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琅心中一动,这是第一次听到侯夫人以媳妇二字叫自己,从前二人交谈,她往往直称泠琅。
她不晓得这其中有没有深意,当下也无法细究,只笑着上前,搀扶侯夫人落座。
食不言,寝不语。上了席后,各人便不再开口,只专心用饭。
虽说侯府规矩粗疏,侯夫人更是不屑条条框框,但这一点倒是落实得很好。据说是从前在军中生活,用饭时间短暂急迫,根本没有闲工夫交谈,才养成的习惯。
清炒芦笋确实不错,摆在盘中时便青翠可人,置于口中还未咬,先尝到满口鲜味。至于那轻脆爽咸的口感,配上绵软白粥,更叫人举箸不停。
泠琅吃相一直很斯文,但速度却快得凶残,可惜后者在侯府中从未显过山露过水。
就如此时,皓腕虽起起落落,脖颈也微垂着,但肩背始终挺直,碗筷接触更是毫无声响。一举一动,如一副娴而静的仕女图。
怪不得府中上下都感叹,这位出身偏远寒门的少夫人,行止之间,是不落任何一位京中贵女的。
泠琅不晓得众人对她的看法,若是有人当面夸,最多也只得低头浅笑不语,或是连番推辞客气。但若能问出心里话,便是一声长叹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优雅。
优雅地干完了两碗米粥,这顿饭算是到了头,从容雅致的同时,更是完美地证明了“同侯夫人用饭胃口大开”的豪言壮语。
泠琅作势擦拭唇角,眼风却扫过对面坐着的侯夫人,对方眼含笑意,显然十分满意。
啧!何谓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地讨人欢心,若她李泠琅以此问鼎天下,谁人又敢试她锋芒?
可惜这锋芒闪过了头,侯夫人瞪了眼江琮,竟发起难来。
“怎的半碗就不吃了?跟只猫儿似的,不中用!”
江琮叫苦道:“儿子早先在房中饮了药粥,为了陪母亲才特意过来的。”
侯夫人仍是不满:“区区药粥才多少斤两,瞧瞧你媳妇儿,连用两碗也不带喘,能不能学着点?”
江琮闻言,转过头往泠琅碗中看了眼,面上竟带了点笑:“是我自愧不如了。”
侯夫人教训过人,舒爽起身,道:“今日我忙得很,西市有两间药铺得需巡查,东边书肆开张事宜也要出面,晚上还约了几位夫人一同看夜戏。”
说着,她看向泠琅,柔声道:“这身衣服果然衬你,往后多穿些鲜亮颜色,你这个年纪的女儿,哪儿能成天素淡着。”
待泠琅谢过衣裙,她又补上几句:“想吃什么,尽管同厨房说,不必等我一起。若要出去逛逛也成,记得多带几个人,银钱之类找孙嬷嬷——上次给你的用完没有?”
泠琅老老实实道:“还没有。”
侯夫人挑起眉毛:“那点钱,怎得还没花完?若不是我今早问起孙嬷嬷,还不知你从未主动支取过。”
她话锋一转,意有所指道:“横竖那老东西三年两月都不在府中,什么事都指望不上,钱还不可劲花他的,那么委屈作甚!做男人、做人夫君,可万不能像如此这般……”
江琮无奈道:“儿子记着了。”
侯夫人好像这才注意到他来,随□□待道:“你这阵子还是好生歇着,没什么事也不必特意跑老远来陪用饭。安心养病,争取能早日陪着泠琅出门,就是最大的孝道了。”
说罢,就要离席扬长而去。
江琮讨好道:“儿子遵命,安心养病,也争取早日陪同母亲出门看夜戏。”
侯夫人回头轻嗤一声:“我同好友聚会,带个儿子作甚?想得倒美。”
扔下笑容苦涩的江琮,侯夫人披帛一甩,再次昂首挺胸地去了。
泠琅在一旁瞅着,只觉得十分有趣,单从表面上看,这对母子拌起嘴来毫无母慈子孝可言——
但她却知道,在江琮陷入昏迷的日夜里,侯夫人是如何强撑着经营整个侯府,纵使心力交瘁,也依然雷厉风行,绝不怨天尤人。
只是很偶尔的时候,对方拉着她说话,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疲惫脆弱,才被泠琅看个分明。
对于此,她不能说是不羡慕的。
她羡慕江琮,因为即使是这份深而不露的母爱,她也从未尝到过。
年幼丧母,这个年幼并不是指晓事的两三岁,而是尚在襁褓之中的年月。她几乎从未见过母亲,这个名词对她来说像个带着温暖色彩,却远在云雾之外的淡淡虚影。
她也缠着父亲问过,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每每问起,他便会沉默,眼中流露出很多她看不懂的东西——后来长大了她才知道,那种情绪叫爱别离。
与所爱之人别离,所获得的无尽痛楚,即使在过去后的上千个日日夜夜,也不会有丝毫消退。
后来她再也没问过他这个,所以到最后也不知道,母亲到底是什么样的。她更不知道,天底下母亲和孩子的相处应该是怎么一回事。
如今她看着江琮同侯夫人拌嘴,双方都乐在其中,而她浅笑着端坐于一旁,像个瞅稀奇的看客。
的确是稀奇,时至今日她才晓得,原来这多么可贵,多么叫人羡慕不已。
一声轻咳打断了她的思绪。
江琮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不知夫人今日有何打算?”
泠琅抿了抿唇,道:“夫君身体还未痊愈,自然是留在府中照顾夫君。”
江琮叹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是清楚,如今的确是大好了,只是毕竟躺了那么久,身体空乏失力,还需休养一段时日。这点小事,哪儿能劳烦夫人为我忙前忙后?”
泠琅还想坚持:“可这本来就是我分内之事……”
江琮忽然温声道:“夫人今日极美。”
“就如母亲说的那般,这颜色十分衬你,发髻亦别致好看……这是近香髻?”
他轻笑起来,那双桃花眼此刻真如一池柔柔春水:“这么漂亮,怎好浪费在我这个病秧子身上呢?”
泠琅愣忡了片刻,才慌忙行礼道:“如此便如夫君所言,出门逛逛罢,只是——”
她话锋一转:“夫君虽安然醒转,但每日的念经祈福依旧不可或缺。”
江琮顿了顿,道:“也好,那便祈完福再出行。”
说着,示意身边的圆脸小厮上前搀扶。
厅堂外日头渐起,天空呈现出通透碧蓝,庭院中的花草在微风中摇曳着,偶尔能嗅闻到迎春的芬芳。
泠琅走在前,江琮由圆脸小厮扶着,慢慢行在她后面。
从他的方向,正好可以看见她乌黑的发顶,软滑发丝缠绕交叠,如一堆松软可爱的云,下面露着修长纤细的脖颈,又似一小段初晨的雪。
行动起来,有将倾不倾颤巍巍的纤弱美态。
他夸她发髻别致,并不是客套话。
此时天气极佳,暖风微醺,这个春天是深得不能更深了。
泠琅走在前面,也将这一院春光看了个满眼。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有的在看花,有的在看人。
她一面欣赏着春日好景,一面在心里不咸不淡地想。
近香髻不算是多平常的发式罢?世子却能一口道出,看来并不是多年老实养病的模样呢。
早早听说某些高门大院里,贵公子在成婚之前,会同屋里伺候的丫鬟初试云雨。虽说她到这以来没见过世子身边有丫鬟之类,但过去的事,谁又晓得。
想着想着,泠琅又怀疑自己的推测,就他那副在和煦春风中都要倒不倒的身子骨,真的是能行的吗?
第9章 茶之味
罢了,行如何,不行又如何?横竖她也无福消受,想这些作甚。
二人便这么默然地行在石路上,任凭竹桠轻摇,柔枝相蹭,在满园软和春意中,各自想的全是同这春天无关的事。
走尽竹道,便能见到江琮平日所居的屋室,在晴朗天色下矗立于池畔,十二分的风雅。
侯府内的景观设计是出了名的好,引了沟渠作溪作池,养得一院花草盎然翠绿。更别说曲水小径,精致凉亭,四时处处都有好景。
熹园更是其中精华,夫人自己都说,泾川侯府若有十分,七分尽在熹园了。
水头藏于熹园,水尾藏于北后院,这一处巧思使得熹园之水是府中最清亮透彻的,天气晴好时,可以轻易望见池底柔软招摇的水草。
有水便有风,风自池面而来,又被池畔种植着的草木熏染,吹拂到居所时,已经带上了清新凉爽的花草味。春天有丁香,夏天是栀子与茉莉,秋天是海棠。
于是池畔的这几栋建筑,既能有和风日夜轻拂,又能听到竹声雨声,夏季凉爽,冬天更是温暖宜人。
无须耗费过多人力财力,熹园的妙处全在设计之初便有,这一点倒与其他动辄铺张浪费的大户截然不同。
对此,泠琅只有感恩,她的屋子就在江琮的对面,二人仅隔了半丛花木、一个拐角,他能享受的好处,她也一分不差地享受到了。
暮春,向来是文人墨客哀叹感怀的时分,泠琅却十分喜欢。此时料峭寒风早已去了,夏日燥热还远远未至,雷雨天气更是没有。
和风从早到晚都淡淡的吹,若是穿得轻薄,能感觉到风从袖口钻进来的凉意。
就如此时,她跪坐在一张宽大低矮的几案旁,案上放着摊开的经书,册页上挤挤挨挨,写的全是清静清凉清自在。
的确是清凉又自在,这间茶室临水,外面有个连通水面的小露台,青色纱帘摇晃着,在屋内对坐着的人侧脸上投下阴影。
二人对坐着,泠琅在念经,江琮在煮茶。
泠琅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刚从鬼门关钻出来的人,第二天不尝尝肉味,舒活筋骨,却要忙着煮茶喝。
“生离死别、爱恨情仇、悲恐惊憎,如是等故,皆相伴左右,如影随形,挣之不脱,恼之更恼,苦也。”
她一面低眉敛目地念,一面偷偷用余光去瞧对面的江琮。
茶汤在炉上已然沸腾,有着金石相激般的尖锐声响,他用银匙拨动盏边浮沫,动作不急不缓,风流又从容。
“其根乃七情所定,六欲所生,若非洞破迷障,何获清静清凉清自在。狂躁魔窟火烧天也。”
一时间,室内只有低缓轻柔的祷祝声,瓷与金属的碰撞声,茶水煎沸翻滚声。这些声响交杂在泠琅耳中,竟让她恍然生出些岁月静好之感。
“念的是什么?”案对面的人问她。
她回答:“太上洞玄灵宝升玄消灾护命妙经。”
江琮斟茶的手顿了顿:“这名字挺长。”
泠琅诚恳地说:“还好,远不若正文内容长。”
江琮笑了笑,窗外花影稀稀疏疏落在他侧脸,衬得眉骨高挺,双目幽深。
“夫人每日都需这般念祷吗?我的茶已经换了三四道,你却才念完一遍。”
泠琅也笑,不过是做作的笑:“不过嘴皮功夫罢了,比起夫君日日榻上煎熬的苦楚,这算得了什么?”
江琮自嘲道:“我这几个月全无半点贡献建树,倒是好生麻烦了身边人。”
泠琅心想,你如果不老实回去躺着,还要走来走去尽孝道搞风雅,恐怕远不止这几个月。
这样的话自然不能出口,她只能温柔地安抚,说了些立足当下展望未来之类的话。
江琮又问:“下午打算去何处?”
泠琅说:“尚未想好,我对京城了解不深,也不晓得有什么好去处。”
江琮听了,又是一叹:“原是我的不是,缠绵病榻许久,既不能陪同出府,更要耽搁夫人日日在府上。”
泠琅有点受不了,他太客气了,开口闭口尽是自责愧疚,弄得她心里发虚,也难以应对起来。
她只能微笑着,含羞带怯,用满怀期待的温和嗓音道:“只愿夫君能早日好转,届时携手同游。”
江琮完全没想到她会突然说什么携手不携手的,他别过眼,轻咳了一声,才道:“平常小娘子出门,大多都去西市景和街,那里多成衣店金银楼之类。”
看了眼她手边经书,他又补上一句:“……书肆亦不缺,记得多带几个人。”
泠琅于是谢过这番建议,临走之前,也饮了杯江琮煮的茶。
煮的是明前龙井,甘醇微厚,一点点的涩,无穷回甘。
她不怎么喜欢喝茶,但也喝过不少好茶,因为李如海好茶道,尤其是龙井。
“茶如人生,沸则转腾,冷则沉底,”他那时一边分斟,一边笑着说,“阿琅,如今我们过的便是冷茶的日子,虽静涩凉苦,但亦有无穷滋味。”
“你早早尝过苦茶的好,才不会太轻易沉迷于暖热甘甜,以后你会知道,到底什么才是纯粹。”
泠琅如父亲所言,果真没有沉迷所谓暖热甘甜,这不是因为他的教导,而是因为她后来去了太多地方,尝过太多味道。
见了太多,所以无论甜或苦,对她来说都是疾掠而过的浮云、片刻即逝的慰藉。
离开时,江琮问她这茶如何。她说香而不浓,淡而不散,好。
对方似乎没想到她能夸得如此上道,当下笑得十分开怀,温声说夫人喜欢就好。
泠琅亦笑着应下他下次一起品茶的邀约,心里却在想,果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子。
于清净雅致的茶室,煮着郊外青山中汲取的清泉水,茶叶上乘、金贵、一两值万钱。这便是像他这样的贵公子对于好茶的定义,风雅极了。
她尝过最好的茶,是在山谷中对峙一夜,凌晨终于让刀锋见了血,然后在太阳升起之前,带着颤动不已的心跳与尚未冷却的杀意,在山下茶摊边上花上一文钱喝到的粗碗劣茶。
就着林间晨雾与劫后余生的喜悦,一口下去,滚烫熨帖,五脏六腑的灼意都被冲刷了一遍,是四肢百骸,从里到外的痛快。
足够粗劣,足够潦草,和她认为的人生如出一辙,或许这便是李如海口中的纯粹罢。
她倒是真心诚意想请江琮饮上一杯,但就不晓得,这位世子喝不喝得来了。
马车吱嘎一声停下。
泠琅抬起眼,掀开布帘,往外轻瞥。
只见一栋三层小楼矗立在繁华热闹之中,锦屏画檐,处处精致,门匾上三个大字龙飞凤舞。
醉春楼。
名字起得不三不四,经营的却是十分正经的生意。美酒佳肴者有,良茶甜糕者更有,这是西市最有名气的一家食肆。
更是打探消息,耳听八方之场所。
泠琅今天穿得很像那么一回事,身边被一众小厮丫鬟簇拥着就更像那么一回事,她一踏入大门,立即有小二点头哈腰上前招呼,脸笑得比春风灿烂。
她要了二楼靠窗的位置,可以看见街景,更能听到大堂内众人交谈之声。
要点菜了,小二弓着腰作倾听状,泠琅微笑着,念出那句最最经典的豪气之语。
“有什么拿手的,统统都上一份。”
嚯,感谢侯夫人,感谢世子,没想到她李泠琅也有从容道出这句话的时候。
一众仆役环伺于身侧,料谁也是难以下咽的,菜还未上,泠琅先对绿袖发起难。
“绿袖,你来坐我旁边。”
绿袖慌忙摆手推辞。
泠琅耐心催促了一遍:“就我一人望着张大桌子,换成你能吃得下?”
她又加上一句:“待会儿有你爱吃的蒸鲈鱼。”
绿袖天人交战了片刻,接着一屁股坐在了泠琅右手边。
剩下的人,泠琅劝了几句,也嬉笑着纷纷入席了。两个侍女,一个叫晚照,一个叫晴空,是跟着泠琅的,负责的事大多在外间,不若绿袖同她亲近。
还有三个小厮,其中一个是九夏,那个鼻子灵通无比的少年。
那日他来碧云宫送信,泠琅在回程的车马上同他聊了几句,得知了他才十六,怪不得生得这般矮小。
另一方面,她又觉得悚然,区区十六岁便有了这种功夫,莫不是天生的罢?假以时日,那还得了。
她一面饮着席上温水,一面瞧他,只见他左顾右盼,抓耳挠腮,似是十分难受的样子,不由问了句:“九夏,怎么了?”
九夏苦着脸道:“回少夫人的话,小的,小的想……”
晚照捂着嘴,吃吃地笑起来:“想什么?你若敢把那话说出来脏了少夫人的耳,我定要好好在夫人面前告状。”
泠琅摆摆手,无奈道:“这有何脏不脏,想去便去罢。”
九夏连声应诺,起身一溜烟地跑走了。
剩下众人便说起话来,晚照是个机灵促狭的,当场便开始编排九夏做过的糗事笨事,献宝一样讲给泠琅听,一时间气氛十分快活。
不一会儿,菜也陆续上了,便是且吃且谈,主仆皆欢。
可九夏迟迟都没有回来。
泠琅正疑惑着,堂下忽地爆出一声怒喝。
“你这小子不长眼啊?”
没有人不爱看热闹,绿袖当即窜出去,趴在栏杆上一瞧,回首惊慌道:“是九夏!他惹麻烦了。”
泠琅心中一紧,快步走上前,也往堂下看去——
一位髭髯大汉,紫面阔肩,身高足有九尺,九夏被他拎在手里,就像老鹰提着一只鸡。
“我就在这站着,你硬是没瞧见?直愣愣撞上来,撒了我新买的酒——说罢,这事儿到底怎么办!”
泠琅在心中一叹,好老套,为何她如今是世子夫人,也逃不过这种戏码?
九夏瑟缩着,一副知错的鹌鹑样:“多,多少钱,我赔你便是……”
那大汉恶狠狠道:“钱?说得倒简单,这酒有价无市,你打算出多少?”
九夏抻着脖子道:“什么有价无市……我分明看到这是店里最寻常的竹叶青,不过一两一坛!”
大汉朗声笑道:“竹叶青?”
他将九夏往地上狠狠一掼,偏过头望向同桌同伴——那几位和他一样,也是个个威风无比,衣衫下遒劲肌肉清晰可见。
“我喝的是竹叶青吗?”
那几位齐齐摇头:“不是!”
大汉又转向一旁笑容苦涩的小二:“我刚刚点的是竹叶青吗?”
小二两股战战,强笑道:“回客官的话,您方才点的正是……”
大汉打断他未尽之语,声如洪钟道:“方才的确点了!但我杯中倒的却不是!”
九夏从地上爬起来,大叫道:“哪有你这般的?照你这么说,你方才喝的是王母宴上的琼浆玉露,也有可能了!”
大汉大笑道:“我喝的就是琼浆玉露!小子,你今天不赔个底儿,就别想走!”
九夏咬牙道:“你莫要欺人太甚,可晓得我是谁?”
大汉似乎很受不得这句话,当即便扯开胸前衣襟,怒喝道:“那你可又晓得爷爷我是谁?”
只见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有人在低呼,有人在拼命后退,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从泠琅的角度,看不到此大汉胸前到底是什么,从众人反应来说,应该不只有大块肌肉那么简单。
果然,她听到九夏惊呼了一声:“青云会!”
青云会?
绿袖眼一花,还未反应过来,泠琅便出现在堂中。
“九夏,”她冷声问询,“怎么回事?”
第10章 青云会
众人齐齐往楼梯看去。
只见一年轻女子立于阶前,身上是远山雨雾般的轻紫软缎,鬓如墨云,细眉白肤,一双剪水妙目此刻正冷冷注视着堂内对峙的二人。
九夏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少,少夫人!”
众人当下了然,仅凭这女子的穿着与气度,定非寻常人家。
一块砖砸在西京街道,十个至少有六个是穿朱着紫的,这话虽过于夸张,也不是全无道理。
就不知,先前那几个找事的是否还能嘚瑟起来了……
紫脸大汉粗声道:“你就是这小兔崽子的主人?来得正好,此事该如何处理!”
看来,这位老兄属于不见黄河心不死的。既如此,那按照惯例,势必会发展到女子亮明身份,大汉们惊慌失措环节……
女子问道:“既是兄台的东西,如何处理自该由兄台说,我们照办便是。”
嘶——先礼后兵,欲扬先抑,此时多番礼让,稍后才能痛打落水狗,定是这般的吧!
紫脸大汉一愣,似乎没想到对方如此客气,他想了想,右手往空中一比划:“起码这个数!”
十两?真是狮子开大口,是可忍孰不可忍,那女子为何还不厉声斥责……
众人却见紫衣女子利落道:“可以。”
大汉一听,脸上又惊又喜,更是快步走上前,可惜被对方的几个小厮拦住了。
“钱呢?”他催促道。
女子摸了摸袖子,面露难色:“方才答应得痛快,这才发现银钱都付了食资,现下已经不足十两了。”
说着,她一拱手,客气诚恳道:“不如兄台随我回鄙舍一趟,届时该多少就多少,必定如数奉上。”
此话一出,大汉立马不干了,大声嚷嚷:“瞧你这小娘子穿金戴银的,出门身上会不足十两?”
女子十分坦然:“倘若兄台不敢随行,那在此稍待片刻,我专程回去取来。”
大汉一听,又要怒目而视:“谁不敢!走就走……”
话还没说完,几个同伴七手八脚地将他拉回位子上,他口鼻被死命捂着,无论如何也做不得声了。
其中一名身着粗麻短衫的方脸汉子站起,冲着女子抱了抱拳,道:“我这兄弟多喝了几两,现下是昏了头,还望小娘子莫要计较。”
说着,几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强行将那紫脸大汉拖离了醉春楼。
一场好戏才将将鸣锣,便突兀地到了终局。前后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众人想看的精彩戏码一个没见着,皆意兴阑珊,纷纷散了去。
只有店小二擦着汗上前,不住地赔礼道歉:“客官,这等刁人……”
泠琅摆了摆手,示意无事,吩咐绿袖付账后,她转过头,上下打量着九夏。
九夏苦着脸道:“少夫人,都是小的不是,早晓得从那人后头过,竟会被平白无故差点被讹上一笔,连累着扫了您的兴,便是爬窗也不走那边。”
泠琅摇摇头:“扫兴不扫兴的有甚打紧?你身上可有伤着?”
九夏闻言,抬起手尝试活动筋骨,嘶了一声,龇牙咧嘴道:“摔了一下……还好!不碍事。”
“真的不碍事?”
“您就放心吧!小的皮糙肉厚,不就翻了一跟头么,就当提前同那人拜坟了……”
一旁的晚照噗地一声笑出来:“谁会像你这般鼻青脸肿地拜坟?”
九夏立即同她争辩起来,二人叽叽喳喳,泠琅已经无心再听。
她在回想先前那紫脸大汉的胸膛——
上的纹身。
青色的痕迹,曲折弯绕,烙印在深色皮肤之上,深刻而醒目。明明图案是祥云状,却因线条的诡异缠绕而没有半点祥瑞可言。
多看两眼,甚至能感受到其中森森阴寒之气。
这是青云会的标志。
青云会,三派十二舵,势力遍布整个大阙,是江湖人人皆知,却不敢多加妄言的神秘组织。
它崛起于女帝征战平乱之时,那几年世事动荡,民不聊生,青云会应势而起,待女帝登基,已经拥有了数万徒众,积累大量了财富。
青云,意为平步青云,加入其中的,没有谁不肖想青云之上的光景。以这二字作为组织之名,其狼子野心,可见一斑。
如今内乱已除,大阙境内一片安然,女帝执政已有十年。青云会却好似一夜之间失了踪迹,行事变得低调无比,如同从未存在过。
但没有人会怀疑它的能量,金碧辉煌的钱庄赌场,送往迎来的客栈酒楼,甚至是街头巷尾平平无奇的小食肆,青云会仍旧在暗中延存着。
数不尽的暗哨线人打探消息,更有各个据点隐没在市井之中。如蛛网上的窥伺者,隐忍不发,却不容小觑。
问题就来了,向来低调的青云会,怎么会有光天化日自报家门的傻子?
泠琅知道有问题,但偏偏不能表现出来,她如今扮的是寒门孤女,虽识大体,到底没见过什么世面。
更没什么胆子和气派。
面对恶徒,不敢据理力争,更不敢亮出身份直接赶人。
今天带的随从虽多,但没几个经得打的,万一大汉们闹将起来,免不了添点彩。她没摆明身份,本想将那紫脸汉子诓骗到侯府,再叫人捉起来等侯夫人定夺,如今算是泡汤了。
回去的马车上,泠琅一直闭着双眼,也没同身边人交谈。
绿袖便有些惴惴的,心想是先前醉春楼风波扰了少夫人兴致,也一声不吭,生怕弄得她更不开心。
事实上,泠琅没有不开心,她甚至直接在马车上睡着了。
也不怪她,论谁飞檐走壁大半夜,第二天也会困得神不守舍。她能状若正常地说说笑笑,已经是素质体力过人。
摇摇晃晃的车厢之中,泠琅做了一个梦。
梦见的是从前的事,她十岁还是九岁,和镇上的孩童打架,被打掉了一颗牙。
她本就是换牙期,那颗牙早就松松垮垮了,但它在打架之时掉落,意义便很不同。
梦里,她不断地从地上爬起来,去推搡那个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壮实男孩。对方轻而易举就捏住她的手腕,她动弹不得,就大张着满是鲜血的嘴,去咬他的肩。
纵使浑身疼痛,但从头到尾都不服一句软,不掉一滴泪。
那时的她觉得掉泪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哪儿像现在,眼泪说落就落,沥沥淅淅地落,倾盆大雨地落,落上个把时辰,都不在话下。
过去的她要强极了,中原来的女孩儿,比其他当地孩子娇小了一圈儿。生怕被看不起,于是格外卖力,格外不要命,常常带着一身伤回家,能把李如海气到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