颇为赏识的。

如此一来,孟廷辉在朝纵非权势滔天,然其在二府的地位却绝对无法令人小觑。而如今朝中自两制以下的文臣中更无人敢言其是非,便是两制以上的臣工们亦对其颇有忌惮之心。

天微暖,宫城北面校场上的覆雪化的化融的融,早已被人清干净了。傍晚劲风横扫而来,箭道两侧腾起一片沙雾,在远天落日余晖的照映下透着别样霞色。

枣色马儿弯垂下长颈,前蹄半屈,时而一尥道上薄土。

孟廷辉身着骑服,逼自己耐心地抚顺它的长鬃,拢辔轻轻唤了它一声“青云”,见它粗粗一喷鼻息,这才小心地攀鞍而上。

她拽着缰绳原地转了一圈,觉出它较之以前似是温顺了些,这才沿着箭道慢慢催它小跑起来。

一想到这枣红色的犟马被赐名为青云不坠,她就忍俊不禁。

边场有几个小黄门奉旨来此陪她骑马,此刻皆是看得揪紧了心,单怕她一个不小心又让这马儿发了癫。

孟廷辉驭马来回跑了两次,这才挽缰转向,叫它出了箭道,绕圈儿慢跑一阵儿。

那边忽然传来人声,“陛下”。

她勒缰回头,一眼便望见那匹高大黑骏。

鎏金宝鞍在雾色霞光下散着淡淡光芒,马上男子常服御袍卷在腰间,一双长腿松跨马侧,七分俊挺之外更有三分不羁。

她一下子脸红起来。

不由又在心中暗啐自己没出息,又不是头一回见他这模样,怎的还如此心跳若狂?

座下的枣红马儿一见那黑骏,顿时又有跃跃欲试、与其一争疾慢之势,一抖长鬃就欲冲上前去。

她慌忙挽缰吁喝,费劲才将马儿控住,当下心跳速疾,怕它真又发起癫来、甩她下背。

他闲闲地驭马过来,冲她低笑:“眼下临时抱佛脚,可会晚了些?”

这话意有讽刺,她被说得又脸红起来。

若非是为了此次骑射大典,只怕她也不会特意抽空来练骑术,说到底也不过是因怕在大典上丢人罢了。

可他今日明明在睿思殿理政,因不得空才叫旁人带她来校场的,怎的眼下竟又自己跑来了?见他身上袍子也未换,想来是从睿思殿直接过来的。

莫不是故意嘲笑她来的?

想着,她便不住回嘴道:“陛下可会讲理?平日里臣何来一丁半点儿的闲空?”

他敛了笑,探臂来拽她的马缰,可她却使赌气使劲儿攥着不肯给他。他眼底微微赚亮,盯了她半晌,突然使坏似的猛踹了一脚她的马臀。

她“呀”了一声,身随马儿倏然沿箭道窜了过去,头上为系的皮弁掉了下来,一头长发也被甩得迎风而散。

这马儿虽是犟拗,但却是一等一的军马良品。

他当初着狄念将这马收入御厩,有意没让人骟马,留了这马儿好勇争气的性子。

马儿纵力狂奔,发狠一般地冲向远处棚间。

她急喘着,在颠簸之势中竭力稳住身子,随着马儿驰向而前倾左偏,渐渐地适应了它这狠劲儿,然后顺着它拨辔拽缰,终始它掉回头来。

可一转身,就见黑骏一跃而至身前数丈。

青云立即不甘示弱地冲将上去,跟着黑骏左右奔驰腾跃,一把火亮长鬃随风而扬,上下狂飞。

长发时而掩住她的眼,二马前后冲驰间,周遭一切好像都已静止,世间只剩他与她二人,耳边只有凛冽风声,而眼前只有天地与他。

她的心慢慢趋静,继而又跳动火热,人似被烧了一腔沸血,竟有些享受起这驭马纵驰的快意来。

远处宫墙在落日下犹似血色,再远处的天际流云如梦似幻,她突然恍惚起来,一时间狠不能就这般随他驰马冲出这皇城,入得那远山袤原去。

他在前一个腾马回身,止了步子,一声锐啸令青云亦收蹄而止,二马放缓驰速,并辔沿箭道往回行去。

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抬手把乱发拨引肩后,扬眉望向他,看他颇为享受地注视着她这模样,心跳不由又快了几分。

这男人当是天生喜爱这些事情。

倘若他不在帝位,想必他亦是出将入相的栋才之辈,倘是卸去他肩头的那些重担,他的无羁风流之度又何亚于天下名士,倘是许他以足够的自由,他那经纬俊秀之才又如何成就不了流世诗词文赋。

可他身在帝位之上,又怎能随心所欲恣意尽兴。

而她又是何德何能,可以为他所爱。

他抬手降襟口扯开些。亦是长喘了口气,扫视她的目光愈发剔亮起来。

能与她在宫城之中的校场上放肆地纵驰一番,便是他注力于朝政之累中的最好调剂。

她双手撑鞍,脸蛋红扑扑的,侧脸时长发又瀑落而下,骑装身影被斜阳剪得玲珑有致,人是难得一见的飒然。

“孟廷辉,”他踢马靠近她些,目光盘旋在她的脸庞上,声音轻低:“我可曾说过你很美?”

她的心骤然狂跳起来,怔怔地望着他。

明知自己绝不算是让人惊艳的那种女子,可听见他亲口说出这种话来,心口便如浸了蜜一般的甜,连要如何回他的话都不知。

夕阳下二人相对而望。良久,她才低下头抿唇轻笑,他亦笑起来,伸手过来一捞她披散的黑发。

外场突然有人飞快跑来,远远地就高声禀道:“陛下,枢府急报!”

第一百二十四章石破天惊

他与她同时转过身子,望向来人。

来人又几步小跑,单膝叩地,呈报而上。

英寡微皱眉头:“报!”

那人抬眼望了望不远处未退的小黄门,迟疑不语。

孟廷辉见状立即翻身下马,走去接过来报,转身递呈给英寡。

他弯腰,从她手中一把抽出折子,翻开来放眼一扫,脸色瞬时变得一片黑沉,盯着来人道:“诏二府入觐。”

“方、江、安三位将军已在去睿思殿的路上了。”那人垂首道:“亦已着人去中书了。”

英寡斥退来人,转头对她道:“回睿思殿。”

孟廷辉心有疑虑,不知枢府所报何事,而见他神色如此僵凝,心中隐隐泛起不安的感觉。

今日来校场前枢府还未接什么紧急要报,怎么一转眼,就似变了天一样。

回到睿思殿时,恰在丹陛下遇着二府数位重臣。

二府众人望见他二人在一起,当却也没说什么,只前后依序入了殿。

孟廷辉最后一个进去,自然是走到右面枢府那列中,自觉尴尬,一时也不敢望方恺江平等人。

中书诸臣的脸色是明白的难看,但碍于枢府与皇上在前,没开口说她什么。

英寡撩袍入座,使人将那折子传与下面诸人看过。

待中书几人看罢,孟廷辉才接过来。

如此急报,她方才竟不在枢府之中,直叫人呈到皇上眼前才知此事,当真是没脸在这殿上立着,也不怪中书几人不给她好脸色看。

才翻开看了一眼,孟廷辉便是一怔,才知方才他反应何故会如此之大。

建康路舒州一带有贼寇聚而起事,言称先朝中宛皇族有嗣遗世,大平新帝无为,平王无德,欲号诸路降的众民反大平而复故国。

她合上折子,胸口闷得透不过起来。

新帝登基不过一年又九个月,这北面的军乱寇祸竟是桩桩相连,没个歇停的时候。

她抬眼望向两旁其他人,就见人人面色皆是不善,可见是都没想到北面会出这等匪夷所思的乱事儿。

狄念正在北面大刀阔斧地重编三路禁军,而建康路却在此时生乱,可以想见北境三路原先所计议的减员、调兵、修砦等事皆会被此影响。

且这些贼寇们所擎的竿耗竟是要复前朝中宛故国,而责今上之无为。平王之无德!

难怪他会显怒于众人之前,也难怪会诏二府即刻入觐。

她最初入朝在翰林院编修前朝地方志时曾饱览诸史,自然对当年的事情知之甚祥。

当初上皇与平王一统天下除北戬以外的其余四国,攻克时中宛都城吴州时,原中宛国主孟羽当众伏服、拜为降臣,后因病于吴州卒死;乾德三年移都逐州后,平王诏孟羽二子、二弟携家眷至逐州,上皇赐封孟氏四公,时人皆严二皇厚德;乾德六年秋,朝中有人举揍孟氏之子孟昊、弟孟玦二人所做反诗于廷,平王遂以孟氏反心未泯而尽诛孟氏一族。

自是原中宛皇族孟氏无论男女老少,无人存活于世。

这二十年来国中边路虽偶有贼寇为乱,可却从未有人以欲复亡国为号而行反事,她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不知此次建康路怎会有寇在这时候行此反举,且这藉口又实在荒唐的紧。

她正想着,就见中书那边已经有人出列上前,正是一直来未曾私下对过面的古钦。

古钦脸色沉静,冲上案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可声张。倘使天下皆知有寇欲复亡国,臣一恐万民张惶,二恐原南降地趁势起乱,三恐北戬虎狼之心不可防矣。”

周必跟着出列道:“古相所言极是。臣料想此番寇祸不过是一群嚣小之中纠集了一众愚昧之徒,虽口出诳言,然为乱无所章法,是以不足为患,倘使舒州一带军民慎防,臣以为不出多日,彼必自亡矣…”

他这话还未说完,这边江平便忍不住站出来,横眉瞪眼地道:“这剿寇的事儿,你且休言!”然后便又对向上案,疾声道:“陛下,中书虽为国体计议,却不知这舒州一带山林从密,乃为建康一路腹地深处,倘是不及时调兵剿寇,一旦流寇入山为祸,必将顺山藏林、沿路下往南面诸路,到时想要将其尽数清剿则是难上加难,纵是一路军马亦难封其流窜之势!”

方恺想了想,紧跟道:“陛下,此次贼寇会挑舒州一带起事,想必不是愚昧而无章法之众。江将军所析极对,需得及时调军剿寇才是。只是古相所言亦有道理,剿寇同时需得防备北戬,不得过于大肆张扬。”

英寡双掌拊膝,眼底凉漠,“狄念眼下人在何处?”

方恺道:“当在建康路汾州。”

英寡冷声道:“下密旨,以狄念为建康招讨使,仍坐镇汾州,以裁军之名调兵下舒州剿寇;再谕建康路黔辖都部署、阁门祗侯赵平空,非接狄念之令不得擅自调兵,以防北戬探地丝毫端倪。建康一路遇寇则诛,不必行招抚之令。”

他起身,在众人之前稍踱了几步,眼神中透着烦躁,又问:“此自报建康路发往京中至今已逾几日?”

安茂林道:“一路急驿,未曾过铺,仅逾二日半。”

英寡沉思少许,点头道:“即刻拟旨下健康,带朕金牌、不使过铺,不得延误分毫。”

孟廷辉一直立在后面听着,这是才开了口,道:“陛下,臣有一事议,不知当说不当说。”

他转而望向她,可目光却有些复杂,“说。”

她轻道:“剿寇之事虽为要紧,然敕止流言亦不能误。想那贼寇为乱之因,多半是以原中宛皇族遗嗣为幌子,才召集了不少降地流民众聚一处、此番务必得使人在剿寇之时将其鞠囚、羁送入京,而后将其法办,以正天下视听。”

他站在她身前数步,竟是半天没开口。

她以为自己此言有何不妥,便抬眼去望他,却在触上他目光的一刹那间看见他眼中有丝辨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闪而过,可再细望时又什么都没了,只余方才的一片凉漠之色。

他立即敛目转身,背着她冲诸臣道:“此议甚好。”

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长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