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对着绿珠离开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什么东西!”

  沈澜浑然不知道自己挨了骂,便是知道了,她也不在意。

  她一路顺顺利利回了房,照旧因为输钱气得睡不着,便点了两支安神香,又开了门散热通风。

第3章

  第二天又是照常练习功课,甚至因为明天刘老爷就要来了,成败在此一举,刘妈妈再三警告后早早的叫她们回去,将妆容、衣衫、首饰都选好。

  院子里人人慌里慌张,忙忙乱乱。

  “画屏,刘妈妈正在琼华房中,你快去问问她可有细细的茶白色素绢,若有,你且去裁一条来,这白棱绢衫得挑边才更好看些。”

  画屏应了一声,急匆匆去寻刘妈妈。待她赶回来,沈澜正比划着簪子,见她进来,急急道:“这新得的银丝玲珑莲瓣簪与天青色刍纱罗裙配起来总也怪怪的。你快去跟刘妈妈说说,可有其余银簪玉钗?”

  画屏刚跑回来,气还没歇一口,又被支使出去。

  可院子里其余几个姑娘们的丫鬟也都忙得团团转,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啐了一口惹事精又匆匆去寻刘妈妈。

  刚捧着几支玉簪几朵绒花回来,又到了午膳时分,她匆匆去厨房取了粥饭。

  下午又被沈澜支使着,说要去打听琼华她几个的打扮,害得她又跑去厢房里探头探脑,差点被人轰出来。

  一整日下来,腿都跑细了一圈,人也累得直喘。

  画屏坐在椅子上,憋着一连串的咒骂细细清点了各项首饰,取出腰间从不离身的钥匙,要将这些金银玉饰锁回首饰盒中里。

  沈澜见了,唉声叹气的摆摆手,“不必锁了,这些首饰我全输给你娘了。”

  画屏又惊又喜。这赌鬼竟然将那么多的首饰都输给娘了!那这些首饰岂不是全都是她的了!

  天上掉馅饼,画屏一时间欢喜的竟不知如何是好。

  沈澜唉声叹气:“我明儿若是被选中,后天就得走了。今日许是我看见它们的最后一天了。且让我枕着它们睡一晚吧。”

  画屏惊喜之下连忙安慰道:“姑娘莫要难过,姑娘这般品貌,嫁给达官贵人都是使得的,将来发达了,穿金戴银,哪里还看的上这些破铜烂铁。”

  沈澜摆摆手,怏怏不乐的拿起首饰盒子,依依不舍的抚摸了一番,又将它放在了枕头下。

  画屏美滋滋的躺在脚踏上,极快便陷入了美梦。

  入夜,这一回沈澜终于没去赌钱了。

  她躺在床上,焦虑的翻来覆去。

  “画屏,我睡不着,你点安神香了吗?”

  “姑娘”,画屏在昏昏欲睡中猛地被惊醒,一骨碌从脚踏上爬起来,“婢子再去点一支”。

  她打开香盒,顿时垮下脸,回身无奈道,“姑娘,这安神香今日都点了三支了,只剩下最后两支了!”这些日子姑娘输钱日日睡不着,天天点香,点着点着,这香便没了。

  今日点这么多,屋子都是安神香的气息。她困到眼珠子都要睁不开了,姑娘竟然还睡不着!

  沈澜叹息着翻了个身,像是在夜里难得想倾诉一下:“画屏啊,我也没法子,明儿就得见客人了,我这心里头慌得很!”

  “姑娘……别怕,婢子估计今晚姑娘们……都睡不着。”画屏含含糊糊地,上下眼皮子打架。

  “唉。”沈澜叹了口气,“天太热,这安神香烟气又重,开着窗都没用,你且起来把门开了。”

  “姑娘……”,画虞别枝屏整个人都在发飘,窝在脚踏上竭力想爬起来,可头脑昏昏,眼珠子被黏一块了,实在睁不开。

  “画屏,画屏。”

  画屏竭力想把上下眼皮撕开。

  “罢了罢了”,沈澜下了床,穿好鞋,“我去吧。”

  “咯吱咯吱——”

  沈澜轻轻地把老旧的木门开大一些,嘀咕了一句,“可算是透气了”。

  往日里也总开着门入睡,画屏甚至都没有听到沈澜脱鞋上床的窸窣声,便已熬不住去会周公了。

  沈澜也打了个哈欠,嘟嘟囔囔地说,“画屏,我明儿早上要喝白粥,你记得去取”。

  画屏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她劳累了一天,又嗅着安神香,此刻沉沉睡去,好梦正酣。

  沈澜却没睡,她盯着头顶的素纱帐,时不时掐掐胳膊,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鼓打三更,沈澜轻手轻脚地坐起来,取出白日里支开画屏时偷偷藏在寝衣里的空荷包,一把打开首饰盒,将耳坠子扔进荷包,再把金簪银簪攥成一把。

  为了能在小小的荷包里塞进更多的簪子,她将尖尖的簪头塞进荷包,半截带着花纹的簪身裸露在荷包外,系紧袋口,在自己腰带上狠狠打了好几个死结。放下宽大的寝衣,根本看不出来。

  紧接着,她蹑手蹑脚爬起来,披上大氅,拎起软缎底的绣花鞋,赤脚走在地上,跟猫似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越过画屏,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房间的大门敞开着,老旧的木门没发出一丝丝声响,沈澜施施然走了出去。

  照旧去了临街的小角门。

  “谁啊?”

  昏黄的灯光过来了,健仆陈荷花赶忙摇醒另一个王三娘,大声喊道,“谁过来了?!”

  王三娘一个激灵,瞪大了眼睛往远处瞧。

  朦胧的灯光越来越近,露出了一道剪影。

  王三娘眯起眼睛一眼:“哎呀,是绿珠姑娘!”

  陈荷花是个老油条,昨晚刚骂过绿珠,今晚又笑嘻嘻,“嗐,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绿珠姑娘来了。”

  沈澜在小凳子上坐下来,面上格外紧张,“嬷嬷们,我实在是睡不着了”。

  陈荷花和王三娘会心一笑,“绿珠姑娘是心里慌吧?”

  “唉。”沈澜叹息一声,“我不知道怎么的,越想睡越睡不着,点了安神香还是睡不着。”

  说着,她咬咬牙,“我想了想,还是不甘心!”

  陈荷花自己就是烂赌鬼,不禁感叹道:“唉,绿珠姑娘这赌运实在有些差。”

  沈澜叹息道:“原本我身上没钱也就消停了。可刘妈妈为了我明儿面见刘老爷,给我做了条襦裙,还给我打了一整套头面。这整条刍纱的料子加上头面,在外头可值四五十两呢!”

  四五十两!

  陈荷花和王三娘被这个数字冲的头晕目眩。

  “我想过了,今儿是我翻盘的最后机会了!”沈澜如同每一个输红了眼的烂赌鬼一般,“今儿最后一次了,你们赌不赌?”

  王三娘犹豫了一下,刘妈妈管得严,不允许守夜婆子吃酒赌牌。每天夜里入睡前她都要巡逻一遍,从前绿珠和她们赌牌,都得等刘妈妈巡逻完走了再来的。

  可今日,刘妈妈再三强调,明儿就是卖货的日子了,万不可出差错。

  一时间,王三娘犹豫不决。

  可陈荷花原就是个滚刀肉、老油子,守夜实在无聊,绿珠又日日来赌牌,今日不赌,原就心痒难耐。这会儿绿珠来了,她赌瘾一上来,又被四五十两冲得脑袋发昏,连忙道:“赌赌赌!”

  她一答应,王三娘也动摇了。

  这绿珠日日都要来赌,瘾头何其大,今日耐不住,得了裙子头面便要来赌,也是正常。更何况赌了一年,无事发生。绿珠还一心要攀附权贵,总不至于逃跑。

  一想到逃跑,她忍不住去看绿珠,绿珠双腿被裹在大氅里,这会儿大氅下摆微微滑开,露出细棉布的中衣来。再看看她那双软缎鞋,分明就是她平日里赌钱时的样子嘛!

  “王三娘,你到底赌不赌?!”沈澜催促道,“你若不赌,我便与陈妈妈玩儿,两个人玩搭桥便是了。”

  王三娘一个激灵,那可不行!那这四五十两银子岂不是要被陈荷花一人独吞了!

  那可是四五十两啊!

  “赌赌赌!”王三娘连忙道。

  “那行,快!你二人快把马吊、银钱都拿出来!”沈澜说道。

  这下两人傻眼了。

  马吊还好说,就藏在这一旁的芭蕉树下,翻开草丛,取出便是。可那钱从哪里来啊?

  “你昨日不是说今晚不能再赌了吗?我早早的把银钱放家里去了!”陈荷花急道。

  那么大一笔银钱,足有二十来两银子,谁会带在身上。

  沈澜不耐烦道:“那你去取来便是了,只是先说好,我那裙子加头面少说也要四五十两,你最少也得拿出四十五两银子来。否则不赌。”

  四十五两啊!若是输了,这一下子损失那么大一笔银钱,不得气撅过去啊!

  可是要是赢了呢!一人少说也能拿个二十两。这可是二十两啊!

  想想绿珠那赌运,牌技……王三娘试探道:“不知可否打个欠条?若输了钱明儿还你。”

  沈澜冷笑一声:“王妈妈,你莫顽笑。我输的钱可都是真金白银。便是要拿衣裙首饰抵押,那也是有实物的,你轻飘飘一张白条,忒不像话。”

  王三娘正蹙眉,一旁的陈荷花狠狠心:“我回家拿钱去!”

  王三娘一见她答应了,连忙道:“我也回家拿去!”

  “哎等等。”沈澜忙道:“你们俩都走了,留我一人在这儿,乌漆麻黑的,吓死个人了!”

  说着,便思索道:“要不你俩轮流去取钱。反正家住的近,要不了多少功夫。先派一个人拿钱,另一个留在这里陪我说说话,待回来了再让另一个人去取便是了。”

  这话一说,俩人便彻底打消了疑心。哪里有要逃跑的人不支开两人,反倒要留一个人看守自己的呢!

  闻言,王三娘起身道:“我年轻,腿脚快,我先去取,取四十五两,够吗?”

  陈荷花刚要点头,沈澜突然道:“你们俩个都四十五两吗?”

  说着,她像是意识到自己失言似的,不好意思笑笑,便不说话了。

  王三娘心眼多,眨眼便想到了,如果俩人都出四十五两,都赢了,卖裙子头面的钱必定是一人一半。可若是她出的多,届时便能分到更多的钱。

  一想明白,王三娘生怕陈荷花也想到,即刻催促道:“老姐姐,你快去把锁打开!我这便去取。”

  说着,两人各从腰间取出两把钥匙,分别打开了角门上的两把大铜锁。

  门一开,王三娘便提着灯笼,急急忙忙离开了。

  这个地方,只剩下陈荷花和沈澜了。

  见王三娘走远了,沈澜便过去,“陈妈妈,咱们闲着也是闲着,说说话吧”。

  说着,她把放在地上的灯笼提起来到两人中间小桌子的正上方,她慢慢放下来——

  “好啊,绿珠姑娘”,陈荷花滔滔不绝,“要我说……哎呀!”

  沈澜左手一下子把灯笼怼到陈荷花眼前,她惊呼一声,条件反射往后闪躲。

  沈澜猛地抡起小凳子,奋力砸下。

  “咚”地一声,陈荷花应声倒地,额头血糊糊的。

  沈澜毫不心疼。

  为虎作伥的伥鬼,为了钱,送了多少姑娘进了暗无天日的私窠子里。一条一条,全是人命!

  此刻陈荷花已晕,四下无人,按理沈澜已经可以开锁逃跑,但她没有。就好像她不让这俩人同时回家取钱一样。

  因为如果此刻她逃跑了,只要有一个人回来喊一声,那她根本跑不远!

  一切顺利,沈澜深呼吸一口气,按照计划把陈荷花拖起来藏进周围草丛里。

  王三娘一走,此刻门上只有陈荷花负责的那把铜锁还锁着。

  沈澜取了她的钥匙开了铜锁,紧接着,用脚抵住角门,又拿着小凳子藏在角门边上,细细的听着外头的动静。

  她活了两辈子,第一次干这种事,难免心里慌张,她擦擦手汗,深呼吸两下,静静等着王三娘回来。

  王三娘是一路跑着去跑着回的,回来得还挺快,她身上带了七十余两银子,这可是全副家当,生怕出事,急匆匆提着灯笼赶回来。

  “老姐姐,快开门!”

  “嗯。”沈澜压低嗓音,随意拨动了一下已经开了却还挂在门上的铜锁,装出有人在开锁的声音。

  “老姐姐,你快些!”王三娘催促道。

  “好了。”沈澜压低声音,顺势松开脚,举起凳子。

  门嘎吱一声便开了。

  王三娘推门而入,“老姐姐,我……”

  “砰——”

  候在角门一侧的沈澜喘着粗气,手上还捏着小凳子的腿,又抄起凳子猛地往对方脑袋上狠击了两下。

  王三娘的血流得比陈荷花都多。

  沈澜不敢耽搁,她搜遍王三娘身上的衣服,找到了七十二两银子,摘掉两人头上戴的首饰,通通塞进荷包里,再将荷包打成死结系在自己腰带上。

  紧接着脱掉两人的衣服,将其中一件拧成一根粗粗的布条,围在自己腰上。她腰肢纤细,要想扮成健妇,首先要增加的就是腰围。

  她身上的大氅其实不叫大氅,不过是个春季的短披风罢了。便把自己的大氅如同裹浴巾一般裹在身上,又把两人剩下的所有衣服按照抹胸、中衣、外衣的次序,一一穿在身上。这样一来,纤细的身体看上去便壮硕多了。

  再将自己的袜子鞋子脱下来揣进胸口兜里,这些都可以去估衣铺换钱的,沈澜一文钱都舍不得丢。

  又换上其中一人的袜子鞋子,另一双袜子便分成两只,正好将两人的嘴堵上。解下两人的裤腰带,将她们抱颈捆好。

  最后,沈澜照着俩人的发型,给自己梳了个已婚女子发髻。这发髻极简单,想来也是,平头百姓日日要劳作,怎么可能梳些复杂发髻。

  她又用手指在地上抹了点泥巴,均匀的抹在自己白净的脸上。

  万事俱备,沈澜干了最后一件事。

  ——她推开了门。

  外头依然黑漆漆的,可仿佛有鲜活的空气涌进来。

  沈澜心脏狂跳,激动不已,她深呼吸一口气,正要跨过门槛奔逃,忽觉后颈一痛,便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说:

  女主赌博一直输钱,输了精光。王三娘和陈荷花赌博,不仅丢了七十多两银子,还被人剥的精光,可见赌博不好,大家不要学

第4章

  入夜,盐漕察院内。

  裴慎站在四君子雕花楠木翘头案前,案上置着一只天青色官窑古胆瓶,斜斜插着几支青翠田田的莲叶。

  灯火煌煌之下,他正随意把玩着一支箬木制的绿沈漆竹笔,门外忽有人轻叩。

  “爷,查到了一册账本,只是……”进来的侍卫林秉忠将一册账本递上,又为难道:“去刘宅时发现有一女子打晕了两个守门婆子似要逃跑,为防节外生枝,便将她一起带回来了。”

  说着,将肩上扛着的麻袋放下来,正要解开。

  “不必解开!”麻袋里的沈澜突然出声,唬了林秉忠一跳。

  就连裴慎都一愣,复又沉着脸:“稍候出去自领十军棍。”

  这麻袋里的人一动不动,林秉忠还以为对方一直晕着,一时便大意了。竟叫一个外人听见了账本二字。

  他自知鲁莽,哪敢辩驳,领了命站在一旁不说话。

  沈澜半路就被颠醒了,可四肢被绑,逃也逃不了,便只能装昏,这会儿见要解开麻袋,赶紧道:“诸位好汉,我被套着麻袋,不曾见过你们的脸,还请好汉饶命。”

  见她这般,裴慎问道:“你是何人?为何从刘宅出来?”

  沈澜心知对方能无声无息掳走她,绝不是刘妈妈之流,更不是她能抗衡的,便老实道:“我本是刘宅丫鬟,不堪被人打骂,夤夜出逃,望二位好汉饶命。”

  丫鬟?裴慎冷笑:“满口谎话。”

  沈澜心里一突,只听裴慎道:“你一个丫鬟,随意找个由头出府一趟,一去不回便是。非要在夜深人静跑?恐怕不是丫鬟,是刘宅的瘦马罢!”

  沈澜见被识破,即刻道:“这位壮士明察秋毫,小女的确是瘦马出身。少时家贫,没吃过一顿饱饭,被卖后学不会诗词歌赋,又不会算账女工,便日日挨饿,面黄肌瘦,苦不堪言。只好趁夜出逃,万望二位壮士可怜一二。”

  这话说的实在可怜,还隐有啜泣之声,一旁的林秉忠面露不忍,谁知裴慎是个冷心肠,只淡淡道:“又说谎。”

  “你一个人能打晕两个婆子,必定是使了计的,这般灵慧之辈,说自己太笨学不会东西?谎话连篇!”

  沈澜咬着牙,暗恨今儿怎么这么倒霉,碰上了个煞星。

  裴慎见她不说话,心道她百般狡辩,说什么怕看见我与林秉忠的脸,又说自己是丫鬟,又说自己挨饿到面黄肌瘦,无非是怕我解开麻袋,看了她的脸对她心怀不轨罢了。

  “去,解了袋口。”裴慎吩咐道。他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天姿国色。

  麻袋口一开,沈澜猝不及防见到亮光,生理性眼泪涌出,湿润了眼眶。

  她睁开眼,一双水洗般的明眸,朱唇榴齿,云鬓花颜,明澈干净,清丽脱俗。灯火朦胧之下,唯见美人含泪,似喜似嗔,最是多情。

  裴慎见状,竟微微失神。

  只他在看沈澜,沈澜也在看他。

  此人身着竹叶纹缂丝云锦直缀,头戴玉冠,腰佩锦带,脚蹬官靴。身量高挑,肩宽背阔,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渊渟岳峙,气度斐然,颇具压迫感。

  沈澜死死地把这王八蛋的脸印入脑海后,便低下头去。

  她生得俏,此刻低头,如海棠垂首,又似菩萨低眉。

  裴慎喉头微动,轻咳一声,“你早不跑,晚不跑,偏偏挑在今夜,可是明日便要被送去哪家府上?”

  沈澜心念一动,“是,约好了明日便要去新任巡盐御史府上。若我明日不出现,御史老爷必定会派人来找我。”

  为今之计,只盼着巡盐御史尚还有些震慑力,能压住此人。

  只不知为何,沈澜这话说出口,室内一片静默。

  这样的静默着实令人坐立难安。

  半晌,裴慎忽朗声笑道:“我怎么不知道,明日竟是佳人有约?”

  沈澜惊愕不已,猛地抬头看他,唯见对方笑意盈盈过来,替她解开双手上的绳子,又将她扶起来。

  她越笑,沈澜越发惊惧。

  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你这是……”见她站直了身体后,腰部粗壮,宛如水桶,分明是为掩盖身形缠了许多衣物,裴慎一时间哑然失笑,笑骂道:“当真精怪!”

  俩人素不相识,对方却表现的如此亲昵,沈澜心里发沉,只低头道:“大人,民女不懂事,方才是胡说八道的。”

  裴慎见她如此,哦了一声,好心道:“既你不是赠予我的,我便将你送回刘宅,也算是做善事了。”

  说着便要喊人,沈澜一时情急,连忙恭顺求饶:“大人!民女方才一时情急,胡言乱语蒙骗了大人,万望大人海涵。”

  又道:“民女出身鄙陋,乡野小民,市井之徒,没读过多少书,不识得几个字,却也知道清白做人的道理,只因不愿做瘦马这才逃跑,还请大人莫要将民女送回刘宅那虎狼之地,万望大人体恤一二,全当今日没见过民女。”

  裴慎似笑非笑,拿着笔遥遥指着她:“你不实在。见过便是见过,哪里能当做没见过呢?”

  沈澜心知对方不肯放过她,也不想再绕圈子,直言道:“敢问大人欲如何处置民女?”

  裴慎便看她几眼,见她低眉敛目却依然可见朱唇粉面,心里便有些意动:“你原本是要被送到我府上的,逃跑以后竟还能遇着我,也算是一段奇缘。”

  沈澜银牙暗咬,恨得不行,却挤出一个恭敬的笑容道:“大人此话何意?”

  裴慎笑道:“你一介弱质女流,手无缚鸡之力,便是逃出去了,日子也不好过。既是如此,倒不如在本官身侧待着。”

  沈澜一时间悲从中来。她不想给人当妾室,足足熬了一年才逃出刘宅,谁料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到头来还得给人当妾。

  她不死心,咬牙问道:“大人何意?”

  “我初初上任,盐漕察院里侍奉起居的丫鬟婆子粗手粗脚,不堪大用,便想寻一个懂些文墨的丫鬟。”

  丫鬟?沈澜惊讶不已。一时间竟不知难过好还是庆幸好。不做妾室固然很好,可当丫鬟又能好的到哪里去呢!

  沈澜咬咬牙道:“大人,民女只想做个良家子,安安生生过日子。”

  这是既不想当妾,又不想为奴为婢了。

  裴慎便冷下脸来,“你是瘦马出身,签得必定是奴籍,如今不过是将你的主子从鸨母换成本官罢了,你觉得本官还比不上一个鸨母吗?”

  语毕,似笑非笑道:“你若不愿意伺候我也罢了,只是今日恰好抓住了个逃奴。按律,逃奴若被抓住打死勿论。”

  沈澜被他威胁,又见他冷冰冰的样子,心知对方已然不耐,若再争下去,恐怕真要被治罪打死。

  罢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且先安抚他,熬过这一遭再逃跑。

  “民女愿伺候大人。”沈澜假意恭敬道。

  见她这般恭顺,裴慎神色和缓道:“你原来叫什么?”

  本想说“沈澜”,转念一想,本名得等她逃出去再用,便说道:“绿珠。”

  “绿珠。”裴慎瞥她两眼,笑道,“倒也贴切。”

  “只是意头不好,况且你既做了丫鬟,当换个名字”裴慎随口道,“已是六月,花团锦簇好时候,便叫沁芳吧。”

  沈澜素来秉持除死无大事的原则,能屈能伸道:“是。”

  裴慎瞥她一眼,沈澜会意:“奴婢谢过爷赐名。”

  见她恭顺,裴慎便温声道:“你在刘宅待了多久?可曾听过刘葛这个人?”

  沈澜刚才听他们提到账本,想来对方是为了找什么账本才去的刘宅。账本这种东西素来隐秘,既然能查到这般隐秘的东西,恐怕已经知道许多东西了。

  思忖片刻,沈澜老实道:“待了七年,刘妈妈自称攀上了盐商刘葛才做了瘦马生意,对外宣称本家。只是上一年刘葛来挑瘦马时我亦见过,刘葛起身时,刘妈妈靠的很近且扶了他一把,这二人恐怕是姘头关系。”

  见她说起姘头二字面不改色,裴慎心道果真是瘦马出身,不知廉耻。恐怕避火图、浮诗艳词也是学过的。

  裴慎一时间心生不喜,淡淡道:“不过是靠的近罢了,你又怎知俩人关系?”

  沈澜二话不说,往林秉忠的方向走了两步。林秉忠下意识后退半步,低下头去不敢看她。

  “大人,这才是正常男子见了女子的反应。”

  裴慎定定地看了她两眼,见她靠近林秉忠毫不害臊,反倒林秉忠低头红脸的,一时间只觉此女果真是浮花浪蕊,放荡至极。

  他那点心思也淡了,便冷哼道:“你且下去。”

  沈澜不知他为何阴晴不定,不过不必伺候他,便高高兴兴地走了。

  这会儿已是天蒙蒙亮,有丫鬟早起扫洒庭院。

  沈澜进了后院,颇有自知之明的问道:“敢问这位小妹妹,府中下人住何处?”

  正扫洒的小丫鬟抬起头来,骤然见了沈澜的脸,痴痴梦梦好一会儿才回神道:“你是……?”

  “府中新来的婢女。”沈澜道。

  那丫鬟名叫坠儿,此刻呆呆地哦了两声,方带她去往下房。

  前任扬州巡盐御史将盐漕察院修建的颇为宽敞,再加上院中仆婢稀少,即使是下房,也足够仆人们一人一间。

  沈澜随意挑选了一间离不远不近的下房,躺在榻上。

  她足足一天一夜没睡,又四处奔波,心神紧张,这会儿躺在床榻上,本想理理思绪,看看日后的路要怎么走,偏偏一沾着枕头便睡着了。

  她睡得香,可书房里,裴慎却毫无睡意。

第5章

  书房内,侍卫林秉忠抱剑而立,正禀报情况:“带了两个人去正房,吹了些迷烟进去,又怕那鸨母醒来,便敲晕她后才四处详查。”

  “其余的倒也没甚怪异之处,只床榻四周地上俱有划痕,这床恐怕时常移动,我等移开床榻后发现有几块砖明显没砌死,便找到了账簿。”

  说到这里,林秉忠的脸微微发红,含糊道:“还找了件鸨母的衣物塞了进去,只要不把包着账本的包袱打开来看,或许能糊弄过去。”

  裴慎不置可否:“既是床榻时常移动,恐怕刘葛每次去刘宅都要查看账簿。下一次再去,他必定会发现账簿丢失。”

  裴慎说到这里突然嗤笑:“不过也不一定。”

  怎么又不一定了?林秉忠一脸迷茫。

  见他鲁钝,裴慎也懒得解释,只摆摆手道:“你且派几个人盯住那鸨母和刘葛,若没动静便按兵不动。若逃了,不必留情,两人都抓了扔进牢里再说。”

  “是。”林秉忠应声出去。

  裴慎便不再说话,一页页翻过账册,只见上面记载着一条条消息。

  “丁卯年三月十五,宴都转运盐使司转运使秦献、副使刘必之、经历赵案费银百十七两,赠秦宅邸一座,刘瘦马一匹,赵《伯远帖》真迹。”

  “丁卯年四月初六,再赠秦金珠三百,美婢一名,余得残盐二百引,余盐一千引。”

  “丁卯年七月十九,暴雨七日,转运使秦上报正盐两千四百六十三引为雨水所淹,余分润得正盐七百四十八引。”

  裴慎神色冷冷,便是不继续往下翻,他都知道底下是什么,无非是以各色名目侵吞运所盐产罢了。

  裴慎取出纸笔,一一录下账册上提及的名字,紧接着一个个打量过去。

  转运使秦献乃都察院御史孙宁德外弟,此人脾性爆裂,言辞如刀,虽被人戏称为刀笔吏,然则刚正不阿。

  若秦献一倒,必有人弹劾孙宁德,陛下恐不会让秦献坐实贪虐之罪。要他再任一年,此后借机寻个错处,革去转运使之职,以免牵连孙宁德。

  既然如此,便可向孙宁德与秦献卖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