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仲夏恶月,妖书大兴……六科给事中.共二十三人,劾本百六十七封,劾魏国公世子裴慎继祖宗之基业,蒙国朝之皇恩,然则养寇自重,贻误湖广之军机;暴戾骄蹇,窃取陛下之功业。专.制朝权,擅断万机;私撰妖书,诟厉君父……着御马监提督太监押解裴慎进京,受三司会审,钦此。”

  满街针落可闻,再无人声。唯见长风凄凄,寒雨淅淅。

  “裴大人,接旨罢。”余宗招了招手,只叫甲士上来护卫着自己,又紧盯着裴慎。

  裴慎尚未动作,大开的中门后忽涌出五六十个兵丁来,个个神色冷肃,披甲带刀。那铠甲缝隙里都沾着洗不净的血渍,分明是百战悍卒。

  余宗慌慌张张往外退了两步,色厉内荏道:“裴大人!你果真要造反不成?!”

  造反?这两个字甫一出口,惊得人墙外百姓失声尖叫,纷纷逃窜。生怕一会儿杀将起来,误砍了自己。

  “夫人,要乱起来了。快走罢。”六子急匆匆劝道。

  沈澜应该是要走的,可她只觉双腿跟灌了铅似的,只是遥遥望着眼前这一幕。

  “来人呐,快快!快保护我!”余宗惊慌失措地往外退。

  裴慎身侧亲卫便已将余宗团团围住。双方甲士齐齐拔刀对峙。

  裴慎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不发一言。

  余宗被他唬得惶惶无措,脱口而出:“裴、裴守恂,你莫忘了,你还有祖母、母亲、一众堂兄弟都在南京呢。你若造反,这些人必定身首……”

  话还未说完,却见裴慎屈膝、跪地、俯身,朗声叩首

  “臣裴慎接旨——”

  余宗愣住了。

  沈澜亦愕然。

  满街鸦雀无声。

  余宗反应过来,喜不自胜,高呼道:“来、来人呐,快快将裴守恂送上囚车!木枷呢木枷!还有镣铐!镣铐!”

  “大人!”陈松墨脸色大变,厉声道:“这圣旨分明是假的!那妖书跟大人有个屁关系!”

  裴慎身侧亲卫也纷纷反应过来,粗声粗气道:“直娘贼的,分明是诬陷!是朝中有人诬陷大人!”

  “大人镇守九边,剿灭倭寇,朝廷这是要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有几个性子烈的,嚷嚷着“昏君无道”,“大人,我等杀将出去”,说罢,抬手扬刀就要劈死拦路的甲士。

  “快快!拦住他们!”余宗惊慌失措。他万万没料到,裴慎束手就擒后,其亲卫竟还肆意叫嚣。

  裴慎亲卫俱是百战老卒,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余宗勉强凑起来的百余甲士,哪里能抵得上裴慎身侧悍卒。

  十几名甲士被其亲卫气势一唬,连扬刀都不敢,只欲四散奔逃。又有些投机的嚷嚷着保护余大珰,还有忠心的要逃去禀报邓庚。

  裴慎身侧一队亲卫开路,其余亲卫又齐齐欲举刀杀人。

  眼看着局势越发纷乱,青砖几欲染血,裴慎厉声喝道:“收刀!”

  亲卫们一愣,愤懑不语,只低下头去,不肯收刀。有几个性子暴烈的,虽不敢反驳,却照旧神色狰狞地望着周围甲士。

  “收刀。”裴慎又沉声重复了一遍。

  周围亲卫再不敢违逆,只愤愤不平收刀入鞘。

  余宗冷汗直流,双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所幸有个小太监撑住了他,没叫他丢人。

  见他这般怂样,性子暴烈的亲卫虽不敢再拔刀,却纷纷怒骂不已,嘴里嚷着“阉狗该杀”、“过河拆桥,诬陷大人”之类的话。

  “来人呐!”余宗越听越恼恨,只叫甲士取了木枷镣铐,要给裴慎戴上。

  裴慎素日里赏罚分明,极得人心,眼看着他将要含冤入狱,众亲卫哪里受的住,只愤愤不平,斥骂道:“天道不公!”

  “大人替朝廷打了这么多胜仗!朝廷怎能这般!”

  周围聚集在此地,尚未逃跑的百姓闻言,也纷纷鼓噪起来,怒骂声声。

  “又是阉狗作祟!”

  “残害忠良,丧良心!”

  武昌百姓早已不是头一次围堵府衙了,在一声声怒骂里,他们不断向前推搡甲士组成的人墙。

  眼看着裴慎静默不语,身侧陈松墨焦急劝道:“大人,莫要信这帮阉人!哪里有什么三司会审!只怕去了南京,成了莫须有,只将大人砍杀了事。”

  听他这么一说,其余亲卫更是劝道:“大人,不能去南京!”、“去了就是个死字!”

  裴慎不发一言,只是安静立于门前,听着耳畔劝说他的言语,望着阶下激愤的百姓。半晌,他淡淡道:“那又如何?裴家世受皇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说罢,怆然一笑,再不言语,只任由甲士为他上了木枷镣铐。

  沈澜隔着一条青石街,遥遥望他,却见阴雨蒙蒙里,他青衫落拓,上了囚车。

第92章

  “夫人, 要乱起来了。”身侧六子提醒道。

  沈澜这才回过神来, 青石街上,前有甲士开路, 余宗的帷轿一马当先, 中间是囚车,左右两侧及后面亦是甲士。

  裴慎的亲卫携刀缀在余宗带来的兵丁四周,这会儿已然融入了人潮, 跟着周围百姓一起惊声呼号。

  众人群情激愤, 拼命推搡着兵丁。还有人四处奔走、呼朋引伴。大量百姓如沙成塔, 如水汇潮,不断的涌入此地。

  沈澜生怕踩踏, 压低了伞面道:“顺着人潮走,遇见小巷便斜错离去。”说罢, 便只管带着六子, 艰难的在人潮中穿行。

  她先是与骡车汇合,然后指挥着车夫斜向离开人潮。待进了条小巷, 四周稍稍安静下来,六子方才抹了把冷汗。

  沈澜被裴慎带走时,六子曾去总督府寻她,隐隐猜测自家夫人与总督府有些关系,这会儿见裴慎被押入囚车,他小心翼翼地问:“夫人,咱们还去庄子上吗?”

  沈澜愣了愣,攥着车帘的手略略一紧,沉默片刻后她松开手, 点了点头。

  六子松了口气。能不掺和最好, 官面上的事哪里是他们这样的小老百姓能搅和进去的?

  骡车慢悠悠地动起来, 只一路往城西去。此刻越来越多的百姓自四面八方涌入武昌城中心,沈澜与他们逆流,足足花费了一个多时辰方出了城门。

  到庄子上时,天色擦黑。借着白昼最后一丝光亮,沈澜检查了行李,又将匆匆赶来的彭宏业、龚柱子等人尽数安置好。

  此时天色早已黑透,沈澜正欲去沐浴歇息,六子却忽然匆匆来报,压低了声音,勉力平静道:“夫人,总督府来人了!”

  沈澜心脏重重一跳:“在哪儿?”

  “就在墙外候着。”六子慌得厉害,川湖总督被下狱,他们怎么能跟再跟总督扯上关系呢?也不怕被人以同党论处。

  他愿意保护夫人,去面对王俸的强攻,并不代表他愿意主动去和被下狱的大官扯上关系。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思及此处,六子狠狠心道:“夫人,要不要将人赶走?”

  沈澜原本跨出去的脚步一顿,只低声道:“先看看罢。”

  乡下的夜里睡得早,围墙外根本无人,沈澜轻松出了家门,只见墙外老榆树下,隐隐绰绰立着个细布短打的人影。

  沈澜远远打发了六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去,迟疑道:“林大哥?”

  林秉忠躬身:“不敢当夫人语。”

  沈澜皱眉道:“你家大人危在旦夕,你不去保护他,来寻我做甚?”

  林秉忠拱手作揖,道明来意:“爷遣我等保护夫人。”

  沈澜沉默,都要入狱受审了,还抽出人手来保护她,裴慎是不是有病。她略显烦躁:“我与他又有什么干系,保护我做甚。”

  林秉忠蹙眉,照着自己的想法反驳道:“怎会没有关系?夫人是爷明媒正娶的,又生下了小公子。况且爷再三交代我,保护好夫人。”

  沈澜本想反驳他,自己何曾嫁给裴慎,却又觉得无趣,与林秉忠争赢了又有何用?

  “他还交代了什么?”

  林秉忠老实地全盘托出:“爷只说,若他死了,叫我们隐姓埋名,不必去报仇,保护好夫人和小公子就好。”

  沈澜安静听着,只默默不语。半晌,忽叹息一声:“你带着人走罢,我与你家爷并无关系,也无需你们保护。”

  林秉忠微愣,不忍道:“夫人怎得这般无情?爷当年为了夫人……”

  沈澜早已听厌了这些话:“他是生是死,与我何干?”说罢,沈澜转身离去,独留林秉忠,怔怔地站在槐树下,竟说不出话来。

  此时已然一更天,黑黢黢的夜色里,墨云掩月,似又要下雨。

  沈澜劳碌了一日,只管进了净室沐浴。她望了望天色,合上窗。快要下雨了,囚车在外出行,多半要淋湿吧。

  沈澜摘下簪环玉镯,搁在一旁的竹木盘上。他那人心思深,未必会坐以待毙,多半有后手。

  她脱去豆绿纺绸袖衫,将白绫挑边杭缎罗裙搭在一旁的柏木清漆架上。

  封建士大夫多半都忠君爱国,或许他甘愿赴死呢?如同沈澜所知道的许多名留青史,却被冤杀的忠臣一样。古往今来,这样的人还少吗?

  沈澜憋了一口气,只将头埋进水中,彻底浸湿头发。

  与我何干呢?本就是两路人。

  沐浴更衣后,沈澜用棉帕绞着头发往正房走。却见兰竹榻上,刚被彭宏业送回来的潮生穿着小亵衣,头发松散,头困得一点一点,人也东倒西歪。

  活像个不倒翁。

  沈澜有些好笑,不想惊动他,便随手将棉帕搭在柏木椅上,轻手轻脚抱起潮生,正欲将他塞进锦被里,潮生却忽然睁眼,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娘。

  沈澜心中霎时酸涩不已,只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脊背,好半天潮生才缓过来,擦擦眼泪,抱着她脖颈,不肯下来。

  沈澜任他抱着,低声道:“是娘不好,生辰没陪着潮生过,还把潮生寄居在旁人家里,娘向潮生道歉好不好?”

  潮生只把头埋在她脖颈,不肯抬头,半晌,方哽咽道:“娘以后会不会扔掉潮生?”

  沈澜心中大恸,心知是这些日子的颠沛流离吓到潮生了,便只管道:“娘向你保证,绝对绝对不会丢掉潮生的。”

  潮生这才闷闷的应了一声,还是不肯抬头。沈澜心知他这是害臊了,便取了帕子给他擦眼泪,又抚着他的脊背哄道:“娘带着潮生在庄子上住些时候,可好?”

  潮生睁着眼睛,伸出小手,似模似样地替沈澜掖掖被角,认真问道:“要住多久?潮生不去学堂了吗?”

  沈澜微微一怔,裴慎被诬入狱,武昌只怕更加混乱了。或许不止武昌,天下又要乱起来了。

  “娘也不知道。”沈澜不愿欺骗潮生,“外头或许要乱一段时间。”说罢,又道:“娘再给潮生去寻个夫子来,可好?”离开武昌城避难的人极多,寻一个夫子倒也不难。

  潮生点了点头,狡黠道:“不止夫子,娘上回答应我的教我武艺的师傅还没寻到吗?”

  沈澜心知他多半又起了什么鬼主意,便顺着他的意点点头:“的确没寻到。”

  潮生严肃批评了沈澜的行为:“娘,先生说这叫食言而肥,不好的。”

  沈澜轻笑道:“娘向潮生道歉,一定会尽快寻到先生和师傅的。”还没等潮生提出要求,她又点点他的鼻尖道:“说罢,想要什么补偿?”

  潮生即刻眉眼弯弯地笑起来,搂着沈澜的脖颈撒娇:“娘,我们明天去看看爹,好不好?”

  沈澜茫然了一瞬,大抵是没料到潮生怎么提了这么个要求。

  潮生有他自己的考虑:“娘不是说外面马上要乱起来了吗?我们以后都要住在小庄子上不能出去了,八月忌日也不能去给爹扫墓。所以我们明天去看看爹,好不好?”

  沈澜心知大概是这段日子自己不在他身边,潮生心里难过,便越发思念父母。

  看着孩子清澈干净的眼睛,饱含着期待,沈澜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半晌,她点了点头道:“我们明天去。”

  潮生欢呼两声,笑嘻嘻道:“娘,你不是说爹最喜欢吃翠玉冻了吗?我们明天带些翠玉冻去!”

  沈澜心道那翠玉冻不过是她为了让人物更显真实胡编乱造的,裴慎对食物并无喜好。

  “好。”沈澜笑着应了。

  潮生一年只有清明和忌日这两天,才能和沈澜一起去祭拜父亲。他极珍惜这个机会,甚至主动拉好被子,闭上眼道:“潮生要睡了。”养足精神,明早去看爹。

  沈澜轻笑着给他掖了掖被角,又抚了抚他额间碎发、红扑扑的脸颊,听着他绵长的呼吸……

  这是她的孩子,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现在,他说想去见一见父亲。即使潮生要见的,是一座空坟,可沈澜总也忍不住想到他真正的父亲,裴慎。

  如果裴慎能扛过这一关,自然无所谓,等潮生大了,可以自己选择要不要认父亲。

  可如果裴慎真的死了呢?潮生长大了,知道自己明明能去见父亲最后一面,却因为母亲的隐瞒没能见上,会不会恨她?

  又或者,她这样的隐瞒,对于潮生而言,是否公平呢?

  清寒夜色里,伴着轩窗外阴雨濛濛,沈澜思绪纷杂,如同萧疏野草,繁芜生长。

第93章

  三更天, 湖广税署。

  白日里湖广百姓围堵的太厉害, 况且夜间带着囚车又不能行路,余宗没法子, 只好将裴慎带来税署。

  可税署哪里有牢房, 便随意寻了间厢房将他关进去。

  裴慎手足镣铐俱在,不好动弹,便坐在榻上, 安静望着轩窗。

  忽然, 门外传来匆匆脚步声。裴慎循声望去, 却见余宗推门而入,见裴慎坐着, 便笑道:“裴大人别来无恙。”

  裴慎见他蟒服鸾带,心知他是来耍威风的, 便温声道:“承蒙余大珰照料。”

  余宗白日里在他面前丢了人, 又被百姓骂了无数句阉狗,这会儿心里正恨。见他穷途末路还浑然不惧, 颇有气度的与自己谈话,更是生恼,便对着身后两个小太监斥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裴大人瞧瞧东厂的手艺。”

  裴慎自知有这一遭,便淡淡道:“余大珰,陛下只叫你将我押解进京,何曾要你动刑?”

  余宗自问是体会了上意来的,也知道若裴慎死了,陛下心里虽高兴, 然而挨不住满朝文武的压力, 以及汹汹民议, 届时必拿他顶罪。

  可这也不代表他不能叫裴慎吃些苦头,只要没弄死便好。

  余宗坐在小太监们搬来的楠木太师椅上,拂了拂衣摆,慢条斯理道:“弹琵琶、雨浇梅花、梳洗是用不了了,只是水刑、鞭刑、夹棍、贴加官,也不知裴大人想选哪一样?”

  裴慎面不改色,泰然自若道:“我奉劝余大珰且消停些。我受刑过后,明日囚车出行,必定难看。届时若加上四方百姓围堵,只怕余大珰都出不了税署。”

  余宗最恼恨他们这种沉静之人,衬得他白日里险些腿软的样子煞是狼狈。

  他皮笑肉不笑道:“裴大人是勋贵之后,进士及第,必是个文雅人,那便用些不见血的法子。”说罢,便有旁人取了铜盆和一叠牛皮纸来。

  裴慎神色清淡,不疾不徐道:“明日一早,出行之时,我的亲卫必在人群中。届时,我便叫他们割下余大珰的首级,扔去喂狗。”

  余宗面色大变,厉骂道:“你要造反不成?”

  裴慎摇摇头,温声道:“待我杀了你,便自缚进京,向陛下请罪。”

  请罪个屁!陛下便是真杀了裴慎又如何,那会儿他命都没了。

  余宗被他威胁了一通,难免神色狰狞。更要命的是,他发现自己如今必要好吃好喝的送裴慎进京,否则这人稍有不如意,只管令亲卫杀了自己,再自行进京便是。

  直娘贼的!这哪里是押解进京,这是他余宗请了尊菩萨!

  余宗心中生怒,忍不住威胁回去:“擅杀传旨内臣可是大罪,形同谋逆,陛下必定会将你处死!”

  裴慎神态笃定,反问道:“难不成不杀你,我入京之后便能活命吗?”

  余宗微愣,试探他:“裴大人说笑了,入京自是要受三司会审,哪里就非死不可呢?”

  裴慎瞥他一眼,懒得搭理这官腔。

  见他不理自己,余宗便斥退身后几个小太监,摒弃了官腔,真心实意好奇道:“裴大人既知自己必死无疑,为何还要进京?”

  裴慎淡淡道:“我白日便说过了。”

  余宗一愣,想了想,裴慎白日曾说过,裴家世受皇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余宗唏嘘不已,心道俺们太监日日被人骂阉人,实则待主子最是忠诚不过,这裴大人倒与我相似。

  只是裴家父子俩被主子过河拆桥,用完就扔,俺们太监也一样,成日里做陛下的尿壶,专干些脏事儿。

  他心里陡然萧索,又有些同病相怜之感,便叹息着摆摆手:“裴大人饿了吧,咱家遣人送些吃的来?”

  裴慎擅察人性,见他态度转变,略一思忖大约也能明白他在想些什么,便随意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便有个小厮来送饭,裴慎取了个雪白宣软的馒头,略一掰开,只见里头塞了张纸条。

  上头明晃晃写着一句:“今夜见夫人,夫人云:他是生是死,与我何干?”

  裴慎猛地攥紧纸条,脸色煞白。

  方才他面对着贴加官之刑,尚能谈笑风生,如今不过一张纸条,倒叫他面如死灰。

  她对自己,竟连半分怜意都无。只消一想到自己拿生死一事去试,竟试出了这样的结果,便足以让裴慎寒心酸鼻,凄惶不已。

  即使不是第一次知道她不爱慕自己,可裴慎心底到底是存着一分期望的,他们也曾有过快活的时光,澄湖、庙会、端午……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或许、或许她待自己是有些爱意的,只是浅了些,淡了些,被恨意遮盖了。

  怀着这样的期待,裴慎等来了一张令他心如刀绞的纸条。

  他木木地在榻上枯坐半夜。过了许久,裴慎方才回过神来,将纸条在烛火中焚毁,又开了窗,将纸灰碾碎,随风而去。

  *

  第二日一大早,沈澜便准备了些许祭品,带着潮生去扫墓。

  绵绵梅雨,青山哀草,孤坟一座。潮生拈着香,认真躬身拜了拜。

  沈澜撑着一柄竹青油纸伞,立在墓前,望着他稚嫩的神情,只沉默以对。

  待两人坐上骡车,悠悠回家时已是晚膳时分。厨下进了碧粳米饭,蒸鲥鱼,桃花酢,两盅鲜炖蛋。

  潮生高高兴兴地舀了勺细嫩的鸡蛋,余光瞥见沈澜神情恍惚,拿着木箸却不曾动。

  “娘,你怎么不吃呀?”潮生偎过去,仰着稚嫩的小脸望她。

  沈澜抿抿嘴,摸了摸他红扑扑的脸蛋,沉默半晌,忽而叹息道:“潮生,一会儿娘要出去一趟,你在家中跟着春鹃、秋鸢姐姐玩,可好?”

  潮生“哦”了一声,追问她:“娘要去哪儿?”

  “是生意上的事。”沈澜笑道。

  潮生点点头,摸了摸她的脸颊:“娘辛苦了。”说罢,又舀了勺蒸蛋给她:“娘,你尝尝,这蒸蛋又细又嫩,可好吃啦。”

  沈澜心道这蒸蛋里头加了火腿、瑶柱、鲜虾仁、蛤蜊,怎么能不好吃?只是见潮生笑嘻嘻的样子,她心情稍好了些,便揉了揉他的脑袋。

  用过晚膳,待到天色擦黑,沈澜撑伞出了家门,只到老榆树下立了一会儿。

  没过多久,林秉忠便从不远处的田埂上匆匆赶来。一见到沈澜,他便即刻躬身道:“夫人可是有事吩咐?”

  沈澜淡淡道:“若我要见你家爷一面,可有办法?”

  林秉忠一愣,点点头。

  沈澜心中冷笑,下属竟然还能联系到他,甚至还能见面,可见他不是孤立无援,保不准是隐于幕后,稳坐钓鱼台呢。

  沈澜生恼,正欲拂袖离去,却听林秉忠诚恳道:“夫人若见了爷,且劝一劝罢。爷决不能进京,一入南京,必死无疑。”

  沈澜脚步微顿,颇为诧异的望着林秉忠。她本以为是裴慎有后手,却没料到竟是他自己不愿被下属营救。

  他难不成还真忠君爱国,心甘情愿为那位昏君尽忠?

  沈澜狐疑,可林秉忠平日里给她的印象就是性子耿介忠厚,以至于她左看右看都觉得对方面相诚恳,浑然不似撒谎。

  沈澜实在看不出来,只好问道:“我要如何见他?”

  林秉忠想了想:“明日午间,夫人只管坐上骡车,我来驾车。”

  沈澜点点头,见他没有旁的话要说,便告辞离去。

  第二日午间,没有太阳,只有阴云如絮,斜风卷地,烟笼哀草,雨侵肌骨。

  沈澜坐上骡车,见骡车里备了曲脚帽,胸背花盘领窄袖衫,乌角带,红扇面黑下桩靴。

  这是太监的衣裳。沈澜会意,只在骡车中换好衣衫。

  骡车行了约一个多时辰便停下了,林秉忠微微掀开帘子,递进来一份棋炒:“夫人且慢用。”

  沈澜接过棋炒,心里忖度着这便是晚膳了,看来是要等夜里才能去见。

  熬过了漫长白昼,待到酉时,沈澜以手支额,忍不住犯困之时,终于听到了林秉忠轻叩车门的声音。

  “夫人,到了。”

  沈澜猛地惊醒,掀开车帘下车。却见自己身侧开着一家刘氏生药铺。这家生药铺是开在衙前街,也就是湖广税署附近。

  都已经两天过去,裴慎竟还没被押解出湖广吗?

  沈澜正迷惑,却见林秉忠带着她敲开了生药铺的大门。紧接着穿过后院小门,翻墙进了个宅子,穿过宅子,再度翻墙。

  “夫人,这便是税署,爷被关在厢房里。”

  沈澜这才意识到,税署是不知哪家富商的园子,这园子被让给了邓庚,可园子有一堵围墙与外头某个大户人家的宅院围墙中间仅隔一尺。走不了人,却适宜翻墙。

  沈澜正疑心为何不直接从税署别的围墙翻入,偏要去旁人家宅院里走一遭。却听闻外头不远处有喝骂声,隐隐绰绰的夹杂着“阉狗不得好死!”、“陷害忠良”之类的话。

  沈澜这才意识到恐怕是湖广百姓将税署四面八方都围堵了,怪不得都两日过去了,余宗竟还滞留此地。感情是他根本没办法把裴慎押解进京。

  “夫人,跟我来。”林秉忠在前头引路。沈澜极快收敛心神,跟着他往前走。

  两人踏上乱石小径,穿过月洞门,又沿着抄手游廊行了数步,方才来了一处假山石附近。

  那中空的假山石里头,竟放着一个清漆雕花食盒。

  “夫人只管带上食盒,进了院门往西厢房走,只说自己是来送饭的。”

  沈澜点了点头,提起食盒,沿着长廊入得庭院,却见西厢房门口把守着两个持刀兵丁。

  沈澜难免有些紧张,低下头,边走边想着自己该如何应付盘查。

  却没料到那两个兵丁见她穿着太监服饰,又提着食盒,竟连问都不问就让她进去了。

  作者有话说:

  1.“曲脚帽……下桩靴”这个太监的装扮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第94章

  沈澜轻轻推开大门, 见厢房内独独只有一张束腰直牙榻, 一张双勾如意条桌,一把圈椅, 其余摆设尽数撤走, 整个厢房如雪洞一般。

  裴慎挺直了脊背,坐在榻上闭目养神,手脚俱负镣铐, 唯独神色安然自若。

  他听见门开了的动静, 却未曾睁眼, 亦不想说话,只等按时来送饭的人放下食盒, 自行离去。

  沈澜静默不语,轻轻将食盒搁在条桌上, 又往裴慎的方向行了数步。

  裴慎自前夜接了纸条后, 失魂落魄地枯坐半晌,难免黯然。他心情本就不好, 如今竟还有人直直往刀口上撞。裴慎不耐烦的睁眼,却见自己三步远处,她正俏生生立着。

  裴慎愣了愣,呼吸急促了两下,下意识眨了眨眼,一点欢喜从他眼中涌出来,像干涸的裂土涌出泉眼,不断滋润、扩大,直至饱涨整颗心脏, 满当的几乎要流溢出来。

  他这般神情, 沈澜见了, 不免也恍惚一瞬。

  下一刻,她回过神来,垂下眼睑,低声道:“我此行是来——”

  话未说完,沈澜忍不住惊呼一声,一阵天旋地转过后,自己整个人都被裴慎辖制在榻上。

  他单掌将沈澜的双手手腕攥紧,只用自己腕间镣铐的铁链在她手上绕了两圈,整个人覆在她身上,矫健颀长的身躯轻松压制住沈澜的挣扎。

  沈澜被压得动弹不得,怒目而视,张口就骂:“你……唔唔。”

  裴慎低下头含住了她丰润秾艳的唇瓣。

  咬噬、撕扯、含吮、舔.弄……狭窄的榻上,他们紧紧贴合在一起,死死束缚住彼此。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待到两人分开之时,裴慎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沈澜也是劫后余生般大口大口呼吸,一张芙蓉玉面似红榴初绽,海棠薄醉,连目光都潋滟如水,濛濛茫茫。

  裴慎见她这般意态,整个人热得越发厉害,喉咙焦灼难耐,偏生这地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拿如狼似虎地目光紧盯着沈澜。

  沈澜终于回过神来,睁着雾濛濛的眼睛,压低了声音骂道:“你个疯子!”

  他前夜本已彻底绝望,如今骤然见她,知道她主动来看自己,便是挨骂也甘心。

  裴慎埋在她颈侧,闷笑起来。那种笑,快活、欢愉,明朗的如同雪亮刀锋。

  这哪里是被骂了,倒像是得了赏。沈澜弄不明白他高兴什么,只觉这人活像是穷途末路时得了块糖。

  有了这么一点甜意,才能叫他继续踩在刀山上,淌着血往上爬,直到追寻到自己的月亮。

  “你当真是个疯子!”沈澜生怕外头守卫听见,不敢挣扎,压低了声音,恼道,“你给我听着,我此行只为了问你一句话,你到底是甘愿赴死还是留有后手?”

  裴慎再没有前一晚的心如死灰,他这会儿快活至极,整颗心像是高高的飘在夜空里。越飘越高,越飘越高……

  快要接近月亮了。

  裴慎嘴角微翘,俊朗的眉眼难掩愉悦、惬意。

  自己火急火燎,他倒好,半分不急,还有闲心笑。真是有病!沈澜恼怒,抬脚踹他:“我问你话呢!”

  见她不仅赶来见自己,还情不自禁为自己着急,裴慎勉强压制住上翘的嘴角,清清嗓子,叹息一声:“我自然是甘愿赴死的。”

  沈澜也不是个傻的,只冷声道:“我往日里怎得没看出来,你这般忠君爱国?”

  裴慎赶紧敛了笑容,肃穆摇头:“我还是那句话,裴家世受皇恩,怎能对不住陛下?”

  见他言之凿凿,不似作假,沈澜狐疑略减,反倒有几分惘然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