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所睡的床榻,是用了纱帘布幔层层掩着的,纵使她日日榻边念经祝祷,也难窥其容。极个别的一次,她拨开帘子,却见榻上人面上还覆了一层薄纱。
至于成婚那日,也是隔着床幔行的礼,前后不过半盏茶,很快便结束了。
许是怕她心中介怀,侯夫人倒是耐心解释了一通,说是世子受不得风冷,平日里都是层层裹着的,如今病重,就必须更小心。
泠琅面上温顺,心里也不甚在意,见没见到又如何?反正她不过是个福星吉兆,就算人苏醒,又哪能真的同世子做夫妻。
他若醒得早,对她来说是桩麻烦。他要是就这么去了,到时候一大堆仪式更是耽搁时间。只盼,世子能醒得不早不迟,刚好够她办完事,了无牵挂,便能功成身退。到时候即使无人提,她也会主动走人的。
那厢绿袖还在喋喋不休:“……从那时起,世子便有了这样的别号……”
泠琅心念一动,这个故事她倒是知晓。
世子其人是出了名的体虚,养在府上最清净宜人的熹园,平日里深居简出,近身服侍的下人都是精心挑选过,府内寻常人难以见其面。
至于为何躲起来养个病也能出名,就不得不提到如今最负盛名的丹青手,画鬼沈七。
沈七以画鬼自号,其人更是行事不羁,潇洒狂浪。泾川侯当初还乐意乖乖呆在府中时,引其为忘年交。
侯府遍植花草,假山凉亭无一不精秀,有好几处别致庭景。沈七来逛过一次,深以为美,请求在府中取景作画,泾川侯自然豪爽应允。
那日沈七在竹林前挥毫泼墨,好巧不巧,望见出来透气的世子江琮。
隔了一面疏疏竹丛,隔了半片凌凌池水,少年一身白衣,墨发垂肩,神色郁郁,身形萧萧,孤身立于池畔,正低头看着水面。
微风轻起,雪袍翻飞,沈七这才发现那衣摆袖口有丝丝血迹沾染,如寒梅落雪。与此同时,少年此刻正好抬起眼,眉心一点红痣鲜焕无比,同衣摆血痕有着诡异绮丽的呼应。
墨一般乌润的眉眼,丹朱似的眉心红痣,以及翩飞翻涌着的胜雪白衣。
他孤零零立在水岸,像一只离群索居的病鹤。
挥的什么毫,泼的那般墨,沈七是一概不在意了,他满眼都是这惊鸿一瞥的病少年。
天地背景虚幻空旷,唯有黑与红与白。这极致而浓烈的三种色彩,在少年身上分庭抗礼,相得益彰,颓丧而浓烈。
画者几乎要醉死在这副画面中,竹林不画了,当即另起一副,调好颜料,一气呵成。
那副作品后来受尽赞誉,沈七画鬼声名更上一层楼的同时,观者亦不免好奇那画中人是谁。
沈七毫不避讳:“便是那泾川侯长子,年十五,他平日里养病是不会出府的,你不认得也是正常。”
于是,泾川侯长子江琮便得了个“病鹤公子”的美名。
五年过去,这名气不减反增,西京人人都知画鬼平生最为得意的作品主角是泾川侯膝下长子。费尽心思想见上一面者亦不缺,但皆被侯夫人拒了回去。
“子璋身有沉疴,实在不宜走动,还望见谅。”
比起贪玩爱酒的丈夫,侯夫人更像一家之主,她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气派也是人人皆知的。于是那位病鹤公子,只能活在众人幻想之中,更加神秘莫测起来。
在潜入侯府之前,泠琅早就打听过这些大街小巷都在流传的故事。本来对这病鹤公子还有两分好奇,但在见识过侯府的卧龙藏虎之后,步履薄冰的她也失了兴趣。
管他病鹤公子还是病猫公子,同她这位心怀鬼胎之人有何相干?
泠琅跪坐于蒲团,微仰着头,注视九色莲花座上的天尊之像。光影斑驳,尊者的面容半明半暗,正淡淡垂视于她。
太乙天尊,手持琼浆,以救苦亡。
泠琅不信道也不信佛,很早以前就有人告诉过她,皈依来皈依去,不如皈依自己。
真人神仙高高在上,哪儿能一一感怀苦厄。神灵虚无缥缈,手中刀却是实实在在,有求必应的。
日光从门洞投射进来,空中浮着细小尘埃,殿外风拂枝叶声依稀可闻。
女子的面容也似镀了层金光,她忽地抬起手,握了个太极印,而后倾身,对着尊者塑像深深顿首。
无量天尊,泠琅闭着眼,漫不经心地想,如今信女有三愿——
一愿前路顺遂,所想皆有回应,所遇皆能破解,真相水落石出。
二愿仇人康健,无论是何人,定要平安活到被我亲自取下首级那日。
三愿……病鹤公子能安然醒转,好歹互相利用一场,可别成了死鹤公子。
若最后没把人家渡醒,还算她欠个人情。
李泠琅直起身,理了理衣袖裙摆,慢慢行到殿门口日光之中。
她不喜欢欠人情,尤其是死人的人情。阿爹也说过,死人的情难还,将来下到阴曹地府,是免不了要被追账的。
行出大殿,凭栏而望,此时申时刚过,日头不亮不淡,翠屏山山如其名,如一道翠绿青幽的屏障,将京城的热闹繁华远远隔在了数里之外。
眺望着连绵起伏的树影山脊,泠琅眯起眼,心中久违地有一丝舒畅。或许因为是山中景致太好,山腰翠林太葳蕤美丽,山上行人……
行人?
她死死盯着那个于山道上匆匆赶路的身影,粗布衣衫,矮小瘦削……
正是当初,她第一次潜入府中险些发现她的小厮。
对于这人,泠琅印象太深,他仅凭嗅闻便能察觉到生人气息,不得不防,名列她心中“能躲开就一定躲开躲不开就可劲演戏”排行前茅。
小厮叫九夏,平日里负责守门房看马厩,因腿脚快,有时还承担送信之类的差事。
他怎么会来这里?他不该来这里!
一个念头在心中缓慢升起,直至九夏飞一般窜上山道,穿过观门,问过道人,来到她跟前,才终于得以证实。
“少夫人!喜事,天大的喜事!世子爷醒了,就在今中午!夫人命我来告知您,要您速速回府,不必再烧香了……”
泠琅从未想过,生平第一次正儿八经祝祷,竟换来如此迅捷的应验。
无量天尊,她现在脱离红尘,持戒修道还来得及吗?
第4章 费思量
名为九夏的小厮站在她面前,还在等待回应。
泠琅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嘴唇微张,露出困惑茫然的神色。
“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午时刚过,世子就醒转了,虽行动吃力,但神智已然恢复,可正常说话交谈……”
小厮满面红光,喜悦非常。泠琅踉跄了一步,抓住身侧石栏,失声道:“那,那大夫可有看过?”
“大夫还没到,侯夫人就急急打发我来寻您,晚点回去就能知晓结果。”
泠琅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而落,口中直念天尊名号,绿袖在一旁也跟着抹起眼泪,九夏见状,忙又说话安慰。
这太乙天尊怎的这般灵验!早知道先前就许他三百六十个愿,泠琅一边拭泪,一边于心中哀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大大打乱了她的计划,可怎生是好?
三个人就这么站了一会儿,泠琅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泪也实在下不来了,便受起绢帕,做如梦初醒状。
“快,快回府,我要好好照顾夫君……”她颤巍巍道,接着转身跌跌撞撞往观门跑去,身后二人连忙跟上。
转身的一瞬间,泠琅立刻收起“既愁且喜又惊”的面部表情,满脸郁色。
这九夏如此耳聪目明,万不能在他面前失了状态。方才语言、情感、动作她拿出了全身功力来拿捏,应该十分完美,毫无破绽罢!
她跑得东倒西歪,娇娇弱弱,速度却不慢,只想快些回到马车,好好思索接下来的打算。
未曾想才奔出几尺远,一拐弯,差点撞到一人身上。
这人青袍高髻,颀长高大,手持一柄拂尘,飘然出尘,正是碧云宫的主持青灯道长。
“无上天尊,”他从容后退一步,避开险些挨上来的李泠琅,“夫人何故惊慌?”
泠琅面上浮现尴尬,忙行礼道:“道长,方才得知消息,我家夫君午时醒转,是大好了……”
女子眼睫犹有泪痕,发丝微乱,双颊透出红晕,手指也因突如其来的喜讯而无措地揉绞,处处透露出惊喜无措之情态。
泠琅简直想为自己的细节处理评个特级甲等。
青灯道长听闻,讶异之际,亦十分感慨:“夫人诚心,贫道也有目共睹,此番定是东极青华大帝感怀,才救世子于苦难之中。”
泠琅于是又对众天尊表达了一番感激,兼赞叹碧云宫香火旺盛,玄妙灵验。
二人这么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绿袖和九夏早已在旁边候着了。
“如此,便不打扰夫人返程。”青灯道人微笑道。
双方又叙了几句,泾川侯世子夫人终于带着两三仆人下山,回去见她那可怜夫君了。
一炷香后,停在山脚的马车被驱使着,离开了这座绿意盎然的小山。
摇摇晃晃的车厢之中,泠琅盘坐于软垫,闭眼整理思绪。返程还需要个把时辰,这段时间,她得好好想想,接下来如何办。
其实并不难。
表面上,她是无父无母势单力薄的孤女,因冲喜才侥幸进侯府,去留只在泾川侯一家一念之间。看似毫无回旋余地,但实际上……
她第二次同侯夫人见面,对方便开诚布公地道了一番话。
“在滁州独身守孝三年,可见重礼义;敢单个上路来京,亦是不缺胆识;虽无依无靠,仍想凭自身本事过活,是个有主意的好姑娘。”
“我深知对于女子来说婚姻之意义重大,本十分不愿相信所谓冲喜之谈,此番实乃无奈之举。你若嫁与子璋,在府中一日,便是一日的正经主人,绝没有谁敢轻视慢待。”
“倘若我儿平安醒转,那便是姑娘的功劳,到时候是去是留,皆由你自身定夺。想留下,我侯府必定真心相待。想离开,那就是子璋没这个福气,届时我赠姑娘黄金百两,权作路资。”
“倘若他没挺过来……也无需姑娘守孝,服丧百日后便可自定去留,无论是何选择,侯府皆鼎力相助。”
侯夫人面容沉稳,语气淡淡,但话语中的诚意与分量却是十足的。
当时泠琅一边听,一边就忍不住想,世人所传果然不错。
泾川侯夫妻二人军旅出身,戎马半生,是当初伴着女帝打天下的耿耿之臣。人说狡兔死,走狗烹,女帝在位近二十年,曾经的马前卒已几乎全作了刀下亡魂。
唯有泾川侯一家,虽早被剥了实权,但还好端端住在西京观云坊,时常进宫面圣,君臣相谈甚欢。
泠琅如今,隐约懂得了这一家依然能得女帝青睐的原因——
泾川侯江远波寄情山水,好寻访名川古迹,常年不在京中,明显无意于权势。而侯夫人黄皖为人之磊落光明、坦荡正直,在这番话中可谓展现得淋漓尽致。
是以纵使黄皖性格急躁率直,但京中谈起,都是赞誉有加,人人钦佩的。
泠琅虽然年轻,但自认不缺识人本事,当下便断定,侯夫人绝非歹毒傲慢的上位者。自己同江琮成婚,的的确确,是此时再好不过的选择。
而今进府近两月,她同这位传说中的贵妇诸多相处,更是好好印证了先前所想。
所以眼下——
去,还是留?
已经做到这一步,若得了黄金便离开,岂不是前功尽弃。
留,又该如何留?泠琅绝不怀疑,凭侯夫人的秉性,若自己提出和离后留在府中讨份差事,她也不会不答应。
但那样并不会更好,一个下人能接触到的东西,远远不及作为世子夫人可接触到的多。
泠琅陷入沉思。
身下轮声辚辚,马车于林荫道中穿梭,两面树影投在绣了兰草的淡色布帘上,随着行驶而不断变幻跳跃着,说不出的灵动盎然。
身侧绿袖毫不意外地睡着了,正靠在车壁上,头一摇一晃,好几次差点栽倒,却又如不倒翁般慢悠悠回定到原来位置。
女孩睡容平和安闲,嘴角还挂了点晶莹。泠琅无意瞥见,忍不住失笑,怎么一天到晚这么渴睡?平日里也没累着她啊。
只有这般没心没肺的年纪,才有如此安然舒适的睡意罢。泠琅认真想了想,自己在如她一样大的时候,也是一沾枕头便能睡得天昏地暗的,阿爹为此常常取笑。
那时阿爹尚在,玩伴亦有,常年刮着黄沙大风的塞外小镇,却是她心目中独一无二的桃花仙境。
如今那仙境再难返回,而她,在风雨中跋涉几年,也早就失了那点无忧无虑的睡意,它对她来说太过奢侈。
泠琅微叹一口气,抬起手,用绢帕轻轻按在身侧女孩嘴唇上。
让她意外的是,绿袖居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她看看面前的泠琅,视线转向对方正举着的手臂,最后才落到绢帕上。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少夫人又做了什么,绿袖脸颊登时红了:“少夫人!对不起,奴婢不是有意……”
泠琅指了指帕子上的湿痕,笑道:“这也用不着有意罢。”
绿袖简直要把头埋到自个儿胸前了,嗫喏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泠琅不逗她了,轻巧转开话题:“绿袖,世子是个怎么样的人?”
绿袖显然被问住了,她犹豫再三,道:“世子常住熹园,奴婢没见过几次,但性格当同侯爷一般温和罢?长年静养,也应该是喜静的……”
她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出这么多了,许是怕泠琅失望,忙又添上两句:“但奴婢觉得,少夫人定能同世子相处得极好,举、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泠琅哑然:“你是从何处学来的这两个词儿?再说,我与他还未见过面,又如何能看出和睦?”
这下绿袖答得极快:“因为您和世子一样,都生得好看极了,像画中走出的仙人!”
说着,她瞥了眼泠琅的脸,又肯定似的点点头。
泠琅是彻底没话说了,她笑着摇摇头,伸手弹了下绿袖额头。
“说什么呢。”她轻声嗔她。
绿袖捂着额头傻笑起来,她就是很喜欢少夫人温柔又耐心的样子,怎么瞧都不够。
泠琅闭起眼,倚在织锦软垫上,似是要休息了。
绿袖见状,乖乖收了声,不再开口。
泠琅忽然又睁眼,定定地瞧着她:“不是说了,四下无人时,不必以奴婢自称?你方才说了几个?”
绿袖缩了缩脖子:“奴……我晓得了。”
泠琅叹一声,接着假寐起来。
她反复品咂那两个评语,温和、喜静……
这个静,是不喜也得喜吧……
一个年少染病,多年闭门不出人,能有多少见识本领。虽说长时间的疾病痛苦极易使人性格扭曲,但她觉得,侯夫人绝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变成那样,他顶多沾点孤僻古怪。
侯府人口极为简单,除了做主子的一家三口,余下便全是帮工侍从。侯夫人在免去她晨昏定省之礼是这么说的:
“规矩是给人看的,我们家就这么点数,侯爷也不在,做给谁看?天没亮就跑来作甚,我还要睡觉。”
侯夫人说话,向来理不直气也十分壮,老实说,泠琅很欣赏这种气魄。
主人尚且洒脱随意,底下众人自然不会成日压抑,侯府气氛一直很轻松。在这样的环境中,那世子,应该不至于过分阴郁难相处吧……
吱嘎一声,马车停了,车外传来小厮兴奋的呼喊:“少夫人,到地方了!”
泠琅心中一凛,该来的终于来了。
第5章 初相见
李泠琅深吸一口气。
倘若这是一出剧,当下便到了毫无疑问的戏肉部分。她如同那台上青衣,要一字一句,将接下来的桥段好生唱了。
她掀开布帘,迈下马车,穿过绘了彩瓣的垂花门,行在幽深长廊中。
一众仆役簇拥着她,脚步匆匆,绕过一处处假山曲水,往东边熹园走去。
世子住在熹园,那是一处被幽竹清池围绕着的清净所在,同其他院落远远搁开,夏凉冬暖,最是养人。
李泠琅也住在那儿,二人所居的屋室隔了几道山石水流,平日里,除了每日既定的念经,她几乎不会往那边去。
暮春时节,园中芳蕊已残,唯有层层竹叶更深更浓,显现出夏日时候的幽碧来。她走尽这条竹荫道,只见半片水池对面,露出了小楼精巧漂亮的飞檐一角。
檐下已经站了几个人。
负责诊治疗养的大夫,侯夫人身边的丫鬟采薇、红桃,以及平日里专门在世子房中伺候的几个下人。此时正压低了声音说话,彼此神情都十足的轻松愉悦。
这地方似乎从来没这么热闹过,往常大部分时间中,连脚步声都要压到最轻微的。哪儿会像如今一般,你一言我一语,屋内外充满快活空气。
一位圆脸小厮,谈笑间一瞥,便瞧见了水对面正往这边赶来的一行人。
为首的女子,身着青碧色素纱,水般的裙摆在身后漾开,如一团盈盈青雾。她步子急而乱,跌跌撞撞似的,不过转眼之间,就到了眼前。
“世子,世子他……”语调颤颤,眉眼楚楚,素白指尖紧扣住袖口。一双眼含水带雾,往门中轻瞥一眼,却很快收回视线。
似乎是想问当下如何,却难以置信,想往里进,却羞怯犹豫。
仅这期期艾艾的半句,便叫众人心生感叹怜意。
如今可算是峰回路转,云破日出了。
“少夫人!世子爷是大好了,”圆脸小厮欢喜道,“侯夫人不许我等围在里面,您快进去看看罢!”
“无量天尊,真的大好了……”
喃喃重复了声,她抬脚往里走了两步,行到门边,却又生生停住。理了理耳边碎发,抚顺微乱的袖口裙摆,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朝身边人看了一眼,才轻轻推开门。
屋内很静,并且还算亮,叫泠琅一时间没习惯。
以往她来这里,门窗皆是紧闭着的,除了一盏油灯,无任何光源。哪儿像现在,窗儿支着,日光斜斜洒落进来,将内里形容照得一清二楚。
一身绛色衣裙的妇人,脸孔方正,发髻梳得极高,平日里一双不怒自威的凤眼此刻正充满欣喜,瞧着匆匆进门的泠琅。
“方才才说着,这不就来了?”榻边站着的侯夫人转过眼,朝帐内笑着说了句。
泠琅红着眼圈,朝侯夫人行了一礼,刚屈了下膝,双臂便被对方扶住。
侯夫人欣慰道:“不必多礼,好孩子……这还多亏了你啊。”
泠琅紧抿着唇,嗯了一声,抱歉似的笑道:“夫人莫怪,我实在有些激动……”
侯夫人笑着点点头,朝帐内示意了一眼。
泠琅忙拭泪,接着跌撞行到榻边,颤巍巍唤了句。
“夫君?”
一只手从里伸出,慢慢掀开布帘。
骨节分明,修长细白,像上好乳白玉石制成的箫管。
这一动作在泠琅眼中被放得很长,她的心怦怦跳着,恍然有一种见到石雕木偶活过来的奇妙荒谬感。
那个成日昏睡在榻上的人,真的醒了。
她的视线从这只手上移开,还未开口,下一刻,便瞧见了双漂亮至极的眼。
眼尾似乎随了侯夫人,窄而微挑,显现出锋利意味。偏偏瞳孔乌润明亮,好似外边粼粼池水,藏着些许易碎春光。
那双眼的主人此时正把她瞧着。
“夫人?”他轻声道,声音带着久病初愈的沙哑。
泠琅有片刻的愣神,她的认知中,在榻上半死不活数月的人不该这么,这么……
这么好看吧?
起码该是面黄肌瘦,双目无神,怎么能这么清清淡淡地靠着,从容不迫地将她瞧着,好像只是睡了个午觉。
见她呆呆的,帐中人轻咳一声。
“这副病容可是把夫人吓着了?”他带着歉意道。
一口一个夫人的,倒是十分上道啊——
泠琅愣了半晌,眼中复又聚起泪,竟是哽咽起来。
“夫,夫君,”她唤完这一声,眼泪便簌簌而落,端的是玉珠坠盘,杏花带雨。
“没有吓着的,我是太开心了,”她一边拭泪,一边笑,“见夫君如今恢复康健,我心里说不尽的欢喜……”
“这些日子,夫君实是受苦了,好在如今好转,以后定会更加明朗……”
对方闻言,微微一笑。
他缓声道:“还未谢过夫人日夜操劳,夙兴夜寐念祝祈福,母亲都同我说了,我如今能这般,实在是夫人之劳。”
这一笑,如冻湖化水,料峭寒风中生出春意。眉心那颗痣,真如鹤顶那抹朱红一般夺人眼目。
泠琅却无暇欣赏,她慌忙道:“那些本就是我分内事,何劳之有?不过念经烧香罢了,若能换得夫君平安康健,是再应该不过。”
这俩人左一个夫人右一个夫君,此间脉脉温情,如同那心心相印的伉俪一般,谁能想到这才是他们见的第一面。
他们你来我往,侯夫人倒闲坐在一旁饮起茶来。
她吹了吹茶汤面上的浮叶,无不欣慰地想,旁的人因病多年闭门不出,怕是早就生出些怪异性子,但她儿子便不然。
早年间她和泾川侯伴于君侧,四处征战,并没什么功夫照料这唯一的孩子。好在江琮从小便懂事,从未为此哭闹抗议过。
再长大些,便更显现出温和知礼来,和同年岁的孩童完全不同,欢喜玩闹的年纪,他已经十足的沉静稳重。可后来圣上封了侯,赐了观云坊的宅院,就在那时,江琮才染上病。
思及病后的辛酸苦楚,侯夫人放下茶盏,微微一叹。
不过是稍微一提点,说为了能脱险,为娘为你寻了门亲事,那姑娘是个实心实意的,娘都看在眼里。如今你平安醒转,她……
话仅仅到此,他便了然。
“有恩必报的道理,儿子知晓,还请母亲放心。”
思绪被一阵咳嗽声打断。
侯夫人抬眼去看,只见江琮弓着背,十分难耐的样子。而泠琅坐在他身侧,正帮他拍抚顺气。
她忽地就生出莫名想法来。
这二人仅仅看着,倒是男才女貌,十分般配——
同样的想法,不仅侯夫人有,房中伺候的医者也有,门外窥伺的众人更是有。
身为主角的泠琅却恍然不觉。
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事情到如今,发展得实在是太顺利了。
江琮果真不是个孤僻古怪的,甚至还过分的温和英俊。先前在房中,无论她说什么,他都耐心听着,面上含了温润笑意,应对彬彬有礼,周全至极。
那双桃花眼将她看着,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盈盈脉脉。
好似真的把她当妻子看待一般。
生得好看就是占便宜,泠琅十分确信他就算是看一坨牛粪,也会是这种眼神,有的人天生便是多情眼。
并且更妙的是,他虽有所好转,但到底不能行动自如,下个地都堪称勉强,走两步路更要人搀着,这就说明……
侯府还需要她这个福星,无论如何,在他彻底如常人之前,她都能心安理得、名正言顺地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呆在此处。
至于再久远的事,她懒得去想。因为大夫说了,江琮体虚孱弱,身内空乏,起码还要休养个一年。
一年的时间,若她李泠琅还不能查出点什么,那刀也不必耍了,直接自裁了事。
怀揣着对前路的憧憬,泠琅蒙上被子,在自个儿房中美美入睡,一觉睡到——
三更。
鸡鸣刚过,她便睁开眼来。
黑洞洞的屋顶,有皎洁月色透过窗落进来,榻边的绿袖是一如既往的酣睡,整个侯府静悄悄。
实在是个偷鸡摸狗的好时候。
半盏茶后,泠琅出现在侯府后门深巷之中。
万物静默,唯有头上孤冷月色,和脚下寂寂长街。她翻过一道又一道高墙,于狭窄屋脊上疾掠而去,足尖点在瓦片上,发出的声响连猫都无法被惊动。
出了观云坊,直奔长乐街,躲过往来巡逻的金吾卫,泠琅闪身进入一道高门之内。
总是整个西京都陷入沉眠,总有一处地方是彻夜热闹的。
白鹭楼。
欢饮达旦,歌舞通宵的销金窟,商人一掷千金,王侯流连不去。数不尽的奇珍异宝在此拍卖转手,世间难觅的美酒珍肴亦任君享用。
泠琅当然不是图这个。
一名小童迎上前来,正要问询,瞧见她从袖中亮出一块玉牌,便躬身行礼退却。
退却的同时,手指却暗暗一比,是个数字。
泠琅看着,淡淡移开视线,转身便往楼上去。
穿过闹哄哄的厅堂,躲开不知第几个醉汉,一道华美精秀的雕花门隐于暗处,终于被她寻得。
进门的时候,里面似有话声,听到又有人至,皆一同住了口。
“你要的东西有线索了。”屋里有人对她笑着说。
那人接着话锋一转:“可惜还有人想要这个,出价高了一倍,让我很为难。”
这等地方的谈话,从来无需寒暄周旋,泠琅开口便道:“谁?”
“这当然不能说,但可以告知的是,那人原本比你先问,但年后音讯全无,今日才又找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