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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礼想了想,才伸手拈过帖子,却不打开来看,只捏在指间把玩着,良久才道:“我先前听闻你在潮安北路州试的事情时,以为你定是个狷介之人,不屑做这种投帖问路的事情,何曾想我却错了。”她看着孟廷辉,将帖子原封不动地推了回去,“只可惜我与此次礼部试没有丝毫关系,孟姑娘投错人了。”

孟廷辉面不变色,只轻声道:“只怕在下若真是狷介之人,沈大人反倒瞧不上了。不过是两首小赋罢了,沈大人戒心甚重。”

沈知礼定定地盯了她许久,红唇忽扬,连笑了好几声才道:“好一个孟廷辉。”她复又将帖子拿过来,一边翻开看,一边继续道:“若换了旁人,只怕早就被我方才那一席话给吓退了。你说得没错,朝中从来不乏狷介之士,可砭清激浊之人在官场上从来都是不讨喜的。连站都站不稳,空有一肚子经世之才又有何用?可怜这道理竟没多少人明白。”

孟廷辉依旧轻声道:“谢沈大人。”

沈知礼阅毕,叹道:“孟姑娘果然好文采。”抬眼笑了笑,“也别叫我沈大人了,我双名知礼、复字乐焉,孟姑娘以后叫我乐焉便好。以孟姑娘之才,此次进士科金榜题名又有何难,到时孟姑娘与我同朝为臣,还望能够相互扶持才好。”

孟廷辉连忙起身,“不敢。”

沈知礼还欲再说什么,就见有人从楼后小步快跑而来,手中拎了两个油纸包,对掌柜的道:“掌柜的,都包好了。”

她便也站起身来,笑向孟廷辉道:“家中有事,我不便久留,待会试放榜之日,与孟姑娘在礼部院外再会。”

孟廷辉点头,抬手轻揖了一下,宽长的袖口垂落腰侧,边角微卷。

当初未得沈太傅的青睐虽是一大憾事,可如今能够稍稍攀附沈知礼,想必也是能有些用处的。

她独自望着楼前细柳许久,才终是一眯眸,转身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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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宅外榴花一地香,流云轻散,清静得紧。

门口小厮看见沈知礼从马车上下来,忙去迎:“大小姐回来了。”又接过沈知礼手中的东西,跟在后面进门。

沈知礼拢拢耳旁碎发,嘱咐道:“这些东西都是大公子爱吃的,一会儿见着老爷可别说是我买的,只说是别人听见大公子今日回京,送来府上的。”

小厮默然,跟在后面一声不吭。

她边走边四下打量,见府中甚是冷清,觉得不对劲,便转头问道:“怎么,大公子还没回府?不是说天没亮时就到城外了,然后同太子一道入宫觐见皇上去了么?”

小厮上前几步,小声道:“回是回来了,只不过大公子在同老爷置气,连夫人特意给他备的接风饭都不肯吃一口。”

沈知礼讶然,“为了何事?”

小厮嗫喏了半天,一副不敢说的样子,直待见她脸色作怒,才慌忙道:“听说…听说大公子要放外任了,潮安北路,青州!”

沈知礼一下子愣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蹙眉片刻,便一路往后院沈知书的屋内走去。

垂柳过廊,有鸟儿叽喳振翅,后院东面第三间屋子的门半开半掩着,外面竟没一个下人候着。

她伸腿踢开门,走了进去。

里间垂帘立即一晃,沈知书走了出来,眉毛斜皱,“也就只有你敢踢我的门。”

说着,便往屋中椅子上一坐,锦袍下摆滑膝而落,长腿半屈,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沈知礼反手关上门,盯住他:“让你出知青州一事,是爹的主意?”

沈知书睨她一眼,冷冷哼唧了两声,一脸不置可否的表情。

沈知礼脸色有点僵,“你不愿意去?”

“哐当”一声,桌上的纸镇被他横袖扫到地上。

她一惊,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沈知书起身,气道:“怎是不愿去?还在冲州府时,我就奏禀过太子,若是不放心潮安北路帅司的那群官吏们,大可以让我去青州!”他抬脚又踢了一下那纸镇,“谁曾想不待我回京自己上奏皇上,爹就主动请了旨意,放我外任,去青州!”

沈知礼挑挑眉毛,等他继续。

他甩袍转身,犹然是气得不行的模样:“沈太傅为国为民为朝政为皇上,甘心自己的独子去北境边地历练!我就知道,不管什么事儿到了最后,都是成就了沈太傅的名声!”

沈知礼上前两步,弯腰将纸镇捡起来,“为了这么点事儿,你也值得同爹置气。”

她见他怒气仍盛,不禁叹道:“听说你今日回京,我还特意去宜泰楼买了你爱吃的几样小食回来,待会儿自己去灶房看看罢。”

沈知书回头,见她要往门外去,又听她口气不像要留府的意思,不由皱眉:“你这是又打算去哪儿?”

她停了一下,小声道:“去古相府上。”

他闻言,脸色蓦然变了下,迟疑了一瞬才上前,对着她脑后低声道:“古相的夫人刚过世未久,你这时候去,太不像话。”

沈知礼静立半晌方回头,眼角微红,“什么叫不像话?”

沈知书一急,“都过了这么些年了,你怎么还是这心思?若叫爹知道了,你…”

她冷笑:“大公子尽管去禀太傅。”说罢,上前推门欲离。

他一把拽住她胳膊,低声道:“沈知礼,我这可是为了你好。”

她狠狠甩开他,“大公子只管放心,我这回去,不过是替人给古相投个帖子罢了,断不会做那些让人看不起的事儿!”

章十殿试

 城南三门巷一带大抵都是朝中公卿贵戚的宅第,高墙朱门的宏宅比比相邻,唯独古府颇为简素,若无院外门额上高高悬挂的钦赐朱匾,莫论谁也想不出这竟会是当朝左相的府邸。

微风扫径,暗道清幽,天上的云絮棉软如丝,就似要落。

沈知礼跟在古府下人的后面,慢慢地走,心也好似天上绵云一般,软软地挤作一团,在胸腔里上下左右轻轻飘荡着。

“相爷本来这几日是不见外客的,但方才看见沈大人的名剌,便又破了例。”下人边走边对她道,声音含笑。

沈知礼垂眼,看着脚下的碎草:“这几日,来相府投帖拜门的女举子们定是非常多吧?”

“可不是!”下人扬了扬眉毛,“自打相爷被放此次女子进士科礼部试主考的旨意一下来,相府的门槛都快被人踏烂了。”

她笑了笑,“依你家相爷的脾性,闭门不见客倒是正理。”

下人乐呵呵地绕过一个廊弯,指了指前面一处小厅,“相爷方才在花厅作画,沈大人自己进去便是,我去给大人上点茶来。”

沈知礼抬眸望去,厅顶翠瓦映着阳光,微微灼目,不由低头,朝前走了两步,又回身叫住那人,“我来同相爷说几句话便走,茶就不必了。”

下人怔了怔,张口欲言,却见她已转身,飞快地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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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礼至厅前时方顿了顿,想了片刻,才抬手拨开门上珠帘,轻迈而入。

厅里光线柔暗,长长的一张黑漆木案立在墙边,案前站了个男人,正半伏着身子,持豪点墨。

她在门口站定,没往里面去,也没开口,只是望着他。

男人听见身后声音,也未回头,只是低声开了口:“乐焉来了?”

沈知礼这才上前,弯腰去捡地上散落的宣纸,口中应道:“嗯。”走去将纸轻搁在案上,又站定了不吭气。

男人悬腕微顿,偏过头来,脸庞瘦而清矍,双眼炯炯地看了她许久,才撇眸笑道:“你倒是好久没有上我这儿来了,上回你爹娘来给内子进丧时也没见你,今日却又是为何而来?”

她挪不开目光,怔望着他嘴角笑纹,半晌才一舒眉,从袖中抽出孟廷辉的那折薄帖,递过去:“来给相爷荐个人。”

古钦将笔搁下,伸手接过,二话不说便展开来看,可脸色却在看见帖下的名字时变了,登时将帖子扔在桌角,“胡闹。”撑案想了想,才去看她,皱眉道:“此人同你是什么关系,竟能让你来给她投帖。”

沈知礼像是早料到他会是这反应,不急不恼地又捡了帖子,铺在他眼前:“今日在宜泰楼偶遇的,我倒喜欢她的这两首小赋,更喜欢她不同于其她女举子的轻淡之举。”

古钦脸色愈黑,“此人在潮安北路州试时的事情我听说了,若非她的解元之名是太子恩点的,我定要在礼部试上将此人除名!”他转身,负手走去将窗子推开,“倘是天下人都知如此投巧可行,将来的女子进士科要成什么样子?”

“相爷稍安,”沈知礼轻声开口,唇角弥笑,“我就知道相爷是这性子,因而特来替她一荐。否则此番礼部试相爷任主考,她孟廷辉倘是头名,相爷定会抹了她的彩头,她孟廷辉倘是只中了贡生,相爷只怕也会将她划到没考中的举子里去…”

古钦嘴唇一动,想说什么,却终是没开口,只背身对她站着,望向窗外院中远处。

沈知礼淡望着他,又继续道:“相爷想想此次女子进士科同往年相比有何不同的?太子的心思相爷难道不清楚?女进士第一人及第者允入翰林院,相爷当年亦是从翰林院入主中书的,此间深意不需我再道罢?而翰林院是什么地方,清流汇聚,旧臣当道,若是一个空有才学而不懂处世之道的女子进去了,能有个什么好结果?”

她见他仍不吭声,不由笑了笑,“这个孟廷辉,才学出众却不迂腐,虽说行事投巧,可却极有分寸。若要我说,此番上京的女举子里面,我还没见过比她更讨人喜欢的了。此女若不得入翰林,谁人可入?谁人能入?”

古钦回头,目光颇是复杂,“你来我这儿替她说情,却不想她会不会承你这份人情。”

她撞上他的目光,喉间不由哽了一下,半天才接道:“孟廷辉是聪明人。”

他却冷哼:“光你说也没用,还得看她在礼部试上做得如何!况且还须得等到殿试之后,看皇上会钦点何人!”

沈知礼垂首,“相爷也知太子为何这次会请皇上下旨翰林院开一敕额给女子。多年来朝中女官不过都是些花架子,这与皇上当初兴女学开恩科的念头相差何许大也!可这又是因为什么?相爷也是跟着平王从东都来的旧臣,想必比我更清楚罢?朝中的东党老臣们如今一日日权盛,对女子入朝为官一事都存了什么样的心思,恐怕相爷最是明白。皇上不与这些老臣们计较,还不是因看在多年来同平王的情份上!”

古钦闻言,脸立时就黑透了:“乐焉不得放肆!”

她默然片刻,又道:“皇上欲退位让政于太子一事,二府老臣们都知道。太子一旦继承大统,还会像现在一样对那些老臣们恭让礼敬不成?此次允女进士入翰林,不过是太子走的第一步棋罢了,这事儿我明白,相爷明白,朝中老臣们更是明白。若是寻常一个饱学女子,入了翰林又有何用?朝中党伐倾轧,这么多年来牺牲的人还少么?”

他抬手打断她:“休要再多言。”展眉平了平气,才走回案边,对她道:“来看看我作的画。”

沈知礼依言闭嘴,走了过去。

案上画卷长铺,画上春色浓浓,细柳亭轩,燕飞莺鸣,慢水远行…

他低眼,伸手取过笔,调了淡朱色,递给她,另一手点了点画上桃树空空的枝丫,微笑道:“还差几朵桃花。乐焉可还会画桃花?”

她心底猛地一震,面上却依然平静,“相爷当年亲手教的,乐焉如何能忘?”

持笔微颤,闻得他笑声在侧,心头愈浮。

淡淡地描了桃花,却未松笔,转而顿腕,笔锋落向宣纸一角的空白处,数字迅成——

“恨春迟,夜来得个春消息。

春心暗动,春情枉寄,春事只春知。”

章十一殿试(中)

 古钦看着她收笔清墨,目光不由又转回那些字上,琢磨了片刻方道:“乐焉是有意中人了?”

语气微微透着些迟疑。

沈知礼垂袖,轻声道:“是啊。”

他怔然,继而又问:“哪家的公子?”

她却不再言语,只顾低了头看桌上那画卷。

古钦转身踱了几步,眉头皱起,“前几日皇上与中书几位老臣还说起太子册妃一事,你…”

沈知礼的脸色骤然间垮了下来,打断他道:“承蒙皇上和相爷看得起乐焉。可相爷不想想,太子岂是在这事儿上能听人摆布的?与其此时同我说这些,不如去问问太子是如何想的。”

他未料到她会是如此反应,脸色微有不豫:“你与太子从小一道长大,众人这么想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冷笑:“相爷也是自我幼时便看我长大的,照此说来,我同相爷之间又将如何?”

“胡闹!”古钦面作怒色,“此话岂是能随口胡说的?”

沈知礼长袖骤落,背身往门口走去,眼眶已不自觉地红透了,抑了抑,才僵着声音开口道:“今日来找相爷,该说的话都已说完了,久留也是不便,望相爷好生保重。”

听不得他再说一字,她便夺门而出。

指间上犹存了他握笔的温度,掌心中依稀裹着朱墨香气。

一地碎草漫裙,空有桃色,无人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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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德二十四年四月十八日,女子进士科礼部试开考,京城南雀门太学以北、礼部贡院以东的七条街尽行宵禁令,日不得过车马,夜不得过行人。

三日后考生出院,礼部试权知贡举古钦着有关大臣们按例锁院判卷,朝中中书诸事皆由右相徐亭料理。

五月五日,女子进士科礼部试放榜,潮安北路解元孟廷辉高登榜首,判为此次礼部试会元。

这一消息不到半日便传遍了整个京城,举众闻之哗然,谁都没想到先前那个在州试上“撞了大运”的孟廷辉竟能在礼部试上再夺头筹。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说她是女文曲现世的,也有说她是鸿运当头的,但不管说什么,几乎人人都在翘首以望半个月后的殿试——

这个孟廷辉,她能不能够连殿试的头筹也一并拔了,成为大平王朝有史以来第一个三元及第的女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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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已入夜,礼部贡院外甚是冷清,内院里灯烛暖暖,透过窗纸,可见仍有不少官员们在屋子里忙碌着。

古钦一边叫人封卷入册,一边问身旁鸿舻寺的官吏道:“这大半个月来我被锁在贡院里,竟不知中书门下二省所议的殿试策论题目是什么?已经呈给皇上去阅了没有?”

鸿舻寺的官吏摇了摇头,“昨日还没有,今日不知呈上去了没有。”

古钦面露狐疑之色:“还没有?往年这时候都已定题、着大学士封题置案了,怎么今年这么慢?”

周围的人都摇头,以示不知。

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深夜来扰,不知古相肯否让我进去?”

古钦回头,看清来人,慌忙上前几步,弯腰欲行大礼,口中道:“不知殿下会来,臣有失远迎。”

英寡伸手着扶起他,“我也是一时兴起。方才从六部出来,车过街角时看见贡院里还亮着灯,想来古相正在封卷,所以来看看。”

古钦赶紧让开来,“殿下上座。”

他却不坐,只是走去案前扫了两眼,转头问道:“想借此次礼部试头名孟廷辉的策论卷一阅,不知可否?”

古钦脸色微僵,半晌低声道:“殿下恕罪,此事不合例。”

英寡侧头望了一旁的鸿舻寺官员几眼,又看向古钦:“古相还不知,此次殿试皇上已有旨意,让我替她升殿主持。”

古钦先是一怔,随后大惊失色,口中连连道:“这…这…”半天才又吐出几个字:“…臣确是不知此事。”

心中却如翻江倒海般地滚过了数个念头。

能为皇上亲试中进士者历来都谓之“天子门生”,如今皇上却要让太子升殿主持,可见皇上是当真定了退位让政的心思了。

既如此,今年的这一科女进士们岂不是成了太子登基后的首批亲吏,更将是任重非凡。

他心里连连苦笑,脸上却没露色,转身叫旁边的官吏将已封好的策论卷呈过来,翻出孟廷辉的那一份,双手递呈过去:“殿下既然是要替皇上主持殿试,那么看看也无碍。”

英寡接过来,转身背光,将题纸扯开,先是细细地看了一回,然后又飞快地扫了一遍,眼底有些沉黯,回头对古钦道:“把榜上前五名的策论卷都拿来与我一阅。”

古钦点头,身旁的几个官吏们便匆匆翻出题纸,呈上来。

他一一阅毕,脸色变得有些冷,抬眼看向古钦,“孟廷辉的这篇文章虽说做得不错,可我却看不出她比这几人好多少,古相何故判她为会元?”

古钦欲言,却听他又接了一句:“莫不是她在考前曾得机会投帖至古相府上?”

这话语气生冷,明显带了责难之意。

古钦微微垂首,“臣确是得了她的帖子,不过不是她来臣府上投的,而是沈知礼替她投的。”

英寡听后蓦然转身,眉毛斜扬,“此话当真?”

古钦点头,“臣岂敢欺瞒殿下。孟廷辉的策论虽与这几人不相上下,可处世之道却要精上许多。当年皇上旨谕进士科礼部试判卷不得糊名,意在从宽取士;既是要从宽取士,那便不当只论文章判功名。依臣之见,能让沈知礼亲来臣府上为之投帖之人,将来在朝中定不会是平庸之辈。”

英寡捏卷两指紧了紧,复又低头看了眼那题纸上的名字,眉间不由一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