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慢吞吞的哦了一声, 心知裴慎是绝不会允许她在外头住的, 况且天下刚定,她也不放心自己和潮生在人生地不熟的京都住客店,便也不跟裴慎拗着。

  届时住个国公府的客房便是了。

  有了新的目标后,沈澜精神尚足,抽调了部分单身下属跟着她去京都,又收拾了些许行礼,便随着裴慎坐上了去往京都的官船。

  自湖广转道南京,紧接着自龙潭、瓜洲、邗沟等北上京都。

  潮生从未坐过大的船,走过这么远的路,每日一大早便匆匆洗漱完,立在甲板上巴巴的望出去——

  看前方江天一色,两岸青山如黛。白日里千帆竞渡,夜间百舸争流。又或是被裴慎抱在怀里,听他讲各地风土人情。

  “扬州以盐闻名。盐铁之利乃朝廷课税重中之重。正盐、余盐、所盐等等,乱象纷纷。实则正盐乃朝廷……”

  “徐州以车骠之利闻名天下。此地为交通要道,自广东、浙江、福建、江西等地北上,最后多半都汇聚徐州。”

  “武清县号称京东第一镇,年年漕船往来俱要在此地停泊,扼住此地便等于卡住了漕运要道。”

  ……

  待到沈澜与裴慎到达京都时,潮生已经颇为熟悉裴慎了。虽不肯喊爹,可面色好看多了,当着沈澜的面,也肯让裴慎牵着或是抱一抱了。

  “到了。”裴慎勒停了马匹,将沈澜自马车内抱下来。

  沈澜牵着潮生的手,再度站在魏国公府门前。她在这座府中的回忆并不美好,如今故地重游,难免神色复杂。

  北方绵延了数年的战火自然波及了国公府,导致有一小部分府邸被战火损毁。可当年的大顺皇帝将魏国公府赐给了旁的臣子,此人自然修缮过国公府,以至于魏国公府依旧富丽堂皇。

  潮生抬头,仰望了一下高高的三道门楼、金漆朱门、铜钉锡环……

  “好高啊。”潮生不免惊叹道。

  裴慎已是六七年未归家了,再度回来,心情自然不错,便笑道:“来日带你去登正阳门,那里比这还高。”

  潮生惊呼一声,点了点头。

  裴慎笑着,便将他抱起来,牵着沈澜的手,将她带入了这座府邸。

  过影壁、前厅、中堂,沿着抄手游廊而入,所见俱是层台累榭、重楼飞阁,入目皆是琪花瑶草、苍松翠柏。

  入得南山堂内,但见老祖宗、叔伯婶婶、堂兄弟姊妹俱在。

  裴俭尚未登基,自然不会将妻儿老小接入皇宫,便将诸人暂且安置在魏国公府,只待登基册封之后再行移宫之事。他自己则昼夜忙于公务、埋首案牍,连儿子回京的接风宴都来不及参加。

  一见裴慎抱着孩子,牵着一名女子的手进来,堂中众人皆愕然。

  那女子梳着挑心宝髻,插了一支白玉兰簪,上身白绫袖衫,下边挑边天青潞绸罗裙,腰上梅花丝绦系着白玉环,绿鬓朱颜、雪腮粉面,身姿亭亭玉立,气度清华自若。

  这里不论是丫鬟婆子,还是府中男女主子,俱有许多人都见过沈澜,知道她是当年的丫鬟沁芳,难免面面相觑,均不知该说什么。

  老祖宗虽认出来了,只是年岁大了,也不愿当着众人的面发作。加之她自知管不了裴慎,只管叫他老子娘烦恼去。

  思及此处,老祖宗只管亲亲热热招呼道:“可是潮生来了?”

  潮生便是见了陌生人也有三分笑,等闲不和人红脸。加之他那么小的年纪就知道要带着礼物去拜访邻里好笼络旁人,如今见了这么多陌生人也不胆怯。

  他跳下裴慎的怀抱,一溜烟儿跑到老祖宗跟前,任由她粗糙的双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笑嘻嘻道:“我叫潮生。”

  老祖宗年岁大了,最喜欢小孩子,笑眯了眼睛,一叠声吩咐丫鬟取了个纯金长命锁来,非要给潮生戴上。

  潮生下意识看了看沈澜,见她没阻止,这才任由丫鬟给他佩上,还嘴甜道:“谢谢老祖宗。”

  老祖宗即刻笑起来,点了点潮生的鼻尖。

  大太太虽不喜欢沈澜,觉得她狐媚,可见潮生这般活泼,便也欢喜道:“快过来,且叫我看看。”

  潮生不认识她,仰着头问道:“是大太太吗?”

  “是是。”到底是自家孙儿,大太太便是偏心了些,哪里有不喜欢的,只管搂过来,一面说他在外头吃苦了,一面又叫人送衣裳玩具来。

  潮生不缺这些,却也接受了大太太的好意,只管笑道:“谢谢大太太。”

  于是大伙儿便都笑起来,有人见他年纪小,便逗弄道:“潮生,你捧着这么多礼回去,可有回礼?”

  潮生伶牙俐齿:“不是我主动要的礼物,是长者赐,不可辞。”

  六岁的孩子跟个小大人似的说话,逗得女眷们纷纷拿帕子捂嘴笑起来,有几个甚至笑得直打跌。

  周围人也纷纷凑趣儿,二太太一如既往的妙语连珠,一面揉着潮生肉乎乎的小脸,一面亲香道:“哎呦喂,这孩子怎得这般精怪。”

  二太太的几个儿子和媳妇也多是这般性子,便纷纷回应道:“好敏慧的哥儿”、“小公子好生灵秀活泼。”

  好读书习文的三老爷和娴静的三太太多年无子,独独两个女儿云英未嫁,便送了一方砚台、两支湖笔,并几个亲手绣得荷包。

  四老爷亡故多年,遗孀四太太这些年没了四老爷,人倒精神多了,带着敏哥儿和其媳妇、嫁人的云姐儿及其女婿,一同来拜见。

  厚礼一件接一件,满堂都是欢声笑语。没人傻到给沈澜和潮生脸色看,便是真有傻子说错了话,即刻便会被描补过去。

  沈澜也含笑看着,只是前头潮生撒娇卖乖,几乎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过去,素日里最为受宠的几个孩子,裴珲的长子裴允、裴敏的幼子裴迁等等,俱被自家父母拘着,满脸不高兴的坐在椅子上晃荡着小腿儿。

  裴允尤甚,五六岁的孩子,正是人憎狗嫌的时候,一个劲儿想去够旁边高几上的曲竹盘,那盘中有姚坊门枣、塘栖蜜橘、潮州龙眼。

  奈何裴允手短,他眼见够不到,也不肯喊丫鬟,只管歪着半个身子往旁边去,沈澜生怕椅子翻了,届时他从椅子上跌下来,便将果盘往旁边推了推。

  只是转念一想,龙眼和枣都有核,别人的孩子不好喂有核的,恐不安全,她便捡了个蜜橘递过去。

  裴允冲她笑了笑,伸出胳膊要去接。

  “啪——”

  裴珲的妻子齐妙娘眼看着蜜橘递来,下意识打掉了裴允的手。

  沈澜微愣,不明白齐妙娘为何打自己孩子。又为何打完了,脸色被吓得白成那样,倒像是被沈澜打了似的。

  “娘!”裴允委屈地捂住右手,一泡眼泪含在眼里。

  裴允这么一叫,众人循声望来——

  裴慎本就时刻注意着沈澜,眼见齐妙娘这般作态,他面色一沉,又不好对齐妙娘,便冷冷扫了眼裴珲。

  裴珲暗道倒霉,刚要瞎编个理由,可被自家大哥冷冷看着,他本就怕裴慎,这会儿情急之下哪里编的出理由来。

  还是沈澜笑着打圆场:“妙娘做的对,是我不好,忘了小孩子不能吃龙眼了。”

  潮生即刻抿抿嘴,心想他三岁多就能吃葡萄吐葡萄皮,吃龙眼吐龙眼核。

  这个裴允,真笨!

  沈澜这么一打圆场,众人也纷纷笑起来,打算将这话题岔开,继续活跃气氛。

  齐妙娘虽自持国公嫡女,觉得沈澜身份低微却要做皇后,日后自己还得对她磕头,心里待她有几分抵触、攀比、酸意,可见大伯这般爱重她,齐妙娘压根儿没想得罪沈澜。

  她赶忙解释道:“允哥儿极喜欢吃龙眼,被龙眼核呛过两次。我方才见嫂嫂递来蜜橘,以为是龙眼,这才打了允哥儿,非是对嫂嫂不敬。”

  沈澜扶额,心道这姑娘看着秀气,竟也是个憨人,认真解释起来,倒将沈澜方才说自己递来龙眼的借口戳破了。

  果不其然,裴慎脸色很是难看,冷声道:“既是误会,给你嫂子道个歉也就罢了。”

  沈澜心道还没成婚,哪里来的嫂子,这是此时她不好反驳裴慎,便笑着打圆场道:“不是什么大事。”说罢,为了缓和气氛便逗弄裴允:“允哥儿一会儿剥了蜜橘,给我吃一瓣可好?”

  齐妙娘赶紧推了推裴允,裴允到底听他娘的话,便伸手拿了个蜜橘要剥。

  众人只等他剥好了,便即刻夸赞一句“允哥儿真是孝顺长辈”,就能将此事揭过。

  谁知恰在此时,大太太蹙眉道:“你是什么身份,怎能叫允哥儿剥给你吃?”

  满室针落可闻。

  沈澜愣了愣,不甚在乎地笑了笑,正要开口揭过此事——

  潮生却回头看了眼大太太,下意识抿住嘴,又笑嘻嘻道:“大太太,你方才还说我和允哥儿是兄弟,以后要亲热和睦。那允哥儿不能剥橘子给我娘吃,我以后是不是也不用剥橘子给二叔二婶婶吃?”

  大太太反驳道:“那怎么能一样呢!你是晚辈,当孝顺长辈。”

  潮生脸上的笑便淡了淡,只管仰着头,嘴甜道:“是这样吗?那我以后一定会孝顺二叔二婶的。”

  裴珲和齐妙娘面色略有些白意,周围人更是惊诧莫名,谁都没料到六岁的潮生能说出这般话来。

  潮生是慎哥儿独子,只要裴慎没有其他孩子,潮生就是下下任皇帝,他若看珲哥儿和妙娘不顺眼……

  大太太只是偏心了些,又不是傻子,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潮生,可这孩子已经跑到沈澜身边,专心致志地低着头给沈澜剥橘子去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记恨上了还是傻乎乎地顺着大人的话说。

  大太太左看右看,实在看不出来,裴慎却早已面色发沉。

  他久居宦海,沉着脸时直叫人噤若寒蝉,唬得周围众人心惊胆战。

  “沈澜是我妻子,见她便如见我。”裴慎冷冷道:“况且孔融尚知让梨给同辈,允哥儿一个做侄子的,剥了橘子给伯母一瓣又如何?”

  说罢,他躬身道:“母亲,我等一路舟车劳顿,已是疲惫至极,只是不知存厚堂可收拾好了?”

  大太太顿时就被气得脸色青白,裴珲连忙道:“收拾好了!娘日日盼着大哥你回来呢!”说罢,可劲儿使眼色给裴慎,恨不得他即刻来一句软话。

  裴慎到底久在官场,日日与人打交道,见母亲气成那样,加之大庭广众人多口杂,他不愿背上不孝的名头,便顺势道:“是儿不好,叫母亲生气了。”

  裴珲和齐妙娘围在大太太身侧,又是端茶倒水,又是抚气顺背,这才叫大太太缓过一口气:掩着帕子啜泣道:“慎哥儿,我是管不了你了!你走罢,叫你爹管你!”

  裴珲和齐妙娘围着大太太,像一家三口。

  独独裴慎,立在堂前,格格不入。

  沈澜见了,难免替裴慎感到几分难过。她打起精神,笑着对裴慎道:“不是给大太太带了礼物吗?怎得不送上来?”

  一如多年前她初次来魏国公府,垂首低声说送礼,试图缓和大太太和裴慎之间的关系一般。

  只是当年缓和了一时尴尬,如今六年过去了,依旧没变,也不过缓和一时罢了。

  果不其然,大太太接了裴慎的礼物,一场接风宴,就这么干巴巴地过去了。

第112章

  待沈澜回返存厚堂已是下午, 她与裴慎并肩走在抄手游廊上, 见丫鬟婆子远远坠着,怀中的潮生也昏昏欲睡起来, 裴慎低声道:“方才是我母亲对你不住。”

  沈澜诧异的望了他一眼, 笑道:“我并不在意这些。”几句口角罢了。

  说罢,她又笑:“左右我还没有与你成婚,若你母亲再来, 我日后不登门便是。”若大太太能逼得裴慎放手, 那倒也不错。

  裴慎微恼, 又拿她没办法:“我登你的门也好。”

  沈澜轻笑,慢悠悠道:“太子殿下来寻我, 好生荣幸。”

  见她还有心思谑自己,裴慎便知道她是真没放在心上。

  只是她不在意, 裴慎却舍不得沈澜受委屈, 允诺道:“待过些日子我便带着你回返南方。就算以后再回京都,我也护着你。”

  沈澜听了, 一笑了之。

  裴慎见她真不在乎,顿时有几分气闷,只暗想还有三年,快了快了。

  沿着抄手游廊行去,廊下竹帘四卷,天光杳杳,疏疏而落,漏窗外但见一树芭蕉、几杆翠竹。

  穿过月洞门,绕过乱石小径便至存厚堂。刚到院门口, 裴慎便将到了午间昏昏欲睡的潮生放下, 轻声道:“我得去宫里一趟, 你若有什么事,只管去寻陈松墨和林秉忠。”

  沈澜点了点头,自他怀中接过潮生抱入厢房内安置了。

  待她出来,又吩咐一众丫鬟婆子开了笼箱。

  “夫人,山东茧绸的被褥放哪儿?可是那红木方斗柜?”

  “不必了,放进漆镶嵌雕亮格柜下层。再把这件扣衫搭去红漆官帽衣架上。”

  “虎丘茶不要放入白瓷罐中,纸收茶气,只需拿纸包了便是。”

  ……

  沈澜指挥着丫鬟婆子们忙得不可开交,待她好不容易将行礼收拾完毕,却见外头有丫鬟匆匆来报,只说珲二奶奶来了。

  沈澜微愣,立于庭中,但见齐妙娘带着几个丫鬟婆子,抱着两匹大红织金妆花缎入了院门。

  沈澜不好推拒,便将她引入房中,吩咐人泡了盏虎丘茶。

  青瓷碗里碧绿的茶叶沉沉浮浮,直将茶汤都氲成了淡绿。

  齐妙娘坐在玫瑰椅上,啜饮一口茶水解了渴,这才又羡又酸道:“大爷待嫂嫂果真好,竟还要叫珲二爷带着我来给嫂嫂道歉。”

  沈澜一愣,倒有几分诧异,没料到裴慎竟私下里训了裴珲。

  见齐妙娘这般委屈,沈澜安慰道:“本就不是什么大事,误会一场,何来道歉。”

  方才老祖宗和大太太的脸色都不好看,二爷回去还教训了她,要她来给沈澜道歉。这会儿听沈澜这么说,齐妙娘心里的委屈才算缓和了几分。

  她本是个憨实人,虽有几分脾气,心眼子却不坏,真心羡慕道:“嫂嫂命真好。将来又是太子妃,又得大爷爱重,府中也没个妾室通房闹心。”

  沈澜微愣,心道她与齐妙娘还没熟到这般地步罢?怎么就对她推心置腹起来了?

  沈澜笑着岔开了话题:“尝尝这茶,虎丘名茶,甚是香浓。”

  齐妙娘素日里得大太太看重,与其余几个堂妯娌处得不好,难得有个大度不计较的同龄人,掏心掏肺道:“嫂嫂不知道,太太指了好些个妾给二爷,都是公爷旧部之女。”

  说到这里,她眼眶微红,拿帕子拭了拭泪痕:“我一个国公嫡女,看着倒是贵重,可偏生是前朝的,得罪不起她们,成日里受欺负,我嘴又笨,也不知如何分说。”

  沈澜闻言,暗自叹息。宅院里你争我夺,明面上争得是宠爱,实则是利益。

  打机锋、构陷……俱是些蝇营狗苟的东西,沈澜实在不耐,可小姑娘哭得厉害,她也没办法,干脆取了盏虎丘茶,全当自己是个树洞。

  齐妙娘鲜少能得这么个合格并且没有利益冲突的树洞,只管一个劲儿地往外倒苦水。

  “前些日子,我爹娘还要叫我巴着二爷,只说新朝初立,他这前朝的齐国公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嫂嫂,你说若我爹倒了,我可怎么办!”

  说到这里,齐妙娘又是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允哥儿是个顽劣的,二爷虽敬重我,却也偏疼序娘那贱婢,如今又有好几个新人进来,都是公爷旧部,我个个都得罪不起,我、我……”

  齐妙娘越说越伤心,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沈澜无奈,待她气稍缓过来,便取了干净的帕子给她擦眼泪。

  齐妙娘发泄了一通,心里痛快多了,这会儿知道害臊了,只管低下头去:“对不住嫂嫂,叫你看笑话了。”

  沈澜干涉不了裴珲房中事,以至于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只能笑道:“我闲着也是闲着,你来了,与我说说话也好。”

  齐妙娘颇有几分感动,又说了几句,遣了嬷嬷留下了两匹妆花缎,告辞离去。

  怔怔望着她远走的背影,沈澜颇有几分低落。透过齐妙娘看自己,若裴慎将来只有她一个日子倒也能过,或是纳了妾,肯放沈澜走,自然最好。怕就怕裴慎纳了妾却强要留她。

  沈澜低低叹息一声。直至晚间,裴慎归家时,沈澜的心情都不太好。

  裴慎虽面色如常,只是沈澜处得久了,倒也能看出来他心情竟然也不太好。

  “宫中可是出事了?”沈澜问。

  裴慎拂开厢房竹帘,见沈澜沐浴后坐在罗汉榻上,正拿绵帕拧着湿发。

  他蹙眉道:“怎得不叫丫鬟来?”

  沈澜便将棉帕递过去,戏弄道:“守恂,我特意驱散了丫鬟,等你。”

  裴慎轻哼一声:“你就拿我当小厮使罢!”手上却接过棉帕,立在她身后,细细的自发尾绞起。

  他背上有伤,却浑然不觉,一边绞,一边道:“宫中不曾出事,只是……”裴慎顿了顿,叹息道:“我父亲身子不太好了。”

  沈澜一惊,转头后扯动头皮,吃痛之下嘶了一声,裴慎赶忙松开棉帕:“可是疼了?”说罢,便扔了帕子要叫人去请府医来。

  沈澜只觉好笑,起身拦住他:“请什么府医!”说罢,又继续道:“你只管说,魏国公的身子如何了?”

  朦胧灯火下,她眉眼清丽,关切的望着自己。裴慎心中沉郁,只轻轻摇了摇头。

  沈澜心脏重重跳了跳。想想也是,常年打仗的人本就有旧伤、自陕西一路跪进湖广更是元气大伤,成日里埋首案牍积劳成疾,若再加上对于前朝旧主的愧疚,日日夜夜煎熬着,裴俭能挨到如今,都算是身体底子好了。

  “可通知老祖宗、大太太、裴珲了?”沈澜问道。

  裴慎静默不语,良久方道:“问了太医,只说好生养着,尚有几年的寿数。”

  既然如此为何不好生歇一歇,可沈澜没问,对于裴俭裴慎这样的人,你让他们闲散的度过一生,还不如杀了他们算了。

  “那若是不养着呢?”沈澜低声道。

  裴慎心中微有几分怆然,只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大抵几个月罢。”

  沈澜叹息:“过几日便是登基大典,魏国公应当是要亲去的。”登基大典,何其繁琐,劳累之下只怕越发损伤寿数。

  沈澜心中唏嘘,又不能安慰裴慎生老病死自有定数,因为安慰了也没用。自己的父亲快要去世了,旁人再多的节哀也不过徒增伤悲罢了。

  她转了个话题,想调节裴慎心情,便笑道:“今日齐妙娘来寻我道歉,说了好些她与裴珲的旧事,还留了两匹妆花缎给我。”

  说罢,沈澜戏谑道:“妆花缎衬你,穿上了便是个富贵公子哥儿,只可惜日后再不能给我端茶倒水,以免弄脏了衣裳。”

  裴慎被她逗笑,眼里便漾出些暖意:“你这人狡猾,想拿衣裳抵我月银,那可不行。”

  沈澜也笑:“哪里不行?那缎子极贵重,可比裴珲给序娘的瑞麟绸还要贵。”

  裴慎一愣,蹙眉问道:“这序娘是谁?”

  沈澜微怔,以手扶额,无奈道:“序娘是裴珲妾室之一。白日里那齐妙娘与我分说了许多妻妾之事。”偏偏沈澜记性又好,这会儿还记得,以至于方才脱口而出了。

  听说是裴珲妾室,裴慎只管望着沈澜,仔仔细细打量过后,见她面色无异,裴慎便状似不经意道:“裴家子弟,这些日子来俱在大肆操办婚礼。无妻的娶妻,有妻的纳妾。二弟那里多了几个妾,也是正常。”

  沈澜略一思忖,便明白这是要与前朝旧臣联姻安定人心,要与旧部联姻加强关系网。

  她似笑非笑地望着裴慎:“那你这里为何没有?”

  裴慎望着沈澜,故作漫不经心:“我拒了。”

  沈澜虽觉得这是应该的,可大环境如此,她听了,到底有几分感动,便笑盈盈道:“不错。”

  裴慎嘴角微翘,得了她这鼓励,分明心里快活,嘴上还要顺杆爬道:“我今日进宫,亦是为了向我父禀告此事。为此,还挨了两鞭。”

  沈澜微愣,只扯着裴慎到了榻上,叫他脱了道袍、亵衣,果真见后背两条高高肿起的血檩子。

  还有当年沈澜打出来的三鞭伤痕。纵横交错,看着颇为丑陋。

  沈澜心中微酸,眼眶也略有几分潮热,她忍着涩意:“你不怕魏国公生气吗?”

  裴慎笑了两声,只管刷舒展了脊背,懒散道:“我是他儿子,打个两鞭也就罢了,难不成还能打死我?”

  沈澜忍不住又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少时顽劣,他们也总会原谅自己。

  她思绪割裂一般,一会儿想着父母,一会儿想着裴慎,脑袋里像是塞满了棉花,乱七八糟,教她鼻子堵得厉害。

  沈澜忍回眼中潮意,取了个越窑青瓷罐,挑了点乳白色的药膏,细细的抹开,替裴慎上药。

  微凉的膏药、温热的手指,触碰着自己的脊背,裴慎又痛又快活。

  “好了。”沈澜抹完膏药,人也冷静了些,提醒道:“日后少使些苦肉计。”一回来不上药,先来她房里探望,不是苦肉计是什么?

  裴慎干笑两声。他本还盼着借此机会给自己减个一年,没成想她已经想到了。

  “虽是想让你给我上药,可我拒了妾室通房的心意却是真的。”裴慎忍不住提醒她。

  沈澜瞥他一眼,见他巴巴地望着自己,实在有几分好笑,便清清嗓子道:“知道了。”

  裴慎这才笑起来,慢条斯理地穿好衣裳。亵衣、中单、道袍……就这么几件衣裳,再怎么磨蹭也该穿好了。

  眼看着沈澜已经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了,裴慎这才依依不舍地下了榻。

  这是沈澜的房间,裴慎未经允许,当去住他自己的房间。

  谁知裴慎起身,却不曾离开,只是叮嘱沈澜:“这几日你留在家中,莫要出去走动。”

  沈澜蹙眉:“外头怎么了?”

  裴慎摇摇头,笑了笑:“许是我多心了,只是我这些日子遍观奏报,总觉得心中有些不稳。”

  怕沈澜以为他糊弄,裴慎解释道:“我并未搪塞你,奈何没有证据,仅仅只是觉得有些不对劲罢了。”

  风起青萍之末,□□这种东西,往往是从某些细节开始的。一次百姓的状告、一次言官的照常弹劾、一个参将的常规调动……

  沈澜或许不信任裴慎的人品,但她相信裴慎的政治嗅觉,于是她点头道:“我知道了。”

  裴慎见她应了,这才出门而去。

  此时月隐星稀,秋风萧肃,庭中梧桐摇落,竹叶飘零,惊起一片寒鸦。

第113章

  一大早, 天色未明, 晨光熹微,魏国公府就忙碌起来, 各大院里俱鼓噪声声, 分明是府中众人要去参加今日的登基大典以及晚宴。

  裴慎换上八梁冠、白绢中单、青缘赤罗裳,皂履玉革带、腰佩云凤四色花锦绶。甫一换好衣裳,即刻叩开了厢房大门。

  沈澜抬眼望去, 但见他神色沉静, 眉眼端肃, 朗朗天光明彻周身,衬得他意气风发、矫矫不群。

  不论有再多的阴影与暗流, 裴俭登基,裴慎到底是高兴的。

  他负手而立, 笑道:“院中吵闹, 可是将你闹醒了?”

  沈澜放下手中净面的棉帕,闲闲道:“我今日无事, 只待你走了,再歇会儿便是。”

  裴慎哽住,心道她必定是被迫早起,心情不好,专来噎他,便干笑两声:“你今日怎会无事?还得随我入宫去呢。”

  沈澜瞥他一眼,又捋了捋腰间青红攒心丝绦:“我知道了,不必你来提醒。”说罢,她又难免怀疑:“你之前跟我说政局恐有变, 叫我这些日子都跟紧你, 到底是真是假?”

  莫不是裴慎想让她入主东宫, 便专门拿来哄骗她?

  “我自然没骗你。”裴慎只管走到她身侧,轻声道:“古来皇位交接之时最宜生出事端来,你必得跟紧我。”

  沈澜这才叹息一声,点头道:“也不知何时方能安定下来?”

  裴慎轻笑,懒散道:“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哪里有安宁的时候?”

  无论如何,就裴慎这种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性子,沈澜是敬谢不敏的。

  “走罢,天要亮了。”裴慎牵着沈澜的手,带着她出府,却见府外已停了七八辆马车,几乎堵塞了魏国公府门前青石街。

  府中裴慎、裴珲都要去登基大典、老祖宗、大太太要操办晚宴、接受命妇朝拜,另有其余几房的诰命夫人也要入宫。

  车马辚辚作响,直奔宫城而去。

  九月十五,大吉,魏国公裴俭于奉天殿行登基大典。

  是日早,新帝告天地、祭太庙,拜社稷。奉天殿内,钦天监设鼓,教坊司置乐,锦衣卫鸣鞭,翰林院捧诏,文武百官随侍叩拜,山呼万岁。

  新朝初立,改元建宁。

  帝下诏,大赦天下。且册生母林秀为恪贞仁寿皇太后、妻李昭为懿安皇后、嫡长子裴慎为皇太子。

  准备了数日的登基大典堪堪结束,却还有夜宴要参加。

  沈澜自觉在端本宫内住不久,只随意收拾了些衣裳细软入宫,这会儿收拾完毕,无所事事,便陪着潮生,一同静坐读书。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朱墙畔有重重修竹,翠色正浓,掩映着乌木绮窗。

  裴慎透过轩窗往里望去,依稀可见爱妻稚子,并坐案后,一个手握书卷,一个坐而临帖。

  他心中安宁慰然,静静立了好一会儿,这才掀帘而入,惊醒了画中人。

  沈澜听见脚步声,抬头望来:“回来了?”

  裴慎笑着点点头,又迈步而入,看着潮生临帖,指点道:“这一横不好,太缓了些。《笔势论》有云,缓则不紧。此外,你这墨蘸得多了,实则只需豆大即可。”

  潮生点了点头,又自顾自的去习楷书。

  沈澜不欲打扰潮生学习,便起身拂开珠帘,自去外间看书饮茶。

  目送着她离开的背影,裴慎就有几分心痒,今日只在早晨见了一面,晚上又得去赴宴,心里自然想她。

  裴慎看了眼潮生,见他字习练得尚可,只叮嘱了一句“好生习字,莫要分心”便出去了,惹得潮生撇撇嘴,继续低头练字。

  沈澜随意坐在官帽椅上,慢条斯理地翻阅着一卷《农政全书》,琢磨着良种推广的事。

  裴慎见她全神贯注,便忍不住清清嗓子道:“想什么呢?”

  沈澜随口:“没什么。”说罢,她抬起头好奇道:“你怎么回来了?不必去参加宴会吗?”

  裴慎细细打量她神色,见她并无异色,一时也不知什么心情。她并未嫁给自己,不好去参加宫中大宴,却浑然无失落之色,可见心里对他感情尚浅。

  裴慎心中怅惘,开口便忍不住带着几分酸意:“一会儿要赴宴,自然不如你清闲。”

  沈澜只觉这人莫名其妙:“我此番回来,本是有事要忙。若不是你说近日危险,叫我不要出门,我哪里会清闲下来?”

  裴慎讪笑:“外头的确要生乱。”

  沈澜索性搁下书,正色道:“你晨间说是皇位交接之时恐有乱象,莫不是有人要……”

  逼宫造反四个字虽未出口,裴慎却已会意,只是笑道:“宫中俱是我父亲的旧部,按理是不会出事的。”

  沈澜默然,天下事若都按道理来,哪里还会有意外呢。

  见她神思不属,裴慎安慰道:“林秉忠功夫比陈松墨更高,我将林秉忠并百余军士留给你,你只需安安心心待在端本宫就是了。”说罢,他自己到底不放心,又叮嘱沈澜:“若外头真有了动静,你便将宫门彻底闭死,只待我来找你再开。”

  裴慎断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可见是真有迹象,只是他自己也不太确定罢了。

  她正想细问,却见裴慎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笑道:“天色也差不多了,我带着潮生去赴宴,你且好生休息。”

  沈澜心绪不宁,叹息一声,目送着裴慎带着潮生出了门。

  恰在此刻,另一对夫妻也在低声絮语。

  大太太成了懿安皇后,掌了金印宝册,母仪天下,大喜的日子她却满眼含泪,端着白瓷药碗,拿着调羹搅和着黑苦的药汁子,吹凉了,喂给裴俭。

  裴俭戎马多年,哪里耐得住这般慢吞吞的喝药,只管端着碗,一饮而尽。

  他身形消瘦,眼窝深陷,喝上几口便呛的厉害,不住地掩面咳嗽。

  大太太眼泪忍不住又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