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那十几人被这兔起鹊落的交手吓得发呆。其中一个欲取悬赏的武人,就连手中短戟都脱手摔落地上。
站在锡晓岩后面的霍瑶花,也是同样惊讶。
她已经不是三、四年前的女贼霍瑶花,这些日子吸收了波龙术王所授的武当技艺,刀法早就不可同日而语,如要独战范禹这群人,其实也有绝对的自信。
可是要像锡晓岩这般闪电连败三个楚狼派的刀客——当中还包括了派内公认的看门高手范禹——她也不敢肯定自己做得到。
——原本只是想看看他的斤两…想不到…
霍瑶花甚至不敢确定:波龙术王巫纪洪若与此人对决,谁胜谁负?
这时一名差役举起颤抖的灯笼,看清了锡晓岩的衣着和样貌,双眼惶然瞪得更大。只因这个差役下午也曾到过东头市大街。
“鬼…鬼…鬼…“他恐惧地不断重复着一个字,无法完成整个句子。
在这飘溢着血腥气味的暗街里,听着这个字,众人顿时毛骨悚然。
不知是谁最先“哇“的一声惊叫,十几人马上奔逃四散,就连地上的死伤者也弃之不顾。
差役丢下的灯笼在地上焚烧,映得锡晓岩沾着血花的脸更为野性。
他拖着长刀,回头去看霍瑶花。
霍瑶花依然牵着马站在原地,露出的明眸凝视着杀气未消的锡晓岩,眼神十分激动。
早春的深夜寒气仍浓,但霍瑶花却感觉身体内里一阵灼热。她手臂不自觉把收藏大刀的锦盒抱得更紧。
她的心仿佛被锡晓岩的刀燃着了。在黑暗中,他那旺盛的气魄,明亮如太阳。
——同样是强,波龙术王阴沉的气质,跟锡晓岩犹如天地之别。
锡晓岩看见她这眼神,误以为她被方才激烈的血战所惊吓。他的脸容立时柔和下来,马上取下背后的刀鞘,将长刀收起。
“没事了。“锡晓岩一边背起刀一边说。他语气放轻着,只因仍以为霍瑶花是个寻常的风尘女子。
——锡晓岩入世未深,武功却又极高,因此浑然不知像范禹、李胜龙这等武人,在江湖里已非泛泛之辈,更不会想到假若他们真是盗贼,能够引得他们下手的霍瑶花,也必然绝不简单。
霍瑶花有股激烈的冲动,想马上现出大锯刀来,跟眼前这个男人痛快比试一回。
“你还在害怕吗?“锡晓岩又再关切地问。“那些家伙大概不敢回来了…可我还是送你一程吧。你要到哪儿去?“
霍瑶花听了这句话,那本来正欲发劲取刀的手掌立时垂下来。她从腰间缓缓抽出一方丝巾,递向锡晓岩。
锡晓岩不明所以,看见这女子仍在盯着自己的脸,伸手摸一摸,才知道脸颊上沾满了飞溅的血花。
“不必。“锡晓岩伸手以粗布衣袖将血渍用力抹去。被那双美丽的眼睛瞧着,他感到有点不自然,重新将斗篷的头罩拉起来,轻轻说:“走吧。“
霍瑶花想了想,就拉着马儿沿街而行。战斗过后,锡晓岩又再对自己的右臂感到羞惭,马上收入斗篷底下,然后跟随她走在身旁。
后头那个楚狼派刀手还在血泊中痛苦呻吟,但随着二人走远声音渐渐变小了,静街上只余下马儿踱步的蹄音。
霍瑶花偷瞄身旁的锡晓岩。锡晓岩虽用斗篷遮脸,但那挺着胸膛的步姿,就如走在自家厅堂里一样,那气质又再令她想起日夕牵挂的荆裂。
虽然只是个短暂的替身,但锡晓岩陪伴在侧,仍教霍瑶花心潮荡漾。
她回想:自己已经多少年没有这样跟男人并肩漫步呢?…
如此单纯的事,对今天的女魔头霍瑶花来说,竟是奢侈不可及的渴求。
——我这些年的挣扎与战斗,到头来又有什么意义?…
同时霍瑶花那高挑的身材,还有随风吹送来的女体幽香,同样教锡晓岩忆起虎玲兰。
他违反了掌门戒命私自出走,又经历了这许多磨炼,一心就是要跟虎玲兰再见面,但却从来没有想过:见到她之后该怎么办?
——她既然跟着荆裂,我在她眼中大概也是仇敌吧?那次我也确实曾经几乎斩死她…荆裂我是杀定的了。之后她又会怎么看我?…
锡晓岩不知道要怎么做。即使虎玲兰此刻就在面前,他也不知道。
可是他还是很单纯的想见她。
在这黑夜里,他们两人都因为对方的存在,而同时怀想着另一个人,并且心里都生起一股相近的哀愁。
也因为这哀愁,他们忽然都不想再跟对方并肩走下去了。
恰在这时前头现出灯光来。是一家仍有空房的客店,门外挂着灯笼。
霍瑶花不说话,指一指那客店。
“你就住这儿吗?“锡晓岩心里松了一口气:“那我就送到这儿吧。“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
霍瑶花并没真的在这客店下榻。她不过想找个跟他分手的借口而已。反正也没别的地方去,她也就牵着马儿走向那客店。
走到半途,她忍不住回头看看这个“鬼刀陈“。
锡晓岩如孤狼般的背影,快要融入黑夜里。
霍瑶花知道,自己从前也曾经跟他很相像。
锡晓岩想不到:那一夜,是他最后一次跟韦祥贵说话。
三天之后他乘马车到达沙头市,接风的百里帮并没有带他去谈判决斗的地方,而是带了他去停尸的义庄。
在那儿,锡晓岩看见一具满身血污的尸身。脸骨都被打得变形了。
“是…『西寮』干的…“他们惊恐地告知锡晓岩。
所谓“西寮“是荆州府南部一带对西面流窜而来的流氓势力之称呼。他们来自岳州西部以至施州卫,被此地的富庶吸引而来,散落于多个县城,各自结成帮派,并没有什么严密的组织,但因为是外来人,行事凶悍横蛮,全不讲道上的规矩。其中又有许多来自施州、天性慓悍的蛮夷子,本地的帮会也都忌惮他们三分。
沙头市的西寮人在镇里自立了一个虎潭帮,虽然不过数十人,但因好斗而不畏死,其他帮派也都避之则吉。沙头百里帮这次雇“鬼刀陈“来,本不关这虎潭帮的事,而是要摆平另外两个帮会间的纷争;不巧韦祥贵到来谈好报酬之后,一时高兴又到镇里一家娼馆玩乐,正遇上虎潭帮一名头目,二人因争夺一个年轻妓女吵起来,虎潭帮人二话不说,也不问韦祥贵是谁就围起来殴打,当场将他活活打死,丢弃在旁边市集的烂菜堆里…
锡晓岩静静瞧着韦祥贵的尸身,一直动也不动。他身边的百里帮众全都不敢走开,也不敢说话。
他一直盯着韦祥贵被打得凄惨不已的脸。
这是他平生第一个朋友。
直至天都黑了,他突然蹲下来,拿起祭奠用的馒头,一口气啃掉三个,又把祭酒喝个清光。
“带我去。“锡晓岩平静地说,同时将背上的长刀解下来。
在烛火掩映下,百里帮众看见“鬼刀陈“的背项,仿佛散出一层像雾的气息。
本来就阴森的义庄,更感寒气逼人。
“我…我们…“百里帮的人怯懦地说:“连兵刃也没带…让我们先…“
“不必。“锡晓岩的声音也同样冷酷得不像人:“你们带路就行。我一个人进去。“
虎潭帮的老巢在沙头市西部文德里内,本来只是座破落空置的旧粮仓,他们流徙而来后强占它作为聚居地,还改了个威风的名字叫“西义堂“。
百里帮众带着锡晓岩,才走到文德里外头,却见上方的黑夜映着跃动的红光,一眼就看出里巷里燃烧着猛烈的火焰。
锡晓岩未等众人指路,右手长臂就将长刀拔出鞘,踏着沉重刚猛的步伐奔入巷里,刀尖刮过墙壁,划出星火。
他的眼神与脸容,盛载着满溢得快要爆发的仇恨。
可是他找到的,却只有一座已经焚烧得屋顶也快塌下的“西义堂“,还有堂前街巷几具横七竖八的尸体。
这些尸体身上,全都有惨烈惊人的刀口。
一个身影站在火场外,仰头瞧着那激烈舞动的火焰,神态就如孩子欣赏节庆的烟火。
此人肩上搁着一柄刃身宽阔的大刀,刃口其中一段带有锯齿,柄首垂着一大绺人发,以血染成暗红。
那大刀的刃面上,沾满都是鲜血。
锡晓岩看见火光前透现的那个婀娜身影,一时呆住了,本来充盈的杀意消散无踪。
那人把脸转过来,一双妩媚眼睛瞧着锡晓岩。
——他当然仍记得这双眼睛。
这次霍瑶花已经没有戴面巾,向他展示出雪白美艳的脸庞来。
“这是还你上次的人情。“她微笑着轻轻的说。
这一刻锡晓岩浑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到这儿来,只是无语看着霍瑶花这担着大刀的美丽姿态。只因她跟那个他苦苦追寻的女人实在太相像了。
霍瑶花借着熊熊火光,瞧着锡晓岩好一会儿,心里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她嫣然一笑。
“我们都为对方杀过人,彼此的命运已经连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