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夫人落水后刚醒来的几日,总是乘着晚上去井边徘徊,有一回没看住,夫人自己往井里跳。”
大白天的,潭英越说越觉得寒意森森:“不仅如此,夫人刚被救的那段日子里,夜里总做噩梦,画屏有一回听见夫人喃喃喊着回去、回去。”
这几件事对于画屏而言,实在太过惊悚,以至于十年过去了,依旧清晰的宛如昨日。
“属下又问起了那画屏可还有其余印象深刻的事,画屏绞尽脑汁又想起了一件。”
“刘宅附近有个很是灵验的赵道婆,刘妈妈格外信奉此人,为自己求过好几张消灾解厄符。有一回赵道婆上门打秋风,刘妈妈在花厅里见她。夫人听闻了此事,竟匆匆前去见那道婆,在那道婆面前晃悠了许久。”
“刘妈妈便极不高兴,夫人却解释说是想为自己求一张姻缘符,好博个富贵。刘妈妈这才放过夫人,可夫人回去后很是落寞地坐了一宿。”
潭英不曾直言,夫人此举,像是以为这位赵道婆很是灵验,却没料到什么异状都看不出来,这才失望而归。
裴慎听完这三桩旧事,脸色已然阴沉至极。
潭英生平从不信什么神怪之事,否则锦衣卫杀人如麻,他岂不是要下十八层地狱。可这趟查事,倒叫他大白天的还后脊背发凉。
这一桩桩,一件件,串起来要么是绿珠疯了,要么便是……
“爷,你说是不是有个孤魂野鬼上了绿珠的身?”潭英恍惚之下,竟在暗指沈澜乃孤魂野鬼。
裴慎冷冷望他一眼,反问道:“她若真是能夺人性命的孤魂野鬼,何至于逃了三次还被我抓住?”
潭英愣了愣,心道也对。
“此外,她早年间随我去过灵霞寺,若真是满手血腥的鬼物,哪敢往堂皇寺庙里去?况且你也知道她这些年救过多少人性命,怎会是个鬼怪。”
潭英松了口气:“是卑职想岔了。”说罢,他为了缓和气氛,便玩笑道:“许是那画屏为了挣些银钱胡说八道。”
裴慎笑了笑,只是笑意不及眼底:“那画屏可有说起过,夫人从前是否烧过纸钱?”
潭英微愣,摇摇头:“不曾。刘宅管的严,想来瘦马们能做的事不多。”
裴慎嗯了一声,叮嘱道:“今日之事,出你口,入我耳,再不许第三人知晓。”
潭英恭敬道:“卑职明白。”锦衣卫就是干密事的,嘴不紧就不必活了。
潭英告退后已至日暮时分,秋风簌簌,草木摇落,裴慎端坐在官帽椅上,神色沉沉,沉默不语。
他本想静静心,便提笔批阅移文,可枯坐半晌,心乱如麻,索性掷了笔,直奔沈宅而去。
沈宅内,沈澜带着潮生用过晚膳,正要回房沐浴更衣,却听得秋鸢来报,只说裴慎要来见潮生。
沈澜点了点头,任由裴慎去看望潮生,便径自去了净室。
待她沐浴出来,却见裴慎穿着一件深蓝潞绸道袍,端坐在玫瑰椅上,正握着半卷沈澜尚未看完的《通鉴纪事本末》。
裴慎听见脚步声,抬头一望,却见她穿着白绫亵衣,外头随意披了件宝蓝袖衫,踩着软缎鞋,乌黑长发半干不湿地披散在身后。
约莫是刚刚沐过浴,雪白的肌肤泛着些粉意,秾艳地如同雨后新荷。眼神清润润的,似含着一汪秋水。
“你来做甚?”沈澜秀眉微蹙,取了架上棉帕绞干湿发。
裴慎一见她这般样子,心里便热得厉害。脑子里也不禁胡思乱想开去,心道若以后能长长久久地与她伴着,依偎在一块儿,那是何等美事。
“我问你话呢!”眼看着裴慎还在那儿发愣,沈澜忍不住提高了些音量。
裴慎这才醒神,清清嗓子道:“看完潮生,想着许久没见你了,便来寻你。”
前几日中元节不是才见过面吗?沈澜瞥他一眼,思及秋鸢是拦不住裴慎的,便冷笑道:“看过了,可以走了。”
裴慎白日里刚得知那样的事,本想过几日来试探她,可越想越躁,明知她既十年不曾有变化,最近若无异事,更不会有变动,可心里到底掺着几分惶恐,这会儿见了她,方觉心绪稍静。
“我有事要与你说。”裴慎不想走,便随意编了个借口。
沈澜微怔,沉默片刻后:“恰好,我也有一桩事要问你。”说罢,她问道:“你在湖广的事何时做完?”
这也没什么好骗人的,裴慎便实话实说道:“重新丈量田亩、清查黄册都是繁琐事,约摸还要小半个月罢。”
湖广乃粮食重地,裴慎坐镇湖广,除却为了接回沈澜母子外,也是为了公事。
沈澜点点头,便问道:“也就是说,小半个月后你便要启程回京了?”
裴慎摇摇头:“不一定。”说罢,他瞥了眼沈澜,犹豫片刻,解释道:“前朝之所以亡故,有极重要的一条原因就是收不上课税。”
沈澜隐隐觉得有几分不对,裴慎还是头一回主动与她谈论正事。
只是随口闲谈,沈澜也不曾多想,开口道:“商户投资学子,令其充做保护伞,沿海走私加剧,富商巨贾俱不纳税,朝廷自然无力抵抗外敌、兴修水利、赈济灾民。”
“就连矿监税使,本质上也是皇帝被逼的没办法了,方才要太监出来搜刮,只不过搜刮来的财富不用在正事上罢了。”
裴慎惊异地看了她几眼,再次肯定了心中猜测。她若真有前世,只怕是官宦人家,富贵子弟。
“不错。”裴慎点头道:“故而新朝刚立,首要做的便是丈量各地田亩,清查黄册。令大户们重新缴纳课税,减轻小民负担。”
“我于湖广清查完毕后,还要在南方各省轮转,大约需要一年左右方能回京。”
沈澜略一思忖便明白了,裴俭于北方理事,裴慎便坐镇南方,梳理完毕后方才北归。
她想明白了却也不曾松口气,只是静静坐了一会儿,望着幽幽烛火发呆。
裴慎往日里见她发呆,倒也不觉如何。可如今见她神色怔忡,神志仿佛抽离一般,便忍不住心惊肉跳。
“沈澜!”裴慎加重声音唤了她一声。
沈澜骤然惊醒,抬眼竟见烛火之下,裴慎神色间隐隐有几分焦躁,惹得她颇为诧异。
这人素来沉静,喜怒鲜少形于色,怎会有此等心焦之态?只是沈澜转念一想,与她何干呢?
沈澜敛了诧异,开口道:“既然你一年后方才回京,那便等你回京前来一趟湖广,接了潮生走罢。”早在前几日祭奠绿珠之前她便想好了,要让裴慎带走潮生。
裴慎再难掩惊诧:“你说什么?”
沈澜深呼吸一口气,竭力压制着心头酸涩:“我说,让你带潮生走。”
第107章
说出这句话时, 沈澜心中沉恸, 几欲落泪。
见她眼眶倏忽发红,裴慎原本惊怒的心便先软了一半:“你怎会起了这般念头?”
沈澜笑着摇了摇头, 她面上在笑, 声音却已渐渐哽咽起来:“七夕之前你问潮生,想不想当太子,你说潮生不曾回答。我便知道, 他是想的。”
“七夕、中元那两日你带着潮生出去玩, 潮生很是高兴。”
说到这里, 她怔怔望着裴慎,神思飘渺, 喃喃道:“或许跟着你,对于潮生而言, 是个更好的选择。”
裴慎见她这般, 只觉怒意攻心,偏生又惊惧不已, 只伸手攥住沈澜的手腕:“你莫要胡言,你若不跟我走,我要潮生有何用?”
难道是裴慎生不出孩子吗?他待潮生,或许有几分是欣喜于他的聪慧,大半却是爱屋及乌罢了。
“你若要我带着潮生走,你也要跟我走!”裴慎声音沉戾,死死攥着沈澜的手腕,生怕她跑了似的。
沈澜被他攥得生疼,却又懒得挣扎。她心知肚明潮生想跟着裴慎, 或许是因为他被王俸刺激后, 觉得做了皇帝才能保护她。
或者更实际些, 若将来裴慎有了别的孩子,对方登基后,难道会放过潮生吗?潮生一辈子不能出仕,不能做到巨贾,只能做个平凡普通的人。沈澜哪里舍得潮生就此庸碌一生。
潮生没错,沈澜没错,可事情就是走到了这个地步——只要她不愿意与裴慎成婚,她就要失去潮生。
可沈澜是个独立的个体,她永远无法为了潮生妥协,被关进宫墙里。于是最后,沈澜终将要失去自己与这个时代唯一的联系了。
来时孤身一人,努力了十年,看似拥有了些许财富与地位,实则到头来还是孤身一人。
挣脱不了裴慎,也挣脱不了这个时代。
一种巨大的悲恸与倦怠涌上来,漫过四肢、心脏,直至彻底淹没口鼻。
“裴慎,我累了,你回去罢。”沈澜疲倦道。
她安静的坐在玫瑰椅上,纤薄瘦弱,倦怠的像一片秋叶,极快便要落下来。
裴慎心中惊痛,咬着牙道:“你总爱胡思乱想。只消你肯与我成婚,一切都迎刃而解。”潮生自然会成为太子,沈澜也不必与潮生分开。
沈澜摇摇头:“六年前,我努力了那么久,就为了从巡抚府的围墙里逃出来,难道如今我还要主动跳进宫墙里去吗?”
裴慎攥着她腕骨的手一紧,方才紧迫道:“我何曾要将你关起来?”
沈澜笑了笑,像是在嘲讽裴慎的天真:“我入宫或许是皇后,却依旧算是你的下属,要听你号令,废立皆由你,你想怎么摆弄我便怎么摆弄我,与六年前一般无二。”
说到这里,沈澜自嘲一笑:“实则如今也是这般,我是商户,你却是未来天子,不过是仰仗着你待我尚有几份情义,方敢如此放肆罢了。”
恰因如此,沈澜才意兴阑珊。
她疲惫不堪地靠在椅背上,语带悲凉:“裴慎,我看似逃了出来,实则从不曾摆脱过你。”
她这般倒叫裴慎心里也跟着酸涩起来:“你为何总想着离开我?”
“那你又为何总要纠缠我?”
裴慎心中一痛,只被她这几句话扎的鲜血淋漓。他艰涩道:“情爱二字,若能分说出个道理来便好了。”
“是啊,天底下的事就是这般不讲道理。”沈澜悲哀地想:“我为什么会遇见你?”为什么会来到这个时代?
她这般语气,像是在后悔当日为何要遇见他。裴慎只觉心如刀绞,疼得他说不出话来。
痛到了极致大抵也麻木了。他攥着沈澜的手,带着某些绝望的快意:“你我之间纠缠了十年,往后还会继续下去。”
沈澜瑟缩了一下,神色怆然,泪水夺眶而出。
有那么一刻,她几乎要屈服了。
沈澜太累了,或许跟裴慎成了婚,他心满意足,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下一刻,沈澜再度清醒过来。她努力了那么久,若就此屈服,为何不在十年前就低头呢?
“裴慎,你强要与我成婚,便是将我逼上了绝路。”她强打起精神问。
“你非要将我逼死吗?”
语气浅淡的如同湖上涟漪,脆弱的如同枝头枯叶,下一刻便要散去了。
裴慎哪里受得住她这般诘问,只觉自己说出的每句话、每个字,一声一声,俱是惨咽。
“我何尝要逼死你,分明是你不肯回头看我。”
裴慎死死攥着沈澜手腕,心头哀哀欲绝,眼眶湿润,几至绝望:“你心里待我有情,为何不认?”
那又如何呢?沈澜咬着牙,皓齿要将腮肉咬出血来,她一字一句道:“你我之间,最好死生不复相见。”
有一瞬间,裴慎的神情是茫然的,大概疼到了极致,人应激之下反倒觉察不出疼痛来。
然而下一刻,密密匝匝的痛楚泛上来,疼得裴慎几乎要弓下腰去。这样的疼痛令他下意识松开了沈澜的手。
却又在片刻后将其攥得更紧。
“你做梦!”裴慎厉声道。他今日本就怀揣着嫉妒而来,被沈澜再三拒绝后更是悲恨交加。裴慎一把将沈澜扯进怀里,神色凶戾地去扯她腰带,又将她带上内间床榻。
“你干什么!”沈澜惊慌失措,不断踢打他:“裴慎你个疯子!你是不是有病!松手!我让你松手!!”
裴慎胸膛剧烈起伏,眼眶一点点充盈着泪水,他和沈澜没有未来了,再也不会有未来了。
裴慎绝望而快意,死死辖制着沈澜,覆上她的唇瓣,将其咬得鲜血淋漓。
“你为什么不承认你爱我!”
“为什么不肯跟我成婚!”
“你是不是还念着杨惟学!”
“还是你上辈子的夫君?!”
一字一句,每一次撕咬里都泛着绝望的恨意,浓烈的嫉妒。
沈澜彻底僵住了,她下意识地瑟缩着想躲,泪水却汹涌地往下落。
“你说什么?”
泪珠模糊了沈澜的眼眶,她茫茫然望着裴慎,像是被人剥掉了外壳,暴露出了所有的秘密,以至于仓惶想躲。
然而仅仅一瞬,沈澜反应过来,自己最大的秘密被发现了。
自我保护的本能被激发,她流着泪,应激一般剧烈挣扎起来,厉声追问:“你什么意思?!裴慎!你怎么知道的?我问你怎么知道的!!”
一声接一声,每一声都是沈澜的悲鸣。
裴慎听在耳畔,悲恸至极。他剧烈的喘息着,眼眶潮得厉害。他恨不得用世间最残忍的话去刺痛她:“你不肯与我成婚,那就是还想着上辈子的夫君,是不是!!你跟我燕好,你夫君知道吗?!他知不知道你攀在我身上……”
“裴慎!!”沈澜再不堪承受这些羞辱,她仰着头哀鸣,像将要被这些言语化成的荆棘刺死,泪水汹汹,每一滴眼泪都砸在裴慎心上。
裴慎强忍着哽咽,再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望着沈澜。
他爱她,恨她,偏又舍不得强迫她、折磨她。
裴慎绝望的松开了挟制沈澜的手,怆然地将头埋在她雪白的颈侧。
下一刻,沈澜只觉颈侧潮湿微热。
裴慎落泪了。
沈澜茫茫然的想,他也会难过吗?
意识到裴慎因她伤心之后,沈澜忽而放声大哭起来,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哭得如此惨烈。
骤然离开父母的悲伤,差点被裴慎欺辱的害怕,一个人的孤独寂寞、十年来的艰辛困苦,秘密被揭破的恐惧和解脱……
止也止不住的泪水,不间断的滑落。
沈澜哭了许久,许久,像一个走投无路、彻底绝望的孩子。她不知道前路要怎么走?更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继续走下去?
裴慎将她抱过来,紧紧搂在怀里,一下一下亲吻着她的鬓发。
良久,沈澜哭累了,方止住了啜泣,倚靠在裴慎怀里:“裴慎,我们谈谈罢。”
“好。”
第108章
沈澜大哭一场, 最大的秘密被摊开在了裴慎面前, 如同刺猬露出了柔软的肚皮。
她挣扎了十年,已是疲倦至极, 太累了, 便不想动弹了,裴慎是想杀了她,还是请人来作法, 沈澜都无所谓。
她神色疲惫, 低垂了眉眼, 缓缓道:“你既知道了此事,意欲何为?”
她并没有问裴慎是如何查到的, 也不感兴趣,无非是自己露了些痕迹, 或是不知因何故, 裴慎起了疑心。重要的不是裴慎是如何知道的,而是他想做什么。
裴慎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自然是与你成婚。”
沈澜愣了愣, 抬眼诧异道:“你竟不害怕?”说罢,她蹙着眉,慢慢列举了几个可能:“我许是孤魂野鬼、借尸还魂,又或是作法强夺了旁人身躯……”
沈澜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她发现裴慎在笑。
“你笑什么!”沈澜微恼。方才懒得挣扎的心思也淡去了。
裴慎闷笑两声,只将她紧紧搂住,勉强压着笑意道:“你若真有此等本事,只管叫你随我上了战场,将对方主帅的魂摄了去。”
沈澜被他弄得无话可说。
头一次见她被自己堵住话头, 裴慎笑得越发快活, 眉眼恣意风流。
他爱怜地吻了吻沈澜的鬓发, 温声道:“你要么是开了宿慧,想起了前世。要么就是良善人家意外身亡,蒙上苍垂怜,借尸还魂得以续命,再不然就是山精野怪。”
说到这里,他闷闷笑了两声:“你若是妖怪,只怕也是实力低微,害不得生人性命的小精怪。”
沈澜有些恼意,只觉这人嘲讽她,便自他怀里挣出来,打起精神骂道:“你百般欺我,我若是磨牙吮血的妖物,头一个便杀了你!”
裴慎非但没觉得恐惧,反倒忍不住笑出了声。她这般眉目含怒,可比方才那副倦怠不堪,虚无缥缈的样子好看多了。
裴慎待她,当真是满心怜爱,只管握着她的手,诚心诚意道:“你前世是什么都好,我又不在乎。”
沈澜瞥他一眼,暗自冷笑,若真不在乎,方才也就不至于百般打探她前世是否有夫婿了。
“你不在乎最好。”沈澜佯装叹息道:“左右上辈子的事也都过去了。”
裴慎神色乍变,左手猛然攥紧,惊怒道:“你莫不是真有夫婿?!”
他五脏六腑都灌满了醋,一下一下往外冒泡,吐出来的每个字都酸的厉害:“你夫婿是谁?可还活着?”
见沈澜不说话,裴慎又惊疑道:“莫不是那王新立?”
沈澜微愣,这人分明是她虚构的,裴慎倒误以为是她上辈子的丈夫。
“你绝不会给活人立碑,也就是说,此人必定死了。”话说到这里,裴慎方觉怒意稍减,奈何他转念一想,又忍不住追问道:“你与他是何时认识的?怎么认识的?成婚几年?感情如何?”
一连串的追问弄得沈澜烦不胜烦,她上哪儿编排这些去。可转念一想,这或许是摆脱裴慎的最后一个机会了。
再努力一次罢。
犹豫片刻,沈澜到底冷声道:“裴慎,我上辈子是个寡妇,与丈夫情谊甚笃。”
果真如此,果真如此。她念着自己的丈夫,这才不肯从了自己。
裴慎简直如遭雷殛,他神色一滞,双手握拳,死死盯着沈澜,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沈澜见他这般,难免心生怅惘。她静坐半晌,低垂着眉眼,残忍道:“我与先夫赌书泼茶、琴瑟和鸣,再是恩爱不过。”
“闭嘴!!”裴慎厉声道。他眉眼凶戾,神色森寒,只将沈澜吓了一跳。
裴慎急促呼吸数次,竭力压制着怒意,咬一字一顿道:“人已死了,你也不必再念着他。”
沈澜抬眼,见他牙关紧咬,攥起的拳头上青筋暴起,分明是怒极。沈澜心下不忍,便撇过头去,淡淡道:“死人永远留在我心里,活人哪里争得过死人?”
裴慎面色一白,待他反应过来,只觉心都被剜走了一块。他眼眶微潮,只咬着牙关,几要将腮肉咬出血来:“我哪里比不上他?”
沈澜垂下眼睑:“他是个极好的人,爱我,尊重我,凡事与我有商有量,性情也温和。”
裴慎听了,哪里受得住,越听越恼,越听越恨,字字句句都要将这人贬进尘埃里:“这般短命鬼,自己死了留下你一人支应门楣,也不管你吃了多少苦,可见是个自私自利的!”
“便是什么尊你爱你,有商有量,难道我做不到吗?何至于叫你心心念念!”
他又妒又恨地说完,听在寻常人耳朵里,只觉他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可沈澜听了,却怔忡不已。
裴慎已经不是第一次提及他愿意尊重她了,可从前沈澜是不信的。
裴慎此人,看似温文,实则秉性执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兼之他久在官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沈澜哪里肯信他呢?
可今日,裴慎知道了她是孤魂野鬼借尸还魂而来。若是旁人,知道了枕边人是不知名的鬼怪,只怕吓也吓死了。可裴慎却浑然不惧,还说要与她成婚。
若说沈澜心里没有半点感动,那必是假的。
或许,或许裴慎待她的确有情意,也愿意去改变。
沈澜犹豫了一瞬,下定决心再做最后一次尝试,便平静道:“我上辈子有个夫君,如今心里也有喜欢的人,你还坚持要与我成婚吗?”
一提什么前世夫君,裴慎便要恼。只是那短命鬼死也死了,他就不信长长的三四十年之后,沈澜还记得那短寿的!
“你莫要想着与我分开!”裴慎目光灼灼的盯着她,半分都不肯退。
听他这般斩钉截铁,沈澜鼻尖微酸,眼眶发热,竟隐隐有几分解脱。
挣扎了十年,终究逃不开裴慎。
既然逃跑这条路走不通,便不逃了,换个法子罢——叫裴慎改了性情。
若改不了,再寻别的办法。
她与裴慎纠葛十年,有恨,也有爱。或许爱意浅薄,仅有一分,可到底还是有的。今时今日,又多了一分的感动。
只是若放在以前,有些许爱意,些许感动又如何?沈澜是决计不会答应裴慎的。
不仅仅是答应了裴慎,对不起自己过往的努力和挣扎,也是因为她不能和人交往过密。
沈澜最想要的是回家,最害怕的是被人发现她的秘密,从而被火焚、被虐杀。为此,她谨言慎行,不肯多说一句,多行一步,小心翼翼地守着这个秘密,从不敢与人交心,更不愿与人交颈而眠。
因为一句沉酣之时的呢喃梦语就能害了她。
这样的沈澜,从始至终都隔着一层玻璃触碰着这个世界,孤独地在玻璃之外游走。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没有父母,没有朋友,唯一血脉相连的潮生是个尚未知事的小孩子,沈澜只能孤独的守卫着自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整整十载光阴啊。
太累了,沈澜倦怠到了极致。
她将潮生托付给裴慎,就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要熬不下去了。
可恰在此刻,沈澜的秘密被戳破了。这个世界上,有第二个人知道了她的来处。
这个人没有借此机会伤害她,反而想保护她,认为她是良善之人,蒙天意垂怜,有了返生的机会。
沈澜近乎枯竭的内心得了一丝安慰,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一刻,沈澜忽然想告诉裴慎,我们试试罢。
她孤独的太久了,快要枯死了。她得救一救自己啊。
沈澜待裴慎的爱意极其浅薄,也并不想找个依靠,但她想找一个知道她秘密的同路人。
说说话也好呀。
沈澜太想和人说话了:“裴慎,上辈子我早早开蒙,寒窗苦读十几年,于科举一道上也算是名列前茅。”
裴慎惊疑不定,心道这天下间还有女子科举的地方?历朝历代何曾有过此事?
只是转念一想,若往前头数两个朝代,倒有一位林幼玉参加过科举,只是极快便废止了。
莫不是她前世乃林幼玉?那为何要取名为了沈澜呢?
裴慎满心疑惑:“沈澜应当是你上辈子的名字罢?”头一次逃跑以及如今都使用了这个名字,可见这名字对她意义颇深。
提起名字便想起了父母,沈澜微有几分惆怅,点点头道:“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
明珠美玉,其光华内蕴,毫不张扬,然则才华品行终究会透过具体而微的细节显露于世。
裴慎思忖道:“这名字倒衬你。”
沈澜怅惘叹息,这名字间,既有父母盼她性情中正平和,为人清正内秀,不锋芒,不张扬,又掺杂着父母望她功成名就,做出一番事业来的祝愿。
只是当年为她取名的父母已不在她身边了。
沈澜鼻尖泛酸,强压着泪意道:“我是家中独女,自幼受尽父母疼爱,亲朋好友俱全,生活富足。加之四海承平,自是盛世气象。”
裴慎忽有些遗憾,又有几分恍然大悟。若真是如此,她的反抗、她的良善都有了解释。
生活富足便会生出怜悯之心,接受教育才会有宁死不屈的风骨。
“我一生虽不算做尽好事,却也不曾做过一件恶事,谁料到有一日竟成了个任人买卖的瘦马。”
辛酸之意,溢于言表,叫裴慎心中亦有几分惆怅酸涩:“是我对不住你,没能将你早早带出来。”
沈澜艰涩地挤了个笑:“前尘往事都散了。”她一字一句道:“自我成了瘦马开始,从未想过要与旁人在一起。我每日里最大的愿景便是能够逃出去,靠自己过上好日子。”
听她娓娓道来,状似风淡云轻,其间不知有几何辛酸,竟叫裴慎一个铁石心肠之人,都不禁有几分涩意。
沈澜更是潸然泪下:“裴慎,我时常觉得自己与这个世道格格不入。”
只格格不入这四个字,道尽沈澜十年来的痛苦。
若她是个蒙昧的,或许屈服于裴慎,给他做妾、做妻,像这个世道的许多女子一样,她也能活得好。
可偏偏她是清醒的。
她的人格早在上辈子就被塑造完毕,于是她只能在这个世道清醒的痛苦着。
“怎会格格不入?”裴慎剖心道:“你自有我。”
“我与你每日里都待在一处,你若有什么话只管告知我,若有事我也替你担着,我护着你,必不叫旁人欺你。”
“还有你总说什么敬重你,我必能做到。日后凡有事,我一定与你多做商议,决不敷衍你,也不骗你……”
沈澜静静地听着裴慎说话,只觉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头。
踽踽独行,茕茕孑立。
沈澜清醒而痛苦地活了十年,她太孤独了。沈澜的感情告诉她,应该给自己一个机会,去试一试与这个世界的人接触、交心,给自己一个锚点。
与此同时,沈澜的理智也在说,她假死过一次,裴慎再也不会信她第二次了,也就是说,连最决绝的假死都无法逃跑成功。
那么从理智上来说,是不是该换个办法了?不再逃跑,看看能不能叫裴慎改了性情,学会尊重她。又或者,能不能通过裴慎,给这个糟糕的世道一点点细小的改变。
就好像她的名字一样。
风起青萍之末,珠显波澜之间。
当沈澜的感情与理智都在告诉她同一件事的时候,沈澜便知道事已成定局。
她听着耳畔裴慎字字句句的允诺和剖白,深呼吸一口气,打起精神来。
“裴慎,我们试试罢。”
清清淡淡的一句话,如同秋日落叶,轻轻地从枯枝上飘下来。
落进了裴慎手里。
裴慎茫然了一瞬,大约是没反应过来,他忽然停止了自己的许诺,就这么愣愣的望着沈澜,甚至还怀疑自己听错了:“你、你说什么?”
沈澜见多了他智珠在握、泰然自若的样子,还是头一回见他这副傻样,竟觉得有几分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