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谢星阑和秦缨送出府门,傅灵站在原地看着她们的车架走动起来方才合上院门,门刚关上,她面上温良瞬时间褪得干干净净,“怎么了?”
墨儿道:“谢钦使问的太细了,且同样的问题来回颠倒着问,奴婢和环儿答得心惊胆战,不过小姐放心,没有露出任何破绽。”
傅灵这才眉眼微松。
……
离开傅家所在的长街,秦缨立刻掀开了帘络,“如何?”
谢星阑面沉如水,“有两处要去核问。”
秦缨蹙眉道:“好,事不宜迟你先去查,我也发现了傅家的一处古怪,只是不知道是否和案子有关,若得了消息,再命人送与你。”
谢星阑眉目微深,“此事与你无关,你也无需太过费神。”
秦缨满脑子都是案子,一听这话竖眉道:“怎就与我无关?好歹案发在我眼前,我岂能坐视不理?”
她说完这话,吩咐沈珞道:“去最近的牙行。”
沈珞虽不知她要做什么,还是立刻驾车而走,谢星阑御马在背,先令谢坚和另外两个翊卫继续跟着秦缨,而后才扬鞭往南边的妙心堂而去。
见谢坚跟着,秦缨掀开帘络道:“到了牙行,谢坚去问最近两年来,傅家可曾发卖过丫头小厮,若是发卖过,用龙翊卫的身份问问发卖去了何处。”
她语气紧迫,谢坚连忙应是,待到了最近的牙行,谢坚立刻去探问,不过片刻,谢坚返回道:“县主,这牙行的老板说,在两年之前,傅家的确发卖过一批人,当时傅家着急,就是找的他们去领的人,这些人一半卖出了京城,一半还在京中,只是过去了两年,不知是否换过主顾。”
秦缨立刻问:“在京中的有几人?”
谢坚道:“有四人。”
秦缨当机立断,“你们三人分开去找,我回侯府等候,一旦有了消息,立刻将找到的人带回侯府,我有话要问。”
谢坚不解秦缨要做什么,但他看得出,秦缨也一样想在明早破了这案子,他也不耽误工夫,交代了另外二人地址,立刻便分头行动。
秦缨回侯府候着,眼看着日头西斜,心中焦灼一层更胜一层,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前面两个翊卫先回来一步,但二人毫无所获,被买去新主人家的两个丫头两年间又被辗转卖出,如今已经难寻下落。
秦缨不由感慨这世道奴仆的命运坎坷多舛,正在她觉得此路行不通之时,谢坚带回来了一个年轻的姑娘。
刚进前厅,谢坚便道:“县主,这是绿禾,是当初在傅家大小姐院子里伺候的三等丫鬟,傅家大小姐被送走之后,她便被发卖了,这两年间,都在新主顾家里做活,另外一家的小厮已经被卖走了。”
名叫绿禾的侍婢战战兢兢地行礼,秦缨温和道:“你别怕,让你来是为了问问你前主子的事,你家大小姐当初被人污了名声,后来回府都发生了何事,你还记得吗?”
绿禾回忆道:“还记得,是在两年之前的簪花宴,当时小姐似乎弄丢了先夫人的遗物,然后被定北侯家那个登徒子捡去,非说是小姐赠与他的,当时闹得很大,外面都说小姐想攀附侯府,不守德行,我们府里,老爷和夫人都很生气,没法子去找定北侯府讨个说法,也等不来定北侯府上门求亲,短短几日,我们小姐便瘦了一大圈……”
“这期间,老爷气的告了两天假,夫人也对我们小姐恶言相向,我们小姐还曾有过轻生的念头,夫人和老爷看这样闹下去不成事,便想着,还不如早早将大小姐送回族地去,离开京城,这些流言蜚语自然会淡去,奴婢记得,送大小姐走的那日,正是两年之前的七夕节。”
秦缨秀眉紧拧,“是白日?”
绿禾摇头,“不是,是晚上,准确的说是半夜,当天晚上大小姐也闹了一场,只是奴婢身份低微,并未贴身守在大小姐身边,只听见内院动静极大,到了丑时,大小姐忽然被送走了,连带着她身边的两个侍婢一个嬷嬷一起被送走,老爷和二小姐亲自将大小姐送出城,到天明时分才回来,老爷又气又悲,二小姐则最不舍大小姐,还为此大病了一场。”
秦缨沉声问:“你亲眼看着傅珍出府的?”
绿禾摇头,“不是,大小姐不愿走,是嬷嬷们将她绑出去的,当夜夫人不许奴婢们出来,奴婢也未能送行,唯一远远见过的一个嬷嬷说,大小姐像是被绑了抬出去的。”
秦缨不知想到什么,面色都白了一分,“后来你便被发卖了?”
绿禾应是,“大小姐回族地了,也无需那么多伺候的人了,奴婢们便被发卖了一批。”
秦缨忽然又问:“你可记得两年前的簪花宴前夕,你们大小姐可有异样?”
绿禾回忆片刻,又摇头,“奴婢每日也只在大小姐院子里做些杂活,远远看着,大小姐与往日无二,与二小姐也十分亲近。”
这时,绿禾像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在奴婢被发卖两月以后,二小姐也曾找过奴婢,问起奴婢那段时间,是否听大小姐说过什么古怪之语。”
秦缨坐直了身子,“两月之后问你的?”
绿禾肯定的点头,“不错,奴婢记得很清楚,当时奴婢还想,二小姐要问大小姐的事,为何不亲自给大小姐去信。”
秦缨缓缓靠回椅背之中,她眼底光彩明灭,像有了什么不可置信的猜测,半晌,她才道:“今日多谢你了,我让人送你回去。”
绿禾哪敢乘她的谢意,连忙退了下去。
秦缨先吩咐沈珞找人送绿禾归家,而后又陷入了苦思冥想之中,白鸳和谢坚几个一错不错地望着她,满脸疑问却不敢出言打扰。
待沈珞回来后,秦缨才缓缓抬眸,“天快黑了,但有一件事要你们去做,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在天亮之前找到——”
……
亥时初,谢星阑带着两个证人回了将军府,他令侍从将二人安顿在将军府的偏院里,一边往书房院走一边问:“谢坚那边可有消息了?”
谢咏在旁道:“没有,刚才小人一回来就问过门房了,说谢坚和云阳县主都没有来过。”略一迟疑,他又问:“可要派个人去临川侯府走一趟?”
谢星阑冷冷看谢咏一眼,“你觉得呢?”
谢咏当即知道自己问错了话,“是小人愚钝了,不该去临川侯府。”
谢星阑进书房落座,眼见所有公文与证词都整合完毕,便淡声道:“等曲州的消息,天亮之前若消息还未至,那忠远伯府必定咬死不认,明晨……只能任由陛下处置。”
谢咏忍不住道:“可陛下说了,若案子办得不好,便要革了您钦察使之位,这可是您拿命换回来的,何况多少人正等着您栽跟头……”
谢星阑不知想到什么,眼底露出了几分嘲弄,“这位置我只怕想被革都革不成。”
谢咏不解,谢星阑看了一眼外头天色道:“等消息吧,看看其他人今夜能查到什么,这案子龙翊卫也算尽力而为,若陛下真要处置我,我倒觉得不是坏事。”
谢咏更听不明白,但这半年来,谢星阑说过太多他听不懂的话了,若谢坚在,或许还会硬着头皮问问,但他不想坏了谢星阑的心境,“是,那属下去外头守着,一来消息便来禀告。”
谢星阑淡淡点了头,目光并未从夜空之中移开,他在仔细盘算如今还有什么线索可寻,但思来想去,最容易得到的都被他查出,而凶手并未留下任何直接证据,这是明日公审最难突破之处。
心念一转,谢星阑想到了秦缨,已是二更天了,谢坚却并未回将军府,看来秦缨今日所疑之处与案子并无关系,她的确聪颖机敏,可她不可能每次都一击即中,她已经为这案子做了许多,他虽看在眼里,但可惜,崔慕之不会领她的情。
想到此处,谢星阑太阳穴“突”地一跳,这个案子的真相或许会改变更多人的命运,而这一切,都是从秦缨古怪地救了陆柔嘉开始的。
“秦缨,秦缨……”
谢星阑轻喃这个名字,不明白为何秦缨轻易改变了他费尽心思也无法改变的事,而她好巧不巧的,竟还对崔慕之深情不悔。
想到“崔慕之”三字,谢星阑眼底便生出几分厉色,待将秦缨的名字与他放在一处,便更令他心神不宁,这躁动逼得他起身站去窗前吹风,等初秋凉意拂在他面上,他才冷静了几分。
等待最为磨人,丑时二刻,派出去的龙翊卫归来,得来的消息却无足轻重,谢星阑令其他人下去休整,自己靠在椅背上假寐。
夜色缓缓流逝,他也有几瞬意识模糊,半梦半醒之间,一道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黎明前的平静。
谢星阑惊醒过来,下一刻谢咏激动地进门,“公子,曲州的消息回来了!”
谢星阑立刻起身上前,待接过信笺,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他越看表情越是震惊,到最后,竟忍不住道:“好一个最守礼教的忠远伯府!”
第21章 公审
秦缨睁开眼时, 蔚蓝的晨曦正洒在窗棂上,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忙问:“谢坚和沈珞回来了吗?”
白鸳正倚在榻上浅眠, 听见动静也醒过来,睡眼朦胧地朝外看了一眼, “门房未来通禀,便还没有回来,时辰尚早, 县主再睡会儿?”
秦缨睡不着了,她披上外袍坐起身来, 又捏了捏眉心。
谢坚和沈珞彻夜未回, 可见没有找到她吩咐的, 而天色马上就要大亮, 她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做别的调查了,唯一能寄希望于谢星阑找到了关键证据。
天际出现第一抹朝晖时,秦缨装扮停当, 来陪秦璋用早膳,秦璋知晓她今日要去忠远伯府听公审,便疑惑道:“昨天晚上回来, 听说你将沈珞派去办差事了?”
秦璋昨日一早出城寻张真人论道, 晚间才归府,秦缨颔首, “不错,派他去查一件旧事, 不过看起来不太顺利, 这一晚都未回来。”
秦璋挑眉,“是何旧事?”
秦缨叹了口气, “现在还不好说,是傅家的事,或许是我猜错了。”
“傅家?与崔家的案子有关?”
秦缨点头,秦璋沉吟一瞬道:“既是如此,稍后爹爹陪你一道去伯府看看,免得他们定案不公,让你吃了亏。”
秦缨本想说不必,但想到原身在秦璋面前惯会撒娇示弱,她便也应了。
用完早膳已是辰时过半,秦璋进内院换了件簇新道袍,跟着秦缨一道上了去忠远伯府的马车,行在途中,秦璋道:“本来明日才是定案之时,如今忽然提前一日,不知谢星阑可查到什么紧要的了?”
秦缨摇头,“据女儿所知,龙翊卫已经有怀疑人选,但还未找到铁证。”
秦璋本想问是谁,可眸光一转忍了住,又拍拍秦缨的手背,“无论结果如何,女儿你都尽力了,这些天一直在外跑,爹爹都没见你对哪件事这等上心过。”
秦缨弯唇,“女儿明白。”
马车还未近忠远伯府,秦缨先听见几道说话声,待掀帘一看,便见忠远伯府外已停了四五辆马车,国子监祭酒薛献知被薛肃清扶着,正在和吏部尚书简启明说话,在三人跟前,还站着户部侍郎林耀文,林潜和简芳菲站在各自父亲身后,面色还算轻松。
秦璋也看见这一幕,当即哼道:“幸好爹爹来了,否则无人给你当靠山。”
待到了伯府前,秦璋当先走下马车,众人见他来了,纷纷拱手寒暄,秦璋先向薛献知父子致哀,又略说几句,抬眸看了眼伯府门额上的缟素道:“今日不是叙旧之时,咱们还是早些进去等候,待会子二皇子和五皇子便要到了。”
若只是简单的公审便也罢了,今日二皇子与五皇子代替贞元帝旁听,众人不得不谨慎相待,大家纷纷附和,秦璋请薛献知先行,而后才带着秦缨进了府门。
府内赵雨眠和傅灵已早早到了,她二人在一处说话,威远伯世子赵望舒和鸿胪寺傅仲明则在备好的公审厅堂内落座,见来了这样多人,二人忙起身相迎。
不多时,秦璋环视大厅一圈,“怎么不见忠远伯?”
赵望舒道:“世伯先前出来了片刻,不过说伯母身体不太好,他又回内院看望了。”
秦璋了然,“既如此,咱们候着便是。”
到底是为着公审案子来的,再加上薛家人也在,旁人也不好闲谈,众人按照身份次第落座,宽敞的大堂一时间安静的落针可闻。
刚等了片刻,府门方向又响起说话声,众人纷纷看过去,便见卢国公世子卢瓒和平昌侯府小公子裴朔一起到了,他们身边无人相陪,显然将此事看的没那般慎重,刚走到堂前,裴朔便一挑眉,“这么大阵仗?”
在他们身后,是吴舒月和陆柔嘉父女,吴舒月今日是女眷中唯一独自前来的,她神色沉定泰然,见这场景,不卑不亢,陆柔嘉的父亲陆守仁今日实在不放心陆柔嘉,但他身份不高,进了堂中便向诸人行礼,而后落座在末位。
眼看着巳时将至,秦璋忍不住道:“长清侯世子竟是来的最晚的?且龙翊卫和京畿衙门的人也没来?”
秦缨因这话心弦微紧,她不仅记挂着谢星阑,还在想沈珞和谢坚此时在何处,这时,一个门房小厮从外快步走过,径直往内院行去。
众人面面相觑,没多时,威远伯府留在外头的侍卫进来,禀告道:“诸位大人,龙翊卫和京畿衙门的人到了,不过两位殿下也要到了,他们在府门外等候。”
除了秦璋与秦缨,其他人皆神色一凛,正襟危坐,而很快,崔晋从内院出来,先进来招呼了一句,又快步去府门处相迎。
足足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嘈杂的脚步声才在府门处响起,又得片刻,二皇子李琨与五皇子李玥步入了中庭,崔慕之跟在李玥身后,像专门陪着五皇子同来的。
见这架势,在场众人也不意外,二皇子李琨今年十九,乃是郑皇后所出,而五皇子李玥如今才十六,乃是崔慕之的亲姑姑崔德妃所出,算起来,李玥是崔慕之的堂弟,今日这般场合,李玥年纪尚幼从未经历,自然得有个亲信之人陪着。
在他们之后,崔晋与谢星阑并肩而行,最末跟着的,是京兆尹周显辰与捕头赵镰。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二皇子李琨道了句“免礼”,当先落座在主位长案后,李玥有样学样,也跟着坐了过去。
李琨是皇后所出,自小所受教导便与其他皇子不同,年纪虽轻,可他一开口已颇俱威严,“本宫与五弟奉父皇之令,特来旁听龙翊卫审案,崔婉与薛铭之死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也令世家朝臣们颇受妄议,经由忠远伯之请,特私设公堂审断此案,今日午时之前,务必断出谋害他们二人之真凶,谢钦使,你准备开始吧——”
谢星阑着玄色描金獬豸纹官袍,冷沉的面容无懈可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万事齐备,但秦缨只与他对视了一眼,便知道他昨夜之行并不顺利。
她心高悬,不住地去看府门方向。
谢星阑目光如剑一般扫了众人一圈,先去问崔晋,“伯爷,夫人不打算临堂听审吗?”
崔晋表情有些难看,“她身体抱恙,今日便不来了——”
对面的薛献知凉声道:“今日这么重要的日子,伯夫人难道不想知道崔婉是如何被谋害的?竟然这几步路都不愿走?”
崔晋看着薛家二人便没好脸色,他去御前告状之时,曾指名道姓薛铭便是杀人凶手,薛家显然也知道了此事,言辞颇有机锋,“痛失爱女,她自然悲痛欲绝,她——”
“我当然是要听审的。”
崔晋话还未说完,林氏的声音忽然在堂外响起。
轻缓的脚步声后,林氏着一袭素衣,病容惨淡地出现在门外,薛献知瞧见,正声道:“这还差不多,今日咱们众人都在此地,有什么都让龙翊卫断清楚,也让二位殿下做个见证,免得日后有什么说不清的地方!”
林氏进门告罪后坐在了崔晋身边,她今日衣饰端严,神容凛然,落座后的背脊笔挺似一把利剑,仿佛将要打一场硬仗,唯有紧攥在膝头的手,泄露了她内心深处的惶恐不安。
今日崔家和薛家乃是死者家属,因此他们两家坐在左右首位,见林氏来了,薛献知对谢星阑道:“谢钦使,你们查到了什么,都好好的摆出来说清楚吧——”
谢星阑这时目光一沉,“本案两位死者遇害,除了大家听到的流言蜚语,龙翊卫的确查到了颇多内情,适才问夫人为何未至,也是因为夫人或许是证人之一。”
林氏挺拔的背脊微僵,面上冷冷一笑,“谢钦使此言何意?我是婉儿的母亲,是来听真凶是谁的,怎就成了人证?”
谢星阑道:“凶手行凶需有动机,而这动机,则要从一桩难以见光的私情说起,夫人是知情者,自然是人证——”
林氏悲痛多日,瞳底沉郁难当,此刻听到这话,眼底瞬间生出一股子厉色,“你说什么?什么私情?你龙翊卫查不出凶手,竟然还要污蔑婉儿不成?”
谢星阑不为她怒容所动,“看来夫人是不打算承认了。”
林氏牙关紧咬,强自镇定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如今是让你查是谁谋害了婉儿,可你却在此地妖言惑众,这就是龙翊卫的本事?”
谢星阑不疾不徐,但对面薛献知忍不住道:“什么私情?是谁与谁的私情?莫非是崔婉与旁人有私情,却被凶手栽赃到了铭儿身上?”
崔晋顿时大怒,“薛祭酒自重!薛铭的遗书都写了,我劝你别把他摘得干干净净!我家婉儿早与淮南郡王府定亲,绝不可能与旁人生出私情!”
薛献知死了孙儿,这几日因坊间流言,更是憋了一肚子火,一听这话立刻道:“那遗书是别人伪造的!字迹虽和铭儿相似,但根本不是他写的!依我看,分明就是你家崔婉与别人沾染不清,却连累了我家铭儿,你还要在陛下跟前倒打一耙!”
在场之人皆位高权重,眼看着审案公堂要变成一场骂战,李琨“啪”地一声拍了桌案,“薛家门风清正,忠远伯府亦是谨守礼教之家,若是没有发生的事,龙翊卫和京畿衙门绝不可能冤枉你们,真相到底如何,还是让谢钦使说吧——”
崔晋和薛献知都闭了嘴,林氏白着脸,拢在袖中的指尖忍不住地颤抖,其他人则都看着谢星阑,也想知道那外头的传言到底是真是假。
“前面说过,这桩命案要从一桩私情说起,龙翊卫稽查数日,所得结果只怕要令死者家属失望。”谢星阑看向崔薛二家,“崔婉确与人生有私,而与她生情之人,正是薛铭。”
谢星阑之言好似水入油锅,其他不知情之人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崔晋和薛献知则瞬间被激怒,崔晋猛地站起身来,“这怎么可能?婉儿怎么可能与薛铭有情?”
薛献知一把年纪,也颤颤巍巍指着谢星阑道:“崔婉早有婚约,薛铭是知道的,他怎么可能与崔婉不清不楚?!”
谢星阑不多废话,径直道:“带证人澄砚——”
薛献知听得微愣,转头去看时,果然见薛铭的亲信小厮澄砚被龙翊卫押了进来,他颤声道:“你……你跟着铭儿多年,可不敢污蔑自家主子……”
翊卫将澄砚押入堂中,澄砚惨白着脸跪了下来。
谢星阑道:“前次薛铭身死,龙翊卫曾查问过澄砚,但当时澄砚撒了谎,直到昨夜,龙翊卫查到,澄砚在这两年间多次去城东的同福当铺典当财宝,而这些东西之中,有几样相信伯爷和夫人都认得——”
押着澄砚的翊卫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又将布包展开放在了澄砚身边的地上,只见其上有垂着丝绦流苏的同心佩,有绣纹繁复用料上乘的香袋,还有一把造型精美,绣着仕女图的折扇以及两只玉扳指。
澄砚面色惨白,冷汗顺着额头而下,一旁的林氏也双眸圆睁,崔晋身为男子,虽然看清了这些东西,却是道:“我怎不觉得眼熟?你要说这些东西都是婉儿的?”
谢星阑看着澄砚,“你来说——”
澄砚哆哆嗦嗦地趴在地上,“对不住了老太爷,小人不敢背叛公子,可是人命关天,小人若不实话实话,官府衙门要定小人之罪,小人没办法……”
“这些东西,只有那两个玉扳指是公子赏得,另外三样,却都是公子此前叫小人拿去销毁的,小人这一年多来鬼迷心窍总是赌输钱,没办法了,看着这几样物件都是顶精贵的,便拿去换了银钱,同心佩是崔姑娘五年前送的,香袋是两年前的秋夕节崔姑娘亲手绣的,折扇虽然普通,可其上写了‘嬿婉’二字,看着是在称赞仕女之貌,可实际上,却是含了崔姑娘的名字……”
澄砚越说越害怕,硬生生哭了起来,薛献知颤着手道:“绝不……绝不可能……”
他听得眼前发黑,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人都要背过气去,薛肃清在旁一边替他顺气一边道:“好个大胆的贱奴,莫不是你偷走了崔家姑娘这些东西,末了却要栽赃到你主子身上?”
澄砚一愣,哭得更响,“二爷,小人不敢啊,小人这些年一直替公子瞒着,若非此番人命关天,小人死也不会说,二爷若将此等罪过栽在小人身上,小人还不如一头碰死的好!”
澄砚道出实情,便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在薛府待下去了,但也没想到薛肃清转头就将所有罪过往他身上推,他承认崔婉与薛铭的确有私情,至多落个被扫地出门,可薛肃清这话,却分明是要他的命!
他也是个机灵的,连忙向薛献知求道:“老太爷,小人说的都是真的,除了这些东西,公子早年还与崔姑娘通过书信,那些书信小人帮着烧了大半,可有几封不显眼的,却被公子珍藏在书阁之中,后来只怕连公子自己都忘记了,您不信便让人回府,去书阁二楼左起第二排最下一层的诗集里面找——”
薛献知刚缓过一口气,一听他说的这样具体,顿时明白他不敢撒这样的谎,他眼仁一翻,人又半厥过去,薛肃清手忙脚乱的照料老父,在众人诡异的目光中,额际也冷汗一片,他眼珠儿乱转,却怎么也想不到扭转局面的办法。
而谢星阑更不可能给他任何机会,“来人,按照澄砚说的,回薛府将物证找来——”
言毕,他转身看崔晋和林氏,“伯爷和夫人若认不出崔姑娘之物,便将崔姑娘身边的侍婢和嬷嬷叫来,她们一定认得,来人——”
崔晋大为恼火,立刻跳脚道:“凭什么薛家的小厮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些东西怎么就是婉儿的?或许是其他姑娘也写了相似的字眼却被误会呢?这小厮图谋主人财务,本就是心术不正,难道不能是薛铭与其他人有奸情,却连累了婉儿?”
此前薛家怀疑崔婉与其他人有私情,如今薛家供出铁证,却轮到了崔晋怀疑薛铭与旁人有染,崔晋梗着脖子狡辩,好似泼妇闹街一般,全忘了片刻前还说忠远伯府是礼教之家。
他面上一片涨红,乃是打算咬死不认,在场其他人看在眼底,面上虽不显,却已经明白这桩私情多半是真,众人神色各异,都没想到堂堂忠远伯府和薛府竟会闹出这等丑事。
秦缨不动声色地看着谢星阑,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没想到短短一夜功夫,龙翊卫竟找到了澄砚这个证人,若非如此,崔薛二家必定还要继续胡搅蛮缠下去。
紫娟和碧云很快被翊卫带来,二人面容紧张地进门,还未行礼,谢星阑上前问道:“你们看看,这些东西里面,可有你们小姐之物?”
紫娟和碧云相觑一瞬,刚上前看了一眼,二人皆是色变,紫娟指着那香袋道:“这是小姐两年前绣得,后来被小姐放在衣箱最深处,一直不曾拿出来用过,怎会在此?”
碧云看着那同心佩道:“这络子也像是小姐的手法,只不过我们没见过这块玉佩,至于这折扇,‘嬿婉’是小姐在闺中写诗时用的小字,外人从不知晓……”
两个侍婢所言,更证实了澄砚的证供并未作假,崔晋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二人,“你们两个在胡说什么?你们且看仔细了,天下间女子绣花都一个样,络子的打法也就那些,你们怎么肯定这是婉儿的手艺?”
紫娟和碧云面色微白,皆反应过来她们说了不该说的,忙跪在地上,抿紧唇角不敢再说一字,谢星阑在旁道:“伯爷此言差矣,女子绣工便如人之字迹,长年累月的习惯,身边亲信之人不可能不认识,伯爷倘若还不相信,那龙翊卫并非没有其他证据。”
谢星阑话头一断,反倒更令人好奇龙翊卫还有何证据,只见他略有些唏嘘的道:“只是接下来这份证据,恐怕会让伯爷不能承受——”
崔晋浓眉倒竖,“爱女惨死,死后还被人泼这样的脏水,我倒不知,还有什么是我不能承受的!”
谢星阑见此略一颔首,“极好,那我便将在曲州所查——”
“婉儿的确和薛铭生了私情。”
崔晋还没听清楚谢星阑所言,身侧林氏竟忽然开了口,直到此时,崔晋才意识到最回护崔婉的林氏已经许久未曾出声了,而他更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盯着林氏,“夫人?你刚才……你刚才说什么?”
林氏面无血色,僵直的身量摇摇欲坠,她惨笑一下看向崔晋,“伯爷没听清吗?我说,婉儿的确与薛铭生有私情——”
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崔晋身子一晃,“夫人,你莫不是失心疯了,她们说婉儿不守德行与人有私,你竟然也这样说?”
林氏强撑了这许久,到了此刻,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她扬着唇,泪珠儿却簌簌而落,“我早就和伯爷说过,婉儿不想嫁去淮南郡王府,可伯爷不信,伯爷为了攀附淮南郡王,不管不问便与郡王府定了亲事,这一切,都是从伯爷定亲那日开始的啊……”
崔晋目眦欲裂,“你疯了,你这疯妇,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林氏不理会崔晋的喝骂,她转身看着谢星阑,语气虽不卑不亢,泪水婆娑的眼底却尽是哀求,“谢钦使,好,今日我这个亲生母亲,亲口承认婉儿的确德行有亏,的确与薛铭生了私情,此事我早已知晓,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有教好她,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婉儿已死于非命,她身有亲事,为了她的身后名,我没法子对你们袒露实情,但你想让我承认,那我便认了,那你可能告诉我,到底谁是谋害婉儿的凶手了?”
诡异静默之中,谢星阑少见地出现了几分迟疑,可就在此时,一道轻柔的声音响了起来。
“谢钦使,你刚才说在曲州查到了证据?”
众人一惊,待往声音来处看去,却见说话的竟是一直毫无存在感的鸿胪寺卿之女傅灵。
谢星阑也看向了傅灵,傅灵与他四目相对,面带怯柔之色,却又诚恳地道:“二位殿下在此,若不将证据说尽,那这场公审,怎谈得上公正无虚?”
第22章 撒谎
傅灵娇娇怯怯的, 谁也没想到她会第一个开这样的口,而众人更没料到,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 竟有一半是真的,忠远伯府面上瞧着簪缨锦绣, 礼教传家,薛府世代文臣,薛献知更是教导天下士子的国子监祭酒, 他们日日将仁义道德挂在嘴边,可他们的儿女, 竟然不知廉耻, 闹出这等丑事, 在场二十多人, 渐渐都成了看戏的局外人。
既然是看戏,谁不希望这场戏越热闹越好,但这些达官贵人面上都与崔薛二家来往颇多, 亦不敢将心底的窥私之欲摆在明面上,他们端着忍着,到头来傅灵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鸿胪寺卿傅仲明也没想到傅灵这样大胆, 当即低斥道:“灵儿, 休要放肆。”
傅灵像被吓到,忙露歉疚之色, 其他人面面相觑,也不好发表意见, 这时, 首座上的李玥一脸天真无邪地道:“傅姑娘所言有理啊,既是公审, 龙翊卫便该将所有证据都摆出来,你们在曲州查到了什么?说来听听啊。”
李玥年十六,自然不如年长者考虑周全,他身份尊贵,也不必理会人情世故,他听了半晌闹剧,正津津有味,此刻一脸好奇看着谢星阑,等着他说下去。
一边崔慕之忍不住道:“殿下……”
在场者,也就崔慕之和林潜父子与伯府颇有渊源,但崔慕之出声显然晚了,且事关人命案子,众目睽睽之下,长清侯府和林府都不敢有明显偏私。
林氏眼底绝望更甚,她看了一圈厅堂,见堂哥林侍郎眼风转去别处,便明白林家不打算卷入这案子之中,事到如今,她竟然只能将祈求的目光落在这个被她瞧不起的谢氏养子身上,她哭着道:“谢钦使,你调查那般多内情,无非是想找到凶手谋害婉儿和薛铭的动机,可如今我已认了,还要怎样才肯罢休呢?”
她恐惧到极点,奋力地想说服谢星阑,于是她道:“婉儿年纪轻轻,她从没有坏心,她只是少女怀春喜欢错了人,一时执迷罢了,可以说她对不起定亲的郡王府,可以说她不守德行活该被唾骂,但她从未对不起其他人过,她已经死了,难道还要将她挫骨扬灰吗?”
林氏前半段话,的确是谢星阑犹豫的缘故,他只是要查案,而非为了窥探私隐,当着这么多人,或许不一定要那般残忍,可林氏接下来的话,却让谢星阑心底那点儿犹豫消失的干干净净,她怎么敢说崔婉没有坏心?
谢星阑眉目微寒,“夫人此言差矣,她和薛铭之所以会被谋害,他们的私情其实只是个引子,而崔婉,也不仅仅只是你说的喜欢错了人——”
“若只是如此,她五年来早该收手,若她只是一时执迷……”谢星阑眼露唏嘘,沉声道:“又岂能到身怀有孕的地步?”
“什么?”李玥最先忍不住,“身怀有孕?你是说崔姑娘有过身孕?”
厅中炸开了锅,连秦缨都倒吸一口凉气,秦璋在旁惊讶道:“这……这可是真的?”
林氏眼底的祈求在瞬间化为了憎恶,她满是恨意地看着谢星阑,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若非此地是审案公堂,她只怕要扑上来将谢星阑撕打在地。
一旁的崔晋目瞪口呆,事情到这个地步,他连怒气都难发作,身子一晃,蹬蹬倒退两步,他人好似被抽走了魂魄一般瘫坐在椅子上,“身……身怀有孕?”
谢星阑道:“众所周知,四年前,在崔婉刚与淮南郡王府定亲之后,她便因病离开过京城,当时对外说的是伯夫人要带着崔婉一起去三清山治病祈福,且这一去便是六个月之久,众人都以为她们来回半年,定是去三清山无疑,可龙翊卫查到,她们当年去的不是三清山,而是曲州——”
“林氏在曲州有些产业,伯夫人带着崔婉,在曲州城东的柳儿巷落脚,住进了一座两进的别院之中,那半年她们足不出户,只有亲近的侍婢照顾日常起居,但那年腊月,那院子里却生了变故,某个寒夜,她们急急忙忙请了曲州城三位大夫入府。”
“这三人,其中有两人,如今都还在曲州城行医,龙翊卫找到他们时,他们起初多有遮掩,因当日事毕后,伯夫人曾给了重金封口,而这三人当日去别院,正是因为崔婉生产艰难,还差点血崩,为了救崔婉的性命,伯夫人顾不上掩人耳目,去将城中最好的三位大夫都请到了府中……”
“据这二人回忆说,起初伯夫人是想让有接生经验的嬷嬷给崔婉接生,可没想到崔婉胎象不正,血流不止,嬷嬷能接生,却不会救人,眼看着崔婉奄奄一息,这才请了大夫,三位大夫将崔婉性命救了回来,其中一人还在后来一个半月中,连着五次入府替崔婉看病,当时崔婉产后体虚,人迅速消瘦,亏得用药精良才保住了性命。”
谢星阑一口气说到此,又道:“待岁末,伯夫人才带着崔婉回来,当时说三清山的道长给崔婉批了命格,说她十九岁之前不能成婚,可我推断,只是因为崔婉生产伤了身子,若成婚太快,会被郡王府的人看出破绽——”
崔晋听得心如死灰,他又去看林氏,声音抖得厉害,“夫人,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到了这一步,林氏也懒得遮掩,她抹了抹眼角,也懒得顾忌脸面了,“是又如何?”
崔晋脸色煞白,胸口似有阵阵绞痛传来,他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发展,对面薛献知和薛肃清也惊呆了,薛献知忍不住问道:“崔婉……崔婉诞下的是薛铭的孩子?那孩子现在何处?”
林氏看向薛献知,冷冷一笑,“那等孽障,生下来便带着弱症,没几日便咽了气。”
薛献知听得眼中一痛,“什么?夭折了?那可是我薛家的骨肉,铭儿已经身亡,若是孩子还活着,他好歹还有个后人……”
林氏冷嗤一声,“你有什么脸说这种话?薛铭正是靠着虚伪深情和作假的承诺一直吊着婉儿,令她放下不,这种软烂怂的畜牲东西,老天爷都不会给他留后。”
既彻底没脸,林氏便毫不留情,这一通喝骂骂得薛献知又要晕过去,她却继续道:“婉儿在发现身怀有孕之时,也想堕掉那个孩子,可老天无眼,她差点丢了命,孩子却未堕去,没有法子,我只好带她去曲州,折腾数月,孩子没能活几日,我好好的女儿也元气大伤,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薛铭,却还是风流倜傥的薛家大公子……”
林氏深吸口气,泪珠又从眼角滑落,“可是婉儿啊,她就是信薛铭会来娶她,就是不死心,我又能怎么样?我一个当娘的又能怎么样?我女儿被人糟践,我连撕破脸去讨说法都不能,四年了,我打落牙齿和血吞,我以为她能安安稳稳嫁去淮南郡王府了,可婚期马上就到了,她却被人害死……”
谢星阑这时微微蹙眉问:“那孩子当真夭折了?曲州的大夫说,后来入府给崔婉看病时,他曾见过那个婴孩。”
林氏泪眼微收,表情狰狞起来,“那样的孽障,便是活下来,我也不会留他在世上,只怪他这辈子投错了胎,便是还活着,也只是个来路不正的祸根,还不如早早轮回去。”
她语气狠厉,叫人难以怀疑,言毕又喝问道:“谢星阑,到底是谁害了我女儿?她吃了这么多苦,眼看着就能摆脱过去的一切了,到底是谁害了她?”
这一场大戏让诸位看客们瞠目结舌,可说到底,今日是为了审出命案真凶,这时二皇子李琨道:“谢钦使刚才说,崔薛二人的私情只是凶案的引子,那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这桩惨案?凶手又是谁呢?”
谢星阑面容一肃,“是崔薛二人的歹念。”
李琨不解,“他们二人的歹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