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人笑道:“你这位少爷可是真难伺候,香喷喷的烧鸡,珍珠粒的白米饭,天下能有这样好的囚粮?我是奉谷主之命送来的,吃不吃随便你们。”

  洞口大概是给那个人在外面堵上了,牢房又复归于黑暗。

  慧可说道:“别赌气,不吃东西会饿坏的。”

  蓝玉京也觉得肚子饿了,说道:“这贼谷主诡计多端,还有那个妖妇帮他,怎知他们的食物有没有毒?”

  慧可说道:“反正咱们已经中了那妖妇人的毒了,大不了也不过是像现在的样子,使不出气力,不会坏到什么地方去的。”

  蓝玉京已经没有刚才那样愤怒了,一想慧可之言有理,对方若要害死自己,此际已是无须下毒。

  慧可道:“依我看西门夫人总要设法救东方亮的,咱们并非完全没有脱险希望。但你若不吃东西,可就等不到那一天啦,”

  蓝玉京道:“大师说得是。”当下和慧可把那盒饭菜分而食之,吃得干干净净。那壶酒则是慧可独自享用了。

  慧可把一壶酒喝得干干净净,抛开酒壶,哈哈笑道:“要是每天都有一壶美酒给我,老和尚就是在此间坐化,那也算不了什么。”

  蓝玉京可不能像他这样处之泰然,他吃饱肚子,气力长了几分,站起来活动一下手足,走到墙边摸摸,墙壁凹凸不平,似乎是天然的岩石,他藉着缝罅透进的光亮,定眼望上去,只见屋顶也并不是平坦的石块。

  “咱们所处的牢房好像是山洞改建的。”蓝玉京说道。

  慧可说道:“别胡思乱想了,是山洞改建的咱们也不能搬开封洞的石头。”

  蓝玉京默然不语,心想要是西门夫人不来,或者她虽然来了,却不知道我和慧可大师关在这里,那么能够获救的也只是东方大哥罢了。慧可大师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我还只有十六岁,他无所谓,难道我也要在这黑地狱过一世么?”

  他气愤难下,“砰”的一拳打出去,打在石壁上,痛得掉下泪来,只能忍住叫喊。

  慧可歉然道:“都是老僧拖累了你。”

  蓝玉京道:“是我自己要跟你来的,怎怪得你,我犯愁的是,不知等到何时方得重见天日。”

  慧可说道:“既来之,则安之。”重新盘膝打坐,念偈语道:“富贵如浮云,劫难如幻梦。有相亦无相,毋优毋惊恐。”

  偈语中有蓝玉京师祖的道号,蓝玉京心头一动,想道:“师祖授与我的内功心法,似乎也有‘顺其自然’的说法。那两句是什么?嗯,任彼泰山压顶,我只当清风拂面。不为敌势所慑,敌势反为我用。对,这是四两拨千斤的诀窍。还有呢?太极圆转,无使断缺,意在剑先,绵绵不绝。武功之道,不拘一格,天地万物,皆足以法。唉,师祖所授的剑诀和心法当真是精深博大,只可惜东方大哥不在身旁,有一些我还未能参透的却是无人指点了。”

  他从慧可所作的偈语想到师祖的内功心法,慧可当然是不会知道的,但慧可在这同时,却也是不禁心念一动,想起了一件他未曾想过的事,说道:“小京子,刚才那一拳你是打在石头上的吧,你的气力已经恢复了?”

  蓝玉京苦笑道:“差得远呢,我未下武当山的时候,绵掌功夫还未练成,已经可以击碎石头,但如今,唉……”不言而喻,他是因为刚才这一拳,自己的拳头反而给石头碰到几乎碎裂而叹气了。

  慧可道:“这怎么能相比,你现在是已经中了毒的,如果是我的拳头和石头碰击的话,骨头恐怕早已碎了。”

  蓝玉京道:“或者是因为大师所中的毒较深之故。”

  慧可道:“恐怕不仅是这个原因,即使我中的毒较深,但我已经练了四十年以上的内功了。”

  说罢,若有所思,半晌,叹了口气道:“内功最重心法,我练了几十年内功,尚未得窥上乘心法,因此我的功力纵然比你深厚得多,但若一旦被人用药物化去功力,要重新恢复,可就比你难了。嗯,可惜我在少林寺做了二十多年和尚,却是如入宝山空手回。早知有今日之事,我是应该向痛禅方丈请教内功心法的。”

  蓝玉京道:“其实,我也是在不久之前方始得师祖传以内功心法的。”

  慧可叹道:“这就越发显得武当派的内功心法确是奥妙无穷了。武当源出少林,张真人采少林之长,所创的内功心法,只怕比少林现有的内功心法还胜一筹。”

  蓝玉京心中一动,道:“慧可大师功力深湛,要是他肯练师祖传给我的内功心法,说不定可以助他早日恢复如初。不过,我若明言,恐怕他绝对不肯接受。”

  便道:“慧可大师,我的武学造诣甚浅,不知你肯不肯帮我一个忙?”

  慧可道:“你要我帮什么忙?”

  蓝玉京道:“说来惭愧,师祖传给我的内功心法,没人给我讲解,这两个月来,我都是自己摸索的,可惜我悟性不高,却是难以无师自通。请你给我指点一二,可以吗?”

  慧可道:“你若还说悟性不高,天下就没有悟性高的了。不过上乘内功心法的奥妙,纵然是绝顶聪明的人,学力不足,也确是难以全部领悟。”他一面说话,一面心里思量:“这孩子悟性奇高,倘若我能助他练成内功心法,纵然还是未能脱险,也总比较好些。”

  蓝玉京道:“大师,我把内功心法背给你听,务必请你指点。”

  慧可道:“你说给我听不打紧,但你必须紧记,内功心法是不能传给外人的,不管那个人和你的交情是怎样要好!”

  蓝玉京道:“我知道。但这是我有求于大师,并非……”

  慧可哈哈一笑,打断他的话道:“你是怕我为避嫌疑,不敢和你参详贵派的内功心法?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蓝玉京道:“是。若因世俗之见面避嫌,也是一种执著。大师乃得道高僧,自必无此执著。”

  慧可笑道:“你这小猴儿倒是很懂得给人送高帽呢。但这与得道不得道无关,我老实告诉你吧,即使我心怀不轨,想趁这个机会,偷学贵派的内功,那也是决计学不成功的。你懂不懂?”

  蓝玉京似懂非懂,不敢搭话。

  慧可道:“我看你还不是真懂。我问你,在一张自纸上写字容易,还是在一张已经写满了字的纸上写字容易?”

  蓝玉京这次懂了,笑道:“在写满了字的纸上,根本就没有落笔之处。”

  慧可道:“我已经学了四十多年的内功,若要改学别派内功,首先就得把所学的忘得干干净净,才能从头学起,这就好比要把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漂白了才能落笔一样。恐怕再用四十年的功夫都不成,老僧可没有一百岁的命。”

  蓝玉京本来是想帮慧可恢复功力的,此时方始知道自己所想的竟是完全不切实际。这么一来,仅是自己得益了,心里不觉有点过意不去。

  慧可道:“你听过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话吗?”

  蓝玉京道:“这话是孔夫子说的吧?”

  慧可道:“不必管谁人说的,道理都是一样。我虽然不能再学贵派的上乘内功,但得闻上乘的内功心法,心中是同样得到‘闻道’的喜悦的。”

  少林武当同源异流,慧可在少林寺多年,虽然没学少林寺的内功,多少也能领悟其中妙处。他的武学造诣之深,更是远非蓝玉京所能企及。蓝玉京把自己所碰到的修习内功心法的疑难之处,提出来一一向慧可请教,有的慧可立即便可解答,有的他暂时不能解答,想了一晚,第二天也总可以使到蓝玉京获得满意的答复。

  黑牢中不知月日,但外面的给他们送饭却是有规律的,早午晚每天三次,从送饭的次数推算,大概也可以知道过了几天。

  蓝玉京开始修练内功心法,最初三次,功效甚为显著,第三天估计已恢复了两成功力,但后来的进度又慢下来了,到了第七天,估计所恢复的功力也还是两成多点,三成未到。

  其中的原因是不难猜想得到的,那是在送给他们的食物中混有“适量”的酥骨散之故,这个“适量”即是差不多可以抵消蓝玉京每日练功所增的功力。至于慧可的内功则是早已被化掉的,食物中是否含有酥骨散,对他来说,倒是没有什么关系了。

 

  但还有一点,令得慧可想不明白的是,如果说蓝玉京修炼内功的事已经给韩翔、常五娘知道的话(他以为常五娘还在此间),为什么不加重酥骨散的份量,令他徒劳无功?却要仍然让他每天多少有点进展?

  原因猜不出来,但每天有点进展,总胜于完全没有进展,蓝玉京也就继续练下去了。

  还有一点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是,蓝玉京随身佩带的宝剑,并没有给他们缴去。

  因此,蓝玉京在修炼内功之余,也恢复练习太极剑法。

  太极剑法,慧可却是没法给他“指点”了。不过慧可是个武学大行家,虽然在剑法上不能给他教益,却也可以看得出来,太极剑法和武当派的内功心法是有密切的关系的,剑法必须有内功为辅,而练剑法也是同时在练内功。

  这一日蓝玉京在练了六八招剑法之后,碰到疑难,他凭着自己的悟性自行修改义父以前所教的剑法,修改几次,总是未能满意。

  他翻来覆去的吟那四句剑诀:“太极圆转,无使断缺,意在剑先,绵绵不绝。”苦苦思索,连那天外面送来的早饭都忘记吃了。

  慧可心里也默念四句剑诀,忽地说道:“依我看贵派的剑诀和心法是相通的,可惜太极剑法深奥无比,我无法与你切磋,否则,你的剑法练成,内功心法也定可豁然贯通。”原来内功心法也是越练下去,越发现新“奥妙”的,慧可在第一个阶段,可以做蓝玉京的老师,到了第二个阶段,也开始感到有点吃力了。

  蓝玉京正自心想:“可惜东方大哥不在这儿。”只听得慧可也在喟然叹道:“可惜他们没有把东方亮和咱们关在一起。”

  蓝玉京一愣,说道:“你怎么知道东方大哥懂得太极剑法!”

  慧可也是一怔,先问他道:“你这么说,敢情你曾经得过东方亮指点你的剑法?”

  蓝玉京道:“是呀。他曾经和我拆过七天剑法,令我得益不少。可惜拆了七天,也只不过通了七八招。”

  慧可道:“当时你和东方亮是尚未相识的吧?”

  蓝玉京道:“不错。我是到了要和他分手的时候才和他互通名姓的呢。”

  慧可道:“那你也太容易相信人了。”

  蓝玉京说道:“其实他早就在碰见我之前,已经见过太极剑法的了。他曾在武当山与我的师父比过剑法,后来,现任的掌门人无名真人都曾和他比过三招呢。不过,当时我已经下了武当山,却是没这眼福目睹了。”他是怕慧可说他把本门剑法私授外人,是以作了这番解释。

  “东方大哥的聪明真是人所罕及。”蓝玉京说道。

  慧可道:“你说得不错,我虽然未见过他,也知道他是聪明绝顶。”

  他没有回答蓝玉京的问题,但蓝玉京以为东方亮大闹武当山一事,慧可在少林寺之时料想亦已知道的了,自己和东方亮是结拜兄弟,知道他猜得中东方亮曾经指点过自己剑法那也不足为奇了。

  他可不知,慧可是从另一个“源头”猜中东方亮懂得太极剑法的,这个“源头”就是曾经令他一度倾倒的西门夫人。但此际却是不想和蓝玉京细说了。

  两人各怀心事,就在此时,忽听得外面韩翔的声音说道:“太极剑法有什么稀奇,你以为非东方亮就不能指点你吗?”

  蓝玉京冷笑道:“好,那就请韩谷主进来指点我几招!”他还未恢复三成功力,自忖是未必胜得过韩翔,但仗着精妙的剑法,弄个两败俱伤,也好出一口乌气。“大不了是一死,能刺他一剑也是好的。”蓝玉京心想。

  韩翔哈哈大笑,说道:“指点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用得着我亲自出马?我手下随便哪一个都可以指点你!”

 

  在韩翔的笑声中,牢房的“屋顶”突然开了个口,跳下一个人来。

  这个牢房,果然一如他们所料,是一个天然的山侗所改建而成的。山洞的上方不知设置了什么巧妙的机关,可以把两块巨石拉开少许,人一跳下来,打开的缺口又复合了。

  缺口打开时,牢房比较光亮,那个人年纪似乎不大,穿着一身黑色衣裳,脸上也蒙着黑巾,蓝玉京喝道:“你是何人,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那人一声不响,只是缓缓拔剑出鞘。

  韩翔的声音却在山洞的上方说道:“你管是谁,只要你能够胜他一招半式,我就放你们两人出去。”

  蓝玉京道:“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进招吧!”

  蒙面人把剑尖虚点两点,用意显明,是让他先行出手。

  蓝玉京并非无知少年,见这蒙面人俨然名家气派,倒也不敢轻敌,便道:“好,你是来指点我的,那我就献拙了。”剑尖划了一道圆弧,第一招用的是表示礼貌的太极剑起手式。

  虽然是“起手式”,但所划的圆弧,却是合乎“太极圆转,无使断缺”妙理,内中藏着虚实相生的奥妙。

  蓝玉京正自心想:“你的武功比我好那不稀奇,我倒要看你怎样指点我的太极剑法?”

  心念未已,那人已经接招,同样也是划出一道圆弧,但方向相反,竟然毫不费力的就把蓝玉京的起手式化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