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春与翠微俱是一怔。

  “好端端的怎么被禁足了?”念春瞥了眼翠微, 暗道翠微说有事禀报,沁芳便受罚了,莫不是翠微告了状?

  思及至此, 念春压低声音, “我在外头都能听见爷砸了茶盏的响动, 唬得我心里砰砰的,你哪里招惹爷了?”

  沈澜摇摇头, 无非是她明明可以请走裴延,却偏偏绑了他, 让裴慎骑虎难下, 裴慎心里不高兴,借此发作罢了。

  她含糊道:“没什么。”

  念春急切道:“怎能没什么呢?禁足虽是小事, 可主子厌弃了你,只随意将你配个老光棍,烂赌鬼,或是那起子打老婆的人,届时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我看你怎么办!”

  沈澜微怔,勉强挤出个笑。当务之急是尽快赎身离开,否则哪里还轮得到什么老光棍,裴延原就看上她, 如今她又绑了他, 裴延不敢找林秉忠麻烦, 待风头过去了必要来寻趁她。也不知裴慎是如何处理裴延的?

  沈澜知她好意劝解,便笑道:“你若怜惜我,只一日三餐给我送饭便是。”

  念春白她一眼,嘴上嚷嚷道:“谁怜惜你了?教你日日吃旁人剩下的,饿死你!”

  沈澜轻笑,正欲转身回房,一旁的翠微忽然上前一步:“你除了禁足三日,可还有别的惩戒?”

  沈澜驻足,摇了摇头,兀自走了。

  翠微脸色发白,只怔怔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欺瞒大太太、窥伺四太太行踪,绑了四老爷,犯下这般大罪,竟只禁足三日?

  她绞着帕子,急急拦住沈澜:“你莫不是又蒙骗了爷?这般大罪过,怎会只禁足了事?”

  沈澜瞥她两眼,不疾不徐道:“你这话何意?爷智周万物,我哪里能蒙骗的了他呢?”

  翠微脸一白,连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沈澜温声讨教道。

  翠微吃了瘪,不免冷下脸:“爷罚你禁足,你对我甩脸子做甚?况且你犯了大罪,恐怕不止禁足罢?”

  “我骗你做甚,的确只禁足三日。”沈澜轻笑,“你既有这么多问题要问,不若直接去问爷。”语罢,就着庭中月光,慢悠悠走了。

  独留下翠微,失魂落魄的立在廊下,望着沈澜的背影。

  一旁的念春见状,忍不住问道:“你这般关心沁芳如何受罚,莫不是你告了沁芳的状?害她被爷惩戒?”

  翠微不说话,只茫然若失。见她这般,念春便以为她承认了,心中越气:“你告她的状,害爷厌弃她,若将来沁芳真被配了个老光棍,你于心何忍?这对你又有何好处?”

  翠微回神,反驳道:“她背主,原就该重罚。便是被爷随意配了人,那也是应该的。”

  念春只气了个仰倒,泼辣性子一上来,张嘴便骂道:“你是有人撑腰的,我们这样的破落户可不敢与你争锋,万一惹怒了你,一状告去大太太那里,告去爷那里,岂不是将我们统统赶出去?好只留你一人伺候爷。”

  “你胡说什么。”翠微张嘴欲驳,偏偏念春是张刀子嘴,只噼里啪啦爆豆子似的一通好骂。

  “打量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呢?接了清冬的位子来伺候爷,刚来就撵走沁芳,接下来是不是还要眼珠子都不错地盯着我和槐夏、素秋,好踩着我们几个攀高枝。那你可想错了,沁芳是个好性子的,由得你闹,我可不是,你若寻趁到我头上来,便是当着爷的面,我也非撕了你的嘴不可!”

  “你、你……”翠微只气得面皮涨红,说不出话来。

  念春说完,胸口一口郁气吐出,只扬起头,转身欲走,却见门口立着一道人影,披着宝蓝道袍,似庭前玉树,松形鹤骨。

  念春大惊失色,只面色煞白,慌忙跪下。

  翠微被念春挤兑了一通,一见裴慎,便委屈巴巴唤了一声:”爷。”

  裴慎本在屋内唤人,喊了两声竟无人应答,这才出门来看看。本就携怒而来,如今更是冷笑道:“我竟不知这存厚堂里还有此等口舌伶俐之徒,当个丫鬟,真是屈才了。”

  念春煞白着脸,心知裴慎必定听见了全部,急忙磕头道:“爷,奴婢知罪。”

  裴慎见这群丫鬟规矩散漫,胡诌八扯的,心中难免生怒,只冷着脸,斥道:“沁芳呢?且去问问她怎么管的丫鬟?”

  跑腿的小丫鬟年纪小,不懂看人脸色,只为难道:“爷,沁芳姐姐方才叮嘱我,说她被禁足了,万事都不要去扰她。”

  裴慎动怒:“让她禁足三日是从明日起,难不成睡一晚也叫禁足?”

  小丫鬟被唬了一跳,慌急慌忙跑去寻沁芳。

  伴着残月如钩,疏星三两,沈澜回房,合上棂纱纸糊的柳叶格窗,轻解罗裳,褪去素履,撩开素白帐幔,枕上石蓝贮丝软枕,喟叹一声。

  无论如何,且先安生睡一会儿。

  谁知她刚躺下,便有小丫鬟来报,只说爷寻沁芳姐姐。沈澜匆匆来到庭前,见院中灯火通明,跪了满地的丫鬟婆子。

  那小丫鬟已告诉她是念春和翠微起了口角,惹得裴慎动怒,可沈澜仿佛不知道一般,照旧问道:”爷,这是怎么了?”

  裴慎冷冷道:“我外放做官,数次来去匆匆,来不及整顿府中人事,只将院子交到你手里,你便管成这副样子?”

  沈澜随他回国公府不过五六日的功夫,行李都才堪堪理顺,更别提翠微甚至才来一日,她便是要管,也还没来得及啊?

  明知他是心中有气,借题发挥,沈澜也只能认下:“爷,奴婢办事不力,请爷责罚。”

  裴慎见她对着自己恭恭敬敬,俯首认错,心中怒意更盛,只冷声道:“这两个丫头起了口角,嘴里胡诌八扯的,还敢带上主子,笞五杖。”

  跪在地上的翠微和念春涕泪涟涟,只磕头不停:“奴婢知错”、“请爷饶命”、“爷饶了奴婢吧。”

  那是军杖,足有成人手臂粗细,一杖下去便能血肉模糊。沈澜心中不忍,低声道:“爷,翠微是大太太赏的。爷不在府中的这些年,念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裴慎冷笑:“在你口中,人人都有不能打的理由。既然如此,可有为你自己找好理由?”

  沈澜愕然,说自己办事得力有功劳,还是说自己勤勤恳恳有苦劳?她一时间竟寻不出个理由来求饶。

  又或者,是这些日子里受尽委屈,倍感屈辱,于是梗着一口气,不肯求饶。

  见她半句求饶的软话都不肯说。裴慎怒意越炽,恰在此时,陈松墨得了令,带着几个亲卫持杖匆匆赶来。

  裴慎冷着脸道:“沁芳管教丫鬟不利,笞五杖。”

  陈松墨微怔,行至沈澜面前,拱手道:“沁芳姑娘,得罪了。”说着,便要提杖。

  若是平日里求饶也就求饶了,跟谁过不去都别跟自己性命过不去,可这段日子先是被裴延欺辱,又被裴慎罚跪,非但不能惩戒裴延还得千辛万苦替此等烂人扫尾,沈澜已是倍感屈辱,如今翠微和念春起了口角又要她来挨打受罚,偏偏还前路茫茫。

  沈澜心中愤懑难当,悲郁交加,胸中梗着一口气,只觉若求了饶,便连最后一点尊严也沦丧了。于是怎么也不肯低头,只银牙紧咬,趴在长凳上,闭上眼,你打便是。

  见她这般,裴慎越发惊怒,沉着脸,不说话。

  两厢对峙,谁都不肯低头。

第22章

  一个立在院中, 神色冷肃。一个趴在凳上, 低头不语。

  只可怜陈松墨夹在其中,只觉进也不是, 退也不是, 暗叹倒霉,早知如此,还不如跟着林秉忠去查访朝中适龄贵女呢。

  “愣着干什么, 还不打!”见沁芳不肯低头, 裴慎已然怒极, 暗道恐怕是素日里将她宠坏了,竟敢跟他甩脸子, 今日非得打上这一场,好叫她醒醒神。

  得了令, 其余数名亲卫, 只将翠微和念春一同拖到凳上,陈松墨也持杖行至沈澜身侧。

  若说打人, 锦衣卫、东厂俱是行家里手。陈松墨习武,又与锦衣卫百户交好,曾学过几手,百杖只破个油皮,一杖却可毙命,如何打,全看上意。

  上意啊。

  陈松墨偷偷瞥了眼裴慎,见他袖手立于庭中,神色莫测, 面上实在看不出什么, 陈松墨一狠心, 便将手臂粗的铁梨木军杖高高扬起,狠狠落下。

  第一杖落下。

  沈澜闷哼一声,硬吃了这一记,面色惨白,额间隐有细汗,只她性子倔,若呼痛,倒像服输似的,便死死咬住唇瓣,不肯呼喊出声。

  陈松墨见裴慎不出声,便扬起军杖。

  第二杖狠狠落下。

  打在沈澜身上,竟不太疼。

  沈澜微怔,心中惊疑。

  第三杖,陈松墨以更凶的力道,狠狠挥下铁梨木军杖。

  这一记,半分痛感都没有。仿佛将要打下来时力道都被卸去。

  沈澜已然心中有数,只觉平日里给亲卫的消暑汤水、四季节礼、年关诊脉都没白给,便颇为感激地抬头看了眼陈松墨,又装出一副勉力忍痛的样子,甚至到了第四杖、第五杖时,还呼痛一声。

  “爷,打完了。”语罢,陈松墨喘了几口粗气,抹了把汗,仿佛累坏了的样子。

  裴慎冷哼一声,心知肚明第一杖的力道不过三分,他未曾制止,更不曾叫陈松墨狠狠打,陈松墨这才有胆子越打越轻,到了后几杖,表情凶狠,实则半分力道都无。

  只是明知陈松墨弄鬼,裴慎到底没揭穿,心思复杂的站在原地看着沈澜。

  她只穿了件薄春衫,夜深露寒,凉意逼人,加之又是被吓,又是被打,难免脸色虚白。

  见她艰难的从凳子上起身,似弱柳轻红,单薄羸弱的站在那里,煞白着脸,唇瓣被咬的殷红如血,寒风透体而过,便微微颤抖起来,看着好不可怜。

  裴慎一时间心生怜惜,暗道你与她置什么气,性子拧慢慢教就是了,何至于此,便开口道:“沁芳,你可知错?”

  这五杖下来,翠微和念春已是哀嚎痛哭,皮开肉绽,只沈澜被放水,连个油皮都没破,若细细算来,大约疼上一两天便能行走自如。

  沈澜已不愿再跟裴慎拧巴,以免拂了陈松墨好意,只低头道:“爷,奴婢知错,望爷宽恕。”

  裴慎见她软声软语求饶,心里怒气尽消,又思及裴延,便说道:“这几日你不必出存厚堂,且在院中养伤。”

  沈澜点头称是,正好,可以避开裴延。

第23章

  见三个大丫鬟都挨了打, 俱是皮开肉绽, 院中众仆婢被唬得屏声息气,噤若寒蝉。

  裴慎冷眼扫过, 只沉声道:“我素日里外放, 鲜少归家。以至于这院子里没规没矩的。若日后再无故起口角纷争,便不止五杖了。”

  念春和翠微被两个小丫鬟搀扶着,闻言只眼中含泪, 与众仆婢一同称是。

  裴慎摆摆手, 众人这才告退。也不敢发出响动, 只悄没声地散去。

  月凉如水,沈澜只觉夜风料峭, 翠袖轻薄,稍有几分寒凉之意。见她于夜风中微微颤抖, 裴慎便取下身上宝蓝道袍, 递过去:“披上罢。”

  沈澜愕然,一时脑中思绪百转千回, 只垂下头去:“爷,奴婢不冷。”他们不过是主仆关系,怎能穿裴慎衣物,太过亲密。

  裴慎被气笑,只蹙眉道:“你不冷?面白如纸,一点人气都没有。叫什么沁芳,改叫知白罢。”

  沈澜无奈,只好接过道袍。见裴慎一动不动,只看着她, 又只能披上。

  那道袍是松江嘉定斜纹布, 质地细密, 似绒非绒,极适宜春夏御寒。沈澜一披上,透骨的寒意稍去,身子也渐渐暖和起来。

  沈澜道:“多谢爷恩赏。”

  裴慎不语,只微微发怔,他肩宽背阔,身量又高,那道袍也宽大,下摆、袖口俱垂了一截,几乎将她整个人都裹了进去。

  他的衣衫裹着沁芳。

  思及此处,裴慎呼吸发紧,只站在原地缓了缓,这才袖手道:“夜深了,你且回房歇着去。”

  沈澜应了一声。伤处虽未出血破皮,多半也起了一道血檩子,行步之间伤处略有牵扯,难免有几分痛意,便只好小步慢移,转身回房。

  刚进房饮了杯茶水,便有个小丫鬟捏着一个翠青釉三系盖罐,匆匆前来,只说道:“沁芳姐姐,爷叫我送了药来,说是拿三七、桃仁、冰片制的伤药,舒筋活络化瘀,叫我给姐姐抹开。”说着,便将伤药罐递给沈澜。

  沈澜接过来,开盖,只见罐中脂膏质地细腻匀称,色白如玉,其香清苦,当是上等的伤药。

  “念春和翠微那里可有?”沈澜问。

  小丫鬟懵懵懂懂摇了摇头,沈澜疲惫道:“你去将我桌上两个鱼藻纹盖罐取来。”

  待小丫鬟取来了,沈澜分装了大半伤药,又给了她几文钱,请她去给念春、翠微送药,再去厨房打盆井水来。夜间井水寒凉,勉强用作冷敷。

  今天白日从钱婆子来存厚堂开始,到如今挨了一通打为止,波折频频,无有片刻停歇。

  沈澜已是疲惫至极,以棉帕冷敷后上了药,痛处稍缓,便拂下素白帐幔,趴在石蓝贮丝软枕上,兀自昏沉睡去。

  或许是冷敷及时,或许是伤药起了作用,沈澜伤势好的极快,没两天就好了。

  只翠微和念春还躺在床上,少了两个丫鬟,沈澜的工作便繁重起来。

  这一日,沈澜点起一支鹅梨帐中香,正要置入象牙雕梅雀香筒中,闲坐案前读书的裴慎忽起身,递来一只剔红梅花盒:“且打开看看。”

  沈澜微怔,只开了盒盖,见数朵绒花团团簇簇排列其中,鲜妍明媚,姹紫嫣红,光是沈澜认得的,就有七八种,昌州海棠、红白叶、玉丹、碧桃、绿萼……林林总总,足有二十几朵。

  “爷,可是要我收起来?”沈澜会意,接过剔红盒,便要放去大漆镶嵌雕方角柜中。

  裴慎一时愕然,只没好气的笑骂道:“我好心好意赏你几朵绒花戴戴,你存起来做甚?”

  沈澜捧着剔红盒,惊讶道:“这是给我的?”

  绒花价贵,这二十几朵绒花样式时新,手艺精巧,且料子也好,俱是蚕丝制成,外头买少说也要几十两。

  “爷,无功不受禄。”沈澜犹豫片刻,到底拒绝了,“我上回说要买绒花,不过是为四太太一事稍作遮掩罢了,非是真的要买绒花。”

  裴慎笑道:“既给了你,便是你的了。”语罢,又意味深长道,“你当知道我祖籍南京,南京有个习俗,只说女子出嫁时要戴绒花,寓意荣华。你将来嫁人,自可头戴绒花出嫁。”

  此话何意?沈澜心中微颤,正疑心裴慎是否要将她配人,闻言便勉强笑道:“爷怎么说这个?莫不是要将奴婢嫁出去?”

  裴慎笑:“十八岁了还不成婚,难不成想熬到桃李之年?”

  沈澜小心试探:“十八还是二十都好,只是得等我销去奴籍出了府,置办一份家业,再寻婚配。”

  裴慎嗤笑:“你一介女子,柔弱娇怯,无枝可依,还想置办什么家业?”

  沈澜非但没觉得受屈辱,反而异常欢喜。裴慎没反驳销去奴籍出府一事!

  她心中雀跃,正要张口,裴慎又道:“至于出府,你出去做甚?”

  沈澜脸一白,方才的喜悦消失的无影无踪。她立在原地,只觉周身寒气砭骨,似有朔风如刀,叫她遍体生凉,心中凄惶。

  裴慎竟要她当一辈子奴才。

  “脸怎么这么白?”裴慎蹙眉道,“伤还未好?”

  沈澜心道当一辈子奴才,还不如当一辈子逃奴呢,便强忍着凄郁与愤懑,试探道:“爷,我若不出府,莫不是要配个小厮?”

  听她这问,裴慎心中不愉,哪里有女儿家半分都不害臊,竟亲口问自己婚事的。到底是瘦马出身,又被那鸨母教养长大,净是些浮浪之气。

  转念又想起裴延那些“檀郎”、“燕好”之语,明知她当时必是被裴延绊住,虚与委蛇罢了,可心中到底烦闷,便不耐烦道:“吩咐你什么去做便是,哪来的那么多问题。”

  又吩咐道:“明日你随我出府,去灵霞寺礼佛。轻车简行,东西不必多,去去就回。”语罢,拂袖离去。

  沈澜盯着手中剔红盒,越发烦闷,站了许久,长舒出一口郁气。

  无论裴慎是丽嘉要将她配给小厮,还是送给裴延,又或者是赠予其余上峰同僚下属,只有一条是必要做的。

  早日脱离国公府。

  作者有话说:

  文中提到的花卉、香筒出自《长物志》

  绒花始于唐,在明、清高速发展,目前是非遗文化。

第24章

  第二天, 沈澜带上一套素白中单、柳青潞绸直缀以作换洗, 又将梅苏丸、金疮药、定心丸等俱装入一只楠木雕花箱中,便跟着裴慎上了一辆雕花饰锦, 朱顶清漆的马车。

  车身刷着上好的桐油, 侧壁隐藏着梅雕多宝格,存放着蜜饯干枣、榛松果仁、石榴橄榄、蜜绦环等等。

  沈澜正奇怪裴慎素来不爱茶点零嘴,嫌弃甜腻, 为何吩咐人在车上放这些。谁知裴慎见她进来了, 便吩咐道:“一大早起来, 没吃东西,垫垫肚子罢。”

  沈澜应了一声, 不好吃带核的、带皮的、掉渣的,便取了几颗柳叶糖甜甜嘴。

  见她这般, 裴慎忽笑道:“我原也不该在车里坐的, 该在车外骑马才是。”

  沈澜微怔,颇为诧异地望着裴慎。这是何意?

  郎骑青骢马, 妾乘油壁车,郎意浓,妾意浓,相逢灵霞中。

  裴慎心里想着这些,却只笑笑,车上不好读书,便随意望着沈澜不说话了。

  沈澜心里发怵,只觉口中甜滋滋的柳叶糖无甚味道,如坐针毡地熬到了灵霞寺。

  裴慎带着沈澜下了车, 林秉忠和陈松墨也一左一右从车辕上跳下来。

  灵霞寺是京都附近大寺, 便是建于灵霞山山顶, 也一样香火旺盛,人声鼎沸。

  上山的青石阶绵长至山顶,积年累月受风吹雨打,为人踩踏,早已光洁如镜,连苔痕都无一丝。

  一路行来,周遭遍栽槐松,值此五月,槐松正翠,冠盖如林,风烟轻,云霭净,草色苍润,野花杂秀,时有蜂簇其上,泛着自然的野趣。

  沈澜望着许久未见的秀色,心情大好,便跟着裴慎一同上了青石阶。

  裴慎、林秉忠、陈松墨三人俱是习武出身,独沈澜一个弱女子,只走了几十阶便气喘吁吁。

  沈澜一面想着几十阶都快上到三楼了,气喘吁吁也不怪她,一面又觉得这眼前长不见底的台阶何时是个头,也不知裴慎为何非要让她同来?

  见她这般,裴慎蹙眉道:“可要用篮舆?”

  富贵人家来登灵霞寺,决计不会自行登山,必是叫家中仆婢抬着轿子上山。

  这青石路上,除了行人,时不时有仆婢抬着绿泥金顶大轿、雕花朱漆蓝泥轿拾级而上,还可从山下雇些人抬着蓝布小轿上山。

  沈澜连忙摇头:“多谢爷体恤,不必了。”她一个奴婢,裴慎都不坐轿,她敢坐?嫌弃自己命太长了吗?

  裴慎便看她两眼,只慢悠悠摇晃着手中洒金川扇,陪着她一点点磨蹭上山。

  他不走,林秉忠和陈松墨哪里好走,一行四人俱慢吞吞爬山。

  沈澜心里一阵阵寒意,这与篮舆一样,她是什么身份?裴慎做主子的,为何要体恤她呢?

  好不容易爬上了山,但见佛寺建于山顶,云遮雾绕之下俯瞰群山。明瓦朱漆,珠宫贝阙,石栏杆,菱花窗,回文万字,幡幢重重。

  见裴慎衣着不凡,便有一着皂色僧衣的小沙弥来引路,带他们进了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内,供奉着结跏趺坐的释迦牟尼佛像,宝相庄严,慈和悲悯。殿内人来人往,有善男信女许愿求签,有僧人立于一旁为信善解签,烟火缭绕,一派繁华之景。

  裴慎既来了佛寺,便意思意思拜了拜。又示意沈澜、陈松墨、林秉忠三人去拜一拜。

  沈澜抬眼望去,见那大佛清净庄严,慈眉善目的样子,只怔怔立在佛像前,愣了半晌,到底阖眼,双手合十,跪于蒲团之上,诚心诚意许愿。

  ——大慈大悲菩萨,信女沈澜若得归故里,必为佛祖重塑金身。

  沈澜自诩唯物主义者,只觉此生此世从未有过如此虔诚的时候。在香火缭绕,僧人诵经声中,她重重磕下三个响头。

  时光像是在这一刻变得绵长起来,怀着满心期待,沈澜睁开眼。

  佛还是那个佛,人还是那个人。一切照旧,无事发生。

  什么解八难,度众生,什么千圣千灵,万称万应,都是假的。

  沈澜笑了笑,也不知是笑这木胎泥塑的佛,还是笑话自己竟来拜这个木胎泥塑。

  见沈澜拜完,裴慎笑问道:“许了什么愿?”

  领导问她,沈澜本想拍个马屁说“许愿爷身体康健。”

  但她这会儿呓桦突然不想骗人了。

  也不想骗自己。

  沈澜只说道:“许愿能早日回家。”

  见她怅然若失,裴慎还以为她思念扬州了。原本是顺路带她来散心的,可他要等的人还没来。罢了,还是叫她先找个厢房歇着去。

  他刚要开口,忽见远处有老者穿着青布鞋,丝经布直缀,戴着石青幞头,携一书童,笑盈盈走来。

  “守恂,久等了吧?”那老者虽衣着不显,却气度儒雅,带着几分朗阔豪气,叫人一眼便心生好感。

  裴慎见了此人,便迎上去,拱手作揖道:“苦斋先生。”

  老者捻弄三缕胡须,笑意盎然:“守恂不必多礼,相逢即是缘,不如随我去禅房坐坐?”

  裴慎恭敬应是。

  沈澜便明白了,原来这二人是来佛寺谈事情的。可有什么事不能在府上谈,在茶楼谈,非要来佛寺谈?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和林秉忠、陈松墨一起,低眉顺眼地跟上去。

  到了禅房,沈澜愕然。

  禅房多半简朴素净,一床一被,一桌一椅才正常。如今这禅房里竟然立了一座六扇三抹花蕊石山水屏风。

  更要命的是,那屏风是绢布制的,隐隐绰绰可见其后有两道人影,看那重重云鬓,竟是两名女子。

  沈澜一时讶诧,裴慎竟是来佛寺相看的。

  可裴慎世家子弟,带两个丫鬟服侍也正常,单独带她一个做什么?嫌弃自己相亲太顺利?还是一会儿有需要她和女方交流的时候?可需要交流,为何不找自己的母亲?

  实在弄不明白裴慎的想法,沈澜越发低眉顺眼。出门在外,她本就穿着朴素,此刻垂首之下,更无人看见她的脸。

  裴慎和苦斋先生谈佛论道,又下棋品茗,还聊起了书画装裱。

  一个说古画尘埃,当以皂荚水浸泡,便能光洁如新。另一个点头称是,又说古画不宜捣理。一个便说捣理之时,以光滑的鹅卵石为佳,另一个便笑言雨花石极好,还约定来日赠对方几块。

  俩人言笑晏晏,又谈起诗文,裴慎当场赋诗一首,以飨今日之会。

  苦斋妙语解颐,裴慎谈笑风生,俩人聊的格外投契,便约定来日再谈。裴慎这才拱手作揖,恭敬离去。

  走出门外,见沈澜若有所思的样子,他问道:“可认识这位老者?”

  “爷唤他苦斋先生,想来是在野的大人物。”若是在朝,必定是称呼官名。

  “不错。”裴慎赞许道,“郑渚,号苦斋先生,是文坛大家,虽未入仕却颇有人望。”

  沈澜心中有数。裴慎本是勋贵,又兼之是正统进士出身,若与勋贵或朝堂高官结亲,未免太过势大。择一小官之女或是清流名士之女最佳。

  她记得裴慎早年是在鹿鸣书院求学的,沈澜问道:“苦斋先生可是鹿鸣书院的山长?”

  裴慎摇头:“苦斋先生是山长好友,家中藏书万卷,是江南书画一道的大家。”

  实际上,备选的还有国子监祭酒林丛、金石名家魏宣,藏书大家范临修等等。俱是些官位虽低甚至在野但名气颇大的清流名士。

  外头人多眼杂,几人不再闲聊,被小沙弥引着去了另一间禅房。

  作者有话说:

  1. 马车多宝格内提到的食物出自于《金.瓶.梅风俗谭》

  2. 青骢马油壁车的那个,杂糅了一首诗,一首词,诗《白头吟》(胡奎),词《长相思游西湖》(康与之)

  3.篮舆、皂荚水、雨花石、捣理均出自《长物志》

  4.“ 解八难,度众生,千圣千灵,万称万应”出自于《西游记》

第25章

  沈澜几人一走, 那厢房屏风后便走出个满头珠翠的中年女子, 带着个妙龄少女。

  那少女及笄之年,眉眼盈盈, 娇俏灵动。穿着豆沙织金罗衣, 妆花重绢裙,时新的朱绿错软缎鞋,银丝云髻旁斜插着金累丝玲珑蝴蝶簪, 腰上香囊丝绦齐全, 臂间玉钏银镯琳琅, 看着便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娘子。

  郑渚见她出来,只端起建窑兔毫盏, 呷一口八宝青豆木樨泡茶,笑道:“夫人, 慧娘, 且坐。尝尝这茶,最是适宜女子饮用。”

  那中年妇人和少女便随意捡了个杨木圈椅坐下, 用了些金橙馅椒盐金饼,白糖薄脆。

  食不言,寝不语,待三人垫了垫肚子,郑渚这才道:“慧娘,你闹着要见一见裴守恂,如今见了如何?”

  见父亲问话,郑慧娘只拿竹筷兀自拨弄着一碟十香瓜茄,低头不语。

  见她这般, 郑夫人掩帕笑道:“慧娘莫羞, 成婚虽是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只是我与你爹都望你能与夫君琴瑟和鸣,今日你既见了那裴守恂,若觉得不好,可要说出来。”

  怕女儿羞涩,郑渚还道:“裴慎虽大了你几岁,可那是因为守孝才未成亲。为父打听过了,身侧既无妾室也无通房,必不是贪花好色之辈。”

  “况且方才为父也考校了,此人做起文章来倚马可待,如腾蛟起凤、似铁中铮铮,当真是酒发雄谈,剑增奇气,诗吐惊人语。且他出任山西,武勋卓著。能文能武,必是佳婿!”

  说到这里,郑?蒊渚颇为得意的捋了捋胡须:“为父为你寻到此等佳婿,慧娘还不快快谢过为父?”

  闻此言,郑慧娘忽然掷下手中竹筷,抬起头道:“爹胡说!那裴慎分明是个贪花好色之徒,明知今日爹爹要考校他,竟还带一美婢前来。”

  郑渚蹙眉:“哪来的美婢?”

  郑夫人也忧思道:“老爷,裴慎身侧有一婢女,穿得虽不甚起眼,只是那脸与身段,我和慧娘隔着屏风都觉得是个顶顶的美人。”

  郑渚回想一二,洒脱一笑:“那女子若是裴慎心尖上的人,必不会叫她穿的那般灰扑扑。可见不过是个普通婢女罢了。”

  “可那婢女甚是美貌,若婚后他非要纳了此女,我又该如何是好?”郑慧娘急道。

  郑渚劝慰:“你且安心,裴慎血气方刚的年纪,为一个十几年前教过他的句读之师守孝,都肯三载不近女色,可见其守规矩,这样的人必不会在婚后给你没脸。”

  说句不好听的,守孝不守孝的,只要不弄出孩子来,谁知道此人到底有没有收用美人。

  谁知慧娘闻言,急切道:“爹,什么不近女色,或许那裴慎早已有了通房姨娘,不过是藏的好罢了。”

  “诨说什么!”郑夫人斥道:“什么通房姨娘,哪里是你能说的!”

  慧娘低下头去,只撅着嘴,双目含泪。

  见她如此,郑渚自然格外心疼,忙不迭的劝慰道:“慧娘勿忧,为父必为你挑一个好夫婿。”

  独独郑夫人心中起疑,这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她万分了解慧娘,见慧娘这般作态,突然问道:“你可是有了意中人?”

  郑慧娘一时慌乱,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成日待在家中,哪里能见到外男!”

  郑渚便劝自己夫人:“慧娘素来懂事,自不会做出此等傻事。”

  郑慧娘强颜欢笑,只深深地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另一间禅房里,有小沙弥引裴慎和沈澜进来,林秉忠和陈松墨便持刀守在禅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