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俭闻言,心中动容,却摇头。

  裴慎不肯退,开口道:“今日见我父受苦,却不得以身替之,我枉为人子。”

  裴俭没法子,只好叹息道:“罢了。”

  见他答应,萧义这才松了口气,只持刀逼迫两个甲士让开。两人面面相觑,只一个劲儿去看洪三读。

  洪三读勃然大怒,这裴家父子俩怎得如此骄横!自说自话,浑然不把他放在眼里!

  “谁敢退!”洪三读大喝一声:“裴慎!你胆敢私开囚车,罪同谋逆!裴家要造反不成!”

  裴慎冷冷扫他一眼:“我裴家绵延至今,共计十二代人,代代披肝沥胆,尽心竭诚。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来构陷?”

  ……你是什么东西。六个字,洪三读淤积了数日的火气轰然爆炸。

  他脖子青筋暴起,拳头攥得死紧,目光几欲噬人,却一字一句道:“世子爷也不必与公爷换囚车,咱家将要坐马车去往武昌水驿,正好缺一个马凳。”

  ……马凳。上马车时,身量不够高的人便要踩着马凳上车。

  在场众人愤然变色。

  沈澜也惊愕不已。

  在场亲卫俱齐齐拔刀,横眉怒目。不仅是亲卫,赶来的人群中还有十几个百户带来的兵丁。

  “阉狗尔敢!”

  “杀将了他!”

  近千人斥骂鼓噪、拔刀横戈,令人大惊失色。

  若说洪三读这会儿不怕是假的,他腿软得厉害。可他与裴俭处了七八日,无论如何羞辱,裴俭都浑不在乎。他料定了裴俭必会喝止。

  果不其然,裴俭大喝一声:“我裴家怎会造反!都给我把刀收回去!”

  萧义咬牙切齿,却不敢违逆,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刀入鞘,可此地是裴慎的主场,裴慎不下令,其余亲卫和兵丁,即刻再度鼓噪起来。

  裴俭见了,遥遥解释:“洪大珰,我家世代忠良,怎会谋逆?”语罢,又对着裴慎道:“囚车极好,不必换了。”言下之意是叫裴慎下令,喝止兵丁。

  洪三读朗声大笑:“世子爷,可听见了?魏国公说囚车极好,他就喜欢跪着。”

  裴慎胸口血气翻涌,目光几欲噬人。

  洪三读得了裴俭这么个忠肝义胆,还能管束裴慎的宝贝,这会儿哪里还畏惧他,只意味深长道:“若世子爷还想要让国公爷换个囚车,我的允诺自然也是作数的。”

  裴慎目光凶戾,森冷如刀,几欲暴起杀人。

  下一刻,他屈膝,跪下,俯身……英挺宽大的脊背趴伏在地上。

  任人踩踏。

  所有人都愣住了,天与地都仿佛静了一瞬。

  沈澜怔怔看着这一幕。

  如今,她信了,裴慎是真的甘愿赴死。因为他宁可折了自己的骨头都不愿意杀了洪三读。

  遥遥的,似乎传来裴俭凄厉嘶吼,周围人铮然拔刀,百姓们大声厉骂……

  那些声音像是蒙了一层布一样,沈澜不太关注这些了,她只是专心致志望着眼前。

  晦晦阴雨,朔朔哀风,裴慎像是被折断了脊梁,跪在那里。他面上身上都是雨,背上隐隐有鲜血流出,被雨水稀释成了淡红,不断往外淌……

  沈澜下意识上前一步。于是她得以看得更清楚一些。

  铺天盖地的白雨,大片大片的鲜血。青布素衣,趴伏在地的裴慎。

  通通映在她眼里。

  沈澜突然觉得难过起来。

第97章

  阴风晦雨, 哀草愁云, 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裴俭苍老的面庞上,似叫他身躯疼得晃了晃。

  裴俭死死攥着拳头, 望着跪在地上的儿子, 喉咙里吞着千斤重的铁块,叫他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这是他最为骄傲的长子,十七岁得中进士, 二十八岁就官至从一品总督。家有麒麟子, 是裴俭颇为得意之事。

  可这个麒麟子, 也是他最对不起的孩子。是他勒令裴慎不许轻举妄动,不许擅起兵戈, 只许束手就擒,只许引颈受戮。

  现如今, 这个被他拘着, 要与他一同赴死的孩子,为了给他换个囚车, 跪在地上,低着头,求一个阉狗。

  裴俭目眦尽裂,泪水夺眶而出,他想制止,想说“守恂,你站起来”,“不许跪”。

  到头来,这些话一个字都没出口。

  裴俭凄厉嘶吼:“萧义——杀了洪三读!!”

  “杀了他!!!”

  嗓音呕哑难听, 字字泣血。然而声如雷霆, 击碎一帘梅雨。

  雨中所有人的都像疯了似的, 亲卫兵丁纷纷拔刀举枪,洪三读打从裴慎跪下开始,便被吓得面无血色,惊声逃窜,甲士们有的溃逃,有些举刀相抗。周围百姓惊声尖叫着,四散奔逃……

  “夫人!快走!”林秉忠不是不想拔刀杀了洪三读,可他接到的任务是保护沈澜,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只一个劲儿焦急道:“夫人!要乱了!快走!”

  沈澜回过神来,最后望了眼裴慎,见他已然起身,从身侧一名甲士手中劈手夺刀,带着镣铐——

  一刀捅进了洪三读心窝。

  紧接着,亲卫兵丁们一拥而上,乱刀将洪三读砍成了肉泥。

  血液顺着刀锋涌出来,一滴一滴,流进了青石砖缝里。

  这般情景,沈澜本该惊惧异常的,却倒像松了一口气似的,沉郁的心忽然好受了些。

  “走罢。”沈澜这才转身,被林秉忠护卫着,离开这个混乱之地。

  待她冒雨回返家中,见到潮生稚嫩的小脸,被他暖乎乎的身体依偎着,沈澜方觉心头寒意稍去。

  此时已至日暮时分,沈澜陪着潮生吃用了一碗鸡丝鲜虾面,重罗白面配上鸡丝、鲜活小虾、青碧蕹菜。

  潮生吃的极香,沈澜白日里见了那么多的血,胃口到底不太好,只随意用了些就搁下了筷子。

  “娘,你怎么了?”潮生见她不吃,担心的抬起头。

  沈澜摸摸他的脑袋:“娘没事。只是近来天气不好,阴雨绵绵的,娘没什么胃口,潮生吃罢。”

  潮生“哦”了一声,仰着头期待道:“娘,今日先生夸我了,说我学得极快。”这位先生也是林秉忠带来的。

  沈澜心知潮生说这些,不过是想让自己高兴一些。思及此处,沈澜便勉强笑了笑。

  潮生一眼就看出她这笑是假的。大人真是的,就会骗小孩。

  “娘,你不高兴就告诉潮生。”潮生巴巴地望着她,又伸出小手,去握沈澜的手指,“潮生大了,会保护娘的。”

  来自孩子的体贴到底叫沈澜心绪稍缓。她摸了摸潮生的脑袋笑问道:“潮生成天在家中读书习武,可会觉得闷?”

  潮生摇摇头:“还好呀。”语罢,他期待道:“我们不是要去南京了吗?等到了南京,就可以出去玩了。”

  沈澜怔忡片刻,又摇了摇头:“潮生,对不起,我们可能不去南京了。”

  潮生愣了愣,笑嘻嘻道:“不去就不去呗。”正好,他现在一点也不喜欢那个买米叔叔,也不想费劲巴拉地跟他道别。

  见潮生眉眼欢喜,不曾难过,沈澜终于松了口气。

  两人用过饭,潮生跑出去消食,玩了一会儿又被春鹃带去沐浴更衣,送回房歇息。

  沈澜沐浴完毕,坐在床榻上望着窗外,细雨潇潇,遍洒千里,如同碎雪琼玉,打在满庭芳草上。

  也冲刷干净了武昌城中的鲜血。

  沈澜满腹叹息,只起身合上窗,来到卷草纹三足香几旁,自剔红蔗段香盒内取了些四弃香,将其置于宣德铜香炉中。

  瓜果橘皮燃烧出来的香气略带清苦,叫沈澜心神一静。

  她安静坐了一会儿,方才吹熄烛火,拂下素纱帐,沉沉睡去。

  窗外雨潺潺,点滴声声,击打在青石砖上。裴慎跪在那里,背上的血也是这般,一滴一滴往下流。

  血声滴碎梦乡。

  沈澜满头细汗,仓惶醒来,却见榻边似有一道黑漆漆的剪影。

  沈澜被吓得心脏狂跳,正要惊声大叫,却被这人一把捂住嘴。

  “是我。”

  熟悉的声音让沈澜猛地松了口气,抚了抚胸口,一把扒下他的手,本想骂他,转念一想,这已经是裴慎第二次肆无忌惮,夤夜闯门来找她了。普通的骂人,对这厚脸皮的根本没用。

  “你怎会来此?”沈澜知道没用,懒得骂他,蹙眉问道。

  然后她就听见身侧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裴慎彻底撩开纱帐,坐在床畔的声音。

  裴慎一坐下,即刻将沈澜带进怀里,只牢牢挟抱着,手上发力,辖住她的腰肢,攥着她纤细的手腕。

  空荡荡的怀抱被填满,低头便能嗅到她鬓发间的清香,裴慎心满意足的喟叹一声。

  沈澜被他拢在怀里,挣扎不得,心头恼得厉害,再也忍不住了:“你是不是有病!”

  裴慎低下头,凑到她耳畔,哑声道:“我想你想得厉害。”

  温热的呼吸拂在耳畔,沈澜耳朵发痒,下意识避开,冷声道:“上一回在税署,你拘着我,我念在你将死的份上,放过你。这一回……”

  话未说完,裴慎干笑几声,赶忙松开手。

  见他服软,沈澜面无表情地从他腿上起来,又冷冷道:“你既不用死了,便从我家里滚出去。”

  若是六年前,裴慎必定要生气。可这些年,做梦都想梦到她的冷言冷语。

  加之税署那一日,她那句不知道给了裴慎巨大的信心。

  他清清嗓子,去拉沈澜的手:“你莫与我置气,我方才死里逃生,这会儿心绪不宁,方才举止失措。”

  ……死里逃生。

  这四个字忍不住又叫沈澜想起了那一幕。白茫茫的雨,红艳艳的血,青衣的裴慎……

  沈澜柔软的心脏,像是被轻轻戳了一下。她柔了些神色,淡淡道:“我走之后发生了什么?”

  裴慎愣了愣,瞥了她一眼,奈何夜色漆黑,隐隐绰绰的,根本看不清神色。

  “你……”裴慎顿了顿,“今日去税署了?”

  沈澜蹙眉:“难道不是林秉忠给你开的门吗?他没向你禀报?”

  裴慎讪讪,他心热得厉害,整个人都是炽热的,一进门就直奔沈澜,哪里还顾得上听林秉忠说话。

  “你都看见了什么?”裴慎试探道。

  沈澜沉默,这样的事是瞒不住的,至少林秉忠必定会实话实说。

  “看到你捅了洪三读一刀。”

  也就是说,她看到自己对一个阉人下跪了。

  夜色幽静,沈澜很确定,她听见裴慎呼吸沉重了一瞬。

  裴慎在意这个。

  沈澜很确定,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略显沉默的望着裴慎。

  裴慎默然了许久才道:“我没想到你今日会来,还看到了。”

  他根本不愿意沈澜看到这些。他希望自己在沈澜心中,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是她可以依靠的男人。

  而不是叫她亲眼见到那一幕。

  裴慎心里憋闷,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会不会更加厌恶自己?会不会觉得他是个谄媚阉党的小人?

  裴慎下意识摸索着,想去握住沈澜纤细的手指。待将她切切实实的握在手里,裴慎才低低道:“你既见了,又是怎么想我的?”

  他整个人掩在夜色里,连声音都是低落的。

  沈澜一时鼻尖泛酸,心道他只怕心中难受得很,便难得任由裴慎握住了手指,轻声道:“我曾说过,你也算个英豪。今日是那阉人逼凌于你,残害忠良,你勿要放在心上。”

  这话说得裴慎都不敢置信。她何时待自己有过这般好脸色?竟还会温声软语安慰他?

  裴慎心头一阵阵发热,只觉自己如同喝了酒似的,整个人飘飘乎乎。

  他都不敢告诉沈澜,实际上裴慎并不以此为耻。

  跪一个阉人固然耻辱,可阉党势大的时候,内阁大臣都要下跪叩首,高呼九千岁。只是裴家父子高傲,从不屑于此等谄媚之道。

  加之他是为父下跪,事父至孝,天下士子都要颂扬他的孝行,有何好耻辱的?

  但裴慎是绝不会这么说的,他张口就来:“我不想待在总督府,便快马来见你。”

  沈澜自然能听明白他话外音,无非是在暗示他心里难受,急需安慰。

  沈澜自见了那一幕,待他固然有几分怜惜之意,却也知道爱怜是沦陷的开始。

  她清醒而理智,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与裴慎终究不是同路人,便抽出自己的手指,强行岔开话题道:“你和魏国公杀了那洪三读,日后有何打算?”

  ……打算?今日横插出来的意外打乱了裴慎所有的计划。这下子囚车也不用坐了,只管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安抚军心,再和父亲兵分两路,直奔南京。

  “要打仗了。”

  沈澜心知,裴慎要反了。或者说,魏国公裴俭要反了。

  她稍有些疑惑:“你们父子二人既然甘愿受死,想来是不愿意造反的,为何今日又突然愿意了?”

  她本以为杀了洪三读后,裴俭会自缚进京,左右也要赴死了,还怕再多一条罪名吗?

  或者说,裴俭都愿意赴死了,难道亲眼见自己孩子受辱的威力,这么大吗?居然能让他萌生反意。

  裴慎淡淡道:“我父亲性子刚烈,总说人生在天地间,赴死可以,受辱不行。”

  裴父跪在囚车里,驶进湖广,跪的是皇帝,裴慎被逼下跪,跪得是阉人,裴俭哪里忍得了?

  “况且又何尝只有今日这一件事呢?”

  她态度难得柔和,加之多年筹谋终于开了个头,裴慎今夜高兴,倾诉欲难得的旺盛:“戊寅年八月,也就是三年前,武三启攻陷京都,斩杀先帝,自立为帝,号为大顺。”

  沈澜点点头,她当然知道。足足三年内,北边都是大顺的地盘。

  实际意义上而言,国朝早就亡了。如今不过是苟延残喘的小朝廷罢了。

  “当时南京六部紧急推举湖广岷王为帝,也就是当朝皇帝。这位陛下登基的第一道圣旨,是宣称南人归南,北人归北。”

  沈澜唏嘘不已,这一道旨意,生生将北方地盘尽数让给了大顺,此后南北离心。

  夜色幽幽,裴慎淡淡道:“皇帝根本不愿意北伐,北伐是我父亲押上爵位、性命争取来的。”

  沈澜一愣,这样的朝堂秘闻她自然不知晓。便安安静静地听裴慎继续道:“当时北边沦丧,士民因着这道旨意离心离德。南方各地叛乱四起,光是自立为帝的就有好几个。只不过后来都被我攻破罢了。”

  “天下乱成那样,哪里还能征到课税?”裴慎晦晦难明:“我父亲取出了府中数百年的金银家私,养出了数万私兵。”

  “加之东南还算富裕,我又在那里剿倭,便截流了钱粮拿来北伐和南下平叛。”朝廷拿了课税,不是修宫殿就是赐给藩王花销,还不如他截来养兵呢。

  怪不得,沈澜终于明白了。原来裴俭和裴慎有极大一部分的兵是私兵,只听从裴家号令,难怪皇帝心惊胆战至此。

  “朝廷没在北伐上出过一分力,却又要在北伐成功后,派遣矿监税使征收重课,搞得九边动荡,各地民怨沸腾。我父亲连连上本却无用。”

  “北伐的三年里,我父顶着满朝的弹章吃尽苦头,如今又要将我父子二人尽数下狱。”过河拆桥,忘恩负义至此,便是再忠心,裴俭的心里也是怨的。

  时至今日,彻底引爆。

  待裴慎说完,沈澜大概也明白了。

  短短六年时间,国朝换了五个皇帝,外头还有什么大顺、大启之类的各色皇帝。各地的地盘基本都是裴家父子二人收复的。

  这哪里是篡位,倒像是开国。

  沈澜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只余下满腹唏嘘。良久,方问道:“你明日便要启程了?”

  裴慎摇摇头:“若要打仗,自然要抢时间,我已将公务都处理完毕了。”说罢,又安抚道:“这几个月都要打仗,你搬去总督府,安全些。”

  沈澜正欲张口,裴慎就好像知道她会拒绝一般,只管继续道:“你若不愿意,至少也得搬回武昌城的宅子里。”

  “好。”沈澜知道轻重,不会拿命开玩笑。

  她应下之后,本想告诉裴慎,既然反了,也没了去南京赴死的生命危险,日后不必来见她,两人桥归桥,路归路便是。

  可是话到嘴边,沈澜犹豫了。

  打仗是会死人的,若今日拒了他,他战时神思不属之下,惹出祸来……沈澜虽不愿和他在一起,却也不愿见裴慎就此亡故。

  算了,待他打完仗再拒罢。

  沈澜开口道:“天快要亮了,你还不回去?”

  裴慎太想她了,心里滚烫得厉害,恨不得将她搂在怀里,与她亲昵调笑,与她热乎乎的依偎在一起,或是干脆鸳鸯绣被翻红浪。

  唯有更深刻,更亲密的接触,方能一解他相思苦。

  即使在黑暗里,沈澜都能感受到裴慎那种灼热的目光,恨不得将她衣裳都扒了。

  沈澜微恼,张口就要赶他。谁知下一刻,忽觉唇上一热。

  一触即分。

  沈澜恼怒,顿觉好意喂了狗,正要狠狠骂他,却见裴慎闷笑两声,凑到她耳畔,声音沙哑。

  “等我回来。”

  沈澜被他温热的气息弄的耳根微痒,下意识将他推开,斥道:“你回不回来与我何干!”

  裴慎早已学会忽略她的冷言冷语,只心情极好地往门外走。

  见他开了门,窗外夜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疏疏月光漏进门扉,铺陈在他身上,映出霜白之色。

  沈澜忽然轻轻唤道:“裴慎。”

  裴慎心头一喜,只以为她要留自己,正欲转身,却听见沈澜轻声道——

  “生民煎熬,四海沸腾,只盼着你能让他们好过些。”

  裴慎微怔,点了点头,应下她的嘱托,走进了满庭月光里。

  仲夏六月,梅雨终。

  作者有话说:

  1.内阁大臣向太监磕头,不是我造的,是根据《明代社会生活史》写的。

  原文如下:“至于像王振、汪直、刘瑾、魏忠贤专权时,一些官员甚至内阁大臣长跪叩头称九千岁,则更是一种极端的例子。”

  2. 那个武三启,大顺的事,还有反复更换皇帝等,在73章开头那个六年的时间缩写里,是早早埋下的伏笔,不是现编的。

第98章

  第二日一大早, 月隐星稀, 晨光欲晓之时,裴慎亲临武昌卫, 点齐了三万兵马。

  此时裴氏父子已反的消息尚未传至南京, 为了争抢先机,裴慎一路不攻城、不拔寨,只率军疾驰, 过九江、安庆等地直奔南京。

  同一日, 庄子上进进出出, 人喊马嘶。沈澜早早起身,指挥着庄子上的伙计仆婢收拾细软, 带着潮生回返武昌城的宅子。

  一进武昌城,沈澜掀开骡车帘子, 便见街面两侧的棚子下, 贩不落荚、擂茶等吃食的小摊越发稀少,只卖整匹绸缎的绸缎庄也摆出了“零剪绫罗”的旗子, 宰赁猪羊的屠户正坐小凳上发呆……

  民众数次围堵府衙,不免有砸.抢之类的行径,加之矿监税使加征课税,武昌百业越发凋敝。

  沈澜见了,不免叹息。

  就在她唏嘘不已时,却遥遥听见街那头传来敲鼓打锣之声,还夹杂着隐隐的人声。

  “娘,外头是什么啊?”潮生好奇的把头凑到骡车窗口处,却见两个青布窄袖, 手持锣鼓的皂隶, 一路走, 一路喊:“湖广总督裴大人有令,明日午时三刻,菜市口,杀邓庚——”

  “湖广总督裴大人……”

  一条街,每每行上五六十步,便要喊上一遍。

  “娘,邓庚要死了!”潮生睁大眼睛,有些惊讶。

  沈澜心知这多半是裴慎临行前下达的命令。拔除矿监税使,收拢民心。

  果不其然,待那两个皂隶喊完两三遍,便有几个胆子大的百姓,上前搭话。

  没过一刻钟,整条街都鼓噪起来。

  百姓们平日里娱乐本就少,骤然得知明日午时要监斩邓庚,一时间舆情汹汹,议论纷纷,还有几个奔走相告。

  “湖广总督下令,阉狗要死了!要死了!”

  “哎呀,是不是昨日税署被逼反的那位?”

  “嘘——莫谈国是,莫谈国是。”

  “杀得好!杀得好!”

  满街百姓面带喜色,争相鼓掌叫好,胆大的还相约明日去看杀头。

  沈澜心知肚明,不仅如此,恐怕裴慎还要将邓庚及其参随的人头以石灰硝制,勒令快马传递至湖广各大州府,供百姓观看。

  待到一轮看毕,裴慎便能拢住湖广百姓的民心。

  并且这法子还能在其余各个矿监税使肆虐的地方使用,以便收拢民心。

  沈澜合上帘子,见潮生巴巴地望着她,怕潮生惊惧,便摸摸他的脑袋,问道:“害怕吗?”

  潮生摇摇头,一点也不怕。譬如他极早以前便知道,那一晚火烧他们家的仇人就是王俸,这人也是矿监税使。他和娘搬来搬去,也是因为矿监税使。

  “邓庚死了,这么多人拍手叫好,可见他不是个好官。”潮生不仅不怕,还笑嘻嘻的问:“娘,我们明天可以去看热闹吗?”

  沈澜眼睛微圆,惊诧不已,潮生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怎么会要去看如此血淋淋的东西?

  沈澜心里发沉,勉强笑了笑:“潮生是怎么想去看这个的?”

  潮生抬头,见她面色微微发白,一时迷惑:“娘,你怎么了?”

  沈澜神色复杂,过了一会儿问道:“潮生喜不喜欢新来的先生?”除却林秉忠教授武艺外,另一个教书的鹤璧先生也是林秉忠带来的。

  或者说,都是裴慎的人。

  潮生之前还好好的,如今的变化,必定与这几人有关。

  潮生点点头:“鹤璧先生比从周先生有趣。”

  沈澜顺着他的话试探道:“鹤璧先生有趣在哪里?”

  潮生思索了一会儿,形容道:“从周先生以前只教我读什么三字经、千字文之类的,我虽然都能背下来,可实在没什么意思。”

  说到这里,潮生明显有些不高兴,他嘟囔着:“斋里有几个同窗笨死了,像官僧那样,都背了五天了,还背不下千字文。结果每每上课都要让从周先生带着复诵一遍,我还得跟着他们一块儿读,真是浪费时间。”

  沈澜抚了抚额头,她和裴慎都不是笨蛋,潮生自然也不是,他记性极好,倒衬得同窗们笨起来。

  “潮生,不可以说旁人笨。”沈澜正色道:“娘告诉过你,卖弄聪明是天下一等一的蠢事。”

  潮生点了点头,又笑嘻嘻地依偎在沈澜身边:“娘,我没有卖弄聪明。”说罢,又郑重保证:“我以后绝不背后说旁人笨。”

  沈澜瞥他一眼,知道他玩小把戏,便毫不留情地戳穿:“当面也不许说。”

  “好罢。”潮生怏怏地应下来。心道以后打架,再也不能骂别人笨蛋来刺激对方了,真可惜。

  不过可以骂蠢蛋嘛!

  潮生又高兴起来,还从骡车上的柏木小屉几上取了个樊江橘剥了,把经络细细撕干净,第一瓣掰下来递给沈澜。

  “娘,你先吃。”

  沈澜接过来吃用了,又问他:“鹤璧先生呢?他是怎么教的?”

  “他教我画舆图,讲故事,还问我有什么心得体会。他还送了我好多书呢!”潮生眼睛亮晶晶的,显得很兴奋,放下橘子,巴巴地从自己的小包袱里取出了好几本书出来。

  沈澜对于潮生,多奉行独立原则,并不干涉他院子里的事。就连小包袱都是潮生指挥着春鹃打包的,以至于她竟丝毫不知潮生包袱里装了什么。

  沈澜接过书一看,原本浅笑的神色顿时复杂起来。这几本书上的笔记沈澜一眼就能认出来,是裴慎的。

  这些书,多半是自绛云楼内挑选出来的史书、兵书、地理传记等等,总归逃不脱政治军事之类范围,约摸都是裴慎希望潮生阅读的书。

  上面以朱笔注满了裴慎的笔记,还批注了许多经典战役、亲身实践、复杂的思辨……

  潮生才六岁。

  沈澜略感窒息。

  况且认真算起来,他生辰五月初七,虽对外说六岁了,实岁却才五岁零一个月。

  “潮生,你看得懂吗?”沈澜疑惑道。他这个年纪,字都还没认全罢?

  “先生会讲啊。”潮生不以为然道:“总比念什么天地玄黄,宇宙鸿荒来得好玩罢。”

  这话倒把沈澜将住了,认真算起来,兵书、史书上好歹有实例可以解闷,千字文这种东西,背起来就倍感无趣了。

  “那潮生是因为鹤璧先生的教导,才会想到明日要去看热闹的吗?”

  沈澜即使亲手下令处决过好些个流民,但不代表她喜欢看人被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