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桥通向水中一半便尽,桥端建了三面石阶,当作码头,停了十几条小船。童仆上前扶麻四爷、沈可器上船。秦氏父子一同上了一条较大的朱漆棚船。童仆竹篙起处,船儿向落花庄驶去。
后面的童仆牵马上船,秦氏父子的三匹马迈蹄各上一条小船,麻四爷与沈可器的坐骑却都有些惊,甩头顿蹄,不肯上船,童仆们就呼喝着催促,两匹马到底上去了,却十分不安,前后顿踞。麻四爷笑道:“姥姥个脚,北人北马,都是旱鸭子!”
秦思飞赔笑道:“两位贵客的坐骑可不是凡品。小侄眼拙,却看得出麻四爷的坐骑是‘玉花骢’,沈公子的坐骑是‘乌的卢’,都是良种。此等良驹本来就是驰骋千里之物,倒不似我江南的代脚牲口了。”他前面插言说话,惹得父亲不喜,这番再开口,那是十分小心,偷偷打量父亲一眼,见他眉梢眼底微有赞许之意,不由得话头一松,加了一句:“我江南什么都好,却是没有好马。你们关东别的怎么样小侄没见不敢乱讲,马却很是来劲。”但看他神情,知他言下之意,实是说关东别的不怎么样。秦寄林叱道:“你乳臭未干,懂得什么?居然也敢评判江南关东!”秦思飞伸了伸舌头,貌颇不服。沈可器暗道:我师徒本是上门造访,却弄得如此灰头土脸,也难怪他心里瞧不起。于是笑道:“关东三件宝:人参貂皮兀拉草。只是一来我师徒来得匆忙,二来貂皮兀拉草都是御寒之物,江南四季如春,用之不上,因此未带来一些。”秦思飞不自觉撇了撇嘴。沈可器也不在意,接着道:“在下听师父吩咐,只带了两只关东老山参。少顷到了府上,再呈送秦大爷。”
秦氏一门以行医立世,自然知道两只关东老山参之价值。秦寄林向秦思飞瞪了一眼,自是责他言语简慢,有悖待客之道。但看来他平时束子就不严,那秦思飞嘴角一撇,似乎没怎么将父亲的“眼教”当回事。沈可器暗暗好笑,却也只得装作傻呵呵什么都不知道,打量眼前景致。
江南景物,一草一本都与关东不同。只见水面上荷叶田田,荷花正盛,愈发衬得一池碧波如同翡翠一般,船桨下去,荡起层层浅波,近处的水禽随波起伏,此情此景,如同画中。不过片刻,船到了落花庄门前。另有童仆上前挽定了缆绳,秦寄林当先迈步上岸肃客,众人进到庄中。
落花庄自然并非一年四季落英缤纷。这时节正是万紫千红之季,但见牡丹丰腴,芍药娇俏,山茶清丽,杜鹃含情,满园春色,怎一个姹紫嫣红了得?更不消说怪石假山大增异趣,曲廊月门各具特色了。沈家是关东富豪,但几时见过这等江南园林?不禁连连赞叹。连麻四爷也道:“嚯!秦兄你可真会享福,这多些花花草草,你不是住在花园子里了吗?”秦寄林道:“麻大哥谬赞,请,请。”
众人在童仆簇拥之下,进了一幢精舍,麻四爷兀自道:“我只知道你在江南有点家业,却不知竟是如此模样。呵呵,姥姥个脚,真是不错。”
片刻之间,童仆丫环奉上茶水点心,另有一番精美。沈可器见点心有十数样,蜜饯果饼,无不是极富巧思,又好看又好吃,当下赞不绝口。麻四爷拣了几样品尝,笑道:“你这兄弟是个粗人,却是吃不惯这些捞什子。咱哥俩一别十数年,还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来的实在。今儿你什么也别整,弄上几坛好酒,杀上一头犍牛,咱哥俩带这三个后生好好喝他姥姥一场!”
秦思逸、秦思飞连同几个童仆丫环一齐笑出来。秦寄林挥手让童仆等下去,赔笑道:“麻大哥要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小弟本自当从命。不过麻大哥与沈贤侄却要口淡几日了。”麻四爷道:“怎么?没酒没肉?”秦寄林道:“二位所中之毒虽暂时克制住,却不能沾荤腥烈色。否则复发起来,那可就大大不妥。”麻四爷吸了口气,恨道:“两个小蹄子着实可恨!什么时候才能开戒?”秦寄林道:“多则多月,少则十日,也就无事了。”麻四爷甚感扫兴,却知道这霉头是自己专门触的,谁也怪不得,只好苦笑。忽然想起什么,问道:“秦兄认得那两个小蹄子吧?”
秦思飞忍不住咕哝一声:“什么小蹄子?”秦思逸微微一笑,向他使个眼色。秦寄林道:“麻大哥先安心休养数日。想来也是合该如此,否则依你麻利刀的性子,在哪里在住不下三日两日。这下只好在敝庄安心静养,兄弟盼着你老兄一年半年不能沾荤腥酒色才好!”麻四爷哈哈大笑。当下,秦氏父子引师徒二人进了内舍,却见已经收拾好一处套间。安顿麻四爷住内屋,沈可器住外屋。沈可器奉上老山参,秦寄林收下,着实感谢了一番,言道先请二位客人歇息,告辞出屋,安排两名童仆侍候。
师徒二人确实觉得身上乏力精神不振,略说了几句话,便各自休息。一觉睡醒,已近黄昏,秦氏父子来问候一遍,陪着吃了些素菜茶水,吩咐小童给二人煎了副祛毒护脉的药,又告辞而去。
一连数日,秦家父子殷勤陪候,麻四爷师徒不能远出,只能在园中闲走而已。好在落花庄有山有水,处处有景,沈可器颇觉“这便是游历”了。麻四爷却是难耐得很,好不容易等足十日,这天试着运了一遍内功,但觉神足气完,再无什么不妥之处,说道:“秦兄再不让我吃酒,我可就活活馋死了!”秦寄林仔细给二人诊视过,笑道:“今日便与麻大哥尽兴大醉一场!”麻四爷当真如闻福音,当天主家大摆筵席,主客放怀大喝,直到半夜,秦寄林意兴风发,道:“明天去前庄酒楼上,兄弟有几位喜欢拳脚的朋友,对麻大哥早就仰慕,正好邀来同醉一场。”麻四爷大喜,心想秦寄林当年从关东回来,不一定怎么吹嘘我麻四爷的手段呢,乐呵呵答应。主客又喝了些,均觉得酒力已足,各自兴尽歇息。
第二日麻四爷一觉醒来,却见太阳已近中午。他心想不好,自己这番沉睡,却是误了秦寄林安排的酒席,忙叫沈可器起来。屋门开处,进来一名管家,说秦氏父子在医堂坐诊,派他来陪二位客人就近走走。麻四爷笑道:“也好。那就改日再见江南武林的朋友。他的医堂不远吧?我们就去那里瞧瞧。呵呵,姥姥个脚,我还真想见见我这位秦兄怎么样给人家看病的。”那管家左右支吾,只陪着二人在院中转悠。麻四爷恼起来,骂道:“你知道不知道我跟你们家老爷是过命的交情!我去看看他,有何不可?”沈可器连忙相劝。那管家道:“东家却不是这意思,他是怕二位贵客身子刚好,医堂里什么病人都有,贵客若去,万一有些感染,那怎么是好?”麻四爷听他说的也有道理,便也作罢,信步而行,指着前面一片小园说道:“那好,你陪我们师徒去沁香园瞧瞧。你们这落花庄到处都不错,可我徒弟说数沁香园的景致好。我麻四爷是不大懂得这些的,你带上些酒菜,咱们到那里吃几杯倒是不坏。”
那管家却面有难色,赔笑道:“今天我家主母陪着几个常来往的女眷在沁香园游玩,咱们不方便去罢?”只听里面传出说话的声音,果然是几名女子。麻四爷已见过秦寄林的妻室,听说是这回事,便也只好作罢。沈可器却看出管家神色不对,料知他是撒谎,凝神细听,忽然间心口猛跳,却是有一个人的声音似乎是绿珠。他正想再细听,管家却带着麻四爷走向别处。沈可器心下盘算,跟着走了一程,说道:“我去方便方便。”他悄悄折回沁香园花墙之下,见无人注意,藏身到一棵茂榆之下,探头向内看去。有道是:前世冤家,今生相见。他这一探头可好,引出一段悲欢离合、江湖恩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