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玉京瞿然一省:“不错,我本来是应该记得的。但这几天……”

  蓝水灵道:“我明白。这几天你是为了师伯的不幸和师祖的欠安而心烦。我不怪你。你跟我回去吧,家里正在等你回去吃饭呢。”

  接着对不岐道:“师父,爹爹本来想请你赏面喝一杯水酒。吃两枚寿桃的。但爹爹想到你要侍候掌门真人,可不敢打扰你了。”

 

  不岐当然不能阻止徒弟回去给父亲做寿,只能顺着蓝水灵的口气说道:“我和你爹是多年老友,本来应该和京儿一起去给他祝寿的。但你也知道,这几天我确是不能分身,只好让京儿代我致意了。”

  这天晚上,不岐心乱如麻,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好不容易到了五更时分,方始入梦。

  在梦里他也得不到安宁,他回到了盘龙山,狂风暴雨,满身浴血的耿京士向他走来,跟着是何玉燕披头散发的对他怒目而视,跟着是何亮的天灵盖开了个洞,在他面前倒了下去。啊,常五娘也来了,血红的衣裳,樱桃小嘴也突然变作了血盆大嘴,血盆大嘴对他裂齿而笑……

  突然一阵雷声,把他惊醒了。

  当、当、当,原来不是雷声。

  在梦中是雷声,醒来听见的乃是钟声。

  但这钟声却比雷声更加令他震动。

  这是从玉皇顶传来的钟声。是玉皇顶凌霄阁那口大铜钟的钟声。

 

  这口大铜钟据说重达三千七百斤,只要敲响这口大铜钟,分散在武当山上的所有门人弟子都听得见。

  但这口大铜钟却是不能乱敲的。按照规矩,每年只有在老君诞那天,才可以敲这口大铜钟。否则,就一定是因为有大事发生,需要召集门人,才能敲这口钟了。

  不岐来了武当山十六年,除了在每年的老君诞那天之外,从来没在寻常的日子听过这个钟声。

  今天并不是老君诞。

  这钟是因何而敲?

  老君诞的钟声是每次敲七下,现在他听见的则是连绵不断的钟声,他仔细一数,敲了二十一响才停下片刻再敲。他曾经听得两位长老说过,接连敲二十一下的钟声,那就一定是有着关系整个武当派的头等大事要由掌门人当众宣布了。

  他揉揉眼睛,红日满窗,早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分了。

  并非春眠不觉晓,只因昨晚睡得太迟。他禁不住心头苦笑:这件不知是什么大事发生的时候,或许我正在梦中吧?这回可真是应了一句俗话,我被蒙在梦中了。

  梦中是暴雨狂风,醒来是阳光耀眼。但此际他的心情,却是比起在风雨中的天色还更阴暗。

  他只好匆匆抹一把脸,急急忙忙就往掌门人所住的那座复真观走去。复真观前面有个平台,被钟声召唤的弟子就是要到这个平台聚集的。

  不岐来得迟,还未走到平台,只见掌门师父已经从复真观中出来了。

  无相真人和一个中年汉子并肩而行,两个长老跟在后面。无相真人面容枯槁,恰如蓝玉京所描绘那样,脸上好像蒙了一层灰。众弟子看见掌门人这个模样,都是不由得又惊异又担忧。但对不岐来说,最令他惊异的还是那个中年汉子。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师父却和他如此亲近!难道这个人的地位还在无量无色两长老之上。

  不岐正自猜想不透,后面有一个人已经走上来了。

  这个中年道士正是无量长老的大弟子不败。

  十六年前,不岐第一次上武当山的那一天,曾被不败留难,不岐对他自是殊无好感。但不岐城府甚深,上山之后,他虽然做了掌门人的关门弟子,地位早已在不败之上,他却非但表现得并不记仇,反而对不败曲意笼络。不败并不糊涂,但他知道自己的师父是要利用不岐的,连师父都要讨好不岐,何况于他?故此他们虽然都是假情假意,却变成了一对在别人眼中十分亲密的“好朋友”。

  不岐见了不败,不觉一怔,“他虽然不敢妄想当掌门弟子,但却是以同门之长自居的。怎的他也姗姗来迟?”这时他方始注意到不败的左臂包扎着纱布,好像是受了伤的模样。

  不败和他打过招呼,说道:“掌门事先没有通知你么,你怎么来得这样迟?”

  不岐道:“我和你的师父一样,这几天都没见着掌门。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不败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本山来了一位贵客。嗯,说贵客也不全对,他既是客人,又是自己人。”

  不岐心中一动,忙悄悄问道:“你说的敢情就是在师父身旁那位客人吧!这人是谁?”

  不败诧道:“咦,连他是谁你都不知道吗?”

  不岐道:“看来好像有点眼熟……”

  不败道:“你再仔细看,他像谁?”

  不岐得他提醒,说道:“好像有点像牟一羽。”

  不败道:“对啦,他就是牟一羽的父亲,和本派关系最深的武学世家,被人尊称为中州大侠的牟沧浪。”

  不岐道:“啊,原来是他。怪不得师父如此优礼他了。”

  不败冷冷说道:“怕只怕他这一来,本山从此多事。”

  不岐道:“为什么?”

  不败道:“我只是猜猜而已,但愿我猜错了。”

  不岐道:“师兄,你的左臂是,是受了伤吗?”

  不败道:“不错。我这伤正是拜这位牟大侠之赐。”

  不岐不觉一愕,说道:“这怎么会,你和他不是相识的吗?”

  他以为不败又是像十六年对待他那样对待牟沧浪,但再一想,这个猜测可是完全不合情理的。

  因此他对不败说的那句话其实包含着这样一个意思:“既然你们本来相识,他知道你是无量长老的大弟子,即使你对他失礼,他也不至于立即出手教训你吧。”

  他这话不便明说,不败却是听得明白。苦笑说道:“师弟,你以为我还像从前那样鲁莽吗,这次我倒是因为过分谨慎,过分热心,这才惹祸上身的。”

  怎么又是谨慎,又是热心,又是“拜”牟沧浪之所“赐”呢?不败到底因何受伤,不岐真是越听越糊涂了。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

  由于不戒惨遭不幸,掌门又在病中,武当派自然是要比平日多加戒备了。措施之一,是挑选十八名武功较好的“不”字辈弟子,日夜轮班巡山。“不”字辈弟子中,武功最好的本来是不岐,但因不岐已经是一众同门心目中的“未来掌门”,这件事当然是不敢惊动他了。

  这天早上,轮到不败巡视前山。天刚亮的时候,他就看见有个人上山。这天早上有雾,初时看不清楚,到这个人走近了,他才认出是牟沧浪。

  牟沧浪忽然来到武当山,这已经是有点出他意外,但正当他上前要打招呼时,另一个更大的意外又发生在他的面前!

  浓雾中、危崖后,突然扑出两个黑衣汉子。

 

  牟沧浪在浓雾中前行,步履如常,似乎根本不知道有人在他背后偷袭。

  不败无暇思索,急忙从高处跃下,拔剑替牟沧浪遮拦。他的一招“鹰击长空”,已经是有若飞将军从天而降,想不到对方的出剑比他还快。他的身形尚未落地,只觉一阵透骨的寒冷,左臂已是受伤。就在此时,只听得“当”的一声,不败的剑还在手中,反而是那个将他刺伤的那个汉子手中的长剑落地了。

  不败心里明白,对方的剑并不是他打落的。一阵透骨的奇寒过后,他方始觉得疼痛。跟着他的剑也跌落了。剧烈的疼痛令得他视力模糊,他心里明白定是牟沧浪已经制服了那两个汉子,但究竟是怎样制服的,他可是看不清了。

  他痛得几乎晕了过去。牟沧浪好像说了一句什么话,但他也听不清楚了。他只听见那黑衣汉子大声叫道:“是他先刺我的,怪不得我!”他定了定神,剧痛稍减,斜着眼望过去,望见另一个汉子正在把一个匣子递给牟沧浪,那模样倒似乎是执礼甚恭。

  牟沧浪接过匣子,说道:“好,拜帖就由我转交吧,你们不必上山了。”

  这两个汉子走后,牟沧浪替不败敷上金创药,说道:“对不住,我出手稍迟,累贤侄受伤了。好在没伤着骨头,你也不必和他们计较了。”

  不败忍不住问道:“这两个家伙是什么人,他们刚才不是意图偷袭的么?”

  牟沧浪道:“谅他们也没这个胆子。大概因为是在浓雾中看不清楚,他们拿不准是不是我,故此用这种吓人的手段来试一试。他们是替掌门人的一位老朋友送拜帖来的。”

  不岐听了不败所说的遭遇,心中暗暗吃惊:“不败虽然名不副实,但他的武功在本门也是有数的,他用的那招鹰击长空又是风雷剑法中最厉害的一招,那人拔剑在后,居然能够后发先至,一招之内就伤了他!而牟沧浪又在片刻之间,便能够将这两个人都制服了,如此看来,牟沧浪的武功也当真是非同小可呢!”牟沧浪要无色教他儿子剑法,这件事不岐是知道的。他也曾听过一些同门的议论,说牟家的武功一代不如一代。令他不觉对牟沧浪存了轻视之心,此时听了不败所说的遭遇。方知人言不可轻信。

  “如此说来,你这条手臂还是多亏了牟师叔方能保全的,你怎么好像还怨他呢?”不岐说道。

  不败愤然说道:“以他的武功,如果他是真心要保护我,我根本就不会受伤。依我看他是存心要我出丑的。”

  不岐道:“那对他有什么好处?”

  不败道:“最少有两个好处,第一,令我师父的威望受到打击,别人会说,你瞧,无量长老的大弟子,也挡不住人家的一招;第二,从我出手的这一招,他也可以约略摸到我师父武功的底细了。”

  不岐诧道:“他和你的师父是面和心不和的么?”

  不败道:“我不知道他是否怀有心病,但我知道他是怀着鬼胎。我的师父是首席长老,他是俗家弟子的领袖,又是在武当派中历史最长的世家后代,他当然妒忌我的师父在本派中的地位在他之上。”“鬼胎”这个字眼是比“心病”用得更重了。不岐不敢搭话,不败则还想说下去。就在此时,忽然看见牟一羽向他们走来了。

  不岐轻轻咳嗽,不败连忙住口,迎上前去,说道:“牟师弟,你早。”牟一羽是早已到场,看见他们,方始从人丛中走出来迎接他们的。

  牟一羽道:“家父今日上山,连累你受了伤,真是过意不去。”

  不败道:“一点轻伤,算不了什么。我这条手臂幸得保全,倒是应该多谢令尊呢。”他似乎不大高兴和牟一羽在一起,搭讪几句,就走开了。

  不岐对牟一羽亦有戒心,但他和不败一样。口头上却是不能不和他客气一番,道:“久仰令尊大名,今日方始得瞻丰采,可惜我知道得迟,有失远迎,不胜遗憾。会散之后,还望师弟引见。”

  牟一羽说道:“大家自己人,客气话不必说了,好教师兄得知,小弟适才陪家父谒见掌门,家父也曾向掌门问及你呢。”

  不岐强笑道:“真的吗?这可真是令我受宠若惊了。我还以为令尊只怕未必知道有我这个人呢。”

 

  牟一羽道:“师兄太谦了。我不妨告诉你,家父一见掌门就问及你,这是有原因的。”

  不岐心头一凛,说道:“哦,什么原因。”

  牟一羽道:“师兄想必知道,家父和令先师何大侠是世交好友。何大侠惨遭灭门之祸,这些年来,家父每一念及,都是不胜心伤。师兄出家之前是何大侠首徒,师徒有如父子,说句不嫌冒昧的话,家父是把你当作故人之子的。他得知你在掌门人悉心培护之下,不但早已成材,而且即将担当大任,喜见故人有后,他当然是迫不及待的要问起了。”

  这番说话,表面看来,是对不岐的夸奖。不岐听了,却是不禁暗暗心惊,尤其“何大侠惨遭灭门之祸”这句话更是令他惊疑不定。不错,以牟沧浪的身份,他知道这个秘密不足为奇(何家父女与耿京士死于非命一事,十六年来,虽然一直秘而不宣,但武当派的高层人士是早已知道了的),但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由牟一羽来对他说呢?牟一羽的用意是否要故意向他透露,他的父亲已知道当年惨案的真相,还有一层,牟一羽口口声声说牟家何家乃是世交,但据不岐所知,牟何两家是极少来往的。若然是好朋友,他的师父在他出道之前,早就应该带他去牟家拜候这位名震中原,地位和他师父相埒的师叔了。

  但不岐当然是不便否认他的第一个师父和牟沧浪是好朋友的,只能轻描淡写地道:“多蒙令尊垂青,我是既感且惭,说起来我也真是缘份太浅,咱们两家是世交,我却直到今日,方始得见令尊金面。”

  牟一羽何等聪明,一听便知他的心思。说道:“说起来我也未曾见过令先师呢。何大侠生前和家父都是同样的忙于在江湖上替人排难解纷,除了在江湖上偶然碰上之外,就很少有机会登门拜访了。不过,成语有云,君子之交谈如水,原也不必拘泥于世俗的那一套酬酢往来。”

  不岐只好连声说道:“是,是。”

  牟一羽似笑非笑,继续说道:“牟何两家的家人也不是从无来往,我还记得十八年前,你们那位老家人何亮就曾经到过我的家里,我为何记得这样清楚呢,因为那年是先祖的六十岁寿辰,令先师叫何亮替他来贺寿的。当时坐首席的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只有何亮少人知道,所以很多人都向家人打听何亮是谁。”不岐仿佛记得,在惨案发生的前两年,何亮是好像曾经离家一次,至于为的什么,他就不清楚了。

  “何亮惨遭毒手,更属无辜。还幸他得与无极长老合葬,总算是给他留下了一点身后哀荣。不过有关他们的遗骨迁葬本山之事,我还未有机会向家父禀告。”牟一羽最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