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眼巍峨的城门楼阙,低声道:“我先去御药院,待会儿你家公子下了朝,我再去衙门看看。”
谢咏应好,又看向宫门道:“今日比往日下朝更晚,不知出了何事。”
……
同一时刻的早朝上,满朝文武正一片哗然。
御座上的贞元帝也诧异地看着兵部职方司郎中,他满是惊疑地问:“你说你弹劾定北侯纵长子与副将行凶?害死了平头灾民?”
职方司郎中名叫王钦,他拱手道:“不错,下官听闻,这桩案子金吾卫已经调查了数日,昨日更是捉拿了定北侯世子杜子勉,与北府军中威武将军赵燮,这二人,一个是定北侯长子,一个是定北侯副将,下官以为,此事绝不可股息!”
贞元帝眉头一皱,看向了人群中的谢星阑与杜巍二人。
谢星阑似乎没想到王钦有此弹劾,而杜巍面色虽暗了暗,倒是沉得住气。
贞元帝凝眸问谢星阑:“谢卿,当真有此事?”
变故突生,谢星阑在脑海中搜寻王钦的履历,忽然便想明白了他为何如此。
事已至此,他干脆上前一步道:“启禀陛下,确有此事,此命案发生数日,因内情颇为诡奇,下官并未上禀,本打算今日下朝后觐见陛下,却不想王大人先一步谏言弹劾。”
定北侯纵子行凶也就罢了,谢星阑更道“诡奇”二字,如此,不仅其他朝臣满眸疑问,便是贞元帝都问道:“哦?有何内情?”
谢星阑沉声道:“此死者名叫侯波,睦州渠县人,今岁三十又六,此前在睦州以经营饭馆为生,但下官后来查到,此人曾是跑船的船工,还在市舶司行过官文,而他最后一次跑船,乃是在贞元七年十月初一,跑一艘由京城去往江州的商船。”
谢星阑说完此言,殿中一片寂静,贞元帝也不解道:“这有何诡奇之处?”
谢星阑抬眸看向贞元帝,字字沉若千钧,“不知陛下是否记得,下官的父亲、母亲及阖府上下,在贞元七年归乡之时死于一场船难,那艘船上数十人,除下官之外无一活命,而这个侯波,便是本该上那艘船的船工,但不知为何,他被旁人顶替,因此下官怀疑,当初那场船难,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如平地惊雷一般,谢星阑的话让所有人都震骇万分。
“是当年那位谢翰林……”
“谢指挥使一家子都死在那船难里了。”
“是呀,我也记得,十三年前的事了。”
“不是说所有人都死了,怎还有船工好端端活着?”
朝臣们议论纷纷,与谢星阑相熟的文臣武将,更是神色各异地看着他。
贞元帝愣了一瞬后,眉头高高一扬,“你父母的事朕自然记得,你是说此船工被顶替?何以证明?”
谢星阑沉定道:“当年事发之时,下官并未见过此人,而下官记得,彼时船工水手俱全,并无他人缺席,因此下官笃定,是有人拿着他的官文,混上了我们归乡的商船。”
重臣惊诧更甚,贞元帝的表情也凝重起来。
他默了默,问:“你又如何确定,他便是当年那个侯波?”
谢星阑定声道:“发现他的尸体之时,他身上带着一个睦州的护身符,下官立刻派人带着他的画像赶往睦州,没几日便找到了他的亲族,他的亲人们十分肯定地记得他当年在京城跑船之时所在的船号,并且还说,贞元七年十月,他该去跑船的,却在十月上旬拿着一笔巨款回到了老家,由此,才开始开起饭馆,家人问他钱财来处,他却避而不谈,只道自己发了财,由此,下官肯定,他必定是拿了官文换银钱——”
谢氏暗卫前去睦州之时,本也多方考证,如今谢星阑换个说法,正可将他先起疑之事糊弄过去,他切切望着贞元帝,便见贞元帝幽幽道:“竟有此事?当年你父亲辞官,朕还万分惋惜,后来听闻出事,朕还为他神伤过——”
贞元帝缓了缓神道:“此事时隔多年,如今这死者身份虽是古怪,但事关你父亲母亲,还是要处处谨慎周全为好,杜子勉几人之罪可是板上钉钉?”
谢星阑略一迟疑,“证据足可指证,但他们尚未认罪。”
贞元帝又看向杜巍,“定北侯,你如何说?”
杜巍上前抱拳道:“若犬子与赵燮几个真有罪责,他们自当任凭律法处置,微臣亦领教诲与管束不力之过——”
贞元帝颔首,“好,朕要的便是你这句话!”
他又看向谢星阑,“谢卿,此案你尽可深查,若你父母真是为人所害,朕也绝不姑息,但眼下,你手上的差事比这件旧事更为紧迫,朕要你分清轻重缓急,莫要耽误国事。”
当着百官之面,贞元帝之反应,似乎并无异常,但他也并未继续问,为何当年的船工,会被定北侯府上之人谋害。
谢星阑不急朝夕,抿了抿唇,自是领命。
贞元帝又叹息道:“马上就要祭天大典了,这两月的异况,也该有个了结了,朕要你在十日内有个交代,你可能做到?”
谢星阑抱拳,“下官必全力以赴!”
……
秦缨不知早朝之事,入宫时还拧着眉头。
哪怕杜子勉与赵燮几人一字不说,只凭袁氏的两个婢女,也能窥见八九分真相,侯波定是认出了赵燮之流,这才登门求财,却不想一去不回,还差点被当做寻常冻死的灾民处置,而他们杀人利落,思虑周全,却也未想到侯波将那仅剩的玉扳指藏在了棉絮里。
秦缨边走边思索,等到御药院之前,还未进门,便听院内传来一道哀求之声。
“求求公公了,她真是还未见好……”
“前次已给了你药了,也不知怎么治的,怎可能全无效用?这事已是我办的不好,若是被黄公公他们知道,我也是要吃挂落的,这是主子们的御药院,不是咱们奴才们的……”
“奴婢知道,不是她未好好治,是她近日练舞实在辛苦,一不留神,又染了伤寒,如今咳得腰都直不起来……”
院内说话的,是长祥和一个青衣宫婢,长祥闻言叹道:“那你也得劝劝她,在这宫里,若是心比天高,那命,也是要比纸薄的,已不是公爵府小姐了。”
秦缨听到此处迈步而入,“你们在说什么?”
见她来了,长祥连忙上来行礼,那青衣宫婢也转过了身来,秦缨看到她模样,微微一讶,“是你?你们刚才说的,莫不是原卢国公府的小姐?”
这青衣宫婢,正是此前秦缨回京后第一次碰见卢月凝时,与她作伴的乐伎。
乐伎上来行礼,“奴婢晚秋拜见县主。”
秦缨道“免礼”,晚秋便站起身来,“回县主的话,奴婢刚才说的,正是月凝,哦不,正是凝儿,她这阵子染了伤寒,这两日有些严重,再耽误下去,只怕要没了性命。”
长祥身为掌事太监,自然知道卢国公府的案子是秦缨查办的,怕惹秦缨不快,他轻咳一声道:“县主有所不知,前阵子小人已给过一次药,但这宫里,给奴婢们的药都是有定例的,小人前次已算是逾矩了……”
晚秋红着眼眶欲言又止,秦缨温言道:“麻烦公公再给些药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正好我要等药膏,便先去云韶府看看。”
长祥有些意外,愣了愣后笑道:“那也好,县主菩萨心肠,小人这便去拿药。”
长祥往药房而去,晚秋也连忙福身谢恩,等拿到治伤寒之药,秦缨当先转身朝外走去,晚秋忙跟了上来。
云韶府距离御药院不远,只比御药院更偏东北些,秦缨边走边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过年这阵子,宫中并无庆典,陛下年宴,也未宣舞乐,怎么我刚才听到你说她在练舞?她不是乐伎吗?”
晚秋苦笑起来,“您说的不错,我们都是乐伎,她的玉笛吹得极好,但……但自从前次南诏夜宴之后,她便觉得,做乐伎的,永远要藏在屏风之后,是定没有出头之日的,既如此,何不如去习舞?至少能站在人前,能被人看到。”
秦缨总算知道长祥那“心比天高”是何意了。
她微微皱眉,“习舞要自小修习,她从前体弱,如今哪能学得好?”
晚秋闻言摇头,“不,她身段纤秀,亦极有天分的,这才三个月,她已跳的有模有样了,只是体弱是真,她又太急于求成,不顾自己的身体,这才染了伤寒,她、她也十分不易……”
秦缨眉梢微扬,也不再多问,径直往云韶府去。
当初查双喜班的案子时,她来过云韶府,还与掌事太监于明庆打过交道,彼时行走宫殿间,还能听见乐伎歌姬之声,但今日进了云韶府正门,里头却一片静悄悄。
秦缨道:“怎么如此安静?”
晚秋轻叹:“今岁雪灾,陛下不设庆典,监领便不许我们练曲儿,这两月真是过的油煎一半,还听人说,陛下早就不喜此地,说不定哪日便要裁撤云韶府。”
秦缨皱了皱眉,又看向晚秋,“你是怎么进的此地?”
晚秋垂着眸子,“奴婢本是袁州官户女,因父亲犯了舞弊案,这才被充入宫中为婢。”
秦缨了然,难怪她对卢月凝尽心,多半是有同病相怜之感。
说着话,秦缨跟着晚秋绕过正殿,一路往宫苑深处的偏房而去,没多时到了一处矮小院落之前,刚走到门口,便听里头有吵嚷声——
“病的这么重,也不知是不是瘟疫,可千万别死在咱们屋子里才好!”
“不是病重的都要送去冷宫吗?怎么于公公还不发落她……”
“当然不能进冷宫,进了冷宫,怎么往上攀高枝啊,还想学《上元令》,拼死拼活跳了两个月,可谁知上元节陛下也不宣舞乐,竹篮打水一场空,真是笑死人了……”
“想凭这前朝之舞为自己改命呗,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恐怕还当自己是卢国公府的小姐呢……”
晚秋眉头一竖,大步入东厢,“你们够了!”
宫伎所居之处自是简陋,秦缨跟着晚秋进门,一眼瞧见南面靠墙的通铺角落里,卢月凝奄奄一息地瘫在一床打着补块的棉被里,而其他几个宫伎未想到秦缨会来,连忙堆出笑脸福身行礼。
卢月凝本闭着眸子任凭嘲弄,一听行礼之声,骤然睁眼,她惊诧秦缨会来,眼底嫉恨刚出,晚秋快步上前道:“御药院本不愿给药了,是碰到县主,县主让祥公公给你取了药,吃了药便会好的,你快谢谢县主啊……”
晚秋推了推卢月凝,卢月凝干裂的唇瓣微动,却哪里肯谢秦缨?
秦缨扫了另外三人一眼,道:“你们先退下,我有话与她说。”
顿了顿,她又道:“如今西北雪灾吃紧,陛下龙体抱恙,瘟疫之言可万万不敢乱说,否则吃苦头的是你们自己。”
秦缨语气和善,却听得几人色变,忙告着罪退了出去。
秦缨这时才上前,上下打量她一瞬道:“何必将自己闹得如此病重?若没了性命,还能图谋什么?”
卢月凝气若游丝,形容枯槁,混浊的眸子却死死盯着秦缨,见她依旧锦衣华裳,而自己却如此破败狼狈,鼻腔一酸,蓦地红了眼眶,但当着秦缨的面,又不能真哭出来,于是惨白的面颊硬憋出一片潮红来。
秦缨有些唏嘘,“罢了,言尽于此。”
秦缨与卢月凝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今日一朝心软,若真救人一命,也只当做了件善事,她转身而出,倒是晚秋急声道:“多谢县主大恩——”
离开云韶府,白鸳无奈道:“这人还未悔改呢。”
秦缨叹道:“她境遇跌宕,想不通也算正常,只是我能帮她一回,下一回如何便说不好了。”
主仆二人返回御药院拿药,刚出宫门,一眼瞧见谢星阑在外候着。
今日又是晴天,长空如碧,暖阳澄明,金色的光辉照在谢星阑身上,愈发显得他英挺俊逸,秦缨眼瞳微明,快步上前,“你怎在此?”
谢星阑温声道:“谢咏说你入宫了,便在此候着,我们回衙门说话。”
秦缨应一声,爬上马车,与他们一道往金吾卫去。
待一路进了内衙,秦缨才听谢星阑说起早朝之事,她眉头微竖,“你是说……陛下并无异样?那王钦乃是郑氏一脉?”
谢星阑眉眼晦暗不明的,“算是吧,但帝王心术,不易揣测,王钦曾受过郑氏恩惠,此番抢先弹劾,自然是冲着定北侯去的,大抵是为了那猛火筒之争。”
秦缨不由道:“定北侯倒是沉得住气。”
谢星阑眼底闪过一分冷厉,“他许是料定,此案只能到赵燮身上为止。”
秦缨关切道:“那你如何打算?”
谢星阑牵唇,“不急,前日派去代州的人来了消息,但只是些查证经过,说几个人证都找到了,但证词要明日或后日才能送到,此差拖了月余,也的确该给陛下一个交代,杜子勉与赵燮三人,先行关押,我亦想看看定北侯会如何。”
秦缨点头应是,“如此也好,那竹筒和香粉可有新线索?”
谢星阑肃容道:“走访了城中各处药铺、香铺与花鸟集市,暂无线索,但我想到另一处,未央池建成之后,去过的人并不多,且便是去了,也难知道那竹林之中有竹筒蜂,我派人去工部问,工部许多小吏都不知情,但在去岁九月初,他们自己有匠人被蛰过一次,我正在让他们摸查,看看有多少人知晓那次的事端。”
秦缨颔首道:“其实这两月我们的线索已不少,只是没有一个切中要害,但我想,倘若谁能与这众多线索都有干系,那此人便是嫌疑最大者。”
谢星阑手中压着诸多差事,秦缨也不打算在此久留,说了会儿话,秦缨便带着药膏回了府中。
翌日要为李芳蕤添妆,趁着天色尚早,秦缨拉着秦璋,一同为李芳蕤选了数样首饰珍玩。
第二日用过午膳,秦缨乘着马车,直奔郡王府而去。
还有两日便是婚典,郡王府装点一新,大红的灯笼与帷帐高悬,处处透着喜气,唯独李芳蕤待嫁半月,十分憋闷,一见秦缨,便拉着她去闺房中说话。
“你不知,我快闷死了,这几日母亲还教我学好些礼仪规矩,幸而我不是嫁去世家大族,等成婚之后,方君然若是让我守那些规矩,我定是不遵的……”
秦缨将添妆礼物送上,李芳蕤喜滋滋收下,又听秦缨问:“方老爷可回京了?”
李芳蕤道:“到了,二十五便到了,路上劳累,这两日在修养,按理大婚之前我该去拜见的,但如今婚期临近,两家人也没法见面,只能等婚典了。”
李芳蕤的闺房如今也已布置停当,大红的喜字贴满各处,嫁衣也挂在床边的木架上,绫罗华美,绣纹繁复,瑰丽无双,秦缨已能想象她穿上之后会何等明艳。
李芳蕤念叨不停:“我的嫁妆三十那日便得送去方家,也不知他们的院子布置好了没有,方君然身边就没几个仆人,大婚那日,四更天便要起身梳妆,光闺房里便有礼仪无数,我要从半夜穿着嫁衣戴着头冠直到那天深夜,定会累死人……”
虽是抱怨,却也甘之如饴,秦缨听得笑意溢出眸子,“新嫁娘自是要受累的,但也只有那一日,忍一忍,便可做你心心念念的方夫人了……”
李芳蕤在她面前也不羞涩,只哼道:“你少打趣我,你与谢大人何时走三书六礼呢?”
秦缨与谢星阑各有重担在肩,自然还未想过这些,“自然还早呢,我与他表明心思也没几日,我也还未禀明父亲,不急着谈婚论嫁。”
听闻此言,李芳蕤忽然笑道:“你可知上元节那日,我与方君然去游灯市时,我未忍住,说起了你与谢大人之事,未想到,方君然竟是个眼利的,他当时一点儿都不惊讶,说他早看出你二人之间有情——”
秦缨微讶,“这怎会?我已许久未见他了,他如何看出的?”
前几日陆柔嘉看出来也就罢了,她二人相熟,谢星阑当着陆柔嘉,多半也未如何掩饰,但自从前次探病,秦缨便再未见过方君然,那方君然得多早便知他们二人有私情?
李芳蕤笑着摇头,“我问他了,他未说,但他就是知道,足见他也不是那般不懂风月嘛,也可见,你与谢大人之间,早就不同了……”
秦缨不由回想一番,从前她与谢星阑虽常在一处办差,但从来谨慎守礼,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何时才待谢星阑不同的。
正纳闷着,外头沁霜来禀告,“小姐,县主,陆姑娘来了——”
李芳蕤一喜,连忙拉着秦缨朝外走,“咱们去迎柔嘉!”
第223章 细作
宣平郡王一家三年前才回京, 因此,李芳蕤的闺中密友也不多,陆柔嘉到了没多久, 萧馥兰与赵雨眠又到了,五人在一处说话, 少不得要提起定北侯府之事。
赵雨眠惊叹道:“你更想不到那死的人是谁,竟是那位谢大人当年归乡所乘商船上的船工,按理此人当年应该登船, 而后也死于船难的,可他当年竟被旁人顶替了, 十多年过去了, 她又回了京城, 还被定北侯府之人杀死, 你说奇不奇怪?!”
赵雨眠与萧馥兰并不知秦缨与谢星阑之事,只当做京中奇闻说给李芳蕤听,李芳蕤一惊, 忙看向秦缨,见秦缨并未驳斥,便知赵雨眠所言不假。
李芳蕤愕然道:“难道说, 当年谢家的船难, 不是意外?是有人捣鬼?”
赵雨眠摇头,“这便不知了, 谢星阑自己领着龙翊卫在查,谁也不知进展如何, 但昨日早朝既已禀明, 那大家便都知道了,如今各家都在议论呢。”
李芳蕤忍不住道:“总不至于, 是与定北侯府有关吧?那人真是定北侯府之人杀死?杀人的原由呢?”
萧馥兰摇头,“这些哪里知晓,反正杜子勉和北府军的军将被抓了。”
李芳蕤眨了眨眼,挤出一丝笑,“那只有等过些日子,看看金吾卫能否查明白了。”
陆柔嘉便道:“今日来为芳蕤添妆,不说朝堂上的事,去看看芳蕤的嫁衣吧,刚才我看了,好生华美……”
赵雨眠二人来了兴致,先往卧房而去,李芳蕤落后一步,问秦缨,“你怎没提?”
秦缨叹气,“此事复杂,眼下我也说不清到底怎么回事,也不想扰了你的兴致。”
说至此,秦缨又看向陆柔嘉,“杜子勤这两日可去见你了?”
陆柔嘉轻声道:“昨日傍晚来过,说她母亲做下的事瞒不住了,他父亲大怒,与她母亲大吵一架后,将她母亲禁足了,他如今束手无策,还觉得他父亲瞒了他什么。”
秦缨抿了抿唇,只能道:“不管他父亲母亲如何,事情与他无关。”
陆柔嘉正生疑窦,得了秦缨此言,倒也算吃了一颗定心丸,见李芳蕤也听得眉头紧拧,便与秦缨对视一眼,她二人面色一振,拉着李芳蕤去看嫁衣。
看了嫁衣,萧馥兰二人自是交口称赞,赵雨眠更打趣道:“方大人也不知积了几辈子的福气,刚听闻你要嫁与他,我还以为是在玩笑。”
李芳蕤轻哼,“方君然只是出身不高,但他可不比你们哥哥们差,不许说他的不是。”
赵雨眠掩唇大笑,“看到没有,还没嫁过去,已经开始护着夫君了。”
萧馥兰也笑起来,“知道了知道了,全天下男子,就方大人最好。”
李芳蕤到底被闹个脸红,秦缨与陆柔嘉也失笑不已,这时赵雨眠道:“不过看得出,方大人也极看重这婚事,听说上元节之前,便也开始在城外设粥棚,灾民去领粥之时,管事便说,这是主家施的喜粥,为了给主子纳福,听说他们的粥里,还加了什么红枣莲子,啊,这难道便是传说中的早生贵子之意?方大人也太着急了吧!”
李芳蕤面红似血,抬手便要去挠赵雨眠痒痒,“他不过是图个喜庆吉祥罢了,你个亲事都未定的小妮子,也敢说这些?!”
赵雨眠边笑边躲,其他几人也顿时笑作一团。
在郡王府留至傍晚时分,又与李芳蕤说定,初一那日早早到郡王府赴婚宴后,秦缨方才提了告辞。
归府之时已是暮色初临,秦缨至经室见秦璋,刚一进门,便见秦璋脸色发沉。
她忙上前问道:“爹爹,出了何事?”
秦璋问道:“你昨日怎未提起早朝上的事?谢星阑父母的船难,当真是有人刻意而为?”
秦璋这几日未看邸报,到了今日,才知谢星阑与定北侯府之事,秦缨上前在他身边落座,叹道:“此事尚未查清,女儿也不好多说什么。”
秦璋道:“你前次问昭文馆之事,后来又问起定北侯府,可是为了谢星阑?”
秦缨心头一跳,镇定道:“正是……”
见秦璋已有洞察,秦缨干脆道:“女儿此前提过,说女儿也有助他之时,便是说的此事,其实早在我们一同南下,船行江上之后,他便记起了当年船难的些许细节,说与女儿听后,女儿当时便有了怀疑,回京后他派人探查,查了月余,才找到这个叫侯波的,他当真是在当年跑船之前,被人花重金买了官文。”
秦璋眉头拧起,“有人买了他的船工官文,然后冒充他上了船?”
秦缨点头,“当年船难之后,他死里逃生,重病数日,许多细节都忘记了,当年虽有怀疑,但那时他族叔已帮着调查过一次,后来回京之后,他处境不佳,又未发现疑点,便也搁置了此事,直到行船南下了一回,方才旧事重查。”
秦璋狭眸,“那这个船工,真是杜子勉所杀?”
秦缨谨慎道:“应该不是杜子勉,是杜巍身边的赵燮。”
“是赵燮!”秦璋面色凝重起来,“若是赵燮,那自然是杜巍的意思,杜巍掌兵多年,没道理和这么个小角色有何仇怨,如此一来,实在不能不叫人怀疑。”
秦缨又道:“不仅如此,当年谢大人辞官之后,也就是贞元七年九月初,杜巍曾受诏回京过,如此的巧合,便更让人怀疑杜巍。”
秦璋顿时直起身子,“受诏回京?那便是说……昨日早朝,陛下是何反应?”
秦缨将谢星阑告诉他的复述一遍,秦璋定了定神道:“没有追问,只让谢星阑尽管查……这并不代表陛下不知内情,当着百官的面,他也只能如此。”
秦缨沉沉应是,秦璋看了看她,目光唏嘘道:“你母亲兄长的事未明,怎么谢星阑至亲之死,也可能与陛下有关?”
说至此,秦璋叹道:“你上次问的昭文馆,倒确是与谢正瑜有关的,他前几年为陛下画的御像都保存在昭文馆中,但好端端的,总不能是为了御像放火吧?”
秦璋只是一番感叹,但此言落在秦缨心底,却令她心弦一紧,“有时候看起来最无可能之事,反而就是事实,倘若硬要把昭文馆起火,与谢家被灭门联系起来,那唯一的牵连之处,便只有谢星阑父亲会作画之事,但若是御像有古怪,又怪在何处?”
秦缨眉头紧拧起来,秦璋纳罕道:“能有何古怪?无外乎是陛下大病一场后,神容生了些变化,不愿再做御像了,我若未记错,贞元四年后,陛下似乎没叫人画过御像,但他看重谢正瑜并未变,还时不时令谢正瑜作别的画,也是独一份的宠信。”
秦缨疑惑道:“神容生了变化?”
秦璋点了点头,“陛下登基三年,养尊处优,此前身形本有些微发福,可在丰州病了三五月后,人瘦得脱了像,当年你母亲去见陛下,回来便说陛下瘦得皮包骨头,待我冬月见到陛下之时,也觉的陛下瘦得眼眶都凹陷了,也不如从前气势逼人,眉眼间,也就还存着六七分旧日模样,重病之人多会如此,也没什么好质疑的,何况刺史府有太后主持大局,后来回了京城,御膳房好好为他进补了几年,便与如今一样,又不怒自威起来了。”
秦缨想了想,也觉有理,这时秦璋又道:“许是谢家全家被害还有别的内情,但定北侯府刚好受诏回京,也的确太可疑……若是陛下之意,定北侯府倒是说得通了,那陛下又是为何会对谢氏下如此死手?”
她看向秦缨,“谢星阑打算如何应对?”
秦缨道:“他如今差事加身,定北侯府那几个也还未认罪,他便想先将人羁押着,看看定北侯和陛下的反应,也先把手头上的差事了结。”
秦璋表示赞同,“这等大事,自不能急于求成,与咱们一样,走一步看一步。”
说着他面上闪过怜悯,“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
夜深人静,金吾卫地牢之中,谢星阑终于提审赵燮。
赵燮年过四十,跟着杜巍征战沙场多年,通身肃杀冷硬,这样一个人,便是将刑架上的器物通通过一遍,谢星阑也相信他仍不会据实相告。
谢星阑并不多言,只将云竹二人证供拿给赵燮看,赵燮翻了翻证词,表情仍是冷漠。
谢星阑道:“你们用的好手段,以为将侯波冻死再抛尸至城外,便可将他隐匿在城外诸多死者之中,但你们大概没想到,自己冻死,与被胁迫冻死,是不同的,腊月二十五夜里,大雪下了两日,雪虽变小了,却仍是极冷之时,侯波在你们手中多久断气的?半个时辰?还是两炷香的功夫?烧毁衣物之时,可想过他还藏了个玉扳指?”
赵燮唇角微抿着,肃然地盯着谢星阑,仿佛也在打量他的眉眼。
谢星阑又在桌案上放了一物,“这是在你们那灰堆之中找出来的东西,是还未被烧化的金珠,侯波此人贪财,身上饰物不是金便是玉,这样的金珠,与他护身符香囊之上的金珠一模一样,或许是腰带上的,也或许是其他香囊上的。”
赵燮微微狭眸,“这样的鼠辈,死不足惜。”
谢星阑轻嗤一声,“赵将军保家卫国,杀敌悍勇,杀大周自己人时,也毫不含糊,可是定北侯让你这样做的?”
赵燮定声道:“这等小事,与侯爷无关。”
谢星阑缓缓点头,“你是定北侯最亲信之人,自然是万事都经由你之手,万万扯不到他身上去,那你以为,如今这般局面,他是会救你?还是会舍弃你?他们府上的丹书铁券,可会为了你用?”
赵燮古铜色的面上毫无波澜,“丹书铁券是老侯爷用性命得来的,在下一介武夫,很是不配,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若证据十足,定罪便是。”
谢星阑淡笑了一下,“不急。”
他不再说话,只淡淡打量着赵燮,角落里的油灯灯花“噼啪”作响,足足沉默了一盏茶的功夫之后,谢星阑才道:“带他回去。”
谢咏上前来,“赵将军,请吧。”
赵燮手脚已带了沉重镣铐,此时站起身来出门,刚走到门口,又回头看向谢星阑,若谢星阑强硬逼问,他还知如何应对,但此刻,他似忽然看不透谢星阑了。
谢咏抬手推了一把,赵燮拖着镣铐脚步沉重地走了出去。
不远处的甬道转角,谢坚带着王潮道:“你们赵将军已经审完了,该你了。”
二人从黑暗之中走出,王潮眉头紧拧,似乎有些惊诧。
待进了审问室坐定,谢星阑仍将证供拿给他看,见他眉头拧了拧,方才问道:“你跟了定北侯几年了?十年?”
王潮脖子一梗,“大人不必如此虚与委蛇,北府军军将,无人会背叛侯爷,此事与定北侯无关,大人证据齐了,直接定我们的罪便是,不过可惜,没有人亲眼看到我们杀人,那玉扳指,难道不会是其他人倒灰倒出去的?”
谢星阑笑了笑,“那你觉得赵燮会如何交代?”
王潮眉心微蹙,他可是眼看着赵燮在这屋子里留了两盏茶的功夫,这么久的时间,他们会说什么?王潮一咬牙,铮铮道:“赵将军更不会将罪责往侯爷身上推。”
谢星阑不置可否,又问:“赵燮身无挂碍,但你与韩锦旭,却上有父母,下有妻儿,你们二人跟着定北侯的时日也短,若定北侯非要舍弃,你猜他会舍弃谁?”
王潮眼瞳缩了缩,咬牙道:“大人休要在此挑拨。”
谢星阑面色一冷,“此事已上禀陛下,你心中也明白,哪怕拖上百日千日,此事终究也要有个交代,只看你们三人如何取舍,定北侯手握军权,尊贵无匹,便是求陛下开恩,也不可能让你们三人都全须全尾地离开此地,你觉得呢?”
王潮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这不是我考虑之事,侯爷能救一个是一个,大人非要问小人,那小人只能说,小人不曾杀人。”
谢星阑牵唇,“但偏偏你的袍子在侯波身上,你们明明有三人,为何要用你自己的袍子作掩护?行军之人向来粗简,难道赵燮没有旧袍衫吗?”
王潮憋红了脸,半晌仍然怒喝,“大人不必套我的话!那不是我的衣裳。”
谢星阑笑意收起,目光也寒峻起来,“我给你两日时间考虑,你们三人谁最先交代,我便可上禀陛下,对其网开一面,你们三人皆有功绩在身,若能早日悔改,或许还能活着见到父母妻儿——”
王潮唇角紧抿住,再也不应一字,谢星阑见状也不逼迫,直令谢坚将人带回。
这时谢咏进门,“公子,韩锦旭已问了两次何时受审,可要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