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商议几句,分别倒头休息。麻四爷挨枕头就扯起呼唤,沈可器却哪里睡得着?好不容易捱到掌灯时分,却听脚步声响处,秦寄林领着秦思逸过来探望。沈可器暗道:“等我与师父盗走名剑山庄的‘金泽剑’,这位秦大爷一定跟着遭殃。他待我师徒如此情厚,为人处世又如此磊落,万一有个什么,让人如何过意得去?”却见师父一如平常般跟他说说笑笑,“姥姥脚长、奶奶腿奶”地无所顾忌,显得毫无城府,不禁心头一紧,暗道:“我爹早就说过我这位师父‘一个麻子一个心眼’,我只当他老人家自己多疑,现在想来,我爹当真没有说错。”
只听麻四爷笑道:“秦兄客气了,晚饭不用一起吃了。兄弟昨晚吃醉了,今儿中午你那个管家又把我一顿好灌!我觉得头有平时两个那么沉,你要真把兄弟当自家人,让伙计送些饭菜来,我吃了就睡。你也别也找我说话,我好生歇歇这百十斤肉!”秦寄林捋须大笑,说道:“秦大哥说怎么就怎么。”压低声音道:“你的毒解了,酒色都能沾得了。要不要女人?要小弟给你召一个来。”麻四爷擂了他一拳,笑道:“你也太把兄弟小瞧了,我岂能损了你落花庄的名声?我好好睡一觉,明天自个儿逛青楼子去。”秦寄林指着他呵呵而笑,领着儿子告辞出去。
少顷,童仆送来饭菜。师徒俩心知肚明,均吃了个半饱就放下筷子。江湖有谚:“饱食莫行事,行事莫饱食”,麻四爷貌虽粗莽,却到底是关东黑白两道打着滚过来的厉害人物,这些江湖经验,也早已说与徒弟知晓。两人熄灯佯睡,过了一个多时辰,均穿衣下床。麻四爷轻轻打开窗户,飘然掠出,竟无丝毫动静。沈可器跟着掠出,他轻功比师父自是差了,但要瞒过秦家童仆,却是毫无疑问,二人从一名更夫身边掠过,那更夫毫无知觉。
二人循花墙依树影,走了一程,果见秦寄林夫妇住处亮着灯光。师徒二人对望一眼,悄步上前,贴身后墙边上。只见大六月的天,竟然门窗紧闭,窗纸上透出黄黄的灯光。师徒二人料定点子已经来了,麻四爷左右张望一下,作个手势,让沈可器蹲下,自己拿食指蘸了唾沫,悄无声息在窗纸上捅开一个小孔,凑过眼去。却见厅内一张檀木案边,正坐了好几个人。秦氏一家四口坐在主侧,客侧坐在一对中年夫妇,后面是一个黄衫少女。再后面站着两个丫环,正是紫玉、绿珠。几人均不说话,尤其是秦寄林脸色极是难看,想来气氛甚是沉郁。
麻四爷正要细看,却忽听耳边沈可器的声音轻轻道:“师父,她在不在?”麻四爷气得险些将“姥姥的脚”脱口而出,急忙用食指堵住那窟窿,回头瞪了徒弟一眼,指一指窗户下方,沈可器点头,也捅了一个小孔凑过去看。他眼光在屋中扫了一圈,便停在何木木身上难以移动,暗道:“看来跟着师父出来偷听也并非全是坏事。”
屋中之人全然不知这师徒二人正目光如炬明察秋毫。姜如桂在丈夫身上推了一把,说道:“当家的,你倒是发个话呀!”
秦寄林咳了一声,说道:“嗯,嗯。”却不说话。何木木道:“姨丈,也难怪啊,名剑山庄好大的名声,范越的一十七路‘断水剑法’又是那般了得,姨丈怕他,也是在情理之中。”姜如桂喝道:“小丫头,你不用激你姨丈。你不怕,你爹妈不怕,也用不着来找我们了。咱们有事说事,没事用不着扯些红口白牙的!大姐,你怎么说?”
姜如桂的大姐叫姜如辛,已有四十八岁,却显得比姜如桂还要年轻些,听妹妹将话挤到自己这里,先可怜楚楚地笑了一笑,说道:“妹妹,我跟你姐夫,还有你和寄林,不是一家人么?前些年,咱们不分彼此,真恨不能天天住在一块儿。后来有些误会,那也是牙咬舌头,没个里外。你让我说话,我就说,这回当姐姐的得罪了名剑山庄,连累妹妹家也跟着倒霉,当然是姐姐的不对。理短便辞穷,姐姐也没什么好说的。若是妹妹忍心看着你姐姐姐夫外甥女一起死于非命,那姐姐也只好认命了。”
姜如桂道:“你!”却叹了口气,摇头道,“大姐,不是当妹妹的不想帮你,可你怎么那么大胆,去名剑山庄惹那样的麻烦?”
秦思飞哼了一声道:“妈,你也用不着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名剑山庄又怎样?范越又怎样?咱们跟大姨家联合起来,还怕了他们不成?不用说他们,就算整个江南武林,要动咱们落花庄、百草堂,那也得掂量掂量!”
沈可器暗道:原来何木木的家称为百草堂。百草堂以毒著称,落花庄却以药闻名,真是殊非异事。却见何木木拍手道:“二表哥说的再对没有了!我看小姨娘、小姨丈白白有那么大的本事,全都浪费了。咱们合起伙来,小华佗、圣手仙姑、飞天蜈蚣、百变水母,再加上我跟两位表哥,放眼江南,谁会是咱们对手?”她这一兴奋,当真是双目熠熠生辉,玉面灵光四溢。沈可器胸口猛跳,险些撞破窗纸。
姜如桂怒道:“真是不知深浅的小丫头。且不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单说你这番用心,便是邪恶得很!你爹叫飞天蜈蚣,你妈叫百变水母,将来你定是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看来她对这外甥女颇为反感,说起话来,真是一点情面也不留。何木木吐了下舌头,嘟起了小嘴,小声道:“我又说错了。”这一来沈可器肚里一个声音大叫:“老天,老天,你怎么会生出这样招人喜爱的人儿来?”他只觉得何木木一张脸也由实变虚、由虚变实,忽近忽远,恍恍然便要飘到自己身边,却又飘然远去,身上不禁轻轻发起抖来。麻四爷觉出他不对,按住他的头顶,手掌运出一道内力灌入百会穴中。沈可器头心一凉,醒回神来,用窗纸外的左眼看了师父一下,却见师父正用窗纸外的右眼狠狠瞪视自己,忙收心定思,凝神倾听。
何木木他爹何湖平生得细长精瘦,一张刀脸阴气森森,听妻妹明着骂女儿,实则句句针对自己,突然腾地站了起来,仰天哈哈一笑,说道:“妹丈,小妹,我们夫妻名声太恶,不敢攀你们高枝。名剑山庄要杀在剐,我们认命便了。辛妹,咱们还不走,岂不是连羞耻二字也不识得了么?”说罢,便大步便走到门边。忽然人影一晃,秦寄林已经拦在他身前,赔笑道:“姐夫说什么话来?如桂脾气一向如此,时不时也常给我难堪,姐夫就担待些罢!”沈可器心中暗惊:原来秦大爷身手竟然如此了得,我真是走眼得很。
姜如辛道:“平哥,你耍什么威风?咱们是来商量事的,可不是赌气使性儿的。你给我老老实实坐着,咱们听听妹丈的高论。”
秦寄林慢慢踱了几步,停在当中,微微一笑道:“我方才想了很长时间,觉得事情也不会像咱们担心的那样糟。咱们做两手打算,来个文来文对,武来武对。”他这一句话,就是说要共同对敌了。何木木乐得眉开眼笑:“还是小姨丈好!”姜如桂少不得又剜了她一眼。
看来他们两家人都甚是信服秦寄林,均静待下文。尤其是姜如桂的神情简直有几分崇拜之意,一见便知她对丈夫佩服得五体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