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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书神色认真起来,一撩袍摆,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又仔仔细细地将手中誊纸上写的东西看了几遍,才拊掌低笑:“好一篇策论,这若是让冲州府衙里的人看看,真得羞死他们!连一个女子的见识都不如。”

英寡这才抬眼,“太傅已将此人从州试除名。”

沈知书诧然,又看了眼誊纸,“可是因此策论针砭潮安北路的吏治不效?”

“太傅怎会是如此狭隘之人?”他低声道,“断是不能因这一人而坏了规矩。”

沈知书扬眉:“可当年我娘殿试后犯事,不也是我爹力保她功名的么?怎么如今倒不惜才了?”

英寡起身,朝他这边走来,“这怎能一样?当年太傅非主事者,且又是请母皇最后出面相保的。此次太傅主持潮安北路州试,下面多少双眼睛看着,安能不除此人功名?”他负手站定,“太傅若是不惜才,也便不会遣人将这个拿来给我看了。”

沈知书笑道:“这么说来,殿下有保全此人之心?”

他沉默半晌,眼底闪过一丝迟疑,“不知她做这篇策论,究竟是为民述情还是为己拓名…若是前者,定是个狷介之人,往后在朝中少不了要吃苦头,只怕还没露尖便会被毁了;若是后者,那也太没有城府了,求功求名者世间甚多,想要爬得高又站得稳,靠这手段是没用的。”

“殿下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沈知书亦起身,“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女子,尚未历事,定是想什么便写什么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若是此人当真是不可多得之才,此番被进士科除名,岂非朝廷一大损失?”

英寡抬手,用力按上那纸,沉眉不语。

孟廷辉。

那一个清晨的那一双眼,那么澈亮无杂地望着他。

他转头,又看了看笑着的沈知书。

许是自己真的想多了…

他微一晗首,声音轻凉:“拿上这誊纸去贡院,持我口谕,此人栋才不可多得,恩点为此次女子进士科潮安北路解元。”

沈知书倒是一惊,“解元?殿下保她功名便是,为何还要点她为一路解元?此例一开,若往后别的行路也效法此人,该要如何是好?”

英寡漠声道:“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潮安北路出了个孟廷辉。”他双眉稍紧,又道:“且看她在京中礼部试上能否再做高论。”

屋外翠色满院,春机盎然,几只蝴蝶翩跹而舞,微风迎面带花香。

州试放榜的那一日,冲州女学院墙外被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

“借过借过,让一让,麻烦让一让…”

严馥之拽着孟廷辉一路冲进人群,踮着脚使劲往前看。

孟廷辉僵着身子,蹙眉道:“晚些来看也一样,偏你就急得像什么似的。”

“我急?”严馥之回头,笑得跟花儿似的,“我才不急我自己,我是替你急!”

孟廷辉无奈撇眸,望向人群外面。

前面忽然传来人小声说话的声音:“来了来了,就是她…”

“哪个?”

“就是那个,啧,茶色襦裙的那一个,后面站着呢,看见了没有?”

“真没看出来。”

“这事儿还有看不看得出来的?听里面人说,本来是被除了名的,正巧太子去贡院拜谒沈太傅,瞧见这张考卷了,这才得以出头!”

“话是这么说,但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

严馥之的身子忽然一震,抓着孟廷辉的手猛地攥紧了,回头激动道:“解元!孟廷辉,你的名字在榜上是第一个!”

孟廷辉面无波澜,只点了点头,“走吧。”

严馥之跌跌撞撞地被她拉出人群,看她一脸不豫的神色,不由道:“孟廷辉,你没发烧吧?解元,潮安北路的州试解元!你不高兴?”

孟廷辉停下,抬头看了看她,脸色犹僵,却没开口。

除名后又遭恩点,此事历来为锁院秘事,便是她自己也不一定会知道个中详幕,若无人授意刻意传出,旁人怎么能这么快就知道?

虽称是太子开恩钦点的,可她却高兴不起来。

在州试上违例,她是存了私心的。

三年一次女子进士科,国中诸路人才济济,而那状元之位就只有那一个。若能中今科状元,那就能够入翰林,将来便有望能升作朝官,而只有升作朝官,她才能了却心中多年以来的夙愿。

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她只有走得越高,才能越有希望再次见到他。

她渴望见到他,因而渴望出人头地,于是才在这次万民瞩目的进士科州试上大胆违了例。

倘是她的策论能得到主考太子太傅沈无尘的青睐,那么将来的礼部试和殿试便可放心一赴了。

只是她没想到会被沈太傅除名,更没想到又会被太子钦点为潮安北路的解元。

声张得如此沸沸扬扬,并非她的本愿。

而对这个传说中一向寡言冷面、心深难测的太子,她从这一刻开始就没了好感。

章八京城(中)

 先从冲州坐牛车到吴天府,又从吴天府走水路到寿州,最后同人合租了辆马车,直赴京城。

入京之日正是四月初八,逢佛生日,京中九大禅院各有浴佛斋会,用香药并糖煎了浴佛水赠与过院之客,城中街上人头攒挤,榴花细柳,气序清和,微风徐徐,彩旗轻扬,俨然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

孟廷辉下了马车,抬眼便看见街头那座三层楼高、恢宏雄伟的宜泰楼,立在原地微怔了怔,才挽了包袱向前走去。

向来都听说京城繁盛,可若非亲眼所睹,又怎能想像得出这种种景象。

宜泰楼门前的小二看见她,远远地便迎了上来,亲热地笑道:“姑娘是来京赴女子进士科礼部试的吧?”见孟廷辉点头,他便一扬手,“姑娘里面请。”

孟廷辉走进去,见酒楼一楼大堂甚是清静,不由微笑,“莫不是因赴礼部试的女举子都要住宜泰楼,宜泰楼便在礼部试结束前不事经营了?”

小二接过她的包袱,领她往柜前去,摇头笑道:“姑娘是从外府来的,不知京中习俗。今日乃佛生日,城中许多人都是一早便去禅院受浴佛水了,因是酒楼客少。”

孟廷辉这才明白过来,便笑着走到大堂柜前,对掌柜的说:“潮安北路冲州府,孟廷辉。”

掌柜的看她一眼,转身去后面案台上拿过一封信,递给她:“昨日刚到的,我本来还在纳闷,宜泰楼还没住进来这么一个人啊。”

孟廷辉讶然,接过信便拆了开来。

一张薄薄的信笺,飞扬跋扈填满了字,洋洋洒洒数言都在谴斥她的不告而别,最后一句才道,好生保重。

她唇角噙笑,目光扫到署名处。

其实不看也知道,能给她写这种信的人,除了严馥之,还能有谁。

不告而别确是她不对,可她平生最不会做的事情就是告别。

告别了又有什么用?

从此天各一方,有缘自会相见。

就好像…

她脑中刚闪过一个人影,思绪便被人硬生生地打断——

“你就是孟廷辉?那个被太子钦点为潮安北路解元的孟廷辉?”

大堂中不知何时进来了几个素妆女子,其中一个正挤在她身旁,看见掌柜落笔记下的名字,脸上一副惊讶得不得了的模样。

孟廷辉想了想,微点了一下头,“姑娘…”

话未说完,那女子又惊道:“你真是孟廷辉!”

孟廷辉蹙眉,不解其意。

几个人交头接耳了几句,方对她笑道:“各路来的女举子都到了好些日子了,早有人把你的名字在宜泰楼传了个遍。”

孟廷辉僵住,挤出个笑容,“今晨方至京外,一路车马劳累,容我先歇一歇,再与姑娘们闲聊。”

她问了小二两句,便挽了包袱上楼。

几个人犹在下面窃窃私语——

“不过是撞了大运罢了,有什么好傲的?”

“说的正是。潮安北路历年都没出过女状元,她就算是潮安北路的解元又能如何,文章说不定还不如京畿诸路随便的一个举子呢!”

“能来京赴礼部试的,哪一个不是有真才实学的?等着瞧吧,看礼部试放榜时她能不能中贡生。”

她装作没听见似的上了楼,推门而入之时,指尖竟在轻轻发颤。

虽知京中要比冲州府复杂得多,可她却没想过连这一个小小的宜泰楼都会暗流汹涌。

尚未开试,她就成了众矢之的,单单一句太子钦点她为解元的传言便将她推上了风口浪尖。

是想告诉她,虽惜她之才,却不喜欢她先前的投巧手段?

是想警告她,礼部试上不可再孤意违例?

抑或是想让她心里背着这个大包袱入礼部贡院考试,看看她到底是不是真有栋梁之才?

房间虽小,但却整洁。

她将包袱随手一搁,然后把自己的身子重重摔上床。

碎花帐子在头顶摇摇欲落,鎏金吊钩微微闪着光,窗户半开着,依稀能闻见外面街上叫卖煮酒的甜香之味。

她闭上眼,手指轻轻划着床掾红木。

这个太子殿下,

果真是心思难测啊。

?

午膳时分,宜泰楼一二层间明显热闹了起来。

清晨去禅院礼佛的人们有好些已经回城,聚在楼下笑谈着今日城中那些有趣的见闻;住在宜泰楼里待考的好些女举子也三三两两地下楼吃饭,嘻笑声不断。

孟廷辉下去的时候,四座人声嘈杂,男女老少皆有,她便捡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了下来,要了一碗粥,一碟素菜,独自一人慢慢地吃着,静听周围人都在说些什么。

有人道:“今晨去城西的太常寺,看见有好些人特从京畿附近的州县赶来,就为分一份浴佛水!”

“太常寺遗客的浴佛水据说也是要往宫里进的,既然是皇上喝的,大家自然都想去沾一沾这龙气了。”

“这些年来天下富足,皇上又体恤万民,不兴兵、不加赋,最近又听说北境要与北戬自由互市,真希望这日子就一直这么太平下去…”

“哎,你们听没听说,待太子册立正妃之后,皇上便要退位让政了!”

“哪里来的谣言?”

“不管是不是谣言,只这太子妃一位,你们倒是说说,京中哪家的王公千金能有这福气?”

“这还用说?非沈家大小姐莫属!”

“哪个沈家?”

“还能有哪个沈家,自然是沈太傅家的千金…”

一桌人都啧啧点头,“倒也是。沈夫人曾氏是当年跟随皇上御驾亲征立过血功的,沈太傅与皇上君臣相得数十年,若论与天家的情份,朝中谁人敢比?沈家千金又是跟着她兄长自幼一道在宫里玩闹大的,与太子的情份更是匪浅,更何况还有颍国夫人这个干娘,怎么说也算的上是贵戚了。再者,沈家千金年已二十都还未许配人家,你们说说这是为什么?自然是等着太子妃这个位子了…”

说话间,有几个女举子模样的从外回来,坐下后满脸懊丧,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旁边一圈正吃着饭的女子们瞧见了,纷纷凑过来问道:“怎么样,古大人肯收帖子么?”

一个女子冷瞥了众人一眼,“收什么收?古大人是什么人?那是除了平王,无论谁的人情都不看的人!”她停了下,又撇嘴道:“此次礼部试皇上以古大人权知贡举,我看诸位就省省心思吧,有空多读读书,别奢望能提前投帖问路了!”

一众女子皆唏嘘出声,失望回座。

孟廷辉不动声色地听着,慢慢搁下手中的筷子,掏出帕子来轻轻一抹嘴,准备起身上楼。

身旁那桌方才议论太子侧妃之事的忽而有人低声道:“瞧瞧,正说着呢,就来了!”

“谁来了?莫不是沈家千…”

“啧,没瞧见刚停在宜泰楼外的那辆马车么?钦赐四轮的!车上下来的那个年轻女子不就是么!”

孟廷辉闻言回身,朝宜泰楼门口望去。

女子一袭妃红色的襦裙,臂纱轻绕三片玉环绶,销金紫绫褙子刚刚没膝,脑后松松地挽着个朝中女官正时兴的流云髻,正施然迈槛而入。

章九京城(下)

 迤逦昼永,如春风撩岸、百叶激颤,她这一入,一时间将里面在座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大堂掌柜的亲自出来相迎,脸上堆满了笑:“沈大人,不是说傍晚才来吗?我这儿还没给大人准备好呢…”又转过头去唤人:“赶紧去后灶催催!”

女子轻轻一笑,道:“家母今日身子不豫,没有去禅院,所以我就早来了。掌柜的不必急,我在这儿等等也无碍。”然后便走到一旁桌边,撩裙落座,等人将东西拿来。

直眉大眼,樱薄小嘴,肤色不甚白,眉宇间虽隐隐透着股英气,可却仍然是美极了。

孟廷辉看得有些失神,总觉得眼前女子的面孔有一丝熟悉之感,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心中暗道,倒也只有这等家世出众的美人儿,才能配得上那个万民瞩目的皇太子。

一旁的女举子里有人细声细气地道:“听说她上个月才入兵部职方司,而且是皇上开了特恩的,颇有其母当年之风。如今沈家一对子女均在朝为官,当真是一门皆荣。”

“虽说都是沈大人,但这位沈大人可比她哥哥会做官多了,”旁边一人接口,听声音像是京畿诸路的,想来对朝中之事颇有了解,“据传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连二府六部的老臣们都对她赞不绝口。”

孟廷辉抿抿唇,眼底突然黑了些,转身回座,重新拿起筷子,慢悠悠地拨了拨盘里剩的几根菜。

那名女子在门口静静地坐了半晌,忽然偏过头来朝这边望了望。

这一望,先前低声议论的那些人登时都闭了嘴,没过一会儿,便都纷纷起身上楼去了。

孟廷辉垂眸,复又抬眼,看向那女子,微微一笑,然后起身走过去。

“沈大人。”

她立在桌旁,轻声道,彬彬有礼。

沈知礼眼睫动了动,目光迎上她,“阁下是?”

孟廷辉稍一低头,声音依旧轻轻的:“在下孟廷辉,此番上京赴女子进士科礼部试。在下久闻沈大人才名,方才听人闲言乃知大人在此,因是不忍失缘,冒昧之处还望大人见谅。”

沈知礼眼中忽然亮了下,“是潮安北路的那个孟廷辉?”

孟廷辉轻轻点头,“正是在下。”

沈知礼指了指身侧,笑道:“坐。”

她便依言坐下,然后从袖中摸出一张薄帖,轻轻搁在桌角,“都说沈大人善为词赋,在下不才,今日见京中盛况,方才于房中亦做了两首小赋,还望沈大人指点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