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南山伸手压下嗡嗡议论声,转身审视平芜,朗声问:“你为何要杀汪持节?”
“十年前,他害死我所有的亲人。”平芜神情变得冷漠,“我杀他,是天经地义。”
院中哗然。
“什么?汪持节杀人了?”
“到底怎么回事?”
“他是为了报仇?”
卫南山又问:“汪持节已死,你有什么证据?”
“十年前,我只是个平头百姓,家里以养蚕缫丝为生,虽不富裕,却也其乐融融。汪持节一个落魄书生,进京赶考失利后返乡,途径江州时天已经黑了,还下着暴雨,他发了烧,身上没了盘缠,无处可去,正好遇上我家里人。家里人心善,便留他在家里养病。”
说到此处,平芜眼眶发红,哽咽低泣。
“我宁愿他们不要那么好心!若是那晚没有留他,他们就不会死,我也不会一夕之间失去所有亲人。他该死!他早就该死了!我杀了他有什么错?!”
“我们不能听你一面之词,证据呢?我们要证据!”
“对,他杀你亲人的证据在哪?”
平芜冷笑一声:“十年前江州梨花湾楚家村灭门案,官府还有记录,你们大可去查!”
“梨花湾……”有人惊呼道,“我听说过,一家七口死于非命,至今还是悬案。”
“嘶,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确实有过,据说是中毒死的。”
卫南山:“即便如此,你又如何证明凶手就是汪持节?你当时又在何处?”
“我在镇上学堂念书,第二日便去了镇上,半个月才回家一次,幸运躲过一劫。我去报了官,可官府查不到凶手。”
“既如此,你是如何查到凶手的?”
“因为汪持节的养蚕法,是偷了我家的!”
“不可能!”汪持节好友大声道,“若你家有这等养蚕之法,又怎么可能清贫度日?”
“没错,有这样的养蚕法,是个人都发了。”
平芜:“说得没错,不过,这样的养蚕妙法是我堂姐辛苦总结研究出来的,本打算第二年才尝试新法,谁料……他一定是偷听到这件事,起了歹心。”
“还是不对,他一个读书人怎会对养蚕感兴趣?”
“一个贫困潦倒、功名无望的读书人,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自然会心生歹意。”
“你只是猜测!”
“我还有证据,”平芜从袖中取出一块残片,“这是当初他赶考的文书,上面有他的名字和南州府衙的印章。”
“你是怎么拿到的?”
“他来我家时发着高烧,是我和我爹给他擦的身体换的衣裳,文书被雨淋湿了,我爹让我烘干,第二天去学堂时,他还没醒,文书就没还他。”
平芜唇角泛起讥诮,“同为读书人,我自然珍惜这样一张象征身份的赶考文书,小心收在平时藏零钱的地方,那个地方连家里人都不知道。”
卫南山:“怎么会变成残片?”
“因为他杀了人,还想放火毁灭罪证,若非乡亲们及时救火,我连亲人的全尸都见不到。”平芜眼底生恨,“我找到它的时候,它已经这样了。”
有人问:“既然有这个文书,官府为何没能抓到人?”
“你说为什么?”平芜冷笑反问,“自然是因为有人护着他。”
卫南山皱眉:“谁?”
“这不明摆着,必定是另一个‘受害者’啊,”蓝铃娇笑打趣,“哎呀,玄镜使也不都是聪明的嘛。”
卫南山:“……”
“你说什么?”黑厚莽声喝问,“你是说柴长老护着一个养蚕的?开什么玩笑?”
“十年前,柴昆有没有受过伤?”平芜轻蔑道,“你别说不记得。”
黑家兄弟对视一眼,面色略显不自然。
平芜嗤笑:“柴昆为了给少堡主寻找趁手的武器,不惜杀了一个五级散客,那散客死前自爆,柴昆受了重伤,为赶考路上的汪持节所救,后为了报恩,他动用黑风堡势力,让汪持节得以脱罪,并派人斩草除根。”
所有人都惊呆了。
谁能想到南州有名的丝绸商人,与黑风堡三长老还有过这样的交集?
这样的谎话轻易就会被戳穿,平芜没必要如此编扯。
也就是说,他方才所言很有可能是真的!
汪持节好友还是不愿相信此事。
“你说他毒害你的家人,他不过一个书生,哪来的毒?”
“我何时说过是中毒?”平芜反唇相讥,“方才说中毒的只是一位毫不相干的路人,甚至用了‘据说’二字,你对此深信不疑,却不信我说的话,可见你的心早就偏得不能再偏了!”
好友怔住,脸色陡然爆红,根本无从反驳。
卫南山适时取出卷宗。
“我的确查了楚家村灭门案,案卷写的是死者服下迷药昏睡,被人用菜刀砍断脖颈而死。”
适才说“中毒”的人讪讪一笑。
“我就是道听途说。”
众人能理解,消息传着传着,总会与真相大相径庭。
受伤的只有汪持节好友。
他已羞愧地垂下脑袋,再不敢随意发问。
有人好奇道:“迷药又是从哪来的?”
“这就要问黑风堡的少堡主了。”平芜看向黑家兄弟,“两位熟知柴昆的习惯,应该知道他行走江湖喜欢备着迷药吧?”
“是又如何?”黑重说,“带迷药的江湖客多了去了,难不成都该死?”
三楼又传来娇笑。
“真是榆木脑袋,带迷药的人是多,但带黑风堡医师特制的迷药只有黑风堡的人呀。”
黑重还是不明白:“柴长老就是堡里的人,带堡里的迷药有什么问题?”
“因为他曾将迷药送给汪持节。”平芜解答他的疑惑,“都说救命之恩,涌泉相报,柴长老不缺钱,自然是想赠银给救命恩人,只是汪持节自诩君子,假装清高,拒绝了赠银。”
蓝铃接着道:“汪持节急于赶考,柴昆受了重伤,身无长物,只好将迷药送予他,并承诺以此为信物,日后可凭信物寻他帮忙。”
黑风堡特制的迷药,瓶底印了黑风堡的字样,只需到黑风堡名下的店铺传信,柴昆就能收到消息。
“这都是你臆想的!”黑重气呼呼道,“当时没有外人在,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你忘了我是谁了?”蓝铃轻笑,“千里楼可知天下事。”
平芜拱手:“多谢蓝前辈为我仗义执言。”
“谁仗义执言?”蓝铃冷哼,“我只是看不惯这两头黑熊罢了。”
先前追杀她的仇还没了结呢。
平芜笑了笑,说:“这件事是汪持节自己说的,生意场上,稍稍饮了些小酒,以前‘行侠仗义’的事迹又如何甘愿埋在心里?”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有人迟疑道,“以前我曾与他同饮,他提过类似的事,说自己赶考途中做了侠义之事,结了善缘,若非如此,也没有今日的风光。”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
“我也听说过。”
虚荣是人的天性。
汪持节落魄过,虚荣心更甚,风光后自然憋不住炫耀的心理。
他做过恶事,就拼命给自己塑造一个良善仁慈的形象,似乎这样就真成了大善人。
却不知,正是这样的吹牛,更加佐证了他的罪行。
“你们若还不信,他家里还留着当年柴昆送他的药瓶。”平芜讥讽道,“药瓶是不是十年前的,二位少堡主应该能辨认出吧?”
十年间药瓶模样有所改变,辨认出并非难事。
黑家兄弟:“……”
种种证据已经表明,汪持节就是杀人凶手。
退一万步说,平芜没必要为了杀一个“寻常商人”,提前设计出这么多细节和证据。
他只需蒙个面,在杀人后潇洒离去,官府便无可奈何。
在场的没有傻子。
能花得起一百两买门票的,都是身家不俗的富商,没有精明的脑袋,很难挣下丰厚的家业。
事情已然明了。
平芜杀人是事实,汪持节杀人也是事实,他与柴昆可以说是死有余辜。
但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柴昆帮汪持节斩草除根,是什么意思?”卫南山问。
平芜:“当然是杀了我。”
“你当时不过十岁出头,未曾习过武,如何躲过他的追杀?”
这个问题引起众人共鸣。
平芜说:“我如今习得一身武艺,自然是因为得遇贵人,是贵人救了我。”
“你获救之后,柴昆就不杀你了?”
“我已经死了,他为何还要杀我?”平芜诧异,“你不会以为他会亲自动手吧?他只是派了个低等武徒,那武徒担心不能交差,说了谎话。”
卫南山颔首,转向陆见微。
“陆掌柜,我问完了。”
陆见微一直安静旁听,她已经听过一遍,内心比在座的要平静许多。
“二位少堡主还有要问的吗?”
黑家兄弟无力地摇摇头。
以命抵命的报仇方式,合乎江湖规矩。柴昆也算是间接杀害平芜全家的凶手,事后还包庇罪人、斩草除根,平芜取他性命无可指摘。
陆见微看向阶下。
“诸位还有什么要问的?”
众人皆摇首。
“既如此,”陆见微宣布,“听证会到此结束——”
“且慢!”
第70章
了结,解药线索,竞价
院外传来洪亮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
一人从隔壁酒楼, 飞跃至院墙,居高临下,以一种睥睨众生的姿态开口。
“杀人者巧舌如簧,包庇者蛇蝎心肠, 竟枉顾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陆见微:???
长得浓眉大眼的, 怎么满嘴喷粪呢?
没有任何废话, 七级道具直接轰过去, 那人不过六级修为,没能抵住,从院墙一头栽下, 发出一声闷响。
众人:“……”
参与会议的富商们心中愈发敬畏。
他们先前就猜测陆见微不一般, 能在玄镜司和江湖客之间当和事佬的人, 绝对非同凡响。
这一手出来, 彻底证实。
来人一看就是强者,陆掌柜却连手都没动,就将人压趴落墙,真是神乎其技啊!
其余江湖客则满心诧异。
哪来的蠢驴,连八方客栈都敢招惹,听了案件缘由后, 竟还为汪持节说话,简直不知所谓!
现在好了吧,摔了个大马趴。
丢不丢人?
阿耐直接开嘲:“蠢笨如猪,是非不分,颠倒黑白,简直愚不可及。”
“说得好!”薛关河随之骂道, “说他蠢笨如猪倒是侮辱了猪, 我看他猪狗不如, 要不怎么能说出那番丧尽天良的话来?”
“掌柜的,让他去扫马厩吧,”岳殊冷着脸道,“他也只能与马粪为伍了。”
“我看行。”燕非藏点头。
张伯却道:“此人瞧着有些眼熟。”
“这不是杜寒秋吗?”遁地鬼倏地钻出来,“他怎么来了?”
“杜寒秋是谁?”
“这个名字好耳熟啊,到底在哪听过呢?”
“我想起来了,林从月,他是林从月的丈夫!”
“……”
经验丰富的江湖客,可以不认识杜寒秋,但不能不知道林从月。
当年林从月的“群芳妒”不知搅动了多少风雨,引得多少江湖客追杀,连素来超然的神医谷都不得不出面研究解药。
作为风云人物的丈夫,杜寒秋的名声并不算好,日子也不太好过。
神医谷给他解毒后,他便留在神医谷当护卫,这些年一直没怎么露面,突然出现在客栈倒叫人大吃一惊。
他修为六级,在江湖上已算得上高手,又因年少成名,素来心高气傲。
从院墙摔落的那一刻,他恨不得地上裂开一条缝,立刻钻进去消失在人前。
议论声传到陆见微耳中,她不由看向阿迢。
林从月死前制出的毒还在阿迢体内,暂时无药可解。
对于这样一个医毒大师,陆见微的心理很复杂。
她惋惜林从月的遭遇,敬佩林从月的水平,却又不满她遗留的问题。
这是足以致命的问题。
不过,杜寒秋来这儿干什么?就为了凑个热闹,刷个存在感?
听他的口气,似乎对“汪持节被杀”耿耿于怀。
其余人也百思不得其解,纷纷对他行注目礼,希望他能从地上爬起来解释解释。
杜寒秋:“……”
“若我没记错,汪持节娶妻杜氏。”温著之徐徐开口,一语点醒众人。
汪持节的那位好友呆了呆。
“他确实提过此事,说他妻子娘家有位非常厉害的江湖客,只是来往不密,一直未能见到面。”
众人默默注视狼狈伏地的杜寒秋。
非常厉害?
实在看不出来。
“将杜武师请过来。”陆见微笑眯眯道,“听证会允许不同声音的出现,杜武师有不同意见,咱们也得让他说个痛快。”
燕非藏大步过去,一手拎起杜寒秋,扔到台阶下,砸得后者本就闷痛的胸口更疼了。
“说!”
杜寒秋上次这么狼狈,还是他中毒后当着江湖客的面,披头散发地跑去神医谷求救的时候。
曾经的憋屈和郁愤涌上心头,他冷哼一声。
“说就说!”
从地上爬起,他掸了掸灰尘,转向院中众人,神色颇有几分冷傲。
“汪持节已死,杀人凶手随意编排,诸位就全都信了?”
富商们不敢出声,江湖客们可不怕。
“证据确凿,怎么就是编排,你当我等都是傻子?”
“没错,我们瞧得清清楚楚,就是姓汪的杀人全家,夺人妙法,苦主十年后前来报仇有何不可?”
“杜武师,就算你是杜氏亲戚,也不能如此偏颇吧?”
江湖客讲究的就是一个快意恩仇,有仇必报是他们的行事准则。
汪持节杀人夺宝是因,被人寻仇反杀是果。
如今这因果已经结束,旁人没有置喙的资格。
不过,平芜杀了汪持节,杜氏作为其妻,想要为夫报仇同样能够理解,端看谁武力更高。
这样的事情江湖并不少见。
今天你杀他,明天他杀你,无穷无尽,充斥着刀光剑影和血雨腥风。
江湖客们反驳杜寒秋,大多是因为事不关己,便能站在客观的立场上,也是为了给八方客栈一个面子。
杜寒秋冷哼一声。
“他又如何证明自己就是苦主?他说自己是当年楚家的人就是?他说养蚕法是他家的有什么证据?他说杀人放火的是汪持节你们就真的信了?倘若他只是刚好知晓这件事,找了个借口,装成苦主身份,故意逃脱罪责呢?”
众人默然,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
平芜冷嗤:“你大概不知,我与我娘生得极像,随便找一个楚家村见过我娘的,都会认出我,还有什么问题?”
这种谎言轻易就会被戳破,他没有撒谎的必要。
杜寒秋语塞,他总不能现在就去把楚家村灭了。可族人求他主持公道,他若不能办成,面子往哪搁?
“世上长得像的也不是没有。”
“笑话。”平芜怒笑,“我恰好与当年楚家幸存者长得像,恰好与汪持节有仇,恰好有汪持节留下的文书,这世上所有的恰好都叫我遇上了,你觉得可能吗?诸位觉得可能吗?”
“不可能。”
“哪有这么巧的事?”
“杜武师,你就别犟了,汪持节该死,你何必为他喊冤叫屈?”
杜寒秋倨傲道:“我说了,他只是找个借口杀了汪持节和柴昆,我并没有说他与二者有仇。”
“我与他二人无仇,为何要杀他们?”
“你只是喜好杀人。”
平芜不再反驳,公道自在人心,杜寒秋的狡辩在外人看来实在可笑。
也是,当年把一位神医束缚在后宅的人,能有多大心胸与远见?
卫南山适时开口:“杜武师所言确实有理,不过你方才提出的异议,卫某都已查清。”
“你若查清,方才怎么没说?”杜寒秋明显不信。
“此事涉及官府,因无人提出疑问,我便没有言明。”卫南山是为朝廷办事,自然想维护朝廷的颜面,但眼下已容不得他存这样的私心,“当年官府并非查不出凶手,只是黑风堡势大,又以利益诱之,故成悬案。”
汪持节的杀人手法其实并不严谨,他一个文弱书生,第一次杀人,肯定会留下痕迹。
“我又走访了楚家村,因灭门案太过惨烈,乡亲们记得很清楚。楚家灭门的前一天,楚家人的确救了一个书生,有人去楚家借柴,看过汪持节的脸。也有走亲戚的村民连夜回家,路过楚家院前,看到满身是血的汪持节正在点火,他惊惧害怕,没有及时阻止,但在火燃起后及时知会了乡亲。”
要不然,楚家的火也不会及时被灭。
卫南山没有提及村民姓名,担心日后会被报复。
杜寒秋还是固执己见:“养蚕法呢?怎么证明养蚕法就是楚家的?”
“楚家村以养蚕为生,但蚕丝一直平平。”卫南山说,“为了提升蚕丝品质,赚更多的钱,楚家村合力钻研养蚕之法,其中平芜公子的堂姐最有天赋,她先后尝试不少新奇的养蚕之法,皆有成效,这些方法都依照时间记录在册,供在楚家村的祠堂内。”
杜寒秋:“……”
“这份记录,与汪持节的养蚕法极为相似,只是缺少了最后一环。杜武师莫非要说,是楚家村的人偷了汪家的养蚕之法?”
杜寒秋说不出来。
汪持节是南州、江州两地最大的丝绸商人,养蚕法保管得极为隐秘,楚家村怎么可能偷得到?
其余人不想再听杜寒秋说话。
他们就算没听后面这些证据,也相信当年的真相就是如此。
玄镜司不傻,黑风堡也不蠢。
三天时间,两方势力不可能什么都不查,若当真存在疑点,卫南山和黑家兄弟不可能轻易放过平芜。
在场的人都是人精,有些漏洞玄镜司和黑风堡不提,肯定有他们的深意,他们也不会毫无眼色地去揭穿。
大多数人凑个热闹而已,并非真的要来主持公道。
杜寒秋上来就噼里啪啦质疑一大堆,扯了官府的遮羞布,也让玄镜司脸上无光,还暴露了楚家村残缺但趋近完美的养蚕法。
实在叫人不得不暗骂一句蠢货。
有江湖客胆子大,扬声问:“真相已经大白,黑少堡主,你们还要不要为柴昆报仇?”
黑厚黑重当然想为柴昆报仇,但事已至此,他们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放过平芜。
只是暂时放过而已,他总不能一辈子躲在客栈。
“陆掌柜,我们还有事,先走一步。”黑重抱拳,莽声莽气道。
陆见微笑道:“慢走。”
黑家兄弟离开客栈,还剩玄镜司三人。
江湖客是不待见玄镜使的,但看在陆见微的面子上,还是客客气气地问:“红衣使打算如何?”
“平芜杀害汪持节,是为无辜惨死的亲人报仇,的确情有可原。”卫南山斟酌道,“若是按江湖规矩,他无罪,然朝廷有定律,武者杀害百姓,是为恃强凌弱,若不加以限制,恐助长……”
“助长什么?”有人不满,“搞得好像那些达官贵人不欺压百姓似的,那些人受惩罚了?”
“此等事自有朝廷监管,与案件无关。”卫南山正色道,“不论如何,总得给百姓一个交待。”
江湖客们纷纷看向一众富商,个个眼神犀利,写明“你们要劳什子交待试试”。
富商们:“……”
他们的确同情平芜的遭遇,也理解他报仇的心情,但当日种种血腥深深刻在脑子里,他们不得不担心,若就此放过,以后自己的安全有无保障。
众人沉默难言。
“我不需要什么交待。”三楼忽然传来一道声音,“作为亲历者,我有资格评判吧?如果是我遭遇这种事,我绝对会将对方大卸八块,凌迟弄死,摘脑袋都难消我心头之恨。”
阿耐不由鼓掌:“陈晖,我第一次觉得你说的是人话。”
“哼!”陈晖翻了个白眼,又对卫南山说,“虽然我那天是被吓到了,可今日听了真相,我觉得要是因此定他的罪,未免太不公平。”
“没错!”有武者附和,“若因此定罪,实在不公平!”
朝廷律法与江湖规矩发生冲突,谁也说服不了谁。
卫南山私心不认为平芜有罪,但他是玄镜使,代表的是朝廷的脸面,稍有差池,会对玄镜司造成不好的影响。
他左右为难,急得额角冒汗。
“若我没记错,贵司律例,若双方皆为江湖客,便按江湖规矩处理。”温著之出言,“汪持节与柴昆沆瀣一气,用的是黑风堡所制迷药杀人,算半个江湖人,可以依照江湖规矩判定此案。”
“对啊,若非柴昆与他狼狈为奸,平芜公子告到官府,官府早就还他清白了。”
“确实如此,就按江湖规矩办吧。”
“汪持节该死,平芜公子杀得好!”
卫南山也觉得有道理,便顺坡下驴。
“温公子说得有理,既如此,平芜无罪,只是日后不得再伤害寻常百姓,若有违背,定当按律处置。”
平芜露出笑容:“多谢卫使,多谢诸位仁兄,若非诸位仗义执言,我恐怕一辈子都得背负杀人犯的罪名。还有陆掌柜,若非陆掌柜为我提供一个绝对安全的可以辩白的机会,真相不会这么快大白天下。陆掌柜,请受我一拜。”
他双手平举合拢,深深弯腰作揖。
陆见微:“你我不过做了一笔生意,平芜公子言重了。”
“天下愿与我做这笔生意的,也只有陆掌柜了。”平芜腰身直起,“不知我能不能在这多住几日,杜家视我如仇敌,我不过四级,恐会遭难。”
众人全都看向杜寒秋。
后者冷哼一声:“倒是有自知之明。”
“此事已了,若杜武师执意要为汪持节报仇,便失了道义。”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汪持节因自己曾经的罪过失去性命,因果就已了结,杜武师何必执着于此?”
“姓杜的,别仗着有神医谷撑腰就为所欲为。”
杜寒秋厉目望去,“你是何人?敢不敢报上名来?你既瞧不起神医谷,日后不论中了什么毒,受了什么伤,都别去神医谷求医问药。”
“不去就不去,与其找神医谷,不如找陆掌柜,陆掌柜连严重的内伤都能根治,神医谷却只能用药压制,根本治不好,有什么资格自称神医?”
众人:“……”
兄台,你胆子够大啊。
陆见微目光微深,没想到小小一个听证会,还能混进一个黑子,表面赞扬她,实则是给她拉仇恨。
神医谷地位超然,拥趸极多,若今日这番言论传扬出去,八方客栈势必会遭到多方攻讦。
再传入神医谷耳中,恐怕客栈今后不再安宁。
“神医谷救过无数人的性命,自然称得上神医。”陆见微问道,“我观你手里持剑,是位剑客?”
“当然。”
“你的剑术已臻化境?”
“……没有。”
“那你如何有资格自称剑客?”陆见微不疾不徐,“剑把式不是更贴切?”
“噗。”众人忍俊不禁。
那剑客皱眉:“我用剑,怎么不是剑客?陆掌柜,我方才对你称赞有加,你何故落我面子?”
“医道艰深,我相信任何一个大夫都不敢断言自己能治得了所有病症,但救人无疑是跟阎王掰腕子,阎王算得上神仙,能跟阎王叫板的怎么不能称为神医?”
“你为何顾左右而言他?”
陆见微笑意收敛:“我是在告诉你,有些话想好了再说。本店不欢迎你,请你出去。”
“你——”剑客羞恼甩袖,冷哼着离开客栈。
众人:陆掌柜瞧着温柔和气,实则强硬得很。
“杜武师,现在到你了。”陆见微启动道具力量,七级巅峰的威势瞬间压向杜寒秋。
杜寒秋闷哼一声,强撑着没趴下。
“你这是什么意思?”
“已经听到真相,却还颠倒乾坤,甚至口不择言,故意污蔑于我,我若轻易放了你,日后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你想干什么?!”
陆见微笑道:“阿岳,梁上君跑了,都没人扫马厩了。你教教新来的。”
“知道了!”岳殊脆声应了,看着杜寒秋的眼神充满了兴奋。
杜寒秋背脊猛地一凉,抬脚就要跑。七级道具再次压下,双脚瞬间如入泥潭,怎么也拔不出来。
“阿迢,喂药。”
一颗寻常客塞入杜寒秋嘴里,杜寒秋下意识挣扎,目光触及阿迢平静幽深的眼睛,蓦地愣住。
寒气遽然从脚底窜入头顶。
一不留神,寻常客咽了下去,内力渐渐受到压制。
他却已顾不得药丸,脱口而出:“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她是谁?”阿迢轻声问。
“林从月!”杜寒秋怨愤道,“那个女魔头!你的眼神很像她,你身上有股药味,跟她一模一样!你跟她到底什么关系?”
“吼什么吼?”薛关河站出来挡在阿迢身前,“没看到马厩又脏了吗?还不赶紧去!”
“什么马厩?我是神医谷的护卫,你们敢对我不敬?”
张伯揣着手笑道:“关河,杜武师还没搞清楚状况,你让他醒醒脑。”
“没问题!”薛关河嘿笑着取来麻绳,将人拽到马厩。
杜寒秋死命挣扎,一泡马尿溅上他鞋子和衣摆,他惊愣几息,陡然发出凄厉的叫喊。
“放开我——快放开老子——”
院中旁观者皆不忍直视,心中对陆见微生出更多的敬意。
连神医谷的人都敢绑,可见是真的不怕。
“诸位,听证会已毕,小店要打烊了。”陆见微客气道。
众人会意,忙拱手告辞。
虽然还想留下看热闹,但八方客栈的热闹岂是那么好看的?
他们为了进这个院子,都实实在在花了一百两。
院子很快清空,客栈内只余下伙计和住客,还有一个新来的马厩清理人。
杜寒秋被绑在马厩,与腌臜的秽物为伍,心里直犯恶心,怒气汹汹道:“我是神医谷的人,你们——”
哑穴被点,聒噪的声音立刻消失。
薛关河不顾他惊恐的眼神,拍拍手,关上院门,跟着大家一起进了厅堂。
没注意马厩里的人,眼底划过一丝得逞。
住客们都各自回房,堂中只有陆见微和客栈的伙计。
云蕙已摆上瓜果零嘴,给每个人都沏了茶,茶香溢满整间屋子。
“都累了吧,坐下喝喝茶,歇会儿。”
茶叶不是顶尖,喝起来却也清新爽口。
“云娘子是不是有话要说?”陆见微坐下问。
云蕙颔首,眉宇间露出几丝忧切。
“陆掌柜,方才那位杜武师提的‘林从月’是谁?为什么说阿迢与她很像?”
阿迢之前只与她讲过胡九娘,没提林从月,她从杜寒秋的话里听出不对,就想着问清楚。
“我正巧也要说这件事。”陆见微目光柔和,“阿迢,我一直没问你以前经历的事,是觉得没有必要戳开你的痛处,但既然说到林从月,你能告诉我,你对她有几分了解?”
阿迢摇头:“不是痛处。”
“好,那你仔细说说。”陆见微正色道,“杜寒秋作为曾经最亲近林从月的人,或许我们可以从他身上得到关于解毒的线索。”
“对对对。”云蕙连忙点头,“阿迢,你身上的毒还没解。”
虽然每月都有解药压制,可毒素长留身体,总归会影响寿数。
云蕙因此经常辗转难眠。
“胡九娘捡到我后,除了带我钻研医毒,还教我如何说话做事,包括走路的姿态、平时的眼神,都要做到她的要求。”
“有病吧!”薛关河皱眉,“她是真的有病!”
云蕙眼眶蓦地红了,强忍着心疼,继续听她说。
“我照着她说的做,后来有一天,她终于满意,给了我几本医书和手札,我不知道医书是谁的,也不知道手札是谁写的,她也从未告诉过我。她说,我必须要在规定的期限内学会这些医术,否则拿不到解药,只能等死。”
众人闻言,都揪心难忍。
那么小的姑娘,整天面对一个疯狂的女人,还能习得一手好医术,着实不容易。
“我学会之后,有一次救了人,她很高兴,又送我一些医书,还是要求我在规定时间内学会。后来她又带我到各个地方寻找药材和毒物,跟我说,当年她和她的朋友也是亲自尝试药性和毒性的。”
陆见微颔首:“胡九娘出于某种心理,想把你变成第二个林从月,但内心还是嫉妒你的天赋,就像她嫉妒林从月的天赋一样。”
是个很矛盾的人。
阿迢点点头:“她从未提过林从月的名字,但我知道,我学的医术都不是她的,而是另一个人的。她常说,我离那个人还远得很。”
“你才多大?她自己都没学成,凭什么要求你?”薛关河气得脸都涨红了。
“不是因为我学不会,”阿迢说,“是因为她拿到的林从月的医书手札,只有一半。”
岳殊瞬间会意:“你是说,林从月另一半医书手札有可能在杜寒秋手里?”
“我不清楚。”
“但是你身体里的毒,林从月死前也未能彻底解开。”陆见微给她打预防针,“就算找到另一半,也不一定能解开此毒。”
阿迢眨了下眼,似乎是在想该如何措辞。
“没关系,你想说什么就说。”
阿迢语气平静道:“我没见过林从月,但很佩服她的医术。我研读过她的医书和手札,以她的水平,并不一定解不了毒。”
“什么意思?”薛关河不解,“她如果能解,为何只留下那份只能每月压制毒性的药方?”
陆见微沉吟:“当年到底发生什么,林从月是否真的被围攻至死,我们并不清楚。当务之急,是拿到另一半医书手札。”
“掌柜的,可以用那个药!”薛关河兴奋道,“保证问什么他说什么。”
陆见微笑道:“明日再问,先让他住一晚马厩。”
“也对,先瓦解他的意志。”
到了中午吃饭,伙计与住客同食。两张八仙桌拼在一起,合成一条长桌。
陈晖还想与蓝铃坐一起,蓝铃却偏要亲近陆见微,贴着后者坐在上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