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 乘着潮生尚未去书房进学,沈澜递了盏牛乳给他, 笑问道:“今日七夕, 潮生可想放一日假?”
潮生摇摇头,吨吨数口喝完牛乳,拿着手背一抹, 跳下玫瑰椅道:“娘, 我去上课了。”说罢, 一溜烟儿跑远了。
沈澜望着他的背影,秀眉颦蹙, 神色忧虑。打从前些日子裴慎来过之后,潮生像是被刺激到了一般, 每日睁眼便开始刻苦努力, 学文习武,一样不落。
“夫人, 莫要忧心。”秋鸢劝道:“潮生上进是好事。”
努力学习的确是好事,可学到近乎自虐,她怎么能不担心呢?
她忧虑道:“今晚七夕,我记得城中有花灯会?”
秋鸢点头:“自然有的。”
沈澜笑了笑:“我也不拘着你们,晚上只管乞巧赏灯去。”她也带着潮生去外面走走,散散心。
秋鸢也不过十六七岁,闻言便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
白日刚过,暮色四合。潮生堪堪散学,刚出书房门就看见林秉忠立在门口, 恭敬道:“小公子, 爷在府外等你。”
潮生瞥了眼林秉忠, 摇头道:“何事?”
林秉忠老实交代:“爷只说七夕佳节,带着小公子去外头作耍。”
潮生摇摇头:“不去。”
“爷说他有些事想与小公子谈谈。”林秉忠补充道,“是夫人的事。”
潮生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林师父带路罢。”说罢,又对着书童道:“虎子,你去禀报我娘,只说我出府一趟,稍后便回。”虎子应了一声便去了。
待沈澜接到消息,一听说是林秉忠带着潮生出府去,便知道多半是裴慎要见潮生。
前几日裴慎刺激潮生的往事还历历在目,沈澜哪肯放心,起身正要追出去,却见六子匆匆来报:“夫人,那林侍卫叫我替他传句话,说是带着小公子出去玩。”
沈澜犹豫了一瞬,心道裴慎是潮生父亲,论理,她不该也不能阻止他们见面。况且裴慎总不至于第二次刺激潮生。
思及此处,沈澜止住步伐,加之秋鸢来报,说是后院的乞巧会要开始了,请她去主持。沈澜思索一番,转身往后院去。
此时的潮生一跨出沈宅,便见巷口立着一个头戴玉冠,身着缂丝圆领袍,腰系素银荔枝带的男子。
潮生张了张口,想唤叔叔却觉得不太对,想喊爹又喊不出口,只能沉默地走到裴慎面前,仰头道:“我来了。你有什么想说的?”
裴慎挑眉,心道自己哪里有什么想说的。潮生到底年幼了些,三言两语就被他骗了出来。
他轻笑,一把将潮生抱起来。潮生的视线骤然升高,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搂着裴慎脖子。
待潮生反应过来,不免气红了脸,只拿手一个劲儿地推着裴慎的胸膛,两腿踢腾个不停:“谁许你抱我了!你放我下来!”
裴慎辖制着他,慢悠悠道:“今日是七夕,你娘事忙,爹带你去玩。”
潮生揪着裴慎衣襟的小手紧了紧,又松开,板起脸道:“我爹已经死了。”
裴慎早已料到潮生必有几份抵触,却没想到他这般不喜欢自己。宁可认一个空坟做爹也不愿意认自己。
只是这是他和沈澜的孩子,裴慎还是有几分耐心的,便抱着潮生往外走:“前几日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是你生父吗?”
潮生不说话了,冷着一张脸,被裴慎抱在怀里。
若是沈澜在,必定知道他这是不知道说什么了。认裴慎罢,不甘心。不认得话又说不过去。插科打诨、撒娇卖乖,他对着裴慎又干不出来。就只能冷着脸。
裴慎见他不说话,全当潮生默认了,只管带着他往前行去。
七夕佳节,灯火煌煌,十里连天阔。入目所及,俱是如织游人,夹杂着各色摊贩的叫卖声。
“摩喉罗——泥塑的,蜡制的,样样都有!”
“刚出锅的笑靥儿巧食儿!香煞人喽——”
“水上浮,水上浮!牛郎织女、鸳鸯并蒂。”
潮生趴在裴慎怀里,本想冷着脸,可闻到刚出炉的巧果香气,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裴慎好笑道:“想要什么尽管说便是。”说罢,便给他买了一袋子巧食儿,叫他自己提着吃。
潮生可不要他的钱,刚要倔强摇头,肚子却已经咕噜一声。他下意识往裴慎身上靠了靠,仿佛想借他高大的身躯遮住声音,惹得裴慎轻笑一声。
潮生恼了,只管接过糙纸,取了个巧食儿便往嘴里塞。
油炸过后的面果香喷喷的,泛着小麦独有的甘甜。潮生趴在裴慎怀里咬了两个,又取了几个干净的巧食儿,递给跟在裴慎身后的林秉忠和陈松墨。
“林师父、陈叔叔,你们吃。”
两人被唬了一跳,爷还没吃上呢,便赶忙连声道:“属下不敢”、“小公子自用便是。”
裴慎心知潮生这是蓄意排挤他,可自个儿孩子宁可将吃食递给侍卫也不肯给他,裴慎到底不快,沉着脸道:“你自己吃用罢。”
他不高兴,潮生就高兴了,只管扬起笑,美滋滋的吃了两个巧食儿。
这般专来气他的样子倒与沈澜如出一辙。思及沈澜,裴慎面色一缓,指了指街面棚子底下的小摊道:“可喜欢?若想要便买一盏来与你。”
潮生一看,原是巧手的小摊贩将花朵以铜丝彩带相连,编成了一尾游鱼,再摆上蜡烛,燃起来后便煞是好看,也格外稀奇。怪不得能引来一大堆游人挤在这摊位上。
潮生到底是个孩子,极喜欢这些,可又不愿意让裴慎买,正犹豫呢,却见裴慎已遣人付了钱。
一盏素馨鲤鱼灯便被裴慎塞到了潮生手里。
潮生好奇的晃了晃杆子,他还没从见过用真花做的灯呢。
“这是素馨花,原产自波斯,七夕素馨花会盛行于广州。”裴慎指点道,“多半是祖籍广州的小贩卖个新奇。”
潮生哦了一声,偷摸瞥他一眼,指了指旁头摊位上的瓷盆问道:“那是什么?”
裴慎遥遥一望,笑道:“种生。那盆子里泡着的是豆、麦,泡出芽后拿彩线系起来,意为求子。”
见潮生好奇探了探头,裴慎便带着他往前走了两步,任他去看。
裴慎南来北往,又素来博学,笑言道:“实则各地七夕风俗俱不相同。广州曝衣书、取圣水,悬素馨花灯,京都宫中需穿鹊桥补子,还有雕花瓜节,福建要祭拜牛郎织女星。”
潮生别别扭扭地想,这人知道那么多东西,还算博学。又不免好奇道:“这些地方你都去过吗?”
裴慎笑了笑:“大半都去过。”
潮生惊叹不已,忍不住哇了一声,然后他就后悔了,因为他下定决心不给裴慎好脸色看,可现在已经破功了。
裴慎佯装没看见他的别扭,只管带着他一路走,一路玩。
前头刚看过两个汉子将五六十斤的石锁对抛,又见有人竟将雪亮的叉头在肩膀、腿弯处滚来滚去,看的潮生提心吊胆,生怕那叉头扎着他。
“好!那个盘杠的,给爷来个跟斗呀。”
“前头有个在石担上叠罗汉的,快去瞧。”
“哎呀,那个靺鞈技的,桌子要倒了!倒了!”
原是有个杂耍的人只将桌子叠了十余层,活像翻筋斗似的,一层层往上爬。
潮生仰着头,刚激动的想往人群挤,却听见旁边忽传来鹤唳之声,清越流畅,惹得游人纷纷又涌去一旁。
潮生急得直拍裴慎肩膀,裴慎展颜笑道:“是口技。”说罢,便带着他往前走。
看过了口技,又路过一处灵禽剧的摊子,可人潮人海,到处都是人,潮生伸长了脖子想往人堆里望,裴慎便一把抱住他,只叫他坐在自己肩膀上。
潮生视线骤然拔高,愣愣的低下头看了眼裴慎,静默了一会儿探头望去。
裴慎生得高大,潮生又高高坐着,一眼就能望见摊子上有数只蜡嘴鸟在跪拜叩首,旁边还有蚂蚁群听着鼓声出击作战。
潮生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又被裴慎带着往前走。
他高高的坐在裴慎肩膀上,揪着裴慎的衣裳,去看了撮弄、偶戏、花砖、龟叠塔……直将潮生看得目不暇接。
待到灯会散场,裴慎方将潮生抱下来,带着他往家里走,笑问道:“可想去放烟火?”
潮生一愣,趴在裴慎怀里,伸手搂住裴慎脖颈,隔了半晌才点了点头。
裴慎笑了笑,只管一路将他抛高了,逗得潮生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此时的沈澜恰在后院主持乞巧会。
宅院里从丫鬟算到仆婢,一共十余人。众人正呼呼嚷嚷地搬来案椅,在上头放置了各色巧食儿,又有瓜果点心,琳琅满目摆了一桌。
还有九孔针、七孔针、单孔的粗针、细针几十枚,并各色彩线也放在案上。
诸人站在案前,稍待了一会儿,等到夜色四起,院中灯火俱灭,只余下疏疏月光,洒在庭中。
沈澜望了望稍显暗淡的月色,又对着眼前十余名仆妇笑道:“诸位可准备好了?”
“好了好了。”
“夫人只管开始罢。”
庭中仆妇们笑起来,有几个紧张的,满手冷汗,心急的已伸手冲着桌上针线去了。
沈澜难得做一回裁判,便扬起鼓槌,笑着敲了敲身侧小鼓。
“咚”的一声,只见诸多妇女们眼疾手快,抓起针线,引彩线、穿针孔,手灵巧的甚至可以打出各色花样。
沈澜每看一次都颇感惊叹,昏暗的环境下,这几乎等于盲穿,可见她们绣艺之娴熟。
待对月穿针赛结束,沈澜一一分发奖品,又与她们一同拿着铜盆盛了蜘蛛,只等明日一早来卜巧。最后众人分食了巧食点心,方才欢欢喜喜,四散出门赏灯去。
沈澜结束了职工联欢大会,想了想,正要出门去寻潮生,却忽而听见砰砰作响之声。
沈澜回身望去,只见漆黑的夜色里,有数道光亮直上琼霄。
“是烟火!”秋鸢望着天幕,兴奋道:“夫人,你快看,有人在附近放烟火!”
“咱们去外头看罢!外头地方大!”有小丫鬟急急奔了出去。秋鸢和春鹃便也拉着沈澜一同出了门。
刚出门沈澜便是一愣。巷口的空地上,高达一丈的烟火架搭在那里,旁有十余个盒装烟火。
点烟火的人,是裴慎和潮生。
“娘!你快看!快看!!”潮生立在远处,兴奋地冲她招手示意。
夜空中,先是丛丛水仙,幽香馥郁,含苞待放。再是黄蜂出窠之景,如摘花采蜜。又见大星小星,似卷上珠帘。
再有寿带、长明塔、撒花盖顶……各式各样的烟火依次燃上夜空。
沈澜怔怔立在巷中,裴慎抱着潮生,眉眼含笑,温柔地如同三月春风,正遥遥向她行来。
他的身后,是银霄胧月,淡星纤云,漫天星子,喷薄而出,如雨而落。
作者有话说:
1. 本章提到的七夕的摩喉罗、笑靥儿、巧食儿、水上浮之类的玩具吃食,素馨花灯、种生、雕花瓜节等等习俗,都出自以下三本书。
《明代社会生活史》、《美人图》、《汉民族史记》
2. 本章迎神赛会里的杂耍,例如石锁、飞叉等等均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3. 高达一丈的烟火架,盒装烟火以及寿带、长明塔、撒花盖顶、黄蜂出窠等出自《陶庵梦忆》,《明代社会生活史》
第105章
一场烟火, 沈澜立在巷中看了许久。待到漫天烟火散去, 人潮四散归家时,裴慎挑眉笑问道:“可喜欢?”
沈澜沉默片刻, 不曾回答, 反倒低头问潮生:“潮生可喜欢?”
潮生兴奋地点点头,他被裴慎抱在怀里,见了沈澜便扑出去要让她抱:“娘, 我点了好大一个烟火呢!”
“潮生真厉害。”沈澜夸赞道。说罢, 便要接过潮生。
谁知裴慎略一侧身, 避开了沈澜的手,蹙眉道:“你身子本就孱弱, 哪里抱得动他。”
潮生颇有自尊心,闻言脸一红, 蹬了蹬腿就要下来, 不仅不肯让沈澜抱,也不肯让裴慎抱了。
裴慎索性放他下来。潮生一落地就去牵沈澜的手, 兴奋地仰着头:“娘,今天的迎神赛会真好看!那个石锁放在人身上……”
沈澜牵着他的手,慢悠悠往里走,时不时应和两句:“除了石锁,还看了什么呀?”
“蜡嘴鸟!好多好多蜡嘴鸟在天上飞来飞去,还会拿鸟嘴衔着帖子送给我呢。”
“哇——那潮生可以给娘看看那帖子吗?”
“好呀好呀!”
裴慎慢悠悠地踱步,跟在两人身后。时有微风拂面,如水月华铺陈在庭中,映出剪影两三。
蝉鸣、蛙叫、潮生稚嫩的嗓音, 沈澜温柔的应和声……裴慎的一颗心像是泡在温水里, 熨帖舒适。
待到了正房, 潮生沐浴更衣后,一骨碌爬进被子里。
沈澜拿着一柄梅烙六角湖色团扇,只管一下一下的替潮生扇风,又掖好被角,方才温柔道:“潮生今天玩得高兴吗?”
潮生点点头:“高兴的。”他说完,活像个糯米糕似的,粘在沈澜身上,甜滋滋地问:“娘,我们下一年一起去看庙会,好不好呀?”
沈澜微愣,笑了笑,却不曾答应。下一年,潮生许是要跟着裴慎去京都了。
“潮生喜欢父亲吗?”沈澜柔声问。
潮生怔了怔,偎在沈澜身侧,偷偷摸摸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在打量她的表情。半晌,摇摇头:“不喜欢。”
沈澜心中酸涩,知道他这是怕自己生气才这么说的。
潮生待父亲的感情不如待沈澜的,可到底还是有几分孺慕在。便是嘴上不说,心里也是念着的。
“天色已晚,潮生该睡了。”沈澜慢悠悠地摇着扇子,又轻轻拍打着潮生。
潮生白日读书,又玩了一晚上,这会儿刚说完晚安,眼睛一合上,呼吸就绵长起来。
哄睡了潮生,沈澜便起身出了厢房。一到正房,只见裴慎坐在鱼肚牙圈椅上,悠哉悠哉地吃着盏日铸雪芽。
“潮生睡着了?”裴慎搁下茶盏,起身笑问道。
他生得本就俊朗,今夜又心情极好,真心笑起来时眼角眉梢都漾着柔情。
沈澜望了他几眼,敛下眼睑:“谁许你进正房了?”
裴慎睁眼说瞎话:“庭中站着有些冷。”
沈澜也不理他:“天色已晚,你走罢。”
裴慎今日与潮生进展迅速,虽有些遗憾没带着沈澜一同去玩,却又怕自己多作纠缠反倒惹她生厌,就开口道:“我这便走了。”
说罢,又笑道:“再过几日就是七月十五,恰是盂兰盆会加上地藏王菩萨诞辰。我带你与潮生一同去庙会,可好?”
沈澜摇摇头:“不了。”她不愿意与裴慎一同出去。况且那一日还有事。
裴慎倒也不失望,只管开口道:“那我带潮生去。”
沈澜应了一声,裴慎这才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去。
七夕刚过,极快便到了七月十五。
一大清早裴慎便登门拜访,他来时沈澜恰带着潮生在吃饭。
“已入秋了,便是天气尚有些热,也不好总吃些性寒的东西。”裴慎一入正房便见案上两碗莲子百合碧粳粥。
沈澜抬头,本想说一句“不是叫你在花厅等吗”,可念着潮生在一旁,到底忍了下来。
谁知她越忍,裴慎倒得寸进尺起来了:“我来的早,尚未用早膳,沈娘子可否饶我一碗?”
潮生睁着大眼睛,左望望,右望望。
沈澜虽念着潮生在,忍了他一次,却也不想次次忍他,便似笑非笑道:“莲子百合碧粳粥性寒,不好多吃的。”
裴慎干笑两声,全当自己没听见。只管吩咐一旁的丫鬟道:“去给我也盛一碗来。”
秋鸢求救一般地望着沈澜,却见沈澜白了眼裴慎,再没说话。
秋鸢松了口气,便吩咐厨房又上了一碗粥。
微青的碧粳米掺入雪白的莲子、淡黄的百合,小火慢炖后泛着淡淡的香气。
裴慎吃得心满意足。更让他满意的是,妻儿俱在身侧,一家三口头一回坐在一起吃饭。
饭毕,裴慎道:“今日乃盂兰盆会,潮生,我带你出去玩。”
潮生偷摸瞥了眼沈澜,见她面容平静,只管摇头道:“我不去。”
沈澜暗自叹息:“潮生想去就去罢。”还没等潮生拒绝,她又笑道:“娘今日有事,不去了。潮生去了庙会,且给娘带些有意思的东西回来,可好?”
潮生犹豫了一瞬。下一刻,已被裴慎抱起来,惊得潮生赶忙搂住他脖子。
“我带着潮生去玩,晚间便回来。”裴慎约摸是怕潮生再次拒绝,当着沈澜的面,他又不好威逼利诱、哄骗潮生,只能抱着潮生快步离开。
两人一走,室内便静了下来。
沈澜望着外头朗朗的天光,怔怔坐了一会儿,方才起身道:“秋鸢,你吩咐下去,只说今日是盂兰盆节,照例放一日假,叫仆妇婢女们四散上外头玩去,也松快松快。”
“夫人仁善。”秋鸢取了棉帕递给沈澜,又捧了盏香茗与她。
沈澜净了手,望着铜镜里的面容,叹息一声,摆摆手,正要叫秋鸢退下。
秋鸢却忽然道:“夫人,今日可还要去点地灯、烧箱库、送寒衣?”往日里这些事情,夫人都是早早吩咐的。今年也不知怎么的,夫人不曾提过,秋鸢只能来问。
沈澜愣了愣,点点头:“你将东西备好,拿去后院小竹林里,然后便去玩罢,我自己会处理的。”
秋鸢应了一声便出去了。到了中午就来禀报,只说东西都放好了。
沈澜吃过午膳、晚膳,见夜色四合,府中人却一个都未归来,心知他们必定是去看夜间各大庙宇放河灯了。
沈澜刻意换了件白绫扣衫,月牙白襦裙,未施粉黛,不着簪环,通身素净地去了后院小竹林。
说是竹林,实则也不过是三两修竹,旁有嶙峋怪石、新绿芭蕉。
沈澜来时,见地上已用竹签插着四支蜡烛,旁边有一包冥纸折的银锭,两三个纸扎的箱子、还有几件旧衣罗裙。
沈澜只将那蜡烛点燃,任那蜡烛静静地燃烧起来。蜡油顺着烛心点滴而下,这便是点地灯了。
她取出怀中提前写好的白纸条,只见那纸条上赫然是“绿珠”二字。
沈澜苦笑,最开始的时候,不过是装模作样,烧给潮生那个已死的假父亲。清明、中元节,忌日,沈澜扫墓祭拜,一次不落。
可演戏烧给虚构的人,沈澜烧得久了,难免觉得虚无了些,便想着顺手烧一份给死去的原身罢。
如今已被裴慎戳破,按理沈澜已经不需再祭拜,可既然给原身烧了六年,沈澜也不愿意断了去。
若细究起来,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烧给绿珠。或许是盼着若真有神佛,可怜的绿珠能好过些。又或者是盼着绿珠没死,只是与她交换了身体,能替她奉养父母。
沈澜拿出一张纸条放入纸扎箱子中,又放入些许印有“京宵花银”四字的冥纸,借着蜡烛烧了,这便是烧箱库,将纸钱烧给故人。
接着便是送寒衣。她将写着绿珠名字、生辰八字的纸条放入旧衣内裹好,又将裹好的包袱靠近蜡烛。
火苗撩起,旧衣迅速燃烧起来。沈澜将其放入地上的铜盆之内,看着它静静地燃烧。
送寒衣,送寒衣。
他乡非故里,游子寒无衣。
沈澜鼻子一酸,几要落下泪来。
绿珠死了,送寒衣也不过是份寄托罢了。可沈澜身在他乡,即使十年过去,也无法忘怀故里。
他乡游子,何日归家?
沈澜的眼泪一点点涌上眼眶。黑漆漆的夜色里,寒风瑟瑟,冥钱打着旋儿散在铜盆里,被火苗舔噬,直至彻底吞没。
夜色已深,蜡烛也燃烧殆尽,沈澜拭了拭眼泪,用棍子拨弄了一番铜盆,任由里头的火焰尽数熄灭。
她正欲将铜盆端起,收拾干净,却忽然听见外头似是潮生扯着嗓子在喊娘。
沈澜匆匆起身,直往前院而去。
“我娘不在正房,府中的仆婢也不在。”潮生嘟囔了一句,牵着裴慎的手想往厢房去。
裴慎蹙眉,花厅、正房、书房均不在,她去哪儿了?
裴慎刚要去寻,却见沈澜遥遥穿过月洞门,沿着抄手游廊而来。
“娘——”潮生扯着嗓子,甩开裴慎的手,哒哒地跑上去。
沈澜笑着,一把抱起他,问道:“玩得可高兴?”
潮生搂着她的脖颈,依偎在她身侧,笑嘻嘻道:“好玩呀!白日里抬着城隍爷出巡,地藏庙还烧法船、开地狱,又舍了吃食给人。”
裴慎一面听着沈澜与潮生说话,一面却忍不住心生狐疑。
沈澜平日里虽也素净,却也不至于这般,连带着上衣下裙俱是白的,便是月牙白是微蓝,可洗的次数多了,照旧偏白。
还有她身上,带着股烟火味儿,像是烧过什么东西。
裴慎起了疑却不曾声张,堂而皇之坐进正房里,等着沈澜哄睡了潮生出来。
“劳累了一日,裴大人且回去歇着罢。”
灯火通明的室内,裴慎看得清清楚楚,沈澜眼眶略略发红,似是哭过。
裴慎假装没发现,只是笑道:“我带着潮生玩耍了一日,减轻了你不少负担,你怎得这么早便来赶我?”
沈澜似笑非笑地看了他几眼,裴慎这才讪讪不已,佯装依依不舍的被她赶出去。
见正房门已合上,裴慎却不曾离去,只是顺着沈澜方才走来的方向,踏上了花园子里的乱石小径。
刚行了数步,裴慎便看见不远处有一块嶙峋怪石,旁边的小竹林中插着蜡烛、铜盆里还有残余的灰烬,约莫是焦黑的纸钱。
按理她已无需祭拜假丈夫,若是父母,为何要特意遣散丫鬟,避开旁人?
她到底祭拜过谁?
月色微寒,凉风已厉,裴慎负手立于竹林中,满心疑惑。
作者有话说:
1. 点地灯、烧箱库、送寒衣、送城隍出巡等等文中提到的习俗步骤,都出自《金.瓶.梅风俗谭》、《明代社会生活史》
2. 他乡非故里,游子寒无衣,出自《桐川秋夕》
第106章
裴慎出了沈宅, 快马回返总督府, 径自处理公事,绝口不提中元节当晚旧事。
过了几日, 已至七月底, 秋高气爽,野棠花落,潭英匆匆回返湖广, 直去外书房寻裴慎。
裴慎处理完手中公务, 方才搁下湖笔, 召潭英进来。中元节那晚早已不是裴慎第一次起疑了,数月之前他便叫潭英带人去扬州寻琼华。
今时今日, 也该有结果了。
“可查清楚了?”裴慎问。
潭英在外历事多年,素来老辣, 鲜少有什么事能叫他惊惶不定, 可前来回禀此事竟叫潭英脸色一白。
裴慎见他这般异状,沉下脸道:“不必隐瞒, 如实说来。”
潭英定了定神,方才开口道:“琼华说夫人曾在刘妈妈出事前一年落入井中。”
此事裴慎是知晓的,当年他收拢沈澜做丫鬟时,自然将她过往经历查得一清二楚。
“我记得,当日说得是绿珠意外跌落井中,高声呼救之下,极快被人救起?”裴慎记性极好,刘妈妈的供词他见过。
潭英点点头,复又咬牙道:“爷, 当日刘葛一案锦衣卫也是知晓的, 尚且还活着的, 除却琼华便是院中剩下的几个瘦马,云烟、香梧等人。”
“卑职今次遣人追查此事时,刻意将这些人尽数分开审问。”
潭英说到这里,神色之间竟显得有几分惊惧,面色也有些青白。他咬牙道:“根据众人口供,当日夫人落井是在夜里三更时分,第二日尸身才被发现。”
裴慎敏锐道:“是意外跌落还是投井自尽?”
“据口供,说是发现之时,井边整整齐齐摆了一双绣花鞋。”
那便是自尽了。裴慎思忖片刻,她如今既活着,那便是救活了,开口道:“第二日捞起尸身,活了?”
潭英点点头:“是。”
裴慎倒也不觉得惊诧,假死之事古已有之,不甚稀奇。
潭英自然也不以为意,叫他惊诧的是另外一件事:“据说夫人醒来后坚称是有人陷害她,将她推下井的。”
潭英哪里知道沈澜是故意这般说的,若不这么说,叫心狠手辣的刘妈妈知道原身是自裁,只怕醒来就能打死沈澜。还不如宣称她是被人坑了,好歹能博得一点养病的时间。
听到这里,裴慎蹙起眉来,脸色发沉道:“她可有怀疑是何人所为?”
潭英摇摇头:“据琼华等人的口供,刘妈妈严查了一番后发现查不出来,此事便不了了之。”
“之后呢?”裴慎神色阴沉道。
潭英苦笑起来:“夫人自落水醒来后记忆全无,原本学过的诗词歌赋、曲儿小调尽数忘记,什么人都不认得。”
“不仅如此,性情也大变。从前是个掐尖要强,成日里与琼华对着干的性子,醒来后却沉稳了许多,鲜少与人争执。”
潭英语及此处,打了个寒颤,犹豫片刻,到底开口道:“那琼华说,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裴慎眉头紧锁:“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性情骤变也实属寻常。”
潭英苦笑,若真是这般便好了。
“卑职根据卷宗,寻到了当年监视夫人的婢女画屏。此人被徒一千里后,侥幸未死。给了十两银子,便将夫人当年旧事尽数倒了个干净。”
裴慎敏锐意识到,潭英惊惧的真实原因恰在这几桩旧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