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石看去:场中站着的是嬴家,倒地的是输家。嬴的人谋而后动,蓄势已久,也有的嬴得胡里胡涂,莫名所以;败的都再也站不起来,有的还失去了生命。江湖上的成败,莫非都是在起落之间?王小石只听在黑暗里有一股倏忽隐约的疾风,然后便是人倒地的声音,烛火亮时,再看青年书生仍负手旁观,意态消闲,就像压根儿没动过手一般。

王小石却知道他不但动过手,而且这人本身才是高手,下的是辣手。

王小石也不知怎的,听了青年书生背着吩咐他的那句话,他再听到“好”字时,便不由自主地做了他所指示的。

所没做的,他只是蹿出去,认准了方位,制住了厉氏兄妹,却没有杀了他们。

他虽然制住了两人,但眼前的局面他仍没弄清楚:究竟赵铁冷为什么要杀霍董?青年书生又是谁?那自天而降的温柔,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赵铁冷拍了拍手,像要抹去手掌上沾着的血迹,游目巡看四周,仿佛他的目光也是四方的,游转过来的时候要转成直角,所以眼色深缓而凌厉。

然后他仿佛很满意地对锦衣书生道:“总算都解决了。”

锦衣书生微笑道:“都解决了。”

赵铁冷用手向王小石指了指,王小石注意到他抬肘、屈指,每一个动作都成直角型的,看来就像一个木制的人在动作:“这人是谁?”

锦衣书生也微笑着向王小石看了看,道:“现在还不知道,等一下就知道了。”

赵铁冷平板的眼色里似也流露出一丝欣赏之意:“他很有用。”

锦衣书生淡淡地道:“有用的人一向不怎么愿意为人所用。”

赵铁冷缓缓转头,道:“有用的人不被人用,等于无用。”

锦衣书生道:“无用之用,方乃大用。”

赵铁冷道:“白兄,惭愧,对阁下,一直都是大才小用,怀才未遇啊。”

锦衣书生一哂,笑得甚是潇洒,只道:“我现在却为一百两银子所用。”

赵铁冷忙向襟里掏:“省得省得,白兄那份,我多赠五成。”

锦衣书生接过三张银票,用烛火照了一照,拢进袖里,笑说“谢了。”温柔左看看锦衣书生,右看看赵铁冷,再看看王小石,觉得好象没有人发现她的存在。她跟踪这一群卖解人在此聚面,然后被识破现身,正要一试刀锋,力斗群魔,一失神间几为敌所趁,不料在蜡烛一灭一明间,多了一地的死人,究竟谁是敌,谁是友,连她也分不清了,只知道自己不再是场中轻重的角色。

她在这一思忖之间,不禁叱道:“你们是谁?干什么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赵铁冷和锦衣书生互望了一眼,笑了起来。可是,温柔所问的问题,也正是王小石心中的疑问。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忘了温柔的问题里也包括他。

他只知道自己的问题里也包括了温柔。

──她是谁呢?

──她又是来干什么的?

 

 

五、人杀人

 

赵铁冷笑道:“外面还有些余波,需去收拾清理。”

锦衣青年笑道:“十二堂主请。”

赵铁冷拱手往门外走去,锦衣书生又道:“不,该是赵九堂主了。”

赵铁冷眼神里掠过一丝喜意,嘴里却道:“这要看有没有命当这个九堂主了。”说着便走了出去。

剩下温柔和王小石你望我,我望你,王小石越看对方,越觉俊俏,温柔越看对方,越觉不解,只有锦衣书生,谁也不望,悠然负手,看着一地不能动弹的人。

温柔秀颔一扬,向王小石叫道:“喂。”

王小石指指自己的鼻子:“你,叫我?”

温柔没好地道:“当然是叫你。”

王小石又指指自己的心口,“你叫我?”

温柔看他傻兮兮的样子,越发板起脸孔:“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来这里干什么?你究竟帮哪一边的?”

王小石一时也不知道先答哪一句好,只好第三次指着自己:“我……”摊摊手道:“我也不知道。”

温柔得把刀舞得“霍”地一响,五尺外王小石的衣也给这一股锐风带得动了一动,但锦衣书生手上的烛焰却晃也没晃。王小石留心上了,温柔却全然未觉,只顿足叱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戏弄本姑娘!”

王小石知道解铃还需系铃人,便向锦衣书生拱手敬礼,锦衣书生点了点头,算是还礼,王小石道:“这位兄台,请了。”

锦衣书生微笑道:“不必客。”

王小石道:“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锦衣书生还未答话,温柔已抢先道:“这还用问,他姓白。”

锦衣书生目光微注,“哦”了一声,反问道:“白什么?”

温柔把刀一收,插回背上的紫鞘枣红鲨皮套里,叉起双臂,噘嘴忿道:“我管你白什么,快快从实道来,你为什么要杀人?跟他们可是同一伙的?”

锦衣书生笑道:“既然我姓白,你问了也是白问。”

温柔得又要拔刀。

王小石忙道:“阁下大名,还望赐告。”

书生也不敢怠慢,说道:“贱字愁飞,还未请教阁下大号。”

王小石心中暗忖:白愁飞,白愁飞?自己初涉江湖,对一切武林中有名人物都有留心,但似乎从未听过这个名字。难道是武林新起的人物?以他的身手,恐怕绝对可以跻身于一流高手之中,怎么这般没没无闻?口中却道:“在下姓王,叫小石,帝王的王,大小的小,石头的头。”

白愁飞本满口想讲几句“久仰”的话,但一“王小石”这三个字,也未听说过这一号人物,只把话缩回肚里去,说道:“阁下出手好快,你制住厉氏兄妹的手法,似非中原武林五教七家六门十三派所传。”

王小石也道:“白兄指法更精,只不过这些人未必都该死,何故把他们全杀光?”

白愁飞咳了一声道:“若让这些人有一个活着回去,你、我、赵九堂主,无论天涯海角,无一不死在‘六分半堂’手下。”

王小石道:“可是,他们之中也许还有好人,无心犯错,这一杀岂不造孽?”

白愁飞道:“我不杀人,人就杀我,就算杀错,也不放过,何况这些人作恶多端,无不该杀。”

王小石道:“我们是人,他们也是人,我们要活下去,他们也要活下去,我们以这样的借口杀他们,有一日,他们也以这样的借口杀我们,不知白兄以为如何?”

白愁飞冷笑道:“这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者为王。有日我落在他们手里,无论他们有没有理由,要杀总是要杀的,该死的总是该死的,我也不怨人。”

王小石正色道:“可是,如果你不杀他,他也不杀你,彼此岂不就可以相安无事了吗?”

白愁飞反驳道:“不过,只要有人的地方,人和人在一起,就势所难免要杀人,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有的杀是见血的,有的杀是不见血的。有的人杀人是笑着杀的,杀人是他的乐趣;有的人杀人是流着泪杀的,杀人是被逼的;有的人不杀人,但做着比杀人更伤人的事;有的人活下来就是给人杀的。你说的那个世界,那只是你心里想的,不存在于这世间里的”温柔忿忿道:“你们声声人呀、杀人呀,究竟我是不是人?”

温柔已经忍了很久。在她而言,已经是忍耐到了限了。忍得连她也佩服起自己的耐性来。她在小时候,因娘亲和奶妈不肯买给她一个廿八角七层的马花灯,他淘哭得使逛上元灯市的人都聚拢来看她;有次她在家里要抓回一只飞出鸟笼的画眉,足足打破了家里十一件古董、抓破了六张名画,还打碎了祖父心爱的波斯天罗水晶镜,吓得她两天两夜不敢胡闹;还有一次是她把爹爹的官印当作石子拿去打黄犬,官印碎了,爹爹责打她,她一,一日一夜没吃饭,先是动祖父,再动祖母,然后动大伯父,最后是娘亲,把爹爹骂了一顿,几经艰苦,几次托人,几番哄她,才让她破涕为笑,肯吃饭了。当她吃第一口饭的时候,全家人都松了一口。

就算是上了小寒山之后,同门对她,也礼遇有加,师父对她也一样疼惜,有时虽也因督促她勤加习武,斥责几句,但都不会重罚。师兄弟里,除了早就艺成下山的大师兄,莫不对她神魂颠倒,就算她会上的武林高手,无不对她倾心讨好,爱护谦让,温柔可以说是一向娇宠惯了,也骄横惯了。

没想到,眼前这两个男人,却全似没把她瞧在眼里:那姓王的倒还有两颗乌灵灵的眼珠往自己身上瞟,那姓白的,简直就不是人──至少不是男人!

温柔忍不住了,叫了一声。白愁飞和王小石倒是一怔。

他们一见面打开话匣子,竟然就争辩起来,这连他们自己也始料未及的。

白愁飞笑道:“你放心,我们知道你是很有名的侠女,好打抱不平,行侠仗义,是‘小寒山派’女掌门人红袖神尼最小而最宠的女徒,温柔温女侠是不是?”

温柔诧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小石趁说:“白兄,这里的情形,我也弄迷糊了,还烦请相告,以开茅塞。”

白愁飞反问道:“你听过‘六分半堂’罗?”

王小石道:“从一路来到刚才,都听说过了,‘六分半堂’是开封府里拥有最大实力的帮会。”

白愁飞又问:“你听过‘金风细雨楼’罢?”

王小石点点头道:“那是天子脚下,黑白两道奉为第一把交椅的组织。”

白愁飞这才说道:“坏就坏在:一山不能藏二虎,不允许有两个第一。究竟谁才是第一?‘六分半堂’雄霸武林廿六年,自然不能任由‘金风细雨楼’的势力增大。‘金风细雨楼’崛起奇快,势不可当,当然要把‘六分半堂’取而代之,于是乎,”白愁飞指了指地上的死人,“还是老规矩,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既然强弱败,者生存,就得死人,这一批死人,既不是第一批,也决不是最后一批……”

王小石不想白愁飞再说下去,便问:“刚才那位赵九堂主不是‘六分半堂”的人吗?”

白愁飞道:“他?”不禁笑了一笑,扬声问:“赵堂主,这话是不是由你作答?”

只见那四四方方的赵铁冷像一口木箱般地推门而入,老老实实道:“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是谁呢?”看他平实忠厚的样子,跟他刚才下的毒手完全联想不起来。

王小石道:“我只是一个初入江湖的无名小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