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小黄门早已布置好一切,软垫金碟鱼饵钓具一应具有,就待诸臣将校们下殿来此了。东面池边的御座自然是要皇上坐的,二府宰执、枢密使按例坐在皇上之下,其余臣工们便分散地沿池坐下去,并无定例。
沈知礼一早就瞧见了她,与人招呼过后就走来与她同坐,扯着她的袖子就道:“你费尽心思才讨得这一冬得取六名女进士,谁知却让旁人学乖捡了便宜!”说着,又往远处一瞄,神色更是轻蔑,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真就敢来了?”
孟廷辉装作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拿手指轻轻拨弄着身边金碟中的鱼食儿,轻声道:“谁又惹着你了?”
沈知礼性子直率,哪里憋得住话,张口便道:“中书的人传叫那左秋容来这儿,分明就是不把你放在眼中,你竟也不恼?”
孟廷辉轻轻笑了下,望她一眼,没有说话。
沈知礼胆气冲天,口口声声说中书的人如何如何,可她却不知策谋这事儿的人里,正有她成天到晚心心念念的古钦。
孟廷辉接过小黄门递过来的钓具,捻了鱼食儿上钩,然后道:“我倒没瞧见有谁不把我放在眼中,我只瞧见那头正有人盯着你呢。”
沈知礼一下子讷然起来,自然知道她指的是坐在东面皇上近处的狄念;而狄念确实也如孟廷辉所说的一样,正时不时地就冲这边望几眼。
将校们平日在营,非特诏、大礼之事也难得入宫谒上;今日逢皇上生辰,莫论老臣新俊、文臣武将,但凡朝中颇得声名者,已是全聚齐了。狄念久不见沈知礼,此时也管不住自己,竟不顾在场众臣,就直盯着沈知礼瞧。
二人正说着话,对面那头儿突然响起水花泼溅声,是右丞王元德引了一尾锦鲤上钩,可又马上不动声色地将鱼放了。
这倒是宫中不成文的规矩。
伴君垂钓,皇上还未钓到鱼,为臣子者哪里敢先起竿收鱼?
孟廷辉悄悄抬睫,朝东面望了一眼。
那人身如刃松,正礼朝服更衬得他英俊隶盛,此时正与身旁几位老臣低语着些什么,神色松懈,倒是一副颇为享受的模样。
她收回目光,红唇微垂。
多日未见,仍旧是她先忍不住,却不见他有何惦念的举止,可见还是她道行太浅…
正胡思乱想中,身旁沈知礼蓦地低呼一声,拉拉她的胳膊,小声道:“别愣着了,还不赶紧把鱼放了。”
孟廷辉这才发现自己这处也有鱼上钩,待要压竿不动时,身后却有个小黄门笑嘻嘻地撑了红网来,冲她道:“既已得鱼,孟大人怎的还不起竿?”
沈知礼正要嗔言,可转头看见那人手中红网,一时又愣住,说不出话来。
孟廷辉不若她自小在宫中长大、对宫中习惯倒懂得这么多,此时一停一动间,不由自主地便起了竿,由那小黄门动手将鱼收进红网中去了。
沈知礼神色犹惊,看着那小黄门返身往皇上那边走去,口中连道:“这奴才胆子也忒大了,竟不知这宫中规矩不成?等着挨罚罢!”
这边一有动静,在场众人便都纷纷看过来,见孟廷辉竟已起竿收鱼,都是大大惊诧,暗道这孟廷辉恃宠妄为,不知好歹,待看见那收鱼的小黄门手中拿着红网盛鱼,又是更加怔神,这奴才正值是不要命了!
全场就只孟廷辉一人不明就里,眼望着那小黄门往东面御座处走去,竟还对沈知礼笑了笑,问道:“怎么了?”
正文章九十九生辰(下)
沈知礼神色古怪,想要说什么,却还是闭了嘴没吭气,只看着那小黄门的背影瞧。
小黄门一路走去东面御座前,在场众人皆屏息暗睹,却见那面水中的鎏金长竿弯弹了一下,随即皇上也起了竿。
一尾小小的锦鲤凌空甩尾,被那小黄门一样收入了那红网中。
下面一直压竿未动的诸臣工们这才纷纷起竿,钓上鱼来的自有一侧候着的小黄门过来收鱼,可用的都是普通的白网。
孟廷辉这才反应过来,脊背不由僵直了一下。
饶是她再不知这伴驾垂钓的规矩,此刻却已是看得明白,连二府宰执都是用的白网,她安得用皇上才能用的红网收鱼?
可方才那小黄门她也是眼熟的,分明是皇上跟前的近侍,此事若无皇上亲允,料想其也没这么大的胆子,敢拿红网收了她的鱼后,又去收皇上的鱼!
她的脸色也跟着僵白起来,不知他这回又是要使哪一门子的手段,只知眼下自己在这风荷碧柳的池园上也成了在场的众矢之的。
东面却传来内侍的高声——
“皇上有旨,赏!”
赏谁?
又赏什么?
根本不需再多明言。
在场的臣工们哪一个不是久揣上意者?此时一听内侍宣敕之声,十数束目光又唰地朝孟廷辉这边探了过来。
她镇定地抬起头,迎望回去。
纵是隔了些距离,她也能瞧见中书那几人发黑的脸色,还有枢府那几位老将脸上欲笑却不忍笑、颇显玩味的表情。其余臣工们惊诧者有之,艳羡者有之,不屑者亦有之。
怎的,还真当她是当场余兴来打量了?
中书的老臣们心怀叵测地传了左秋容来这池园伴驾,可皇上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她大肆加宠,她虽不甚明解,可心中却还是有些高兴的。
到底是管不住这一腔绵情,也到底是有虚荣心的。
沈知礼在旁边哑了半天,才似回过神来,小小声对她道:“以前皇上与平王垂钓时就是共用一网的…”
孟廷辉却没听见她这似是提醒的话,只是站起身来,往东面御座前走了过去,临座数步乃停下,恭行大礼道:“谢陛下。”
一抬头,就触上他半是雪亮半是火热的目光,眼底一汪深渊。
她的心便随着这潮水微微起落,狂跳难抑。
小黄门手中持网,站在一旁。红色的鱼网中,两条锦鲤犹在扭动挣扎,尾尾相交,亲密难分。
“再赏。”他开口,看向她的目光渐转悠然。
俨然是一副毫不把在场群臣将校们放在眼中的样子。
今日是他生辰,谁敢扰他的兴致?自然是他要怎样就怎样。内侍再度宣敕的声音响亮刺耳,御座两下的重臣们神色又是一变。
她便又恭礼谢恩。
二人已有多日未曾这么近地相对相看过,此时她撇不开眼,也知他这火辣辣的目光代表了什么,心下隐隐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她今日是盛装打扮了的,他赐她的这一身大礼朝服更是将她丰腴细瘦之处恰到好处地显现出来,虽非绝色,却也迷人。
二人间这持久的沉默和这露骨的对视,已足以让在近处坐着的臣工们觉察出这微妙的情境,当下都觉得别扭不安、如坐针毡。
胆大…
这孟廷辉当真是胆大无忌!
私下里不是没人传过她曾夜宿西华宫过,但皇上行事自有分度,内闱中事又非外廷可以明问的,但谁能料到她孟廷辉竟敢在朝臣们面前公然与皇上如此这般…
还把不把宰执们放在眼中?
还是不是十年苦读圣贤书的进士科出身?
她哪里还有一丁点儿为人臣的样子!
御座下首处已有老臣几乎就要忍不住出言相斥,可又实在找不出理由张口。虽是人人都看得明白,可她又并未当众与皇上行亲昵暧昧之举,让人何来诘责之名目?
倒是狄念在另一头率先打破众人的尴尬,冲她笑着道:“多日不见,孟大人好风采”
狄念身份特殊,又深受皇上宠爱,朝臣们一般无人敢得罪于他,便只得看他这般大大咧咧地将孟廷辉叫了过去。
孟廷辉走了过去,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见狄校尉,可是诸事安然?”
狄念让出身边一块儿花石让她坐,脸上笑意愈发明亮,“最近忙着秋日骑射大典的事儿,不日前又领了重编边路禁军的差遣!”
孟廷辉从前与他同上潮洲时便知道他心负凌云之志,此时见到他神采飞扬的样子,不由也为他高兴起来,只是他所说重编边路禁军的差遣她没听说过,而这又属枢府之事,她也不好相问,就只点头轻笑道:“还想着什么时候有空能与狄校尉聚饮一番,如今狄校尉军务缠身,怕也难得闲空儿。”
狄念没有马上说话,却抬头朝远处沈知礼坐的地方望了望,才又对她道:“孟大人还没听说吧?沈知州再过月余便要回京述职,到时你我有的是机会相聚畅饮!”
她果然惊讶了一下,“沈知州要回京了?”见狄念极为确定地点头,她便笑了笑,脑中不由想起严馥之来。
也不知那二人如今又是个什么情形,倘是沈知书此次回京能将严馥之也一并带来就好了…
狄念顿了下,似是有些难以启齿,许久才又道:“此次延之回京,我…我打算去沈府一谒,然后便拜表皇上,请皇上下旨…下旨…”
他这话说得结结巴巴的,可孟廷辉却听得明明白白。
她虽然知道狄念对沈知礼的心意,可却没想过他会这么快便要定下这事儿来,更没想过他会对她掏心掏肺地说这个,不由好奇道:“狄校尉可曾问过沈大人心意?”
狄念脸色顿时变得有些沉,皱眉道:“我…我想请孟大人代我一问,不知孟大人可愿帮我这忙?”
孟廷辉哑然不知所对,这才知道他方才何故会对她那么热络。他请她代为去问沈知礼,还不如说是请她去劝沈知礼罢?
狄念身为已殁武国公狄风的继嗣,又是朝廷禁军年轻一辈中少数几个身有军功的新贵将校之一,倘是欲与沈府结亲,又何须大张声势地请皇上下旨赐婚?
恐怕他自己也明白,这事儿到了最后,定是要皇上亲下旨意不可。
如此一想,他来央请自己帮忙,倒显然是“老谋深算”过了的。
正文章一百云起
倘是她此番应承下来,莫论她与沈知礼说成与否,狄念都已经是欠了她一个大人情。而狄念在禁军中的地位日益显赫,她将来必定会有可以倚仗他帮忙的地方。
于公于私,她都无法拒绝他的这个请求。
但沈知礼的心思她亦是明晓的。举朝上下,她就只有沈知礼这么一个好朋友,而沈知礼又是多么依赖她、次次都肯与她推心置腹,她焉能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顾沈知礼的感受?
孟廷辉犹豫着。
若是三年前,恐怕她会想也不想就推拒了此事,可眼下她却不能不考虑自己将来的路。
倘是能得狄念亲信,往后她在朝中便能多个膀助,而枢府那边势必也会看在狄念的面子上与她便宜。
思考许久,她才开口,却没马上答应下来,只是道:“此事仓促不得,我也不能坏了狄校尉的大事,且容我揣度揣度该如何去与沈大人说,待沈知州回京前,必定给狄校尉一个答复。”
狄念却当她是同意了,立刻欣喜非常,连连称谢道:“倘是能得孟大人帮忙,此事就已成了一半了!”
孟廷辉见他如此依赖她,不禁又有些后悔起来——若是此番她落个两头不讨好,又该如何?
说话间,大庆殿那面来人报禀,道朝宴已排布妥当,请皇上与诸位臣工们升殿。
她不便久与狄念独处,当下起身,略一作别,便往沈知礼那边走去。
未行数步,身后忽起一声女子轻音:“孟大人。”
孟廷辉止步回头,映目便是一张清秀容颜,正是才入翰林院的左秋容。她心头一阵别扭,脸上却澜出丝丝轻笑:“左大人。”
左秋容见她答话,神色微微泛喜,上前道:“下官…下官久仰孟大人之名…”说着话,脸竟然还有些红了,到了低下眼,一副不敢看她的样子。
孟廷辉半是好奇半是惊讶。
原以为左秋容定是个颇有心机之人,否则也不会让中书老臣们选上了她,但眼下见她竟是副青涩稚嫩的模样,连自己当年的三分尚不及。更没想到她叫住自己,是为了说这么一句话。
左秋容见她不语,脸上又浮起一丝尴尬,轻声道:“下官这是唐突了孟大人罢?”可依旧听不见孟廷辉答话,她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一横心,又壮着胆子道:“下官还在奉清路时,尝与女学中的朋友们议论孟大人…孟大人这几年在朝中做下的事儿,无一不令下官钦佩在心,论世间真女子,当如孟大人这辈!”
孟廷辉绝没料到她会说这些,于是更不知如何接话,但又留神听到这左秋容是出身奉清路的,便笑道:“我在京中声名狼藉若此,在奉清路倒能令人称道?”
左秋容以为她是不信,便急道:“下官是真心仰慕孟大人!今日听中书人道孟大人会来,下官才不顾位低、逾矩来此,为的就是能与孟大人说上几句话!”
孟廷辉连忙止她的话,转望四下,见无人才微笑道:“当着皇上圣驾之前,岂容你这般胡言乱道?要叫旁人听见了,又要给我安个拉拢人心的罪名。”说着,她又不动声色地仔细打量了一番左秋容,竟有些喜欢起这个女子来,便抿唇道:“既如此,你且随我一道升殿去罢。”
左秋容小惊了下,“这哪里使得…”
孟廷辉却不顾她反对,径直向前走去,余光瞥见不远处几位老臣怔然不信的神色,心中不由泛起了乐。
他们处心积虑策谋诸事,却不想这左秋容脑中压根没领他们的“心意”,反倒是一门心思投奔她孟廷辉这儿来了。
老臣们定当是悔之不及,而她则是意外之喜。倘是叫她让翰林院允纳今科女进士,怕是想尽法子也不能够的。中书宰执们张口一言,倒是替她孟廷辉铺平了路,怎能不叫她欣喜若狂?
于是,心情大好。
沈知礼远见孟廷辉带着左秋容一道往这边走来,一对柳眉霎然就拧了起来,遥声道:“你这是…”
左秋容自然是知道沈知礼的,当下又有些踌躇起来,只觉自己位低人微,不敢上前说话。
孟廷辉却带她上前,笑望沈知礼道:“青天有心,却不料浮波无意。”
然后对左秋容道:“这位便是职方司的沈大人,枢府、兵部、卫尉寺三处的臣工们不知有多少都拜倒在她的裙下…”
沈知礼听得明白,却又被她说得脸红,当下轻啐,对左秋容道:“可别听她胡言!我哪比得上圣眷正隆的孟大人。”说着,便拉了拉左秋容的袖子,带了她上殿去,将孟廷辉一人撇在后面。
左秋容慌忙回头,见孟廷辉眼底明媚,便咬唇笑了笑,撩裙随沈知礼小跑上阶。
孟廷辉正欲抬脚,左后方却有人肃声叫她:“孟廷辉。”
她蹙眉,不知满朝文武现在有谁还敢直呼她名,侧身就见古钦已近她身前半步,脸庞清矍,目光炯炯。
她一怔,忙低头道:“不知是古相。”
前面的臣工们该上殿的都已走得差不多了,他二人眼下正站在丹陛下的一角,一时倒也没人注意得到。
政事堂数位老臣——宰相、左右丞及参知政事近十人中,唯独古钦一人令她心有崇敬之意,向来不敢冒然唐突。她知道自己曾受古钦之恩,更知道皇上对其的保全之心,因而纵是在诸多政务上与中书频起争执,她也从来没有与古钦起过正面冲突。
却不知,他在此时此刻叫住她要干什么。
古钦定望她片刻,蓦然开口道:“皇上登基已是整一年,是时该纳妃册后了。”
如此直截了当,倒叫她一时应不了神。
孟廷辉在原地僵立了一阵儿,才抿唇道:“下官以为古相所言极是。”然而脑中却在飞速转动,他为何偏要挑今日同她说这事儿?
古钦见她答得顺应,双眉陷得愈紧,又道:“着你暂领给事中、同知枢密院事一职,半年后让你以工部侍郎衔受拜参知政事,入政事堂——只要你答应不涉皇上内闱之事,如何?”
101章
云起(中)
呵!
原是来同她做交易的。
如此说来,前一阵子风传皇上欲使文臣入枢府视事的谣言竟是真的。想必古钦以为凭她受宠之度,当已是早知此事,或许还以为她觊觎此位已久--殊不知她压根未从皇上那儿听得一丁半点的风声。
许她同枢密院事一位,怕是想要借机让她远离政事堂一段时日,好让徐亭被罢相、潮安北路二司属吏被迁黜等事的风波平静下来,也好让中书的老臣们不至于接连被她弄得措手不及。但不管古钦的目的是什么,能以文臣之身入枢府一事已是令举朝臣们钦羡了。
更何况,还允许她半年后就参拜知政事、入政事堂参议朝政要务!
莫论朝中女官,便是开国至今,又有谁能入朝短短三年便虎跃至参知政事之位?
当真是令人心动。
孟廷辉沉思半晌,才轻轻一笑,道:“古相竟也舍得这些要位。”
古钦听她答非所问,话中更有隐讽之意,不由略微恼怒有,冷声道:“你心中不正是希图这些显要高位么?还有何不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