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夫妻老来伴,两人从前也是恩爱过的,她哪里受的住裴俭这般。

  一面给裴俭顺气,一面止不住啜泣道:“你成日里劳心劳力图什么!年纪一大把了,还不肯歇着!”说着说着,哽咽难言:“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叫我怎么办!”

  虽是埋怨,可裴俭心里到底是熨帖的,他笑了笑:“莫怕,待我、咳咳、将国事稍稍理顺些,我也能多、咳、多陪陪你。”

  只这么一句话,他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喉咙痒得厉害,身子也渐渐发沉。

  裴俭心知是登基大典累着了,歇了好一会儿都没缓过来。

  可即使如此,裴俭拍拍大太太的手,坚持道:“你放心,我就算要死,也得熬到慎哥儿把南方整饬完毕,回返京都继位为止。”

  一提起死字,大太太悲从中来。可听见裴慎的名字,她又擦擦眼泪,忍不住埋怨道:“你白日里把慎哥儿给册了皇太子,珲哥儿去哪里就藩却没个说法!”

  裴俭嗓子眼痒得厉害,强忍着咳意:“去哪里都好,慎哥儿总不会亏待珲哥儿的。”

  大太太面色一变,埋怨道:“都是你教的!慎哥儿脾气那般大,如今连我这个做母亲的都不放在眼里,我真怕有一日,他们兄弟闹起来。”

  大太太又止不住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我还想着叫你下一道旨意,若珲哥儿犯了错,也好保住珲哥儿的性命。”

  裴俭一时无奈,他知道老妻更偏疼幼子,想着长子承了爵位,幼子却只能得些田庄金银,便也任由妻子偏心珲哥儿,却没料到她竟有此担心。

  “你放心,慎哥儿待珲哥儿自有兄弟之谊,必不会倪墙。”裴俭咳得厉害,面色涨红,惹得大太太情急之下,连忙为他抚背顺气。

  见他病成这样,大太太也不好再提珲哥儿的事,将他扶起,替他更衣。

  头戴冕冠,素纱中单,红罗蔽膝,外罩衮玄衣纁裳,皂靴玉带。

  裴俭清瘦,衣裳穿在身上难免有些空荡,惹来大太太又伤心一场。

  她正欲搀扶着裴俭去赴宴,却忽见内宦匆匆来报,只说锦衣卫指挥使萧义请见陛下。

  裴俭神色微微一沉,萧义是知道他稍后有大宴要赴的,这会儿匆匆来报,必定有要事。

  “去,叫他进来。”说罢,裴俭瞥了眼大太太。

  大太太本也不耐烦听这些朝堂破事,干脆避去了偏殿。

  裴俭屏退了左右,这才宣来萧义,谁知萧义一见裴俭消瘦的样子,竟犹豫片刻。

  裴俭虽年迈病重,脑子却还清醒,知道他这般犹豫,是担心自己身体承受不住。

  可见萧义要禀报的,是个坏消息。

  裴俭叹息道:“说罢。”

  萧义咬牙,即刻双膝跪地:“陛下重病,臣本不该以此事搅扰陛下。只是事关重大,臣不敢擅专,只能从速禀报。还请陛下听了,莫要置气,以免中了奸佞小人之计。”

  裴俭听了,只管深呼吸一口气道:“你尽管说来。”

  萧义这才禀报起来:“陛下,今日宫中忽有谣言,说《财货疏》乃陛下及其幕僚所拟,前朝之所以有如此之多的言官弹劾陛下和殿下,惹来前朝炀帝生疑,也都是陛下指使的。”

  “此外,炀帝本欲将陛下和殿下均高升一级,借着入京谢恩的机会就此释了兵权或是干脆办一场鸿门宴将陛下斩杀当场,是陛下令人日夜进谗言,方叫炀帝将陛下及殿下押解进京,这才给了陛下造反的机会。”

  “传谣的小太监说,陛下……”萧义顿了顿,到底诚恳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裴俭神色茫然了一瞬,紧接着,他喉咙疼得宛如刀割一般,呼吸间隐有甜腥之意。还未等萧义说完,裴俭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萧义大惊失色,仓皇起身要奔出去喊太医。

  裴俭坐在龙椅上,深呼吸数次,强压下口中血腥气,狰狞着面目道:“去查——去查谁传得谣言!!”

  萧义悚然,跪地道:“臣已令人将传谣者逮捕入诏狱,再欲细细查验。”

  裴俭到底老辣,胸膛震颤数次,竭力冷静道:“谣言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登基大典结束后来,可见是有亲近之人知我秉性,要我被气得病重。想来必有人在这几日作乱。“

  裴俭深呼吸一口气,压下喉中血气:“你去,调了亲军,隐入乾清宫,对外便说我重病在身,叫慎哥儿带上太子亲卫去主持大宴。”

  一提裴慎,萧义犹豫片刻道:“陛下,那两个说嘴的小太监又传谣,说那些脏事儿都是殿下指使的。”

  裴俭再难以忍耐,他面部抽搐涨红,分明是怒急攻心,只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道:“你去遣人,将珲哥儿带来我这里。”

  萧义毛骨悚然,后脊背一片白毛汗。他咬咬牙,这才告退离去。

  今日宴会有二,一为大宴,皇帝在西苑宴文武百官。二为宫中内宴,属于皇室家宴。

  西苑明德殿内,灯火通明,九月鸡冠花正红,每张案桌上都有金葵花杯,看盘有簇盘糖缠、水果有龙眼蜜橘、糕点有吃糕、带骨鲍螺,菜肴有什锦海味杂脍、花头鸳鸯饭、冰鸭……林林总总,俱是珍品。

  眼看着更鼓声响,皇帝却还未出现,文武百官已是议论纷纷。

  裴慎心知父亲那里必是出事了。

  他冷眼扫过百官——

  从最前方的数位阁老到六部尚书,乃至于几位总督,有的面不改色,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有的神色端凝,双眉紧锁,有的还与周围人谈笑风生,状似云淡风轻。

  这还是殿内,因着是大宴,殿外还有许多低品级官僚没资格入殿,还不知喧哗成什么样呢。

  裴慎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回头看了眼潮生。

  潮生在裴慎身后置了一张小案,他今日要端着些,便夹了块稍小的冰鸭。但大抵气氛是会感染人的,潮生渐觉怪异,搁下冰鸭不说话。

  裴慎见他虽诧异,但举止并未失措,神色也未显仓惶,心中到底是满意的,便回过头去,慢条斯理地取了一块甘露饼吃了。

  一会儿恐有事,且先垫垫肚子。

  果不其然,伴随着裴俭还未到,萧义也不知去哪儿了,文武百官喧哗声渐鼎沸起来。

  李谦李阁老到底耐不住,起身道:“已是亥时,陛下未至,可否请殿下随老臣同去乾清宫?”

  裴慎知道乾清宫一定是出事了。他不是不急,只是心知肚明父亲病重,活不了多久了,就算要动手也不必赶在这时候。

  也就是说,今日重点必定在他和潮生身上。

  此时此刻,他带着潮生远离父亲、远离沈澜,对他们而言才是最好的。

  “许是在路上耽搁了。”裴慎温雅道,“李阁老且稍待一二。”

  李谦蹙眉,正要再开口,却忽听得最外头遥遥有喧哗之声,惊得殿中文武百官齐齐往外头望去,有的问“这是怎么了?”,脾气爆的即刻骂道:“什么鸟厮!殿中也敢喧哗!”

  此时殿中灯火通明,煌煌如白日。可外头距殿越远的地方越是漆黑,唯有疏疏月光,落于水磨方砖上,映出朦胧黯淡的人影。

  那喧哗声越来越近。原来是数百披甲亲军手持长枪钢刀涌入殿前。

  铠甲摩擦声、数百人的脚步声,叫文武百官胆寒异常。远在最外头的低品级小官距离这些甲士最近,忍不住尖声叫嚷起来——

  “你们是谁?”

  “披甲闯入宫中做甚!”

  “今日夜宴,尔等——”话未出口,已被甲士一刀毙命,红的白的洒了一地。

  周遭官吏有的尖声叫嚷着四散奔逃,有的被唬得两股战战、面无人色,瘫在地上彻底呆住了。

  紧接着,殿内殿外,四面八方,又涌出了好些个身形健硕、手持长刀却作宦官打扮的阉人,见人就劈砍。

  此时此刻,萧义终于来了

  他带来的锦衣卫见状,大喝着要阻止,谁知却被身侧同袍反手捅了一刀,于是为了自保,有的避开,有的见人靠近就杀。

  “快跑——”

  “别杀我别杀我!”

  “贼子尔敢!”

  翻倒的桌椅,倾覆的茶点,亲军甲士、阉宦,锦衣卫、逃窜的文武百官,彻底乱成一团。

  裴慎神色发沉,目光凶戾森冷,只一把辖住潮生,防止他走丢,此时钱宁等武将也纷纷团聚到了裴慎身侧。

  裴慎厉声道:“陈松墨何在!”说罢,殿内又奔涌出数百甲士,衣着打扮与第一批甲士一般无二,俱是红袄铜盔,只在手臂上系了一条细白绢。原来是陈松墨统率的太子亲卫。

  “大人!”钱宁等人到底跟着裴慎南征北战,辗转多地,见此情况便知道今夜宫中不止有一股势力作乱,才会导致如此乱象。

  裴慎心知肚明,必不能让身侧亲军分散开来,否则局势不明,混乱黑暗之下,哪里还分的清楚。

  “叫众人大喊,放下兵刃、蹲地抱头的不杀!”裴慎道。

  陈松墨领了命,只率军大喊——

  “放下兵刃、蹲地抱头的不杀!”

  此时此刻,根本不知道谁可以信任,谁不能信任。可所有人都知道,裴慎是可信的。

  因为他爹眼看着就要死了,他已被册立太子,根本没必要造反。

  即刻就有离得近的官吏高呼着“别杀我别杀我——”说罢,慌慌张张的就要往太子亲卫这边跑。

  裴慎冷眼看着,马上就有个知机的太子亲卫长.枪一捅,温热的鲜血迸溅开来,那小官抽搐了两下,倒在地上,死了。

  杀人的亲卫厉声高喊道:“放下兵刃,蹲地抱头地不杀!敢有靠近者,格杀勿论!”

  前车之鉴横在眼前,便有聪明人一面拼了命往太子亲军这边靠拢,一面又取下腰间丝绦、革带,双手高举,喊着“莫要杀我!可拿丝绦困住我手!”

  就这样颤颤巍巍的靠近,离长枪近了,便哆哆嗦嗦地蹲下来,高举双手,任由亲卫拿着腰带丝绦捆上,再起身跟着亲卫蹲去墙角。

  一个成功了,极快就有人效仿,别管是文武百官、阉宦、锦衣卫、甲士,只要还没死的,并且不是心怀鬼胎的,拼了命往太子亲卫这边跑,再扔了兵刃,自取腰带,困缚双手,蹲去墙角。

  很快,场上的局势便分明起来。

  以齐国公为首的几个前朝旧臣,十余名甲士以及装作阉宦混入宫中的亲卫围拢在他们身侧。

  赵光泰为首的两个裴俭旧部,身侧有大半甲士,大批锦衣卫。

  还有两个文官、一个武将,俱是湖广、浙江、福建等南方户籍,甲士偏多。

  见此情此景,萧义怒急攻心,大声斥骂道:“赵光泰!陛下待你恩重如山!你怎敢逼宫!”

  赵光泰浑然不惧,大声骂道:“我待陛下忠心耿耿,不过是裴慎此人狼子野心,谋害亲父,我意欲清君侧罢了!”

  裴慎懒得理他,只管冷冷望向身侧裴珲。

  裴珲整个人都开始哆嗦起来,齐国公是他岳父,赵光泰是妾室序娘的亲父,算来算去,都是他姻亲。

  裴珲扯着裴慎的袖子疾呼道:“大哥不是我!我不知道!真的不是我!”语无伦次,涕泪交加。

  实则裴慎心知肚明,裴珲多半与此无关。

  今日之事,无非是前朝旧臣们为了替前朝炀帝报仇,再不然就是见当年同僚裴俭,今日登基为帝,心中不平,只觉自己也能尝尝做皇帝的滋味,野心日渐滋长。干脆以谣言激怒裴俭致使其重病,再砍杀了裴慎、裴珲,好自己来做皇帝。

  至于赵光泰等人,多半是因着裴慎拒了其女为妾才引来这场祸事。要知道,裴慎最开始的班底是裴俭为其准备的,多半是他自己手下人的子侄兄弟。此后裴慎年岁渐长,有了自己笼络来的势力班底,可这些人依旧在为裴慎效力。

  故而即使裴慎拒了旧部姻亲,可绝大部分裴俭班底是愿意裴慎上位的,因为他们的子侄兄弟也在为裴慎效力。

  可赵光泰等人不同,他们既没有子侄在裴慎身侧,又没有与裴慎结为姻亲,将来裴慎上位后,必要清扫掉这些人为自己的其他班底腾位子。

  眼看着大业刚成,裴俭就要死了,自己的政治生命极快就要终结,赵光泰等人哪里还耐得住,拼了命想拱裴珲上位。

  还有那些个南方士商背后的保护者,全是因为裴慎在南方丈量田亩、清查人口、重定商税惹出来的。

  三股势力牵扯在一块儿,才造就了今日乱局。

  此时此刻,局势彻底分明,所有潜藏在暗流之下的人通通露出了水面,裴慎狞笑一声:“放箭——”

  说罢,数百亲卫甲士齐齐自身后引弓搭箭。

  “放——”

  裴慎一声令下,箭雨如潮。

  对方自然也有箭矢,双方数轮箭雨齐射地上已堆出了几十具尸体。

  裴慎一刀将惊慌失措的裴珲劈晕,又留出一队护卫保护潮生,这才拔刀,厉声道:“众将士听令!随我杀——”

  “杀了裴慎狗贼——”赵光泰大吼道。

  齐国公率人大喊道:“杀——”

  数股洪流对撞在了一起,雪亮的刀锋混杂着血肉,满地红的白的,一声声的喊杀、呼救、嘶吼,到处都是断臂残肢,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萦绕在鼻尖。

  这场战役,直至月色渐隐,天际露出鱼肚白方才结束,裴慎满身是血,看了看地上数百具尸体,冷冷甩下手中卷刃的钢刀,回头望向潮生。

  潮生僵立在裴慎身侧,死死咬着牙,攥着拳头,面色发白,指尖冰凉,却一言不发。

  裴慎赞许地笑了笑:“不错,有胆气。”说罢,又道:“我要去见父皇,你得先回端本宫去,告诉你娘,大宴结束了,没什么事。”

  潮生深呼吸一口气,秋末寒凉的空气呛得他一咳嗽:“好。”

  作者有话说:

  1. 登基大典的流程是百度的,百度到了知乎。

  2. 裴慎和裴俭的登基大典服饰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第114章

  裴慎叫陈松墨带人护送潮生回返端本宫, 又唤醒了裴珲。

  裴珲整个人都在哆嗦, 回忆着醒来时尸山血海的画面,双腿发软, 几乎走不动道。

  见他这般, 裴慎干脆使人带着腰舆,将他抬入乾清宫。

  一入乾清宫,越过重重甲士, 掀帘入内, 便见室内药香缭绕, 七八个太医在外间低声细语,神色焦躁, 大太太坐在玫瑰椅上,神色呆滞。

  裴慎心中发沉, 他满身是血地进来, 惊得殿中宫女宦官们面色发白。

  大太太回过神来,更是被唬了一跳, 惊得一把攥住裴慎袖子,连声道:“怎得这么多血?可是外头出事了?有没有受伤?!”

  裴慎心头稍暖,正要回答无事,却见大太太见了后面腰舆上的裴珲,只管扑上去,急得团团转:“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怎得脸色白成那样?”说罢,又一叠声的喊来太医。

  裴慎低头看了看满身带血的自己,又往望了望衣着整齐, 只是面色仓皇发白的裴珲, 忍不住自嘲一笑。

  大太太里里外外, 拉着裴珲转了一圈,见他无事,心才安下来,眼眶发涩,又忍不住拿帕子捂着脸,啜泣道:“珲哥儿,你爹呕血了,太医正施针开方。”说罢,她的泪水止不住滑落下来。

  裴珲面色发白,强撑着打腰舆上下来:“我去看看爹。”

  大太太应了一声,使唤了宫人去搀扶裴珲,刚要往里间行去,转头却见裴慎径自掀了帘子往里去。

  “慎哥儿,你一身血气,莫要冲撞……”大太太尚未说完,裴慎已步入内间。

  太医正全神贯注为裴俭施针,便是听见了身后脚步声,也浑然不理。

  “吴院正,如何了?”待太医施针结束,裴慎方才开口问道。

  吴院正转过身来,见裴慎满身是血,干涸的血迹粘在他身上、脸上、就连鬓发上都是一股血味儿,难免被唬得心惊胆战。

  所幸他见惯了鲜血,神色镇定道:“再过上一时片刻,陛下便要醒了。”说罢,他拈须叹息:“殿下,陛下已是油尽灯枯,若不能将养身子,再劳累下去,或是怒急攻心一次,只怕就要……”

  裴慎心下越发沉重,只低声道:”辛苦吴院正了。”说罢,摆摆手,令吴院正告退。

  裴慎接过宫人递来的棉帕,随意擦了擦脸,只将面上、鬓上血迹消了些。

  他刚一擦完,就见母亲和裴珲一同入内。

  此时裴俭恰悠悠醒来,他身躯沉重的厉害,呕血后越发的苍老了,那个谣言死死打在了裴俭七寸上,令他几乎要被内心的煎熬逼死。

  “父皇。”裴慎上前一步,轻声唤道。又取来引枕,叫裴俭靠着。

  裴俭胸口发闷,呼吸沉钝,他撩开眼皮看了眼衣裳带血的长子,又见满眼是泪的妻子,还有慌慌张张的幼子,叹息道:“外头、咳咳、如何了?”

  裴慎为他抚了抚背:“都处理好了。”

  这么一句话,叫裴珲忍不住作呕起来。他醒来便见到铺天盖地的尸体和血腥气,长在锦绣堆里的公子哥哪里受得了。

  见裴珲吐了,大太太一叠声的唤人去喊太医、备香茶棉帕。

  裴俭见了,心中越发沉痛,只用目光望着裴慎。

  裴慎七岁便离开家,父亲待他虽严苛,可多有望子成龙之意。尤其是裴慎自己做了父亲后,待裴俭更是多了几分敬爱,见此,竟有几分不忍之色。

  可再不忍,他到底点了点头:“外头作乱的是三股势力,前朝旧臣要杀尽裴氏、父亲旧部想让珲哥儿上位、还有南方士族想杀我。”

  裴俭的神色一下子黯淡下来,像是平白无故的老了好几岁,浑身的精气神都被抽干了,他望着幼子,招手道:“珲哥儿,你过来。”

  裴珲几乎要崩溃了,他颤巍巍地走过去,扑倒在床榻边,号啕大哭:“爹!我不是!不是我干的!跟我没关系!我没、没想跟大哥抢——爹!你信我啊!”

  他一辈子长在锦绣堆里,打小被母亲宠爱到大,从未哭得那么惨烈。

  大太太只觉自己的心都要被挖了,她连忙拍拍裴珲的脊背,哄道:“不怕,娘在这儿呢!不叫你爹罚你。”说罢,又忍不住埋怨道:“珲哥儿有什么错!不都是外头的人拿他做笺子,你可不能怪罪他!”

  裴俭粗粝苍老的大掌抚摸着裴珲的脑袋,像是小时候那样,他抱着裴珲,教他读书习字。

  可如今长大了,谁也回不到幼年时了。

  裴俭心中哀恸至极,眼眶发红,却一字一顿道:“传我旨意,将裴珲贬为庶民。”

  裴珲跪地磕头,连声哭嚎道:“爹我错了,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大太太惨叫一声,顿时扑上去,又哭又骂:“你怎得这般心狠!外头人造反与珲哥儿有什么关系!你怎么能这般!”

  裴俭心中难道不痛吗?可他今日若不动手,自有长子裴慎来动手,届时何止是被废弃封号,贬为庶民。

  况且若谋逆只要宣称自己不知情就能逃脱惩罚,岂不是开了个坏头,届时后世还不知要起什么纷争。

  裴俭狠下心来:“珲哥儿,你得了魏国公府的金银田产,即刻带着妙娘与你的子嗣出宫去。自此以后,一辈子都不得入宫来,也不许出京离去。”

  裴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太太只觉心如刀绞:“你怎得这般对我儿,他做错了什么!他做错了什么!”

  眼看着裴俭铁石心肠,大太太又忍不住转头去看裴慎:“慎哥儿你说句话呀!珲哥儿是你弟弟!你说句话啊!”

  到底是同胞兄弟,便是两人不甚相熟,可裴慎待裴珲也是有几分感情的,闻言便低声安抚道:“母亲勿忧,出宫以后金银田产一应俱全,必不会亏待了二弟,也无人敢欺凌他。”

  裴俭心中巨石终于放下了,只要裴慎肯照料弟弟,裴珲这样的性子远离了宫廷与政治,日子反倒能安生过。

  他做了决定,心中一口气松下来,身子便轻了些,飘飘的,像是要飘荡在天上。

  不是死,不能死,还有一件事要问清楚。

  裴俭强撑着病体,屏退左右,又道:“珲哥儿,带着你母亲出去。”裴珲涕泪交加,却不敢违逆父亲,扯着母亲的袖子要走,可大太太这会儿心中悲痛至极,待裴俭又有几分恨意,哪里肯走。

  “我不走!”大太太倔强道。

  裴俭喘着粗气,看着裴慎,裴慎便躬身道:“还请母亲先出去一会儿,父亲……”

  “你闭嘴!”大太太怒极,斥骂道:“你这个做哥哥的,不管不顾弟弟死活,这般不孝不悌之人,也配做太子!”

  裴慎面色发沉,盯着大太太,他想问,母亲,珲哥儿是你孩子,我不是吗?可裴慎到底没有问,他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裴俭被气得面色发青,他好不容易顺过气来,只管高呼道:“萧义——”

  萧义即刻掀帘入内,请了两个宫人,直将大太太拽了出去。

  四下无人,室内再度静下来,裴俭喘着粗气道:“你跪下。”

  裴慎微愣,沉默着跪在父亲床前。

  这是他最为满意的长子,不论是为人处世,还是襟怀品行,都是他此生最得意的孩子。

  裴俭喘得厉害,却强忍着喉中痒意,一字一句地重复了萧义禀报上来的谣言内容:“我问你,《财货疏》可是你炮制的?是不是你指使言官弹劾我和你自己?是不是你出主意给炀帝身侧近臣,将你我二人押解进京?”

  裴慎眉心一跳,他看着裴俭,对方消瘦地几乎只剩下骨头了,眼窝深陷、病骨支离。

  这样的父亲,若再动怒一次,只怕就……裴慎面不改色道:“这谣言多半是赵光泰炮制的,毫无证据,倒因为果,强行构陷我。”

  的确没有证据,的确是赵光泰倒因为果,在齐国公所传谣言的基础上,误打误撞推断出来的。

  可裴俭知道,他的长子自小喜怒不形于色,心思深,城府重,他是真的有能力做出此等事来的。

  裴俭的胸膛起起伏伏,他涨红了脸,独独一双眼睛,迅疾如雷电,锋利可穿透人心。

  “慎哥儿,我要死了,你老实说,别让我带着遗憾走。”裴俭的胸口喘得如同一个破风箱,呼哧呼哧,听得裴慎鼻尖发酸。

  明知道父亲在以感情和死亡做要挟,裴慎沉默了许久许久,到底开了口:“父亲可还记得,我的字是怎么来的吗?”

  果然如此,裴俭闭上眼,心如刀绞,肝肠寸断。

  “是前朝肃帝于我考中进士时所赐。”裴慎静静道:“守恂,恂者,一曰诚,二曰惧,三曰恭。诚与惧都与我的名字慎不甚相符,唯一相近的便只有第三个意思,恭。”

  说罢,裴慎讽刺道:“裴慎,字守恂,恪守本分,恭顺谨慎。”

  自那一日起,庡?裴慎便知道,裴家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当狗,直到有一天被主子怀疑是恶犬,就此宰杀。第二条路就是造反。

  “你怎么敢?!”裴俭心中剧痛,他或许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听裴慎隐晦承认了,裴俭心中照旧生疼。

  “忘恩负义!你陷裴家于忘恩负义!”裴俭一口气憋在心里,脸色潮红,他摩挲着枕下早已誊写好的两份诏书,痛苦至极。

  他最为满意的长子,怎会是这般不忠不义,背弃君父的畜牲!

  “你母亲说得对,你不配做太子,不配做太子。”裴俭闭了闭眼,只将其中一份诏书甩出来。

  摊开的诏书,上头赫然写着废裴慎,册裴珲为太子。

  裴慎知道就算册立了裴珲做太子,那又如何,最后登基的依旧是他,因为裴珲根本没那个本事。

  可即使如此,裴慎心中依旧怆然至极,只是面上笑了笑:“父亲,自肃帝而起,裴家日渐为陛下所疑。可裴氏一族,上至祖母,下至幼儿,连同你在内,共计一百二十七口人。”

  “我若不反,你让我怎么坐看祖母、父亲、母亲、兄弟去死?”

  他一字一句地说出这番话,叫裴俭心中痛煞,只哆嗦着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呢?强要裴慎尽忠,让他放弃父母兄弟,冷眼坐看全家去死?还是要他壮志未酬,英年早逝?

  裴慎沉默叩首,许久许久以后,裴俭握着这卷早早写好的旨意,吭哧吭哧的喘着气:“去、咳咳、去烧了。”

  裴慎微愣,静默地起身,将那卷诏书扔进炭盆里,焚烧殆尽。

  火苗舔舐着诏书,裴俭看着那诏书一点点成了灰烬,心也渐渐静下来。

  待那诏书彻底燃尽,裴俭自枕下摸索出另一份诏书,艰难的递给裴慎。

  裴慎展开诏书一看,是废裴珲藩王位,贬为庶人的旨意。

  裴慎跪坐在他榻前,任由他粗粝的手掌抚了抚自己的额头,终究忍不住问道:“父亲为何改了主意?”

  裴俭很艰难、很艰难地笑了笑:“珲哥儿性子软弱,志大才疏,决计担不起来的。”

  “我已对不住旧主,焉能再对不起天下万民?”

  裴俭说完,两行浊泪潸然而下。

  他摆摆手:“去将你母亲和弟弟唤进来。”

  裴慎也不知怎的,忽觉心中哀恸,他回首望去,见父亲躺在床上,枯瘦得厉害,只剩下胸口微微起伏。

  裴慎眼眶发涩,起身将母亲和裴珲一同唤进来,还有匆匆赶来的老祖宗。

  裴俭的耳畔是母亲的啜泣、妻子的痛哭,是幼子的哭嚎,是长子沉默的呼吸声,可是裴俭都听不到了。

  九月十六日,卯时三刻,建宁帝裴俭薨。

  沈澜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她牵着潮生的手,匆匆赶来乾清宫。

  裴俭已死,裴慎作为太子,是铁板钉钉的新帝,自然无人敢拦着沈澜。

  沈澜匆匆入内,只见周围人哭成一片。

  裴慎跪在地上,静静地望着朦胧天光下,榻上没了呼吸的父亲。

  皇帝大行,周围所有人都在哭,裴慎似乎并不悲伤,因为他不曾落泪。

  可渐渐的,看着再也没有了呼吸的父亲,一种切骨的疼痛翻涌上来。

  钝钝的,好似软刀子割肉,模模糊糊地疼。

  裴慎忽然想到,我没有父亲了。

  沈澜轻轻走到裴慎身侧,半跪在地上,任由裴慎将她抱紧,把头埋在她颈侧。

  我没有父亲了,沈澜,我没有父亲了。

  温热的泪珠一滴一滴落在沈澜颈侧。

  裴慎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只是想,母亲是珲哥儿的,不是我的。现在,父亲也离开了。

  “我只有你了。”

  很轻很轻的声音,却好似万均重锤击打在沈澜的心上。

  沈澜霎时泪眼朦胧,别离父母的痛苦,她又何尝没有呢?自此以后,她与裴慎,都成了孤身一人的旅客。

  同病相怜,令沈澜怜悯裴慎,也怜悯自己。

  在一片哀泣声中,沈澜任由裴慎拥抱着自己,允诺道:“我在呢。”

  在朗朗天光里,沈澜伸手,回抱住了裴慎。

第115章 后续

  裴俭身死,其陵寝尚未修好,加上他并不喜铺张浪费,便顺着他的意,只管葬入裴氏祖坟。

  皇帝大行,闻丧、大敛、上尊谥、虞礼……忙忙碌碌数日,其间劳心劳力之事,不胜列举。加上朝局动荡,裴慎几乎是日日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

  建宁帝亡故一月,新帝登基,改元永兴。

  忙碌的登基大典终于结束,裴慎一身衮服还没换,正欲去干清宫寻沈澜,谁知恰逢宫人来报,只说太后相召。

  裴慎蹙眉,到底还是去了仁寿宫。一过长信门,入得宫内,但见母亲正坐在玫瑰椅上,抚着黄花梨高几上的一个牛皮铜钉拨浪鼓。

  裴慎面不改色地拱手作揖,大太太却拿着帕子擦擦眼泪,起身笑道:“慎哥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