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谁敢!!”
沈澜嘶吼一声,喉中泣血。尖锐的女声,饱含着愤怒和恨意,压得周围嘈杂人声一静。
沈澜捧起牌位,肃然迈步而出。
一见有人出来,几个无赖恶棍即刻举起手中刀枪便要将她打杀了去。
六子一面吩咐人背起受伤的三个护院,一面带着还能动的护卫,冲上来护住沈澜。
双方眼看着就要打起来,沈澜却浑然不觉,只站于阶上,对着马上的王俸厉声道:“为何要攻打我沈家?”
双颊染晕似飞霞,剪水明眸饱含愤怒,如清涟涟水中生出簇簇火焰,清艳逼人。素衣凌乱,手捧牌位,脊背笔挺,昂然怒视,更显萧肃清介。
王俸见了她,一时魂不守舍,暗道那小太监说得果真没错,天底下竟有此等美色。
他痴痴梦梦,周围几个廉干舍人不得不低声提醒道:“王大珰!王大珰!”
王俸这才回过神来,只拿目光在沈澜身上逡巡,心痒难耐:“你便是沈娘子罢?”
沈澜暴喝道:“我问你为何要攻打我沈家!!”
王俸见她性烈,又被她拂了面子,心头不快,阴戾着脸:“只因你们沈家私藏叛贼,大逆不道。”
此时街上早已挤满了前来救火的百姓,闻言便已是议论纷纷。
“放他妈的狗屁!纯属胡咧咧。”
“这帮阉狗!!”
“没卵子的玩意儿!不得好死!”
赶来救火的百姓,俱是附近百姓,这些日子来提心吊胆,受尽矿监税使折磨,听王俸说什么私藏罪犯,半个字都不信。只纷纷唾骂不休。
惹得王俸勃然大怒:“你们沈家私藏贼寇,还敢挑动百姓鼓噪,果真是狼子野心!”说罢,便要招呼底下人持刀进攻。
沈澜衣着凌乱、神色端肃,立于阶上,身后是烧红了半边的天空。
她浑然不惧,上前一步,厉声道:“三年前,湖广大水,沈家带着船队救民二百三十四人。”
“两年前,武昌、荆州、常德八府洪涝,沈家船队救民六百七十四人,赈济灾民四千八百余人。”
“一年半前,襄阳、江陵、枝江等六县大旱,米价暴涨至一石五两,沈家放粮一万石,平抑米价,活民无数。”
“一年前湖广尾子院堤、桑拓院、大兴院、柳水院等十四处垸田决堤,沈家开仓赈济灾民三千六百余人。”
每说一句,沈澜便进一步,场上也静一分。直至沈澜逼至王俸手下面前,寒光闪闪的枪头就抵在她心脏处。
沈澜却岿然不动,凄厉暴喝,嗓音嘶哑,几欲泣血。
“我沈家活民过万!你说我私藏贼寇,天理何在!!”
满街寂寂,再无半分人声,唯有风声猎猎,大火烧灼之下房倒梁塌,骇人的热浪映红了半边天空。
王俸等人一时为她气势所摄,半晌才回过神来,只阴沉着脸,厉声呵斥道:“来人!”
这一声,如同油入沸水,似乎霎时惊动了满街的百姓。
“老贼该死!”
“杀了他!”
“杀了阉狗!”
一座大宅起火,冲天的烟焰足够半城看见。越来越多的百姓聚集于此,千万声不同的呼唤,渐渐的融合在一起。
“杀阉狗!杀阉狗!”
近万百姓围堵在街上,群情激愤,振臂高呼。其声如雷霆,其势如惊涛。
王俸也不过带了七八十人出来罢了,被近万人堵在这里,哪里还有胆量呢?只两股战战,慌忙下马,生怕被人打了去。
“快!快去找知府!找黎大用!快去啊!!”王俸惊惶失措,连连对着手下吩咐道。转过头去,又欲对着沈澜求饶。
沈澜站在阶上,望着王俸,轻蔑一笑。她的身前是寒光闪闪,足以刺穿心脏的长枪,身后是灼灼的热浪、火焰。
沈澜振臂高呼:“王俸此獠,假借陛下之名,纵火焚屋,诬陷良善,欺凌孤寡,肆意敛财!”
“今日不过是我沈家一人之祸,来日便是千万百姓之祸!”
沈澜暴喝道:“杀王俸!”
“杀王俸!杀王俸!”
近万人的暴动,如同洪水席卷大地,暴雪覆盖一切,足够把中心的七八十人通通踩成烂泥。
远远的站着,原本只是想混在人堆里观察事态演变情况,却被激愤的百姓裹挟着往前去的潭英已是头晕目眩。
一面庆幸自己掺进王俸队伍里的十几个间子,因为不愿意参与此等残民虐民之事便没来,好歹保住了性命,一面又愣愣的想,这天下间,真的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吗?
作者有话说:
祝贺大家新年快乐呀。新的一年里,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本章参考资料:《湖广民变与晚明社会阶层的利益诉求》
不要觉得太监胆大包天,攻打商户家门很离谱,实际上根据这篇论文写的:“其党肆意横行,或直入民家,奸.淫.妇女,或将民女掠入税监署中,肆意蹂.躏。王姓生员之女、 沈姓生员之妻,皆被逼辱。”连生员这种读书人的女眷都能肆意欺辱,别说商户妇了。
第81章
潭英一路魂不守舍地回了总督府的桐花草堂, 推开湘妃竹篱, 绕过数丛红蓼,却见青衣素带的裴慎正闲坐翘头案后, 慢悠悠地挑石头。
“王俸死了?”裴慎挑眉。转念一想, 这般人物若不死,当真是天理难容。便随意拣了块冻石,随口道, “如何死的?”
潭英心情复杂, 拱手作揖, 只将当日发生之事一一道来,自沈宅起火到沈娘子对峙王俸, 再到民变激烈,王俸身死。待他禀报完, 已是一刻钟后。
裴慎随口称赞了一句:“这位沈娘子倒颇有急智。”说罢, 便悠闲地取了刻刀,掂了掂灯花冻石, 再以三指压住刻刀,刀锋锲入,直推而去。
一旁的石经纶看了,心道外头乱成那样,大人这些日子反倒越发静气凝神,把玩起金石来,只将外头俱让给王俸等人。
思及此处,石经纶低声道:“王俸身死,必有人要为此事负责。自巡抚以下, 只怕俱要被问责, 便是大人, 或许都要被申饬。至于这位沈娘子,实乃挑动民变的罪魁祸首,只怕性命难保。”
一听这话,本就有些魂不守舍的潭英顿时倒吸一口冷气。这般异态,惹得裴慎和石经纶齐齐抬眼看来。
裴慎心知潭英稳重,绝不至于心神动摇至此,只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便停下刻刀,正色道:“外头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潭英一时讷讷,低声道:“大人,今日卑职骤然见了沈娘子一面,竟与、与……”说罢,含糊数声,“……一模一样。”
裴慎微怔,他已有多久未曾听见这个名字了。身边人三缄其口,从不敢提。至于他自己,除却酒后失神,夜来幽梦,平日里也不敢多想,想的多了,形销骨立,几欲泣血。
偏偏生死之事,裴慎纵有雄兵百万,能解生民倒悬,却也无力回天,到头来痛煞人心,徒增伤感。
裴慎恍惚之间,惊觉手掌微疼,低下头去,原是锋利的刻刀划破了掌心,汩汩鲜血涌出。
“大人!“石经纶急切道。潭英更是伸手就要去取药。
“无事。”裴慎面不改色,独独嗓音略有几分沙哑。他抬起头面对着潭英,此时已是夜阑人静,春夜里淅淅沥沥地又下起雨来。
幽微灯火下,裴慎敛了笑容,神色安静,只是不疾不徐地问道:“果真一模一样?”
他坐在翘头案后,轩窗四闭,黑黢黢的夜色里,幽微的烛火跃动,裴慎面容半明半昧,好似隐匿在夜色里,欲择人而噬的猛兽。
潭英悚然而惊,仓皇低下头去:“大人,当时已是日暮,兼之火光冲天,隐有灰尘,卑职不敢肯定,正欲禀报大人,再行查探。”
“不必了。”裴慎幽幽叹息一声。潭英稳重,若非长相一样,何至于魂不守舍,惊诧莫名。
一模一样的长相,便是双生子,何至于六年前突然出现?天下间哪里有这么多的巧合?
“备马,去沈宅。”
朔风残雨,寒雾湿衣,马匹迅疾如奔雷,裴慎右手控缰,左手握鞭。奈何左掌心方才被刻刀划了一道,此时皮肉翻涌,血流如注,他却浑然不觉。
跟在身后的陈松墨和林秉忠眼见那血顺着鞭稍滴下,和着雨水,一滴一滴落在青石街上,只觉惊惧异常。
他二人心知自家爷这是面上静,实则心中早已焦灼如焚,便纷纷低下头去,只管赶路,也不敢再劝。
此刻的沈宅大火已经烧了半夜,两进的院子早就烧塌了,好在半夜里下了一场春雨,浇灭了大火。
漆黑的夜色里,匆匆赶来的渔队汉子和护院伙计们正在废墟里搜刮,看看可有尚未焚烧殆尽的布料、桌椅等财货,能自用最好,便是不能,拿去送给周围百姓,收拢人心也是好的。
“这铜盆虽熏的漆黑了些,擦洗过后倒也还能用。”
“喏,这是书,当心些。”
“清漆雕花墩都快烧完一半了,归拢至杂物去,劈了当柴烧罢。”
众人忙忙碌碌,赵府的管家赵明志跨过倒塌的房梁、烧毁的柱子,还有满地乌漆麻黑的不知名木块,小心翼翼地接近立于庭中的沈澜。
沈澜见状,即刻拱手笑道:“今日赵家带了十几个护院来帮忙,且代我向赵老爷致谢。”
赵明志连连摆摆手道:“湖广粮商本就同气连枝,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语罢,又迟疑道:“今日沈娘子宅院被烧,王俸身死,双方俱如此激烈。待明日天一亮,只怕官府必会遣了差役来,将沈娘子下狱问罪。也不知沈娘子有何打算?”
护院六子闻言,即刻扔下手中烂木头,凑到沈澜身侧,忧虑道:“夫人,不若乘着现在天还未黑,速速逃了去罢。我等今日不过侥幸方逃得一命,待天一亮,只怕衙门捕快便要来了。”
沈澜笑了笑:“王俸身死,必有人要为此事担责。武昌知府若要将我下狱治罪,只怕民议汹汹,士林沸腾,若不动,又怕朝廷问罪。只怕这会儿,坐立难安的,是他不是我。”
六子长于武艺,人品敦厚,到底不通这些阴私之事,见沈澜信誓旦旦的样子,便点了点头。
沈澜面对着六子时,佯作镇定,实则这会儿她翠眉颦蹙,心中焦虑难当。
最好的情况是左右两难的武昌知府选择将沈澜写成纯粹的受害者,而不是挑动民变的罪魁祸首。
这样一来,知府只需寻几个罪大恶极的恶棍囚徒之类的,往皇帝那里一交,就此了事。既不得罪皇帝,也不得罪湖广百姓,只是不知道武昌知府肯不肯欺瞒皇帝了?
“劳烦赵管事,且去通知你家老爷,叫他邀了盟友来,只说明早卯初,群聚知府衙门,好为沈娘子家宅被焚、王俸欺凌孤寡一事讨个公道。”
赵明志微愣,拈须道:“沈娘子这是要先发制人?”
“王俸虽身死,朝廷矿监税使一事却绝不会就此了结。要么派个新的来,要么自王俸那堆参随里提拔一个。”
赵明志神色一凛,心知这是沈澜在警告他们,别想着把沈澜推出去当顶罪羊,这事儿便能了结。此时若不能精诚合作,待到新的矿监税使来了,只怕更为酷烈。
见赵明志已然会意,沈澜便笑了笑,敛了锋芒,柔婉叹息道:“我不过一个寡妇,带着孩子艰难求生,六年来也算是攒下了些许家业,为湖广百姓做了些好事。却没料到碰上王俸此等恶贼,见我孤儿寡母势弱,便纵火焚屋。湖广百姓见我可怜,感我恩德,又被王俸恶行激怒,一拥而上,只将王俸等人踩踏至死。”
赵明志心知这是要他带话回去,与诸位盟友统一口径,王俸之死,无罪魁祸首,不过是他罪行累累,招致民愤罢了。换而言之,打死王俸的人,早就混在百姓中,逃之夭夭了。
如此便将沈澜摘了出来,成为了纯粹的受害者。
“应该的。”赵明志拈须一笑。语罢,又低声道:“只是不知明日可要邀请李老爷?”
沈澜霎时冷笑。李家距离沈家不过两条街,却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李心远那等明哲保身的小人,眼见王俸带人纵火焚宅,必遣了人打探情况。见声势闹得太大,疑似民变,他即刻收拢了人手,绝不掺和,生怕事后被官府以造反问罪。
可如今,民变结束,王俸身死,沈澜顶替李家,成了出头鸟。这样一来,李心远明日必会出现,和众大户一起,要求朝廷取消矿监税使。
“且安心,李老爷明日必定会来的。”沈澜轻笑道,“他不仅会来,还会带上大批盟友。明日只怕我等能见识到整个湖广的大户群聚府衙。”人越多,李心远混在其中,越不显眼。
赵明志作为赵家的远支,久在湖广,也难免赞同道:“这倒是李老爷的性子。”
一老一少,齐齐对视一笑。
赵明志方才拱手道:“天色已晚,老夫正要回去复命,不搅扰沈娘子了。”语罢,只招呼赵家十几个护院,点齐了人,便往外走。
沈澜拱手作揖,只笑着将赵明志送出门外,复又寒暄了几句,方才目送赵明志等人远去。
稍后还得寻个地方住宿,备些东西感谢四邻百姓,事情未稳,今夜不必叫潮生回来,况且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思及此处,沈澜正欲返身,早早回去理事,却忽而听见街面上马蹄声声,急如奔雷。
沈澜撑着一柄湖山春晓兰竹纸伞,站于街上,明月皎皎,寒星烁烁,时有萧萧细雨,淅沥而下。
雨雾濛濛,润酥佳人。沈澜微微抬伞,遥遥望去,却见远处,数匹快马犹如霜刀,破开雨雾,劈裂月色。
顷刻间,刀锋停在了沈澜身侧。
夜色沉沉,马上人青衣素带,寒雨湿鬓,神色寡淡的像是要隐在夜色里。
独独一双眼睛,烧着簇簇火焰。那火焰烧得太烈,灼热的要将沈澜焚烧殆尽。
沈澜心头突突的跳,煞白着脸,只紧紧攥着伞柄。
裴慎望了她一眼。
只一眼。
他平静的神色,像是被石子击中,泛起阵阵涟漪。又像是情绪激荡之下,自我保护的面具被击碎,再不复平静。
裴慎目眦尽裂,几欲泣血,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凶戾扬鞭,长臂一捞,将沈澜带上马。
马鞭之上,血水顺着鞭稍淅沥而下。他甫一扬鞭,鲜红的血液溅在沈澜脸上。
六载身事各如萍,雨夜相逢血满缨。
作者有话说:
1. 最后一句诗改自《与东吴生相遇》唐,韦庄
第82章
沈澜的后背贴着裴慎灼热的胸膛, 前头是细细密密, 乱雨如织。
奔马疾驰之下,扑面而来的雨丝冷得沈澜打了个哆嗦。
更要命的是, 沈澜整个人几乎被裴慎死死的禁锢在怀里, 她试图挣扎,刚一动弹,裴慎握在她腰上的左手即刻使了力, 几乎要将沈澜腰肢都攥碎。
沈澜腰肢生疼, 挣扎着斥骂道:“松手!”
时隔六年, 裴慎再度听见她声音,心中酸涩不已, 下意识想低头与她亲昵,复又想起她是如何蒙骗自己的, 如何坐看自己伤心欲绝, 如何铁石心肠,顿觉心头大恨, 便一夹马腹。
胯.下的黄骠马得了指令,如同离弦的利箭,不过片刻功夫便到了总督府。
薄雨挟风,寒意入骨,沈澜被裴慎从马上抱下来的时候,整个人冷得直哆嗦。
裴慎抱着她,一脚踹裂了正房楠木清漆大门。随行而来的丫鬟见他这般样子,纷纷惊惧异常,只低下头去, 匆匆燃了灯便退下。
室内静悄悄的, 两人身上俱是雨水, 衣裳上还沾着裴慎的血。
眼看着裴慎抱着她往床榻走,沈澜一时惊惶,挣扎道:“放我下来。”
裴慎不顾她挣扎,只将她紧紧禁锢在怀中,复又将沈澜扔在锦绸被上。
裴慎身量高大,身上俱是雨水,一滴一滴,落在脚踏上。衣衫染血,神色暴戾,目光阴鸷,沈澜一时心惊肉跳,下意识往床榻里瑟缩了一下。
见她躲着自己,裴慎心头又痛又恨,像是被彻底激怒了,只单手挟制住沈澜的腰肢,右手却去撕她肩膀衣裳。
沈澜脸色煞白,惊惶挣扎:“你做什么!你松手!松手!!”
裴慎阴着脸,右手略一使劲,沈澜肩膀衣物俱被扒下。
雪白圆润的肩膀上,锁骨附近,有一小朵花。
那是沈澜的胎记,她第一次出逃时,拿来骗裴慎,只说家里人靠着胎记找到了她。当年裴慎想画雪中红梅图,也是因着这朵花形胎记。
重瓣花卉,似绛桃,如红梅,又好似垂枝海棠,缀在她雪白的肌肤上,小巧秾艳,鲜妍明媚,煞是好看。
裴慎粗粝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海棠花。这朵海棠,他抚摸过无数次,亲吻过无数次,绝不会认错的。
裴慎一时大悲大喜。直至如今,他方能确认,果真是她。
她还活着。
只这四个字,几乎能叫裴慎咽下六年的凄风苦雨,只余庆幸。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裴慎一时眼眶发涩,几乎要落下泪来。心头千万言语,却偏偏尽数堵在喉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伸手将她紧紧将她禁锢在怀中,几乎要将沈澜的骨头都攥碎。
他当年锦衣玉冠,意气风发,何曾有过此等心酸怅惘,落拓可怜之态,沈澜心头竟略有几分涩意。
裴慎抱着她,只将自己的脸颊贴着沈澜的脸颊,与她耳鬓厮磨,喃喃道:“为何要骗我?”
倏忽之间,沈澜又想起当年自己被他关在府中,一应事务俱要恳求裴慎同意。三度出逃俱空亏一篑,直至最后一次,与惊涛骇浪搏命,死中求活。
思及此处,沈澜冷下脸来:“我与大人素不相识,谈何一个骗字?”
素不相识?
时至今日,她竟还妄图骗他?!裴慎生生被激出火气,方才她没死的庆幸过去,这会儿便只剩下滔天的怒火。
“当日钱塘江大潮,我派人搜寻尸体约六日,停灵下葬约半月。那时已是九月初,你怕我不信你死了,四处去查,必定不敢有异动。也就是说,你在杭州生生待到我将尸骨下葬完毕。”
沈澜沉默不语,裴慎太聪明了,不过眨眼间便推测出了真相。沈澜的确是在九月初方才离去的。
裴慎说到这里,双手死死攥着她的肩膀,强逼沈澜看着他,语气激烈,几带恨意:“你眼睁睁看着我以正妻之礼葬了一具不知名的女尸,你任我伤心难过,任我哀毁过甚,几至形销骨立。你可曾有过半分后悔?!”
沈澜望着他,看得见他牙关紧咬,看得见他眼底深深的恨意。
“我不后悔。”
一字一顿,字字如刀。
裴慎瑟缩了一下,忽觉心头大恸,皮骨之间被她剐得鲜血淋漓。
六载相思,十年情义,在她眼里,轻如尘土。
“你当真冷心冷肺。”裴慎凝视着她,似笑似哭,“天下一等一的狠心肠。”
沈澜肩膀被他攥得生疼,正欲反驳,却见裴慎忽而松开了手。
沈澜一愣,下一刻,裴慎俯身低头,狠狠咬上了她肩头那朵海棠花。
“啊——”沈澜惨叫一声。
裴慎心头泛起一股绝望的快活来,我痛成那样,你凭什么不痛?!
你要痛,要跟我一样痛。要抵得上我六年来辗转反侧,纵酒潦倒,哀毁骨立,几欲自戕的痛苦。
沈澜太疼了,眼中沁出泪珠,只拼了命去推他:“你松开!裴慎!松开!”
良久,裴慎方才松开。他齿间含血,那血珠子,全是沈澜的。
裴慎心头怆然至极,偏又快活大笑。他太恨了,恨到想把沈澜的皮肉都咬下来,磨牙吮血,叫她尝尝自己六年来的痛苦。再将她的皮肉骨血嚼碎了咽下去,叫她这辈子都离不开自己。
沈澜顾不得他发疯,只是即刻转头去看伤口。她皮肉嫩,这么一会儿功夫,胎记外围就多了一道牙印,源源不断的往外沁血。
沈澜又痛又怒,生生被裴慎逼出了一句脏话:“你个王八蛋!!”说罢,她怒气勃发,劈手狠狠甩了裴慎一个巴掌。
谁知裴慎习武,眼疾手快,只一把攥住她扬起的右手。见她痛得双目含泪,眼中怒气勃发,裴慎心中快意,冷笑道:“这牙印咬得极深,将来必要留疤。”
他竟还敢提此事!沈澜被他彻底激怒,只想以血还血。她索性握住裴慎的左胳膊,对着掌尾,狠狠一口咬下去。
裴慎左掌心刀痕极宽,几乎横贯掌心,皮肉外翻,血液已然凝结。被她这一咬,伤口撕裂,血流如注。
裴慎嘶了一声,左掌心剧痛,偏生越痛他心头就越发好受些。
“你咬罢。咬得越深越好。”
将咱两个,一齐打破。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
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沈澜恨恨咬了一会儿,却见裴慎仿佛不疼一般,眉头都不皱一皱,顿觉好没意思。
偏她自己肩膀剧痛,心头还憋着火气,正恨恨张嘴欲刺他几句,却见裴慎忽而起身出去了。
沈澜稍显迷茫,没过一会儿,裴慎便回来,原是来取了伤药、棉布和姜汤回来。
“我自己来。”沈澜冷着脸,先捧起一碗姜汤喝了。
裴慎默然不语,随意往沈澜和他自己伤口上倒了些药粉,复又扔下药罐,随意灌了碗姜汤。紧接着,一把挟住沈澜,直往净室而去。
沈澜惊愕不已,只拼命挣扎:“你做什么!放我下来!裴慎!”
净室内原是个小汤池,汉白玉雕砌而成,丫鬟婆子早已倒好水,热气氤氲。
裴慎只平静着,将沈澜锢在怀中,衣裳尽数扒了,又褪去自己的衣裳,带着沈澜入得池中。
见他神色平静,再不复方才那般恨意,沈澜反倒越发惊惧。心知他不过是表面平静,实则心中只怕恨不得将她扒皮抽筋,磨牙吮血。
甫一入池中,沈澜便想往角落里躲,还劝道:“裴慎,你堂堂川湖总督,何必……唔”
沈澜再也说不出话来了,裴慎不想听她说这些,便只管将她锢在怀中。他臂力何其之大,宛如铁钳一般,沈澜半分都挣扎不得。
一个咬痕哪里够?裴慎只要一想到自己六年来宛如一个傻子似的被她耍着玩,她拿着自己满腔的情意当笑话,她浑然不后悔离开。
她不爱他。
裴慎只消一想到这些,便恨不得剜出她的心肝来看一看,是什么样的铁石心肠?再敲碎她的骨头,吃了她的血肉,叫她生死都和自己融在一块儿。
他下了狠劲儿,生生将沈澜唇瓣啃啮出斑驳血痕。沈澜本就是个倔性子,眼看着挣脱无望,又被他咬得生疼,便也反击着去咬他。
哪里是亲吻,分明是野兽带着恨意撕咬对方。
沈澜也不知道过去了过久,只觉自己唇瓣疼得快没知觉了,裴慎方才停下来。
他们亲密的,紧紧的贴在一起,裴慎焦灼地厉害,俯下身去,急迫地去咬噬她的脸颊。然后是脖颈、锁骨……
沈澜不言不语,任由他动作,却在裴慎亲吻她雪白的脖颈时,忽然道:“你今日若敢强来,信不信我敢再逃一次?”
裴慎呼吸一窒。半晌,眼神森冷,恨恨道:“我若再放你出一步府门,枉做一品高官。”
十年都没能留住她的心,那便留住她的人。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闻言,沈澜垂下眼睑,心头悲怆,失望至极。
六年过去了,裴慎半分没变,照旧的唯我独尊,旁人都要顺他的意。又或者,他其实也变了,更加心狠、精明、狡诈、缜密,再寻不到半分破绽。
“裴大人。”沈澜唤了他一声,惹得裴慎低头看她。
沈澜面色平静,像是心平气和的与他分说。
“被你关在府里,没有自由与尊严,于我而言,等于死亡。与其被你一点点慢刀杀死,不如我横刀自刎。”
裴慎怔怔地注视着她。被热气熏蒸的眉眼,漂亮的惊人。清丽如水,璀璨明媚,依旧是旧日模样。就连气节,也半分未折。
一别六载,傲骨依旧。
沈澜注视着他英挺的眉眼,半晌,慢条斯理,轻声细语地问他。
“你信不信我真敢自裁?”
裴慎一时心头竟隐隐惊惧,他知道沈澜是真干得出来。
当年纵身跃入钱塘江大潮中,那是真的死中求活,稍有不慎,顷刻毙命。可她义无反顾,头也不回的跃入滔滔大江。
又想起她离去的那一幕,裴慎只恨得咬牙切齿,神色阴戾道:“你到底要我如何?!”
闻言,沈澜反倒松了一口气。他神色虽凶戾,然则话语已然软了几分。
沈澜一时不知是悲是喜,以性命相挟,裴慎终于低头了。
作者有话说:
1. “将咱两个,一齐打破……你中有我。”以及“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都出自《我侬词》,元代,管道升。
第83章
“我不要你如何, 只要你先出去!”说罢, 沈澜便推了裴慎一把,示意他放开自己。
见她这般抗拒, 裴慎心中越发酸涩, 难免怒道:“你我六年未见,你便半分都不想我吗?”
沈澜冷声道:“我日夜想着不要再见到你。”
裴慎一时大恸,见她神色坚定, 浑然没有半分后悔之意, 心生恨意道:“你敢拿自裁来威胁我, 便是打定了主意我珍惜你的性命。既然如此,我只管叫你身侧每时每刻都有人陪着便是。”
沈澜一窒, 厉声道:“你当真是天下一等一的下作胚子!”
裴慎心里生疼,牙关紧咬, 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半晌, 方才道:“我既在你心里是此等人物,若不弄假成真, 倒枉费了你这番言语。”说罢,望了眼她的唇瓣,斑驳血痕,好不可怜。
裴慎见了,难免心生怜惜,复又想到自己在她心中竟是个下作人物,一时心生恨意,重重咬了下去。
此刻两人紧密相贴,沈澜四肢俱被锢在裴慎怀中, 挣扎不得, 她也不曾挣扎, 只任由裴慎动作。
裴慎咬噬着她的唇瓣,间隙低语:“这般滋味可好?”语罢,又单手挟制住她,只管四处揉她身子。
两人俱是久旷多年,沈澜身子已软了一半,神色却照旧凛然,只淡淡道:“裴慎,不要让我看不起你。”
裴慎粗粝的手掌僵在了沈澜的腰肢上。
半晌,他抬起头,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道:“你这意思是,你如今是看重我的?”
沈澜微怔,复又淡淡道:“多年以前,我便曾说过,你于旁的事情上,是个英豪。只在你我之间,下作了些。”
裴慎听她这般评判自己,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沈澜又道:“你虽下作,却也不至于跌破底线,作出如此令我生厌之事。”
裴慎心中一时怒,一时喜,五味杂陈,良久,方松开手,冷着脸道:“我如今竟还能得你几句赞语?”
沈澜淡淡道:“我从不曾否认你荡胡虏,平倭寇的功业。”语罢,见他神色复杂难辨,分明是怒气稍缓的样子,沈澜便捧了他一句:“百年之后,青史之上,必有你裴守恂姓名。”
裴慎面色稍缓,复又冷着脸,想问她你既觉得我是个英豪,为何不肯爱慕于我?偏偏这般情情爱爱的问题,他一个正经读书人,怎么问得出口,便只能冷淡着脸,心中焦灼地望着沈澜。
沈澜被他那种几欲噬人的目光看的头皮发麻,只低声道:“你且转过身去。”
裴慎这会儿心头焦渴得厉害,便摇头,只望着她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