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申勤公敬每人一杯,一桌下来,就喝了八杯。众人开始还只是敬佩他的精明谦和,慢慢地就开始惊讶于他的酒量。只见申勤公一人不落,均敬一杯,不一刻已经走过了二十余桌,算来已经喝了二百杯酒。他到哪一人跟前,哪一人就端杯说一声“多谢五庄主”,以证明自己不是说此恶语之人。这虽然有些当场审案之嫌,但一来龙腾庄平日行事过硬,二来众贺客均恶那阴阳怪气诅咒婴儿之徒,因此都很配合,除个别人微有不岔之外,大多数都是心平气和,喝了此杯。喝过酒的人便静坐不语,没喝酒也都神态自若,以待检验,因此偌大一个戏棚,除了申勤公倒酒、敬酒、谢敬的声音,再无一人说话。申勤公敬酒越来越快,一杯入口,复斟一杯,如此过了近一顿饭功夫,已敬三百余人,且无一人称错字号。众贺客暗暗钦佩:“不说别的,单论三庄主这等认人眼力、喝酒功夫,便可傲视武林。龙腾庄声名远播,四位庄主,到底是人人都有惊人艺业。”又有不少人想到那出恶语之人今日若是被查出,只怕很是不妙。
申勤公身形瘦小,喝了三百余杯,竟毫无醉意。更奇的是他的腹部依然平坦如初,丝毫不见鼓胀之状。他的衣衫早已湿透,衣袖、下襟挂了不少酒珠,一滴滴落下地来。众贺客哪一个不是练家子,见他的内功修为竟然如此精湛,均感敬畏。
申勤公面不改色,一路敬酒,已经到了最后一桌,设若这一桌仍找不出那无聊之人,那便罢了,假若找出来,龙腾庄四侠的怒气、众贺客所受的怀疑便都要洒在他身上。江湖中人人信服一句话:“敢做敢当。”那无聊之人有胆搅局,无胆应承,一旦被抓出来,不消说龙腾庄的人,便是众贺客,也要他当场五荤六素,缺手断腿。因此越到最后,人心越是紧张,特别是到了最后两人时,场中几乎人人屏息。最后两人,一人是位富商模样的中年汉子,许多人都认得,是本省武林中人,名叫刘万当,绰号“四喜丸子”,经营得好大一样药材铺面,武功并不如何,只为人和气,结交甚广。另一位是位女子,只有十七八岁。方才那阴阳怪气的声音系男子所发,这是在场的人都听到的,因此只要刘万当也被排除嫌疑,那可真成了无头案。
刘万当与龙腾庄来往颇密,他的声音申家人人都识得,本来申勤公不必给他敬酒了,但想假若此时不敬一杯,不免让别的客人心下不满,于是仍斟了一杯,笑道:“万当掌柜,申家小五敬兄长一杯。”
刘万当咧嘴一笑,端杯与他一碰,吱的一声,见了杯底。申勤公见这一轮酒敬下来,没有丝毫结果,心下疑虑,正要走回去向大哥交差,却听一人忽然道:“为什么人人要说一声多谢,那个大胖子却不说?”说话的人站了起来,反倒更矮了一些,却是五短身材,坐在椅子上倒比站着显得高些。刚才申勤公敬他酒时,众人已知他叫端有庆,绰号土地公,是川中地趟门高手。行事介于正邪之间,极为难缠,又号滚刀肉。
他这话一说,不少人顿时悚然一惊,目光齐刷刷射在刘万当身上。申勤公笑道:“这位兄台不知,刘掌柜与在下颇熟,他的声音在下如何不识?刚才这酒在下是迫不得已敬各位一杯,心意不诚,各位好朋友其实人人都不必言谢。”他说话之际,又给自己斟了酒,大声道,“这杯酒在下诚心诚意敬一杯,适才不周之处,各位好朋友务必见谅!”
众人见申勤公如此行事,无不释怀,有的道:“三庄主不必客气!”有的道:“哪里哪里,那小子敢说话不敢露面,是个没种的货!”“咱们不能帮龙腾庄揪出这个厌恶鬼来,倒是对不住。”众人端起杯来,便待要干。却听那端有庆大声道:“不妥不妥,凭啥子人人都谢过申五爷的酒,偏偏这一个卖药的不说?莫不成他是个哑巴?”
申勤公心下不悦,但想自家今日喜庆,适才之举确有冒犯众位豪杰之处,江湖中人本就有些脾气,这土地公端有庆虽说言语无礼,却也不能驳面,于是向刘万当笑道:“万当掌柜,这样么,在下再敬你一杯!”刘万当面色尴尬,站起身来,陪笑点头,吱的一声,又喝干了,居然仍未开口回谢。
如此一来,连申勤公也觉得不对,笑道:“万当掌柜,非是申家老三为难兄长,你今日不开个口,只怕申家老三没法子跟朋友们交待。”
哪知刘万当脸色通红,就是不开口。申勤公虽说以内力将酒逼出,但数百杯总算是在体内转了那么一圈,这时已有酒意,见他如此,不由得暗生怒气,呵呵笑道:“众位好朋友还不知,万当掌柜唱得一口好曲子,在下有幸,曾经听闻。今日舍侄百岁,万当兄不如高歌一曲,以助龙腾庄半个东道之兴,不知如何?”
宾客中圆通世故之人不禁对申勤公暗暗赞赏,心想他年纪也就是三十出头,说话为人却如此老练。就连不少直肠子实心眼的朋友也觉得申勤公这话说得顺耳,鼓噪道:“着啊!你既会唱,那还客气什么?”“难怪人家不说话,敢情是不开口则已,开口就唱呢!”
哪知刘万当吭吭哧哧,脸要憋得紫了,两片嘴却跟牛皮胶粘住了一样。客人已大多觉得奇怪了,有的凝神审视,有的干脆就议论起来。申勤公满腹疑团,上前一步道:“万当掌柜,你不给老三这个颜面,老三却不好下台!”刘万当眼露哀求之意,摇头不语。申勤公低哼一声,左手一抬,酒坛子劈面向刘万当掷去。刘万当脸色一变,双手伸出去接。哪知申勤公这一掷使了暗劲,坛子一入手,猛地一旋,啪的一声,裂成碎片,酒液淋得刘万当满头满脸都是。刘万当擦眼之际,申勤公已抢上前去,右手握住刘万当手腕,笑道:“万当兄,你到底开不开口?”暗运家传内功“一条线”,刘万当只觉得手腕里钻进一根炽热的铁条,直要沿着经络通进心肺之中,再也支持不住,大叫道:“喔唷唷,我死定啦!”
他一开口,申勤公便也放手。大伙儿都已听出适才那恶语诅咒之人绝不是他。申勤公略松一口气之后接着便升起更大疑团,问道:“万当兄,你何出此言?”
刘万当沮丧之极,哭声道:“哎呀,我真是昏了头,来喝你龙腾庄这倒霉的喜酒。嘿!嘿嘿!”连连跌脚,起身便抄向棚外,径向外奔。
他还没走到廊桥边上,两条人影一闪,二庄主申助公、四庄主申襄公同时来到,并肩堵在他面前。刘万当抱拳道:“求求你们行行好,赶紧让我走吧。我可不愿意陪着你们送死!”真是差一点连眼泪都流了出来。申家兄弟早已十分恼怒,申勤公两步赶到,森然道:“刘万当,我们龙腾庄敬你是近邻,可也没给你发过请帖。你今日不请自到,便是要说这些莫名其妙的昏话吗?”
刘万当真似是吞下五十只活虫子,脸上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摇头道:“我知道申家兄弟都是英雄好汉,可这回来的对头,你们却是惹不起的。那位好汉爷说了,他今日要让你家血流成河。我……呸呸呸,我都说了些什么我!我走啦!各位朋友,大伙儿最好早早离去,免得糊里糊涂给人割掉了吃饭的家伙……”说罢双手乱摆,拔腿又要走。申家兄弟再也不能忍气,申襄公脾气最是火暴,咬牙道:“你先把吃饭的家伙留下来吧!”呼的一记掌刀,砍向刘万当右颈“扶突”穴。刘万当虽然会些功夫,哪挡得住申襄公这一掌,啊哟一声,向后便跌。申助公公早抬起脚来,啪啪一个双飞腿,刘万当身不由己飞起来,咚的一声落进小南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