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乌夏什么也不知道, 脸埋在膝盖里。想起六年前和李深初次见面时, 他那讥诮的眼神, 她说:“我觉得你也不是乖孩子。”

李深没回答。

她又哭:“你懂不懂礼貌?我在和你聊天。光我一个人说话, 就是自言自语了。”

“嗯。”李深回了一个字。他站起来,回望陈立洲。

陈立洲勾了勾笑。走得近了,他喊一声:“乌夏。”

陈乌夏怔然,止住了口。她抬起头,眼角的泪水没有擦干,看到的是陈立洲模糊的身影。

陈立洲把烟盒丢到垃圾桶,笑着向她伸出了手,说:“乌夏,别怕,有哥在。”

陈乌夏步子有些颠,走到他的面前,“哥……”说也奇怪,有李深以外的人出现,她借酒壮的胆子瞬间就跑了。

闻到了妹妹身上的酒气,陈立洲看向李深,眼神有警告,话却是向着妹妹说的:“是不是他逼你喝酒了?”

陈乌夏想了想,解释说:“吴婷贝生日,我和她一起喝。同学们也喝了。”虽然还迷糊着,话倒说得很通顺。

陈立洲还是看着李深:“这碍眼的人是怎么出现的?”

陈乌夏费劲地思考,说:“我吐了,他来了。”

看来,宝贝妹妹没有被李深占便宜。陈立洲伸出两根手指,“看得清这是几吗?”

陈乌夏眯了眯眼睛,点点头。她揉揉眼睛,说:“哥,我想睡觉了。”

“走,回家了。”陈立洲背向陈乌夏,半蹲身子,“上来吧。哥背你回去。你这样子,自己走也费劲了。”

小时候,爷爷奶奶住的那条路,一下大雨就会淌水。她穿了新鞋子的话,特别害怕淹水。每当这时,堂哥就脱掉他自己的鞋子,光脚背着她走。她漂亮的鞋子在空中晃荡,是在蔑视雨水。

长大了,她看着瘦,但是肌肉结实,体重不轻。她问:“哥,你背得动吗?我好重啊。”

陈立洲不爱户外运动,体育只是为了应付考试。但,他经常玩体感游戏,这是另类的锻炼。他说:“上来你就知道了。”

陈乌夏的确累了。靠着堂哥的背,枕在他的肩,眼睛闭上,思绪就恍惚了。

陈立洲:“乌夏。”

陈乌夏没有了声音。不过几秒的时间,她已经睡着了。

当着妹妹的面,陈立洲不好和李深说什么。妹妹睡了,他才转向李深。

李深礼貌地点头,“陈师兄。”

“李深。”陈立洲轻声说:“当年的事,我多少有些责任。那间摄影工作室业绩下滑,也是我弄的。你和姓肖的恩怨,我不大清楚。你在他面前保护了乌夏,我记着这份情,而且,我惋惜你那年的高考。很多事情我不和你计较。我们两家已是陌生人,你和乌夏还是少见面了。”关于妹妹的耳疾,陈立洲没有说。愧疚又不值钱,而且,李深知情反而会给她招麻烦。妹妹这么单纯,哪里是李深的对手。

陈立洲抬了抬背上的陈乌夏。

李深:“陈师兄,背不动的话就别勉强。”

“呸。你真是过多少年都还是一张讨厌的脸。”陈立洲转身走,踩到一支烟。他看了一眼脚下。问:“这是你的?”

李深:“陈师兄以为呢?”

“我以为。”陈立洲冷冷地笑:“我以为的话,你把乌夏当傻瓜,在她面前当痞子青年,好让她道德负罪,助你改邪归正。”

李深走上前。

两个高挑出色的男生,面对面站着。

李深看着沉睡的陈乌夏:“我没有把她当傻瓜。”

陈立洲:“得了,乌夏的事不劳你费心。有多远滚多远。”

李深:“其实,我更欣赏聪明的人。”

“那你别三天两头的出现在乌夏周围,她不符合你欣赏的标准。”陈立洲说:“李深,凭你的头脑,你就算没有学历也能比大多数人成功。但对乌夏不是,她的认知里,高考是学生第一关卡,至关重要。她不欠你的,别缠着我妹妹,再跟过来你就是人渣。”

李深跟在陈立洲的身后,“我回家也是这条路。”

陈立洲头也不回,说:“你就闻着乌夏的屁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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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醉过后的陈乌夏,知道自己是堂哥送回来的。但她忘记在回来之前,浑浑沌沌的自己和李深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记忆就中断在他给她递纸巾之后。不过,她隐约感觉自己把该说的话说完了,已经为两人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想来想去,两人暂时退回到安全距离了。

这一天她去上班,在交通灯路口遇上了郑良骥。

他刚下公车,背了一个双肩包,笑容爽朗。“夏姐姐。”

陈乌夏回头,抬高了阳伞,向他笑了笑。

郑良骥走过来,说:“你就住这附近吧,不用坐车。”

她指指路,“是啊,过来走十分钟就到了。”炎炎夏季走十分钟也满脸汗了。晴伞遮阳,她的刘海剪薄了,可一流汗,刘海就有几丝粘在额上。

郑良骥拿出一包纸巾,“给。”

“谢谢。”陈乌夏没有上妆,一张纸盖在脸上擦拭也不怕。

“我家离这远,公交还塞车,今天担心又要迟到了。”郑良骥笑:“但见到了你,我就知道不会迟到。”

陈乌夏问:“你家这么远,你为什么不就近找一家打工?”

“怕遇到熟人,我不好意思。”

“其实,你学习成绩好,暑期可以去当家教,比当服务员轻松。”

“做什么是次要的。”郑良骥说:“做家教吧,主要相处的还是学生。我想出来了解一下中学以后的社会关系网。人和人的相处,肯定和我们当学生时不一样。”

“嗯。”陈乌夏也想多见识一下社会,但她向来既来之则安之。这时听了郑良骥的话,她又知道了,优秀生总会给自己提前发布预告。

绿灯亮了,两人并肩向前走。

郑良骥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夏姐姐,我记得你说过你擅长体育。”

陈乌夏点头,“嗯,校运会我都有参加。”

郑良骥问:“那你会打网球吗?”

陈乌夏:“大学社团和同学玩过一次。不是什么正式的比赛,也没有谁输谁赢。”

“会玩两下,知道规则就行了。”郑良骥笑:“你下周一休息吧?有没有空?”

“怎么了?”

“我约了人打网球。我问了几个女同学,她们只会羽毛球。”

陈乌夏:“你和同学玩,不约大家擅长的项目吗?”

“不是我约的。”郑良骥解释说:“我已经开始建立大学的人际网了,正好认识几个师兄师姐。他们下周有网球运动。我呢,会那么两手。不过,双人比赛嘛,我觉得自己带一个同伴会更好。”

陈乌夏:“你的大学师兄师姐肯定也是高材生。我跟不上你们的话题。”

“我们不会在休息的时候和你聊量子力学。这样吧,就当租赁球友,钟点工怎么样?”说着,郑良骥就要用微信发红包了。

陈乌夏看他一眼,说:“钱就算了,当是运动吧。丑话说在前头,打球可以,聊天我不在行。”

“谢谢。”郑良骥说:“夏姐姐,你多出去走走。我的师兄也许能跟你发展发展啊。你人漂亮,个性温柔,他们肯定追着你聊天。”

陈乌夏:“我嘴笨,不会聊。”

“怎么会,我跟你聊得就很好。”郑良骥说:“你在我们师兄里转悠转悠,至少我知道,有两个师兄非常健谈。你这样柔情似水的女人,就要搭配一个狂烈如火的。”

陈乌夏点头。果然,大家都觉得她应该找热情奔放的对象。

高三的时候,她和李深聊天聊不了几句。除了学习以外的话题,两人经常冷场。她当时曾经幻想过,如果两人有幸走到了一起,对话可能就是:“嗯”,“哦”。

两只闷葫芦是开不出花的。白月光只是白月光。真正过日子还得实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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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深洗了澡,走出浴室。他把毛巾盖在头上,乱七八糟的头发滴着水。

于骊坐在沙发上,仰头看着儿子,“深仔,我同事明天晚上过来吃饭,顺便带她女儿过来。”

“哦。”李深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

“你先见见,合不合适再说。”于骊说:“女孩见过你照片,很欣赏你。女孩是学生会成员,同时兼管一个社团,非常能干的。”

“哦。”李深走出阳台晾毛巾。

于骊看他,问:“深仔,哪里不满意吗?”

“没兴趣。”他向上面阳台看了一眼。

于骊:“为什么?你不是喜欢理科?又欣赏聪明的女孩。”

李深:“我喜欢理科,可我不想二十四小时聊数理化。而且,欣赏和爱慕是两回事。”欣赏聪明的女生,因为合作起来更愉快。至于喜欢不喜欢,那是另一层面的事。

于骊:“听你的口气,你已经有自己的要求了?说来听听。”这也不奇怪,儿子习惯把自己的生活规划得井井有条,不让家长操心。

“她能打败我就行。”其实,李深的择偶观从初中开始至今也没有变。

“那我觉得,这女孩赢不了你。”于骊问:“你要不去办一场比武招亲?”

“哦。”李深随意地用手梳了梳头发。“妈,我出去了。”

于骊问:“不吃午饭了?”

“不吃。”

“你去哪儿?”

李深回答:“比武招亲。”

于骊只当他的是冷笑话。儿子走了,她叹了口气:“难怪一直不交女朋友,原来是独孤求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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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又是西餐厅忙碌的时间。这三天有夏日酬宾,两人同行一人免单。来的客人多是一对一对的。

餐厅经理领了一个客人过来。

陈乌夏收拾了剩菜,正在擦桌子。她抬起头,来人正是李深。

“欢迎光临。”陈乌夏微笑。

餐厅经理:“小夏,招待招待。”

“是。”陈乌夏问:“你好,这是菜单。”

李深拿出了烟盒。

她提醒说:“抱歉,餐厅禁烟。”

李深:“我不点烟。”

“可以。”她知道,有些人的烟瘾就是不抽也要闻几下。

李深咬上了烟。

很简单的一个动作,因为缓慢,她看清了他如何张嘴,如何启齿。烟嘴被他衔起,沾上了他的唇。

抽根烟而已,她莫名想起了当年李深的窄腰。当年,搜刮了很多形容词,叛逆,迷人,其实有更贴切的。

如今想来,无非“色气”二字罢了。

第43章

李深的手很干净,指间没有发黄。陈乌夏推断, 可能还不是老烟枪。

他翻着菜单, 半天没有回应。

正是用餐时间, 服务员来去就那么几个。这么多桌的顾客,陈乌夏不可能只服务一个人。另一桌有人按下服务键。

她说:“你先继续看, 我一会儿再过来。”

“嗯。”他摘下了烟,搁在旁边。

陈乌夏给客人加了水,又去了传菜窗。

听到女生甲和郑良骥说:“早知我就不来当服务员了,没有技术含量。干的全是体力活。”女生甲比陈乌夏晚几天进来, 九月份升大二。她就读一本大学, 平时餐厅经理表扬陈乌夏的时候, 女生甲都有一种身份优越感。点菜、传菜、清洁,这些活谁都可以做。至于做得好不好,不过是看她乐不乐意而已。

郑良骥爱交友, 女生甲经常和他诉苦。他安慰说:“当是积累社会经验了。”

陈乌夏和厨房小哥说话:“三号桌的草莓冰淇淋松饼好了吗?”

厨房小哥:“等一分钟。”

陈乌夏:“好。”

同期的暑期工里,陈乌夏非常受欢迎, 厨房小哥偶尔还会给她留一块小蛋糕。餐厅经理知道了, 居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女生甲嘀咕:“太绿茶了。”

郑良骥听见了,他这种热衷交际的人精, 当然分辨得出谁才是绿茶。他上前, “夏姐姐, 我去送吧。”

陈乌夏:“这份也是三号桌的。”

“Yes, Sir.”郑良骥笑着接过盘子。

女生甲咳嗽了一下。

这时, 李深那桌的灯亮了。

女生甲走了过去。近距离见到李深的长相, 她笑容更大,“你好,请问想点些什么?”

李深看着菜单,说:“花房牛扒,黑松露吞拿鱼薯泥,原只烤章鱼。柚子茶,去糖。”

女生甲一一记下:“抱歉,柚子茶去不了糖,去糖的话会酸会涩。”

李深看一眼陈乌夏,说:“让刚才那个女孩来给我点单。”

没想到,连顾客也偏爱陈乌夏。女生甲噎了一下,缓缓说:“我们店非常注重口感,恐怕……”

李深不听她的解释:“你叫她过来。”

女生甲向陈乌夏招了手。

陈乌夏赶紧过来了,“怎么了?”

女生甲:“这位顾客一定要去糖的柚子茶。”

陈乌夏点头,“给他下单吧。”

女生甲坚持说:“去糖会影响口感。”

陈乌夏笑了笑:“没事,我们制作的水果是沙田柚,就算不加蜂蜜,也有天然蔬果的味道。不会太酸。”

女生甲变了脸,觉得陈乌夏故意给她难堪。“好,下单了。”女生甲说完,转身走的时候,扭了扭腰,赌气地向陈乌夏的方向顶了一下。她想表达不满,但没有控制好力道。

陈乌夏端着两个盘子。被这么一撞,盘子滑落了下去。她趔趄着,眼见上半身就要扑到相邻的桌子。

李深眼疾手快,一把拽了她回来。他站起来的动作大,不小心摔掉了桌上的刀叉。

周围的人停下了动作,看着这一桌的动静。

餐厅经理见状,连忙赶过来,嘴上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花钱的是上帝,他第一安慰的是李深。

李深松开了陈乌夏,面向女生甲,说:“还请这位给一个合理的解释。”

餐厅经理刚才没有看清事发经过,只见陈乌夏摔了盘子。听李深质问的是女生甲,餐厅经理心里有数了,他呵斥说:“还不道歉?”说完,他又向周围的顾客鞠躬,“对不起,抱歉。没事没事,大家继续吃饭吧。”

女生甲吓惨了脸,低头躬腰,说:“对不起。”

李深把她撞陈乌夏那一瞬间看得明明白白,他说:“你该说对不起的是谁?”

女生甲抖如筛糠,低头转向陈乌夏,又鞠躬:“对不起,是我的错。”

如果在这里和女生甲纠缠,肯定影响其他顾客就餐。眼下最好的方法是小事化了。陈乌夏说:“没关系。”

餐厅经理赞许地看向陈乌夏。他亲自打扫了地上摔碎的盘子,再给李深换了新的刀叉,“实在是不好意思,今天我申请给您免单。”

李深:“冤有头债有主,我免的单要在罪魁祸首的账目上讨回来。”

餐厅经理:“当然了。”他做出免单决定时,就已经准备扣除女生甲的薪水了。

陈乌夏非常平静,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上菜、下单,有条不紊。

女生甲得知自己非但没有薪水,还得倒扣钱,呜呜地直哭。

郑良骥说:“餐厅的工作很枯燥。当服务员看着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比不上语数英考试。这里考验的是随机应变、心理抗压、以及职业道德等等。你啊,没经过社会的毒打。”俨然,他一个刚毕业的高中生都比女生甲了解社会规则。

女生甲哭得更厉害。

郑良骥又安慰了几句,“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就好了。”

下午两点多,顾客们渐渐离开。陈乌夏喘了口气,空闲下来了,才回想起李深拉她的一幕。

和第一次四舍五入的牵手一样,他是为了救她。

三年来,她心底翻滚过很多东西。她初初恨他伤了她的耳朵。后来淡了。曾想,如果换成她高考前被退学,她恐怕会比他更过分,怨愤更嚣张。

当然,李深不是她,他不高考也有很多出路。但那是退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了。她能顺利考上大学,全靠李深的辅导和押题,她像是鸠占鹊巢。他不计前嫌,今天拉了她一把,她如果再纠结过去,倒是不够大方了。

李深吃完饭,悠哉地坐着看书。

陈乌夏看过去一眼。他还是冷冷的,不见有和解的态度。坐在这里不走,是留恋餐厅的空调?或者,因为今天免单?

郑良骥端着洗好的盘子,过来说:“夏姐姐,那个英雄救美的顾客,长得挺帅啊。”

“是吧。”陈乌夏帮忙把盘碟放进柜子。

郑良骥看一眼服务台:“他按铃了。”

“我去吧。”陈乌夏拿起菜单走过去,亲切地微笑:“你好,想点什么?”

李深:“榴莲披萨。”

陈乌夏:“嗯。对了,刚才谢谢你。”她客客气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