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行舟面无表情。
虞阙浑身紧绷。
终于,仿佛意识到自己一个人无能为力一般,沧海宗掌门突然后退一步。
虞阙猛然松了口气。
可师尊却没有松这口气。
沧海宗掌门声音平静道:“你还不动吗?”
声音冷漠的在大火中回荡。
虞阙睁大眼睛,想要找出他口中的“你”是谁。
下一刻,一个声音从火焰中传出。
“阿弥陀佛。”
陀蓝寺主持从大火中走出。
他的身后,是震惊又茫然的佛子。
还有……
“我的好女儿,我们又见面了。”
鬼王带着一群鬼修,出现在虞阙左侧。
“晏行舟,你算到今天了吗?”
魔君和一众魔修堵在了他们最后的退路上。
这一刻,虞阙浑身冰凉,一颗心落到了谷底。
她无比清楚的意识到了一件事。
陷阱。
眼前的一切,是一个陷阱。
七念宗所有人都挡在了他们身前。
虞阙浑身发冷,几乎是下意识地紧紧握住晏行舟的手。
晏行舟神情平静,甚至还冲笑了一下。
虞阙仿佛从这笑容中找到了一些勇气一般,上前一步,冷声道:“沧海宗和陀蓝寺,你们难不成要和鬼族魔族勾结不成!”
话音落下,在场的人族修士人心惶惶。
沧海宗掌门闭了闭眼,声音苍老:“沧海宗,永远都不会背叛人族。”
虞阙厉声道:“那你们……”
她没说完,沧海宗掌门打断了她:“但是他是个恶种。”
他的视线直直的落在了晏行舟身上。
晏行舟嘴角甚至还带着笑。
虞阙手一紧,冷冷道:“恶种又如何,我……”
这次,打断他的是魔君。
他嗤笑道:“你还不明白吗?恶种只要不死,今天,这场燃烧整个玄冥山的大火,迟早会变成燃烧整个修真界的大火,小丫头,你究竟明不明白恶种究竟意味着什么?”
虞阙心中的怒火一下子就爆发了,怒声道:“你特么给我闭嘴!这场火不是你这个狗比惹出来的嘛!你自己惹的孽,你想让谁给你收拾残局!我不知道恶种究竟是什么,但我知道,今天,谁要是敢动我小师兄,我虞阙这辈子和他……”
她冷冷道:“不、死、不、休!”
这句话仿佛宣告了什么一般,让每个人都心中发寒。
魔君一顿。
他的视线落在晏行舟身上,冷冷道:“晏行舟,你就准备看着你小师妹为你撞的头破血流也不准备说实话吗?”
晏行舟抬头,轻慢地看了他一眼,“你也配提我小师妹?”
魔君仿佛被他轻慢的态度惹怒了一般,冷笑一声,道:“好!好!好!你不想说,那我就让天下人知道你恶种是个什么东西!”
他冷声道:“你是恶种,人间共业中诞生出来的怪物,本应生下来就死的,却侥幸活到了现在。”
他冷笑一声,看了七念宗众人一眼,道:“但你们觉得,让恶种活下来就是一件什么好事吗?”
他冷声道:“所谓天地共业,是这个世界所有生灵共同留下的业障,这业障无法消散、无法化解,最终只会越来越浓重,然后反噬给所有人。”
“而天地共业中诞生的胎珠,是天道净化人间业力的一种方式。”
他死死地盯着晏行舟,一字一句道:“无论是魔是妖,最终的形体都是人形,人形是最好的道体,也是最好的容器。所以,天地共业中诞生的胎珠和胎珠中诞生的婴儿,只是业力凝聚到必须要化解时,天道给那些业力选择的一个好用的容器罢了。”
“容器出生便死亡,多余的业力也会随着容器的灭亡而消散,这才是天道给出的轮回!”
他的视线落在虞阙身上,“所以,你还不明白吗?晏行舟他本来就不该活,也不能活!”
虞阙浑身发冷,手指微微颤抖着。
魔君还在继续。
“他只是个容器,而只要这个容器还活着,天地间所有的业力在无法化解时就只会选择进入这一个容器,但容器总有容量的,超过了容量,最终的结果还是一个死。所以,晏行舟,这些年下来,你为了不吸收业力,费了不少功夫吧。”
晏行舟脸上的表情淡了下来,平静地看着他。
他仿佛智珠在握一般,冷声道:“但容器不容纳东西,便也就是失去了容器的价值,一个容器不死,业力便不会诞生第二个容器,你活着的这些年业力积累凝聚无法释放,早就到了临界点,你以为今天没有我,若干年后这些业力又会反噬给谁!”
他上前一步,冷冷道:“晏行舟不死,业力就永远无法消散,业火迟早会烧到每个人身上,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死,让这些业力有诞生下一个容器的机会,要么主动吸收业力,哈!说不定还是一个死!”
这一刻,虞阙脑海中突然想起了鬼门的那句话。
——你总归是要死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惊慌失措地抬起头。
这时晏行舟突然低下头,众目睽睽之下,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
虞阙心中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晏行舟松开了她的手。
他平静道:“不好意思,我两个都不选。”
他低声道:“等我。”
下一刻,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仰身倒下了悬崖。
那业力最浓重的地方。
第一百二十九章
晏行舟的身影坠落玄冥涯, 整个玄冥山业力最浓重的地方。
虞阙脑海之中空白了一瞬。
整个玄冥涯上一片死寂。
下一刻,虞阙紧抿嘴唇,毫不犹豫地朝着崖边追了过去。
所有人都惊了惊。
悬崖旁的少女脸色紧绷,一丝悲伤的表情也无, 眼神之中却仿佛有一丛熊熊燃烧的怒火, 比这满山的业火更加灼人。
那怒火之中又透漏着一股坚不可摧的坚定。
她在坚定什么?
所有人一时间都怔住, 不知道如何反应。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系统, 它连忙道:“宿主!你冷静冷静!不要冲动!我们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虞阙:“那你自己去找个会从长计议的宿主吧。”
第二个反应过来的是师姐。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前,一把揽住了自己师妹:“师妹……”
她下意识地想阻止这个在她心目中始终都是个需要保护的孩子的师妹。
虞阙毫无预兆地抬头,看进了师姐的眼睛中。
师姐苍白无力的劝阻一时间全卡在了喉咙里。
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足够冷静,却又足够疯狂, 其中熊熊燃烧的, 是足以泯灭一切的火焰。
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她比谁都冷静。
远处,魔君愣了半晌后, 突然笑了出来,道:“玄冥涯底是业力最浓重的地方, 也是业火最旺盛的地方, 他以为他能全身而退?”
明明说着这么笃定的话,可他的语气中却充满了惊疑和不确定。
甚至是恐惧。
师姐抬头想让魔君闭嘴,可她那个本应是最愤怒的师妹却对这话充耳不闻, 只定定的看着她, 平静道:“师姐, 小师兄让我等他。”
大师姐张了张嘴:“师妹……”
虞阙突然对她笑了笑, 道:“但是师姐, 我这次不想就这么等着了。”
大师姐一时间哑然。
生平第一次, 她觉得自己的任何话都是这么苍白无力。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师尊。
师尊也不知道旁观了多久, 始终沉默着。
两双眼睛看过来地时候, 他突然问道:“阙儿,害怕吗?”
虞阙仰起头,傲然道:“我有什么可怕的,该怕的不应该是他们吗?”
她的视线落在了将他们团团围住的众人身上,一个个划过。
魔君,鬼王。
还有几乎下意识地躲开了她的视线的沧海宗掌门,始终闭目不语的陀蓝寺主持。
虞阙冷笑道:“整个修真界的业力被一人承担,整个修真界的恶凝聚出来一个恶种,他们都不怕自己做下的孽有朝一日反噬己身,我虞阙堂堂正正,又有什么可怕的!”
她挺起了脊梁。
一片寂静。
死一般的沉默之中,师尊突然朗笑出声。
“好!好!”他上前两步,缓缓抽出了剑,道:“是我江寒的徒弟。”
剑尖的寒光倒影着火光。
魔君心中突然一冷,仿佛有什么不受控制的事情正在发生。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厉声道:“不好!拦住他们!不能让他们下去接应恶种!”
先动的是他自己的下属。
魔修们应声而动,四面扑了上去。
江寒没动,上前的却是大师姐。
她突然长啸一声,四面八方的妖兽声应和。
曾经死过一次,又从地狱中爬回来的魔女冷笑道:“我看谁敢上前!”
魔修们被越来越多的妖兽拦住,魔君咬了咬牙,厉声道:“鬼王,你到现在还看戏嘛!”
鬼王的视线下意识地落在了虞阙身上。
他沉声道:“虞阙,这已经不是你能左右的事情了,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现在走到我身边,你就是鬼族的公主!”
话音落下,萧灼嗤笑一声,身形瞬间化为巨狼:“鬼族公主?什么东西也敢打我小师妹的主意!”
曾经的魔女和曾经的妖皇如同一座牢不可破的堡垒,死死地挡在了虞阙身前。
师尊依旧没有动弹,牢牢地盯住魔君,却突然问道:“阙儿,自己一个人害怕吗?”
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的有些不知所措虞阙一愣,随即坚定道:“不怕。”
师尊:“那手里的法器都还够用吗?”
虞阙正想说够用,一旁的师娘却直接打断了她,不容置疑道:“法器哪里有够用的,阙儿,拿着这个。”
师娘没有回头,但这个炼器师随身不离的储物戒却落在了她手上。
虞阙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师尊轻笑一声,纵容道:“好,现在法器够用了。”
他缓缓的举起了剑,对准了魔君。
师尊声音平静道:“现在,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把那个不肖徒弟,给我带上来!”
下一刻,随着魔君声嘶力竭的“拦住他”的怒吼声,师尊像是整个人都变成了一把尖锐的剑,破开重重火焰,直直的撞向魔君。
有谁在她背后轻轻的推了一把,师娘轻柔的声音道:“阙儿,去吧。”
虞阙紧紧咬住牙关,用力擦了一下眼睛,最后看看了一眼挡在她身前的师尊和同门们,毫不犹豫地转身,踏上了她的同门们强行为她扫出的一条路,头也不回地奔向悬崖。
她要把晏行舟给带出来。
完好无损的带回来。
这一次,他们七念宗,一个人也不能少。
少女的身影头也不回的跃下悬崖。
魔君看得目眦欲裂,冥冥中有一种预感告诉他,有什么脱离他掌控的事情正在发生。
他一边抵挡着江寒强势的攻击,一边厉声道:“人族的老匹夫!你们就准备这么看着嘛!”
方才鬼族和魔族动手的时候一直没动的沧海宗掌门下意识的动了一下。
下一刻,他寄予厚望的首席弟子挡在了他面前。
谢千秋抬起剑,对准了自己的师伯和掌门。
他平静道:“师伯,弟子既然将他们带来,就得让他们全身而退。”
“师伯若是想动手的话,就先踏过弟子的尸体吧。”
沧海宗掌门闭了闭眼,声音沧桑又疲惫:“千秋,你知不知道恶种究竟意味着什么?天道本就不允许他活,天道之下……”
“我不知道。”谢千秋打断了他。
他平静道:“但我知道,若是整个修真界的和平需要无辜者的牺牲来维持的话,那这样的和平,不要也罢。”
“天道要如此,那便是天道有错!”
沧海宗掌门顿在了原地。
他何尝不知道将天下人的业力强加在一人身上,有多么令人不齿。
可是天下人的性命和一人的性命,孰轻孰重?
而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佛子突然念了句“阿弥陀佛”,越过挡在他身前的主持,上前。
主持猛然睁开了眼睛,下意识道:“印光。”
佛子回过了头,问道:“弟子有惑,还请主持解答。”
主持顿了顿,道:“你说。”
佛子定定的看着养育自己长大的师伯,平静问道:“弟子想知道,杀千万人是恶,那么杀一人,就不是恶了吗?”
主持沉默。
佛子一字一句问道:“一人杀千万人是恶,那千万人杀一人,就不是恶了吗?”
佛子双手合十,“弟子以为,若是这人间已经到了需要一人承担天下人业果的地步、到了天下人共诛一人的地步,那这人间,又与炼狱何异?”
佛子行了一礼:“弟子,请主持解惑。”
主持张了张嘴,良久,道:“贫僧……亦有此惑。”
佛子就笑了笑。
他平静道:“主持答不出,弟子也答不出。”
“所以,”他转身向掌门行了一礼,道:“弟子这便去寻找答案了。”
法杖出现在他手中,他毫不犹豫地走向了混战的中心。
他提声问道:“谢施主,可要与贫僧一道?”
谢千秋看了一眼愣在原地的掌门,毫不犹豫地转身,道:“自然。”
两人并肩走入人群之中。
金刚怒目,一念成佛。
而另一边,被七念宗庇护过的修士们愣了半晌,突然有人咬牙道:“我不知道什么恶种不恶种的,我只知道,自己做的孽让别人承担,那就是孬种!”
他转身离开屏障,冲进了人群中。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有人毫不犹豫,有人踌躇不决,有人手足无措。
少年挣开了兄长的手要跟上。
兄长急忙道:“你不要命了啊!”
少年闷声道:“我觉得那个和尚说得对,千万人杀一人,也是恶,我不想当孬种。”
他冲了出去,兄长看得跺了跺脚,也跟了上去。
眼看着冲上来的人越来越多,魔君急道:“你们两个老匹夫连弟子都管束不住了吗!”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主持念了声佛,后退了一步。
他想,他可能是老了,才会如此优柔寡断。
他居然也想找一个答案。
掌门见状,长叹一声。
他突然开始怀疑,此行究竟是对是错。
……
晏行舟很早就知道“恶种”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比任何人都早。
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从一出生,就是业力的一个容器。
容器就会有容器的职责,在晏行舟年少无法自控的那段时间,这天地间的业力几乎是一刻不停的涌入他的身体。
业力让他强大,但是同样的,就如魔君所说,容器总有一天是会满的。
晏行舟也不例外。
他察觉到自己已经一脚踩在悬崖边缘的时候,是拜师之后第三年。
那群和尚曾经说过,他活不过十岁。
但幸而他活过了,还在自己已经不再无能为力的时候。
从那之后,他刻意控制住自己不再吸收业力。
可是容器吸收业力就如同人类呼吸一般,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他相当于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忘记了如何呼吸。
业力没有容器,天地之间的业力就会越积累越沉重。
没有人比晏行舟更能感受到这份沉重。
他年少时也曾怨恨过人间不公,后来他觉得自己这种怨恨可笑。
弱者才会怨恨。
而弱者是会被弱肉强食的。
可是积压的业力,总有一天会爆发的。
上辈子,晏行舟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待着着不知何时的爆发。
它来的也并不慢。
最起码是在晏行舟对这个世界彻底厌倦之前。
这辈子的魔君可能不知道,上辈子的他在死在他手上之前,也曾经和他说过差不多的话。
——你总归是要死的,与其死的悄无声息,不如献祭给魔门,至少这样还能像如今的鬼门一样,保留下你的记忆。
在所有知情人眼中,他只有两个结局。
作为容器而死,或者献祭魔门而死。
总归是要死的。
但上辈子的晏行舟选择了第三个结局。
——他让整个世界陪他一起死。
众生的业力,本该由众生承担。
整个世界在业火之中陷入死寂。
这在他的意料之中。
然而在他的意料之外的却是,他睁开眼时,又是一个轮回。
更在他意料之外的是……虞阙。
晏行舟曾经怀疑过自己的重生,更怀疑过这个在上辈子早该死去的女孩究竟是谁。
是阴谋,还是巧合。
但是后来……
晏行舟突然一笑,在满天业火之中,信步走到玄冥涯最深处,业力最深重的地方。
阴谋还是巧合,都已经无所谓了。
他甘之如饴。
业力最深重处,他四下看了看,轻飘飘的落在了一颗巨石上。
上辈子,他在业火之中将整个世界拖入深渊,这是他给自己选择的结局。
这辈子,他却舍不得了。
不是舍不得这个世界。
而是舍不得小师妹。
他怎么舍得把她也带入深渊。
他怎么舍得让业火沾染她一分一毫。
他不知道是谁把她送到他身边的,是天道?又或者是她识海里那个东西。
但是……
他抬头看着虚空,轻笑道:“你赢了,但我却还没输。”
他可是答应过小师妹,要回去的。
……
虞阙靠着那从系统商城里兑换出来的还没用完的无限制御剑飞行,歪歪扭扭地才落到了地上。
系统顿时松了口气,连忙道:“安全着陆!安全着陆!”
虞阙不理它,看了看方向,闷头往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