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水灵只道他是指目前发生的这件本派祸事,说道:“是啊,谁能料得到不戒师伯也会给人伤得要抬回武当山呢?”

 

  她本来要问弟弟,还有什么事情是他认为古怪的,但此时已经来到了掌门人所居的元和宫了。长幼三代弟子都已齐集门前,交头接耳地在探听消息,她不便再问下去了。

 

  弟弟连别人说他是私生子这样的事情,也敢告诉她,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告诉她呢?

 

  她哪知道,弟弟真还有不能告诉她的事情。

  有事情只能藏在心里,不能告诉别人,那是最痛苦的事。

  蓝玉京只不过开始感觉到这种痛苦,他的义父不岐却已经被这种痛苦折磨了十六年。

 

  一个时辰之前,正当蓝玉京第一次向姐姐诉说心中苦恼的时候,不岐正陷在苦恼的回忆中,而且没有人可以听他诉说。

 

  一个时辰之前也正是那阵过云雨突然来到的时候。

 

  虽然是过云雨,雨势却很大,还有雷鸣电闪。

 

  不岐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每逢下雨天,他的心就会抽搐,情绪的紊乱无以复加。 

  “唉,又是下雨天。”他独自坐在静室里深思。

 

  电光从窗外闪过,他突然想起十七年前的那个下雨天。 

  风雨中折断的树枝在眼前幻化,他好象看见小师妹向他走来。

 

  那个时候,何玉燕还是他的小师妹,还是他的未婚妻。

 

  这个关系,就是在那个下雨天结束的。“大师哥,我没有脸和你说——”用不着小师妹说,他已经明白了,小师妹是来和他告别的。就在那天晚上,她跟他的师弟走了。

 

  电光再闪,眼前的幻影又多了一个。小师妹何玉燕之外,还有他的师弟耿京士。 

  这一天是十六年前那个下雨天。他又见着小师妹了,小师妹已经变成了耿夫人。上一次的见面是小师妹来向他告别,这一次的见面却变成了永别。 

  眼前重现当年的纪景,他也不知是幻是真,是梦是醒?

 

  雷鸣电闪中,耿京士在他剑底下倒了下去。耳边有新生婴儿的哭声。

 

  师妹也在血泊之中。啊天地万物都静止了,只有婴儿的哭声。

 

  不,不,他好象还听见了笑声。飘飘忽忽的,若隐若现的笑声!

 

  十六年前那个下雨天,他其实并没有听见这个笑声。这个笑声并不是他用耳朵听到的,而是他用心听见的。这是他想象中的笑声吗?不,他知道这不是幻想,那个女人,那个风骚妖媚,绰号青蜂的女人,即使她当时没有笑出声来,她心里一定在得意地狂笑!

 

  “唉,我怎么会想起这个女人?”

 

  他最不愿意想起这个女人,尤其不愿意在想起小师妹之后,又想到这个女人。他甚至自己在哄自己,不不,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那天她根本没在场!甚至哄得他自己都相信了。

 

  唉,是幻是真,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电光三闪,眼前的幻像又变了。

 

  神情威猛的老人、剑光如电的高手! 

  时间一下子过了十六年,拉得很近很近了。是在三个月前的一个下雨天!

  三个月前,他奉师父之命,来到辽东,侦查一个人,一个谜一样的人。 

  这个人是和武当派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宗疑案有关的人。和这宗疑案有关的人差不多都已死了,这个人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但正因为他还有可能活着,所以必须打听到真实的消息,即使他死了,也希望能够发掘到一点儿当年的真相。

 

  这个人就耿京士和何玉燕在辽东结识的那个霍卜托。那时他的身份是一个鱼行的伙计,实际的身份是金国大汗努尔哈赤的卫士。第二年他又摇身一变,变成了大明天子锦衣卫的军官。这个人,几乎可以说整个人就是一个谜。

 

  但也只有找到这个人,才有希望找到破案的线索。他的师弟耿京士当年是否真的做了满洲奸细,也只有找到这个人,才能弄个明白。

 

  说是奉命,其实他已不止一次地向掌门师父提过这个要求了,师父一直没有答应他。以至在那一天他突然听到师父要他到辽东探案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个月前,他到了霍卜托曾经做过鱼行伙计的那个小渔村,亦是耿说士和何玉燕曾经在那里住过的小渔村。

 

  那个鱼行早就没有了,不过小渔村的变化是不大了。当然也还有记得霍卜托这个人的旧人。

 

  但从这些人的口里,他却得不到他想要知道的东西。那些人只知道霍卜托是个鱼行伙计,一个平凡之极的人。别人记得他的只是他的算盘打得很精,但也不会占别人的便宜,帐目一向都是清清楚楚的。只是如此而已。

 

  他伪称是耿京士的远亲,进了这间屋子。这间屋子早已破烂不堪了。其实即使他不冒认亲友,他要进去,也没人理会他的。

 

  屋子里早已是空无所有。有的只是墙头的蛛网,炕底的冷灰。破了的蛛网似乎在张口笑他,笑他还未能跳出情网。炕灰虽冷,心底犹有余温。

 

  真的是什么东西都没下,留下的只是事如春梦了无痕的慨叹。

 

  忽然他发现屋角有几颗石子。

 

  石子有什么奇怪?天北地南,哪个海滩,哪座山头,没有石子?

  不,这几颗石子是与别的不同的。是来自他家乡的石子。

  他怎么知道?因这这些石子是他亲手拾的。 

  他摩挲石子,如对故人。 

  在他家(严格地说,是他师妹何玉燕家)背后的那座山上,有一种白里泛红的石头,斑斑点点,好像朱砂,名为朱砂石。又有一种三分浅黄夹着七分深红的石头,名为黄血石。有人说,假如没有那三分浅黄,简直就可以冒充鸡血冻了。鸡血冻是刻图章的佳石,名贵胜过黄金。不过这两种石头还是罕见的,在那座山上,也很难找到比较大块的石头,找得到只是一颗颗小石子。何玉燕很喜欢这些小石子,他一发现有这两种石子,就拾起来送给她。他记不清这玩意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记得到了何玉燕十四岁那年,他送给她的朱砂石和黄血石,日积月累,为数也相当可观了。那年她开始学针线,绣了一个荷包装这些石子。记得她曾说过,这些晶莹可爱的石子,在她的眼中就是宝石。但也就在她说过这句话之后不久,她又对他说了另外的话,她说她已经长大了,她珍视大师哥送给她的这些礼物,但却不想大师哥费神再为她收集这些小孩子的玩物了。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开始注意到,注意到师弟已经替代了他的角色,成为师妹上山的游伴了。他在山上,不单只是为了替师妹拾石子吧?

 

  旧梦尘封休再启,但他还是继续在小师妹住过的这间破屋里寻找。唉,人都已经死了,何必还在寻梦?

 

  他终于找到了那个绣花荷包。荷包早已经破烂,不过,他当然还是认得的。

  师妹把他送的这袋礼物带来辽东,但在她准备回乡的时候,却又把她曾视同宝石的礼物忘记了。(是忘记带回去的呢?还是有心将它抛弃的呢?)

 

  这是不是表露了师妹对他的那种矛盾心情呢?

 

  他把破烂的绣花荷包贴着心房,摩挲石子,呆了。

 

  天上忽然下起大雨,隆隆的雷声,把他惊醒。

 

  他是把燃着的松枝插在墙上作照明的,狂风吹来,松枝熄灭。

 

  轰隆巨响,突然一堵墙倒塌了!

 

  不错,屋子已经不堪,但还未至于达到摇摇欲坠的程度。墙并没受到雷劈,按说一阵狂风是不能把它吹塌的。

 

  他吃了一惊,登时一省,莫非是给人力摧毁的!心念未已,只见一条黑影已从裂口扑进来,人未到,劲风先到,他果然猜得不错,这堵墙是给这个人以刚猛无伦的掌力震塌的。

 

  电光一闪,那人的长剑已刺到他的咽喉,不是电光,是剑光,是快如闪电的剑光。

 

  幸亏他察觉得早,立时拔剑抵挡,他的剑也并不慢,一招“夜战八方”,风雷激荡,立即接招还招。

 

  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所未遇的一场恶战,惊险处比起他那一次和耿京士斗剑还要惊险得多。那一次斗剑,耿京士初时还是对他手下留情的,这个人却是未见面就施杀手,而且自始至终,每一招都是刺向他的要害。

  是喝声还是雷声,是剑光还是电光,双方都分不清了。

 

  在电光一闪再闪之间,他已看见了对方。

 

  是一个身材高大,神情威猛的老人。

 

  “你是谁?我与你素不相识,因何你要取我性命?”他喝问对方。

 

  那老人哼了一声,喝道:“一命换三命,你已经便宜了。”

 

  “什么一命换三命,我根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

  “你直接间接害死了三个人,你自己应该明白,我不能让你再来害人了。”

 

  趁着那老人怒骂他的当口,电光明灭间,他抓紧时机,一招白鹤亮翅斜削出去。

 

  这是他最得意的一招,剑削的幅度虽然很大,但出手奇快,却是后发先至,更胜对方。

 

  只听得刺耳的碎裂声,那老人的左臂中剑了,听得出是骨头的碎裂。

  但与此同时,他的胸膛也中了对方的一剑。

  幸亏他是后发先至,老人中剑在前,刺中他的胸膛时,劲道已减,否则只怕已是开膛破腹之灾。

  两败俱伤,雨停风止,那凶神恶煞似的老人亦不见踪迹。

 

  雨止了,血还在流。流的是他身上的血。

 

  伤口不深,血也流得不多,但所受的剑伤却令他惊心怵目。

 

  他重燃松枝,解开衣裳一看,胸口竟然好像北斗七星似的,排列着七个小孔。剑尖刺穿的七个小孔!

 

  他敷上金创药,血很快止了。但留下的伤痕,却令他终生难忘。胸上那一点点的红印,不也正像他送给师妹的朱砂石?

 

  他已经被同门公认是武当第二剑客,而且正当年富力强,说出来恐怕谁也不会相信,他几乎死在一个老人的剑下!

 

  这老人是谁?他想起了一个人。

 

  他是不会向别人说的,除了对他的师父。因为他要向师父求证。

 

  记忆一下子跳过了三个月的时间,是昨天的事情了。 

  昨天,他一回武当山,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当然就是去向师父无相真人禀告此行经过。

 

  他给师父看了他身上的伤痕。

 

  听了他的叙述,看了他的伤痕,无相真人缓缓地说:“我没有见过郭东来,但我知道这是他的七星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