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抱膝而坐,竭力缩在一角,只她态度舒展大方,神色颇为平静。
索性这样的拥挤很快就结束了。
“林头儿,沁芳姑娘,到了。”车夫将骡车赶进了一栋两进小宅里。
这栋宅子是裴慎私宅,专用来安置亲兵,处理私事。
林秉忠跳下车,有个亲卫即刻迎上来,抱拳行礼:“林头儿,你让我盯着的马车在乌木门口停了一会儿,没闹出什么大动静,又离开了杏花胡同。”
林秉忠摆摆手。四太太现在去那里,什么人都找不到,没办法捉奸在床,就只能回来。今儿这事算是解决了。
“多谢沁芳姑娘。”林秉忠拱手答谢,“这釜底抽薪用得极妙。”
一心要捉奸的四太太是无论如何都拦不住的,要让四太太回府,只能釜底抽薪,让她无奸可捉。
沈澜提着包袱下了车,微微垂首道:“你若真要谢我,便去寻个单间。将三人分开关押。”
“爷明日就回来了。四老爷今晚不回去,会不会……”林秉忠有些担忧。
沈澜摇摇头:“不会的。四老爷在秦淮河畔倚红偎翠,彻夜不归也是常有的事。”
“那便好。”林秉忠派人寻了三个单间,分开将三人扔了进去。
“沁芳姑娘,天色将晚,不若我送你回去。”林秉忠道。
沈澜摇摇头,“多谢你了,但我想先去看看那名女子。”
林秉忠愣神片刻,连忙道:“我带姑娘去吧。”
“不必。”沈澜轻声道:“你在这里看好翠微,别让她乱走动乱说话。”
说着,沈澜带着包袱,踏进了玉容所在的单间。门被锁着,窗户也都被钉死。日影斜斜,日光疏疏,透过窗上七零八落的木板缝隙钻进来,明明灭灭的映在床榻上。
沈澜进来时,玉容已被人从麻袋里放出来,双手双脚被缚,嘴里塞着棉布,只躺在榻上怔怔落泪。
她很漂亮,鹅蛋脸,皮肤光洁细腻有弹性,杏仁眼睁大了显得滚圆,泛着青春干净的美。沈澜猜测,她大概也就十四五岁。
四老爷今年已经四十有二了,女儿比她还大几岁。
大概是觉得自己被强人所掳,即将横死,见沈澜进来,她拼命挣扎起来,双手被粗粝的麻绳摩擦,泪珠从眼角滚落。
且她原本就衣衫不整,这一路颠簸,连抹胸都快散开大半。剧烈挣扎之下,顿时露出了半片雪白的胸脯。
沈澜闷声不吭地打开了包袱。
玉容挣扎的越发厉害,唔唔乱喊,手腕被麻绳磨破皮,眼中惊恐交加,泪水汹汹而下,生怕沈澜拿出一根白绫将她吊死。
包袱打开来,是一套干净的女式衣衫。豆青抹胸,素白中单,沉绿团衫,葱白襦裙,藕合比甲,一应俱全。
玉容微怔,挣扎渐缓,眼泪却一下子落得更凶。
沈澜替她系好抹胸,换上干净的里衣、外衫、袄裙,比甲。
玉容已满面泪痕。
“对不住,方才时间太赶,来不及给你换衣服,叫你难过了。”沈澜说着说着心中酸涩,只觉自己像是鳄鱼的眼泪。
玉容唔唔挣扎起来,似要说话。
沈澜:“你不要喊叫,若答应便眨两下眼睛。”见她连眨两下眼,沈澜这才解下她口中棉布。
谁知一解下,玉容即刻斥骂道:“不要你假好心!若不是你掳了我,我怎会衣衫不整地被几个男人瞧了去!”
沈澜看着她,一阵阵难过:“你知道跟你颠鸾倒凤的男人是英国公府的四老爷吗?”
玉容恨恨道:“是又如何!”
“那你便是知道了。”沈澜看着这小姑娘,缓缓道:“你可知道上一个跟四老爷在一起的外室,人如何了?”
“你、你莫要吓唬我。”玉容年岁尚幼,闻言心中害怕,便有几分瑟缩。
沈澜平静道:“上一个外室,是贱籍,被四老爷的妻子四太太捉奸在床,押回了国公府。”
玉容打了个寒颤,忍不住问:“然后呢?”
沈澜继续不疾不徐道:“那是冬季,京都鹅毛大雪,白茫茫一片。四太太允诺,只要她能熬过十棍,便放了她。”
“她欣喜地答应了。可受刑杖是军中足有手臂粗的榉木杖,还要袒衣露股,受众多丫鬟婢女围观。十棍过后,她人还活着,能喘气,当夜发了高烧,没药没大夫,死了。”
她听念春说起来的时候,对方尸身已凉透了。
“方才,若不是我将你掳走,来寻你的就不是我,而是四太太了。”
玉容情不自禁的,上下牙齿咯咯磕碰起来,沈澜的话如同一捧凉水浇在心头,冻得她浑身发抖。
沈澜怜悯地看着这个小姑娘。她之所以要插手此事,不仅是为了完成工作,更多的是想救这个外室一命。
“姐姐!姐姐!你救救我!”玉容大哭起来,“我不是要跟四老爷的。我不是!我不是!”
她太恐惧,太害怕,一股脑的都倒了出来:“春芳姐姐得花柳死了,燕子怀孕被鸨母灌了碗堕胎药,孩子没下来人先没了,月娘拼命接客攒了银子要赎身,鸨母趁她不在翻箱倒柜拿走了所有银子,月娘上吊死了!寒霜遇到有癖好的客人,被打得浑身是血,当晚发高烧死了。我、我怕死在鸨母手里才求了四老爷的!我、我不跟四老爷了!你救救我啊!救救我!”
她哭得撕心裂肺,涕泗横流,鬓发散乱地搭在脸颊上,如同一个疯婆子。
玉容为了活下去被迫跟了四老爷很可怜,四太太丈夫出轨很可怜,被她弄死的女子罪不至死很可怜。
人人都很可怜。
沈澜心里发涩,只摩挲着她的脊背,“你先别哭,听我说。”
玉容泪眼朦胧地抽噎着,“我、我听,姐姐你救我!救救我!”
沈澜安抚了她几句不要急,这才说道:“明日会有一人来审你,此人生的俊,你一眼便能认出来。他是我……主子。你不必遮掩你的经历,只需如实说出你的出身、来历,他不会为难你的。”
裴慎再心狠,也不至于对一个毫无威胁的妓子下毒手。届时,多半是让她远远的离开京都,好歹能保住一条命。
“好好!我听姐姐的!我听姐姐的!”
沈澜取出帕子替她揩了揩眼泪,没再多停留,起身走了。再留下去,耽搁的时间太长,翠微那里说不过去。
关上门,林秉忠正在门外等她。半低着头在前面引路,只是欲言又止,频频回头。
沈澜全当没看见。
走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了,“沁芳姑娘,你这样在府里要吃亏的。”
心软至此,连一个素不相识的妓子粉头都要帮一把,也不怕将来被人恩将仇报捅上一刀。
沈澜笑笑,心情倏忽好转,只耐心道:“你来劝我,不也是好意吗?这世道总归还是好人多。”
林秉忠一时瞠目结舌,又辩不过她,只笨嘴拙舌憋了半晌,都快走到骡车附近了,终于闷出一句:“你若有事,便来寻我。”语毕,拱手告辞离去。
沈澜微怔,笑道:“多谢林大哥了。”说着,便上了骡车。
翠微正安分待在车厢里,见她进来,只摆出脸色,冷冷道:“可以走了吗?”
方才她想下车,那车夫竟拦住了她,不许她下车。想来是沁芳吩咐的,翠微哪里还能有好脸色对她呢?只默默又给沈澜加了条罪状。
沈澜点头道:“六子,走吧。”
车夫扬鞭,车轮碾过石板路,路旁野草俱生尘,骡铃声声,悠悠远去。
沈澜一走,林秉忠总觉得不对。四老爷便是再贪花好色也是爷的叔父,待此事了结,沁芳必遭四老爷报复。
他秉性耿介鲁直,事发突然,哪里想得到这些弯弯绕,如今心中竟有几分懊悔,早知当初将四老爷打昏送回国公府便是,何至于绑了他,害了沁芳?
思及至此,林秉忠坐立难安,想了又想,到底去了裴延屋中。
裴延双手反剪被缚,嘴里塞着棉布,此刻见人进来,慌忙呜呜挣扎起来。
林秉忠进来道:“四老爷,我林秉忠一人做事一人当,今儿把你绑起来这事儿是我主意,你若要报复,尽管来找我。”语毕,他解开裴延口中棉布。
裴延破口大骂:“你这狗杀才!奸夫淫.妇!我看你和沁芳是背着守恂通奸来着!只可惜那沁芳早就被我碰过了,如今还与你勾三搭四,真是个水性杨花……”
林秉忠大怒,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裴延冷笑两声:“我胡说八道?你不如去问问那淫.妇,她可是在小花园里求着我说要到我身边来,还主动说要去假山石里与我燕好呢!”
林秉忠却突然冷静下来:“那她为何不引诱爷却诱你?”
裴延被问得一怔,愤然变色,只大发雷霆,咒天咒地,叫嚷着“小娼妇”、“奸夫”、“叫守恂将你二人沉塘”。
林秉忠怒气丛生,却反倒想明白了,四老爷素来贪花好色,必是看上了沁芳却不得,在这里诋毁她!
林秉忠冷冷望他一眼,将棉布塞了回去。
第19章
子夜时分, 更深露重, 夜凉如水,唯一轮弦月高悬, 两三星子疏缀。更阑人静之际, 忽有马蹄哒哒踩过石板路,行至门前。
有人自马上下来,轻叩乌木门, 那门上兽首铜环与鎏锡钉相撞, 发出沉钝的砰砰声。
负责轮值的亲卫闻声开门, 见一位石青骑射服的男子立于门前,身后四个精壮汉子, 顿时诧异道:“爷怎么回来了?”
即刻就有人去唤醒林秉忠,又有人前去掌灯。
“爷。”林秉忠匆匆穿好衣衫迎上来。裴慎随手将碧玉兽炳藤马鞭扔给他, 大步向院中走去, 问道:“你和沁芳如何处置的?”
“只将四老爷、外室,和其婢女俱绑了来, 分开关押。那外室在东厢房,婢女在西厢房。”林秉忠一边说,一边跟着裴慎进了东厢房。
那东厢房并不大,只一张榉木寿纹罗汉榻,白棱卧单,浅蓝贮丝锦被,还剩下些拉拉杂杂的面架桌凳、茶盏烛台之类的。
榻上的玉容正暗自伤神垂泪,难以入眠,忽听见些微响动, 即刻抬眼去看。
入夜, 烛光杳杳, 依稀可见来人着石青圆领窄袖蜀锦骑射服,素金腰带,佩药玉,头戴网巾,脚蹬皂靴,英武挺拔,其神湛湛。
裴慎只随意挑了个榉木圈椅坐下,林秉忠和陈松墨持刀立于他身后。
“可是良家子?”裴慎问道。
玉容见有人来审,心中慌张,双目噙泪,只摇头道:“公子容禀,奴名唤玉容,家住掖县,五六岁时老子娘捕鱼撞上了龙吸水,被龙王爷吃了去。”
玉容啜泣:“家里养不活我,便将我卖给了个小戏班,那戏班子辗转进了京,我又被七卖八卖,沦落进了西河沿行院。”
裴慎神色冷淡,只问道:“你与裴延是如何认识的?”
玉容脸色微微发白,挣扎片刻,正要开口。谁知裴慎摆摆手,制止道:“罢了,不必再提,没得污人耳目。”
无非是先小意奉承,待两情渐浓之际,发下山盟海誓,使些烧香刺臂、同心罗带、一纸红笺的把戏,趁此最是情浓之时,尽诉凄苦之事,裴延自然又爱又怜,愿为她赎身。
裴慎见玉容脸色煞白,只怔怔落泪,心中已是不耐烦,只起身道:“稍后你便远远的离开京都,越远越好。”
玉容霎时瘫坐在地上,不知是悲是喜,只呜呜咽咽的啜泣起来。命保住了,可她一介弱质女流,无枝可依,还能去哪里呢?
一旁的陈松墨道了声“得罪”,便上前为她解开手、腿上的麻绳,将玉容扶起来。
待她站起来,沉绿团衫,葱白襦裙……裴慎忽而停步,蹙眉道:“你这身衣服是谁的?”
玉容骤然受惊,只一个哆嗦,慌忙道:“是奴自己的。”
裴慎冷笑一声,复温声道:“你自己的?你若不说实话,我便将你送官法办。”
衙门大门进去了,好好坏坏都得被剥掉一层皮。玉容惶惶无措,吓得连连求饶,抽噎道:“是一个戴面巾的姐姐为奴穿上的。”
她仓皇之间尽数交代:“她为奴换了干净衣裳,叮嘱奴若见到一个生得俊,样貌好、文采风流、气度高绝的人来审问,只需如实说出自己的来历便是,来人不会为难奴。”
玉容虽年轻,却久在风月场上,深谙如何说话,只盼着自己拍的马屁能让对方饶她一命。
可等了半晌,却没有声息,玉容偷摸抬眼去瞧,唯见对面的男子冷肃的面色在暖黄烛火的映衬下,竟显得几分柔情来。她一时心惊肉跳,慌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裴慎冷哼一声,心知肚明此女拿沁芳做笺子,对她的狡狯颇感不喜,只摆了摆手,示意林秉忠送玉容出府。
将玉容打发了,剩下一个丫鬟也不必在意,只一同送出府便是。
走出东厢房。
“砰!”裴慎一脚踹开正堂鹤鹿雕花大门。那大门是榉木所制,质极坚,生生被踹裂了半扇。
巨大的声响吓得陈松墨一个激灵,躺在壶门菱花围架子床上的四老爷裴延也被吓了一跳。
裴慎来得急,身上寒露未消,此刻大步走近,冷锐逼人,唬得四老爷瑟瑟发抖呜呜咽咽地往床榻里缩。
裴慎瞥了眼陈松墨,他会意,上前两步摘掉四老爷口中棉布。
刚除了棉布,裴延即刻高声叫嚷起来,“守恂,你这帮下属非得好好整治不可!沁芳和林秉忠这对狗杀才,连我都敢绑!”
裴慎面色沉肃,振袖坐于榻上,慢条斯理道:“四叔,我且问你,要么管好你自己,要么管好你妻子,你选哪个?”
裴延也不是傻子,早猜到没有裴慎的命令,两个仆婢焉敢动手?方才不过是先发制人告黑状罢了。
如今见裴慎单刀直入,再不掩饰,裴延只讪讪笑道:“侄儿说什么呢,四叔没听明白。”
“四叔,六堂弟敏哥已十四岁,算是立住了。便是没了你,四房也不至于败落了去。”风淡云轻的如同在说今天天气怎么样。
“我是你四叔!”裴延眼角微睁,不敢置信。
裴慎冷声道:“你若不是我四叔,今日我也不至于来劝你。”
夤夜疾驰百余里而归,只为处理此等男欢女爱的阴私之事。裴慎面上不显,实则心中已是不耐烦至极。
裴延见他眉间隐有不耐,心中难免发怵。这侄子位高权重,年仅二十出头已是四品高官,而他迄今不过是个工部员外郎罢了。
裴延觍着脸讪笑:“守恂,这、这也不怪我,置个外室罢了,哪个男人没点风流韵事,是你四婶拈酸吃醋,太过不贤。”
“你寻花问柳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夫妻俩成日里闹腾的府中上下不得安宁。四叔,正所谓堂前教子,枕边教妻,你若教不好她,我便书信一封,请父亲以族长之责,代你休妻。”
休妻!!裴延连连摇头:“别别别!守恂,有话好好说,好好说。”那疯婆子虽不甚贤良,却也为他生育了一儿一女。况他只有这点骨血,一旦休妻,两个孩子的婚事都完了。
看来裴延尚未被脂粉女色熏晕了脑袋。裴慎只冷声道:“我给你三条路走。管好你的裤腰带,管好四婶,再不然我请父亲替你休妻。”
“管管管。”裴延急忙道:“我必定管好她。”
裴慎定定看他两眼,突然叹息:“四叔,我前些日子警告过你一次,你那时也是这么说的。”
裴延讪笑,前几日裴慎叫他不要再寻花问柳,他原以为是借此警告他不要歪缠沁芳,便消停了几日,没想到裴慎是真要他管好那疯婆子:“这次、这次我肯定管好她。”
“好,四叔,我丑话说在前头,事不过三,再有一次我便不客气了。”
陈松墨会意,给裴延解绑。
解了绑,这事便过去了,裴慎起身,正欲唤人将裴延送回国公府,谁知裴延冷哼两声,想起林秉忠和沁芳,顿时恨得牙根痒痒:“守恂,你且小心些,那沁芳可是个淫.妇,与你身边的林秉忠勾三搭四、不干不净的,当心哪一日两人勾连,将你蒙了去!”
裴慎忽而驻足,转身看他。
灯芯哔剥两声,暖黄的烛火摇曳,映照得裴慎神色明明灭灭。
“你说什么?”裴慎阴沉道。
裴延一时胆寒,被他盯得后背俱是白毛汗,可他是长辈,裴慎总不至于对他做什么吧。
思及至此,又想起今日受此奇耻大辱,裴延鼓起勇气道:“那沁芳先勾引我,又引诱林秉忠,实在水性杨花!”
裴慎分明是冷着脸的,却突然笑了笑,温声道:“四叔,你且说说沁芳是如何引诱你的?”
裴延微怔,他原就是个浪荡子,如今叔侄二人夜谈女色,叫裴延难得生出一点得意之色,裴慎这般位高权重之人,竟也有求教他的时候。又想借此与这侄儿拉近了距离,便难免滔滔不绝起来。
只见裴延捻起胡须,故作正经道:“她见了我便故意撞我身上,又说要来我伺候我,还说我向你讨要恐坏了名声,不如她自荐去老太太那里,我再去问老太太讨来。”
一旁的陈松墨只恨不得死死捂住耳朵,不敢去看自家爷的脸色。
裴慎面色不变,只一双眼睛森森如刀,像是夜霜未去,寒露未消,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他温声开口道:“还有吗?四叔。”
裴延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声,轻抚胡须,故作姿态道:“她唤我郎君,又拉我去假山石里,说要鸳鸯交颈,共度良宵。”
裴慎看了他一会儿,见他说完了,平静吩咐道:“陈松墨,套车,送四叔回国公府。”
裴延便略有些得色,复又说了几句,什么“守恂可愿割爱”、“沁芳浮花浪蕊”、“且叫她今后唤我檀郎”云云。
只可怜陈松墨,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肃立在裴慎身侧,目送着裴延远去。
此时天上一轮弯月,稀疏三两星子,皑皑蟾光照在庭院青石板上,映出满地的白雪霜色。
裴慎立在院中,赏了会儿月中夜景,心平气和道:“我记得,亲卫刘续出自松江,似是打行青手出身?”
陈松墨一时愕然。松江一地盛行打行青手。这些人最擅长打人。专打人胸、腰、腹等部位,技艺精湛,极为讲究,要挨打者几月后死,便决不会早上一星半点。
见陈松墨点头,裴慎淡淡道:“待我调令下来,离开京都再动手罢。”
陈松墨应了一声,不说话了。
裴慎这才出了庭院,翻身骑上黄骠马,扬起碧玉兽炳藤马鞭,径自往国公府去了。
作者有话说:
明朝嘉靖年间,江南苏州、松江、嘉定县盛行打行青手。所谓的青手其实就是恶少啸聚成群,有点像现在的黑社会。这些青手最大的本事就是打人。先挑衅对方,对方一旦还手,即刻打人,而且这些青手打人多了,相互总结传授经验,如何打击胸、腹、腰等等部位,甚至可以定期让挨打者死亡,打完半个月后,一月后,三月,半年,一年后死都可以,以便于这些青手们借此逃脱惩罚(因为一年前打的人,一年后对方死了,怎么也抓不到他们头上来)——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第20章
三更天, 月明千里, 华光如水,穿堂过户, 映在素白帐幔上, 照彻满室清辉。
沈澜只盖着一床细布薄被,玉臂横陈于外,入夜微凉, 枕上清寒, 不禁蜷了蜷身子。
幽梦绵绵, 将醒未醒之际,院外一阵喧哗之声。有小丫鬟匆匆推门而入, 一叠声唤道:“沁芳姐姐,沁芳姐姐, 爷回来了。”
沈澜骤然惊醒, 只在榻上怔了一会儿,复才清醒过来, 拂开素白纱帐,匆匆道:“让念春与槐夏去铺床叠被、掌灯沏茶,素秋去吩咐小厨房备一碗雪霞羹、碧粳粥、邹纱云吞,其余人随我一同去迎。”
跑腿的小丫鬟得了吩咐,匆匆去了。
沈澜换上衣物,素白里衣,白蓝挑边衫子,石青细布襦裙……一切收拾妥当匆匆去院门前迎裴慎。
裴慎尚未到,沈澜立于院门前, 只见庭中芭蕉新绿, 修竹苍翠, 廊下海棠吐蕊,芍药生香,月华一照,如崇光泛泛,香雾空濛。
素月清风,繁花翠竹间,忽见裴慎披夜间寒露,携皎皎月华,如雪亮刀锋劈开夜色,大步行来。
沈澜微怔,心道裴慎生得果真英武挺拔,极是俊朗。
待她回过神来,忽觉不对。裴慎这副携霜带雪,神色晦晦难明的样子,分明是心中不愉。思及此处,沈澜只紧绷身体,强打起精神:“爷回来了。”
裴慎嗯了一声,只将手中碧玉藤鞭扔给她,兀自往正堂去了。
入得正堂,先以温热的棉帕净手,一碗解渴雪霞羹开胃,夜间不宜饱腹过甚,上小半碗碧粳粥好克化,若腹中尚饥,再上热气腾腾的邹纱云吞,最后奉上一盏馥香盈盈的万春银叶。
见裴慎神色柔和下来,沈澜却依然不敢松懈。裴慎若要发作,便是茶足饭饱也最多只能延迟一二,总也躲不过去。
思及至此,沈澜只默默垂首,恨不得当个隐形人。谁知裴慎忽然以手中书卷遥遥一指,问道:“沁芳,这是谁?”
沈澜循迹望去,正是翠微。念春于戟耳石榴足宣德炉中打香篆,翠微便立于一旁递上香押。
房中多了个生面孔,裴慎自然要问。沈澜正要开口,翠微放下手中香押,屈膝行礼道:“回爷的话,奴婢翠微,大太太吩咐奴婢与沁芳一同去府外买些苏样绒花,买完后便来存厚堂伺候爷。”
室内寂然无声,静幽幽一片,沈澜原就紧绷的心中霎时蒙上了一层阴云。她原想将今日之事糊弄过去,谁知翠微偏偏提了。
裴慎扔下手中书卷,披着道袍,坐在紫檀太师椅上,只摆摆手,示意念春等四人下去。
槐夏、素秋老老实实躬身告退,只是念春和翠微面面相觑,翠微欲言又止,脚步犹豫,行至门前,却突然跪下,恭敬道:“爷,奴婢有事禀告。”
沈澜心里一突,即刻去看裴慎。唯见几盏宽把豆托底的铜铸荷叶灯上,数点烛火幽幽跃动,衬得端坐在紫檀太师椅上的裴慎越发俊美且极具压迫感。
沈澜垂下头去不再看他,只静静听着翠微说话声。
“你说罢。”裴慎道。
翠微应了一声,直言道:“爷,奴婢初来乍到,按理实在不该出头,只是奴婢自小跟在大太太身边,决计不能容忍旁人欺骗大太太。沁芳胆大包天!竟敢假借采买绒花之名行欺瞒之事!”
翠微沉声道:“不仅如此,沁芳还敢窥伺四太太行踪,又绑了四老爷,实属胆大妄为。”
裴慎沉默的听她历数沁芳罪状,见她说完,便道:“你是个忠心的,且起来,去账房支十两以作赏赐。”
翠微心喜,只起身表忠心:“奴婢本想将沁芳欺瞒一事告知大太太,只是思来想去,如今既跟了爷,爷便是奴婢主子了,自然要告知爷。”
“况且奴婢与沁芳无冤无仇,也不是嚼舌根之人,如今在爷面前告状,也是光明正大,非是为了一己之私。”
裴慎点头,只随意道:“你是个忠的,我心里有数,且下去罢。”
待翠微满心欢喜告退,裴慎这才瞥了眼沁芳,见她垂首肃立,便冷笑道:“有人告你的状,可要辩解一二?”
沈澜暗叹倒霉,论起忠心,这翠微能把她甩出两里地,怪不得大太太要将翠微派来。
只她心知肚明,翠微历数的三条罪状,前两条欺瞒大太太、窥伺四太太行踪都不重要。
因为裴慎心里清楚,四太太出府礼佛,他母亲必定是知道的,沁芳一个婢女说四太太出府是为了捉奸,他母亲哪里会信?便是信了,多半也是派人去将四太太追回来,届时四太太不肯,在街上闹起来,反倒叫人看笑话。
至于窥伺四太太行踪,这是裴慎自己吩咐的,怎会怪罪她呢?
一切的症结都在第三条罪状上——绑了四老爷。
沈澜正小心翼翼思忖该如何解释,谁知裴慎突然道:“翠微的话不可全信,我自有裁决,你且细细将此事前因后果尽数道来。”
语毕,又意味深长道:“若受了委屈,要我给你做主,也尽管说来。”
沈澜微怔,一时间竟想起了当日裴延在水榭欺凌她一事。怔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将此事前因后果尽数道来。
从钱婆子来存厚堂,说到四老爷被绑进裴慎私宅,不加一句,不改一字。她口齿伶俐,吐字清晰,不到片刻便说完了。
裴慎未曾听到他想听的,便沉默片刻,冷声问道:“说完了?”
沈澜疑心大起,裴慎还想听什么?难不成是她背着裴慎干的事被发现了?
是跟他的亲卫、幕僚打好关系,希望万一将来逃跑对方能睁只眼,闭只眼吗?还是试图将裴慎赏她的布料绸缎卖了换成银子方便离开?又或者是想找人扮演她亲戚好来国公府赎她吗?
沈澜背着裴慎干的事太多了,可不管哪一桩都不能认。
“爷,奴婢说完了。”沈澜道。
裴慎瞥她一眼,这才开口问道:“为何要把你自己的衣物赠予那名外室?”
沈澜早已打过腹稿,恭顺道:“到底是前去……怕遇到些衣不蔽体的不雅事,便带了些许衣物以防万一。”
这个理由,任谁听了都觉得沈澜思虑周全。但裴慎果真不是个寻常人。
他一针见血:“你怜惜那外室?”否则也不至于心细到要保全她的颜面。
外室素来为人鄙薄,寻常女子见了外室,只恨不得上去啐两口,裴慎还是第一次见到沈澜这样的。
沈澜只沉默不语,低下头去不说话。大概是时间太长,裴慎原就压着火气,如今更是不耐烦道:“说话。”
沈澜恭敬道:“若是不愁吃喝,无性命之忧,累卵之危,却为了荣华富贵做人外室,自然遭人鄙夷。可若只是为了艰难求生,那外室便叫人怜悯了。”
裴慎摇头:“那你便错了,此女之前是个清倌人,虽无富贵荣华,却也吃喝不愁。为了攀附国公府才哄得四叔替她添置宅院,叫她做了外室。”
清倌人?身在那样的场所,所谓的清倌人又哪能独善其身?
年纪一到就得被逼着接客,一旦开始接客,只等年老色衰后被一卖再卖,花柳梅毒一应俱全。若不幸怀孕,一碗堕胎药灌下去,或是拿棍子狠打肚子,或是用布裹缠肚子至流产落胎。没死继续接客,死了草席一裹便是。□□下场之悲惨,不言而喻。
那姑娘肯做裴延的外室,不是为了攀龙附凤,而是为了艰难求生,因为做人外室,是她千万条死路里最好的一条了。
沈澜心中郁愤,只拿指甲狠掐自己掌心,强逼自己恭顺道:“爷说的是。”
裴慎心知肚明,她状似恭敬,实则心中决计不是这么想的,附和他也不过因为他是主子罢了。
思及至此,裴慎怒气愈盛,只强压着,半讽刺半提醒道:“你若日后再滥好心,恐被人欺凌。”
沈澜暗道我已日日被你欺凌,只是面上照旧恭谨有礼:“多谢爷教诲。”
见她低下头去,又是这副恭恭敬敬的样子,裴慎原本强压下去的火气越炽,只阴沉着脸道:“你和林秉忠进入宅中,只消陈明利害,四叔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必定会跟你们走。为何要绑他?”
沈澜心里一突,心知翠微历数的三大罪状,最致命的那一条来了。
她自知是想扯着裴慎的虎皮做大旗,好叫裴延吃个教训。只因四太太丈夫出轨可怜,玉容为了生存做人外室因此丢了性命可怜。千错万错,都是裴延的错。
更别提这色中饿鬼还差点强迫她。
沈澜压着恶心,说出了自己提前打好的腹稿:“奴婢怕四太太来得急,实在来不及解释,又怕四老爷不信,叫嚷起来便不好了,情急之下这才将四老爷绑了。是奴婢太过急躁,请爷责罚。”
语毕,静待裴慎处置。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沈澜心中微微焦躁,她这理由听起来极是正当,只是不知裴慎信不信?
裴慎幽幽道:“责罚便不必了。我还当你深恶四叔,想给他一个教训。”
沈澜笑容微僵,她垂首,小心试探道:“爷说什么?”
见她还不承认,裴慎压抑已久的怒气骤然迸发,抬手掀翻了凭几。瓜果滚了一地,茶盏碎裂,瓷片迸溅,唬得沈澜心脏狂跳。
“你不该叫沁芳,该叫敏言才是。巧言令色,谀词如潮!”
说罢,裴慎骤然起身,想让她跪着,又想起上一回她挺直了脊背跪下来的样子,一时间气闷不已,冷冷道:“回屋禁足反省三日!”
沈澜正疑心裴慎知道了当初裴延在小花园里强迫她的事,却又不敢确定,更不明白便是知道了,裴慎为何要生气?
沈澜心中惊疑不定,却并不生气。回屋禁足三天有何不好?既不扣工钱,又能休息,这不是带薪休假吗?
她垂首肃立,恭敬道:“爷莫生气,奴婢这便回房反省。”
见她低着头,对着他的时候照旧是那副不温不火,不疾不徐,恭敬有礼的样子,裴慎又忍不住想起裴延的话,什么“唤他郎君”、“主动与他燕好”云云。
一时间,裴慎勃然大怒:“待你想明白了再来伺候!”
那怕是一直想不好了。
“是。”沈澜转身告退。
第21章
沈澜掀开海天霞色珠帘, 出了正房, 见念春等人提着琉璃灯候在廊下,便对念春道:“我被爷禁足三日, 这三日里一应事务均托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