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一梁听他这样说话,倒松了一口气,看他一眼,笑道:“柯老先生好会说笑话儿。我看老先生精神得很,起码有三五十年阳寿好享,却如何能跟在下作这耍子?”
柯老材摇头道:“若是我活得不耐烦了,自己想寻死,那谁又能管得着?”呵呵一笑,脸色一变,冷声道:“今天我老东西来这里,是要跟你一决高下的!井大掌门武功卓绝,我老东西八成要死在你手里,岂不得先跟你说好一口棺材?来来来,咱们两个出去比划比划罢!”一声冷哼,当先踏出厅去。
厅外便是落梅园。此时已是春季,梅花都已落尽,只院墙四周梅枝盘虬,尽显嶙峋刚劲。井一梁站定笑道:“柯先生要与在下比武,不知是切磋还是另有原因?”
柯老材嘿嘿一笑:“井掌门想必知道我百贱门的规矩,我老东西除了送死,从不与人比武。井掌门手段高明,连家里的人也耀武扬威,老东西受不起,不如自己来领死好了!”一句话未完,身子一矮,着地向井一梁滚到,便如一个树墩也似。不过这树墩多了四条树枝,却是他的双手双脚。柯老材生相怪异,浑身斜骨,这四肢或屈或撇,挟着一股刚劲之势,猛攻井一梁下三路。
井一梁见他拳势怪异,劲道猛恶,也不敢小觑,脚下一个回风步,避到他身后。柯老材的功夫真是自成一家,呼的一声,倒转而回,这次却是横着滚动,像一个开了轮箍的车轮,径冲井一梁胸腹之间。井一梁虚晃一招,又闪了开去,叫道:“柯先生,此中必有误会,请到厅里叙话,再比武不迟。”柯老材怪声道:“若没有误会,老东西会来送死么?”怪拳法劈头盖脸、扫腿撞胯,只管翻翻滚滚招呼。井一梁平生经过不少阵仗,却从没见过这样的招式,一迭里退避。听得“滚刀丸子”朱大阔在一旁说道:“我师父跟你们掌门比武,你们掌门反正已经以主欺客了,不妨你们也上去,再来个以多欺少。我师徒两人既伸着脖子到昆仑山来找死,原没打算活着回去!”井一梁打眼一扫,却见园中已站了几十名弟子,人人手持长剑。井一梁喝道:“你们都退下!柯先生,既然阁下一意比武,井某再不出招,便显得轻慢客人啦。”却是他已经看明白柯老材的拳法路数,心里有了计较,佯退一步,待柯老材着地滚到,突然间疾进三小步,只听啪啪啪数声,一连数脚踢中柯老材。柯老材一身顽筋劣骨,受了几脚,并未受伤,但招式上已自输了。昆仑派众弟子不禁喝起采来。
井一梁飘然后退,再抱拳道:“柯先生,武也比过了,倒要请教,在下哪里得罪了阁下,以至于到昆仑山兴师问罪?”
柯老材翻身站起,浑身尽是灰土,脸上的神色只更灰些,一双怪眼望着井一梁,冷冷道:“你只是招式上胜过了我,今日除非取了我的性命,否则莫想问我的话!”
却听一人笑道:“柯老先生这话便让我爹为难了。我爹取了你的性命,却再怎么找你问话?”原来是井冠芳抱着江不外也出来观看。
昆仑山众同门听大小姐说的巧妙,不禁一齐哄笑。
朱大阔叫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江不外见他居然敢对妈妈大呼小叫,小手向他一指:“球球坏,打球球!”
朱大阔生得身子滚圆,其绰号“滚刀丸子”着重于丸子,便可见一斑。为人以来,不知有多少人明里暗里取笑过他的身材,但总以今日江不外名之“球球”为最。昆仑派众人笑得更响,有几个更附合道:“球球坏,当然要打球球!”
“小公子,你说把球球打成圈圈好呢,还是打成片片好?”掌门视江不外为宝,众弟子自是无不捧红,此时人人想博江不外一笑。江不外双眼转动,好像一时拿不定主意,算来既想见见“片片”如何,亦欲瞧瞧“圈圈”怎样。
顽勇如朱大阔,竟也气得面色酱紫,结结巴巴道:“这小兔崽子!”这话可是大大的惹恼了井冠芳,由不得骂道:“你是什么东西,当真想来找死么?”井一梁也动了怒气,却一派谦笑着不语。
柯老材怒道:“井一梁,我敬你是一派掌门,便是这样管教家小的么?”江不外忽然眼前一亮,又大声道:“杈杈坏,打杈杈!”便是先前还有些矜持的昆仑派弟子,这会儿可也忍不住大笑。柯老材长得骨瘦如柴而斜骨顽筋,以“杈杈”名之,贴切之极,但作为被取笑之人,哪里会与他人一般赞赏江不外的识人天分,怒得似乎每根“杈杈”生出许多乱刺,倒把江不外吓得往后一缩,抱紧井冠芳的脖子。柯老材哼了两哼,忽然大声道:“井掌门,这就是你的宝贝外孙儿了么?”
井一梁心头一凛,暗道:“这师徒俩有名的易惹难缠,若是惦记上了外外,倒着实令人头痛。嗯,他既口口声声说前来找死,倒不如便成全了他们!”表面不动声色,微笑道:“不错。小孩儿口无遮拦,柯先生大人大量,自不会计较吧?”
柯老材冷笑道:“我计较什么?可怜这小孩儿连爹都没了,我还计较他什么?”此话一说,井一梁、井冠芳同时倒吸一口冷气:“你说什么?”
井冠芳之夫江遇舟离开昆仑会同正义盟剿杀天女会妖女已逾三个月。原来有“天女会”者,提倡“女贵男贱”,坏三纲,乱五常,一向为武林正道视作邪教,武林各派共举正义盟极力剿之。正义盟英雄帖发到昆仑山,井一梁为让女婿成名计,派江遇舟同往追剿天女会“天权使者”舒莹。离昆仑之时,腊梅未开,此时梅花已凋,人仍未归。井冠芳虽也担心丈夫寒暖,却想他是昆仑派的杰出之人,一身武艺尽得爹爹真传,料来不会有事。只将思念之情化作亲子之爱,每日价从外外五官轮廓中闪幻丈夫面貌,以慰身心渴盼而已。这时忽听柯老材有如此之语,真不啻一记晴天霹雳,啊呀一声,竟自站立不住,向后便倒。两名女弟子连忙上前扶住。井冠芳抖一抖头,又问道:“你说什么?江郎……江郎他……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一团大恐惧如飘移的黑雾,要将她吞噬进去。
井一梁身子一晃,已经站在柯老材对面,慢慢道:“柯先生这是诅咒我女婿孙儿呢,还是当真知道确切消息?”
柯老材冷哼一声,只把头一扭,便与一株歪脖枯树绝似。井一梁低了声气,作揖道:“柯先生若有消息见告,井某感激不尽。”井冠芳连呼吸都屏住,却听到自己心跳如鼓,咚咚咚地,似乎要震破胸腔。昆仑众弟子哪里还敢出半点声,连江不外也忘了片片与圈圈,只双目转动,脸侧向妈妈,却盯着这古怪的杈杈。一时场中静得出奇。
蓦闻哈哈哈三声大笑,却是滚刀丸子朱大阔如弹似滚般跑到井一梁面前站定,晃着圆滚滚的脑袋,大喇喇说道:“我师父不屑说这些裤裆裙底的话,我来告诉你罢:你的宝贝女婿,名叫江遇舟是不是?这人不愿做你的女婿,另有新欢啦!”
啪的一声,朱大阔脸上吃了一掌。却是井冠芳一掠而至,抬手就是一下。她抱着孩子,却能出手如电,朱大阔不禁心下一凛,暗想这小娘儿功夫当真了得。挨了一掌,索性把圆脸更往前一耸,哈哈笑道:“难怪你男人不愿跟你过,却是这等刁泼!来,好男不跟女斗,你打死爷便是!”